大家認为他们温柔,其实又狡猾又虚伪。
——安德烈·纪德
我问妈想去哪里,她说,翠湖。
她似乎期待已久。从生病那天就开始了?够久的,一年三个月。好吧,就去翠湖。我老公戴上鸭舌帽,我梳了发髻,描了口红,穿上暗红色唐装。还不错,发福的腰不算明显。我给妈穿上刚买的灰色华达呢外套,蹬上软底皮鞋。她撑着拐杖,冲我撇撇嘴,走吧?
出租车不快不慢,我老公坐前排,我们坐后面。我妈的酸木拐杖硬硬地硌我的膝盖。我能闻见她身上的气味,提醒她今年七十三了,再不是从前的她了。她盯住外面,天空透蓝,几朵云彩翻滚向前。她松垮垮的嘴角绽出微笑,皱巴巴的皮肤闪着光。我说,都初夏了。我老公说,嗯,风都硬了,一股辣味。我妈说,哪样?辣子味?我老公嘿嘿笑了。
去年底我妈中风,在医院躺了十来天,哭了两三回。她不是个胆小的女人,从来不是。最难的上个世纪五八、五九年就靠炒面蕨根荠荠菜咬牙挺过来,什么世面没见过?我爹1991年冬天一口老白干闷在饭桌上,死得干净利落,她也没掉一滴眼泪,反而哈哈大笑,说老家伙有福了,哪有边喝着小酒边见阎王的?好好找个人家投生吧。她哭,是一伙病友又哭又喊,说不想死啊,不想死。妈实在受不了,只好陪她们哭。这一哭,发现自己从不缺少眼泪。她边哭边骂,莫哭了,你们,莫号丧了,莫再讲那些死不死的鬼话,再哭,老子撕你们嘴!
她的病友消停了一阵子,又纷纷抱怨、哭喊起来。我妈让我立马接她回家。好吧,反正不被烦死也会被一大笔住院费压垮的。回到家,她咧嘴笑了,说好,好,丫头,还是你家好,死就死你家。我说你说哪样话。她指着僵硬的半拉身体说,喏,人死病断根。她使尽气力才能抬起左腿,左胳膊差不多废了。好在还能动弹,还能爬爬楼梯,还能站在阳台上冲着太阳唱起来,说出一只苍蝇差点飞进嘴里的笑话。
回家也得医啊。按摩20,针灸30,针灸加按摩45,每天按摩,隔一天针灸,每三天按摩加针灸……你必须扳着指头精打细算。我四年前内退,老公三年前退休,工资加起来四千出头。平时也还凑合,我妈这场大病简直泰山压顶。我们服装厂早没了,我和他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我妈的塑料厂也早完蛋了,医保退休金全掐断。哎。我昨晚做梦挣了一百万,对,我躺在大街上,有人往我身上扔钱,直到把我埋了。整整一百万。
醒来后,我半天没动弹。
妈,你还记得上次去翠湖是什么时候?我老公说。
三年前。我妈说,三年前你领着我去的。秋天。
我老公笑了。嚯,都三年了。
有个亭子。我妈说,我记得有个亭子,六角的,飞檐斗拱,漂亮得很。就在一个小坡上。
是,是有个漂亮亭子。我们今天把它找出来。
还在?
飞不了。
翠湖还是那个翠湖?
当然。
你最近去过?
上个月吧,去过。
你呢丫头?
我?我看着我妈。上次,半年前吧,礼拜六上午,我去相亲会。
相亲?你?
小冬,给你外孙小冬相亲。
相上了?
还在光棍。
莫急嘛,小冬才三十二。我老公说。
三十二了不急?
你爹娶我那年,我十七,他二十整。我妈说。
那天翠湖九龙池,有好几百我这种年纪的男男女女。我想起毛主席语录: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
嚯嚯,我妈咧着嘴笑。
我把小冬的资料举在面前,一个老男人走过来,说他姑娘三十二了,比我儿子大一岁。他掏出钱夹,抽出张照片。圆脸,短发,还过得去。我说我儿子谈过四次恋爱了,现在的姑娘,想法多啊!他说,他姑娘就谈过一次,后来男的跑埃及去了。对,有金字塔的鬼地方。姑娘咋办?凉拌!
嚯嚯嚯。我妈又笑了。
后来,他说,你失眠?我说,你咋晓得?他说,看得出来呀,我一眼就看出你失眠。我说我经常半夜醒过来,醒来之前,我会梦见我儿子的婚礼。太紧张了,你认不得该干哪样,是走他前面,还是后面,是穿西装,还是唐装,你到底是上台讲话,还是不讲话……
后来呢?我妈说。
我忽然说不下去了。那个男人让我去看医生。一定要去看医生。我不能跟他们说这个。
后来,我就走了嘛。
我们在翠湖南门下车,车费三十。湖水脏兮兮灰蒙蒙的,好在垂柳绿油油一片,几只野鸭游过去游过来。我们往里走。桥上,堤上,甬道上全是人,乌泱乌泱的。我们走得很慢,我妈又硬又瘦的肋骨担在我手上,让我温暖又紧张。她很快被一伙吹拉弹唱的人吸引了——就在前面,一支二胡、琵琶、吉他、笛子组建的业余乐队和两个女人的歌声动静很大。我老公跑过去找好位置,扶她在游廊上坐下,再往她屁股下面塞了一只小垫子。两个穿长裙、浓妆艳抹的女人一面唱一面拽着裙子跳舞,不时亮出光溜溜的大腿。乐手们太老了,黄灰都埋到脖颈了。
我妈盯着两个女人,说,哪还有奶子?米口袋一样。
我老公笑了,将鸭舌帽摘下来,抓在手里。
人越来越多,但掌声并不热烈。我妈扭头问我,这两个鬼,到底在唱哪样?我仔细听,从自带音箱里传出来的,应该是《红梅赞》。
我妈说,这种水平也敢跑出来现眼。
我老公解释说,不是专业的嘛,自娱自乐。
自娱自乐就该躲家里,跑来翠湖自娱自乐个屁。
嗯,半年前,我还看了别人手里的资料,最大的三十五,最小的才二十。我问当妈的,那么小相哪样亲?她说,二十不小了,我二十一就当她妈了,早结早好。她给我留了电话。后来我让儿子打了电话,她突然改变主意了——说小冬在小私企业打工,收入也不行。谁会把黄花大闺女嫁给一个又忙又没钱的老伙子呢?
哎,我對儿子也很不满意。三十二了还跟我们住,工作八年,存款最多一万。从前他有间屋子,我妈生病搬进来,他只能睡阳台上,刚能放下一床一桌。桌子乱糟糟的,我一次次帮他收拾,一次次被他弄乱。我还搜出过一个避孕套。我把它塞在一本破杂志下面。第三天它不见了,桌子又乱得一塌糊涂。
他那四个女友,两个是我朋友介绍的,另外两个是他同事、同学。没一个漂亮,没一个不提分手的。他是脾气不错的小伙儿啊,除了穷,除了在私企打工。最后一个分手前还好得就像小两口,当着我和他爹的面都敢抱着亲嘴,我们都以为这回有戏了。这就是他们这代人的方式。哎。
上个月我同事介绍的姑娘来我家,姑娘一脸尴尬。我突然明白了,如果你刚从外面进来,一定能闻见我妈身上的臭气,像沤烂的白菜叶。说实话,姑娘还算漂亮,大眼睛小嘴巴高鼻梁,屁股翘翘的。我看看她,又看看儿子。我心里像有什么东西,一条长尾巴的影子蹑手蹑脚溜达过去,溜达回来。像我妈散发的臭气,你赶不走它。我妈将姑娘叫到身边,坐下,嘬着嘴巴问长问短,像警察一样盘问年龄、家庭、住址……那条影子越来越大,在我身体里吹气球一样鼓胀起来直刺喉咙我禁不住大叫一声,啊——他们吓坏了,一个个呆呆地看我。我赶紧摆摆手,说,不好意思。然后,我的提议被我妈否决了――让儿子陪姑娘到楼下花园走走。她说,走哪样,我跟两个娃娃讲话。我儿子终于拉着姑娘的手说,他们去外面吃,我妈埋怨他乱花钱,可咋拦得住?
结果是想得到的,他们还没开始就结束了。我妈怨我说,那天要不是我像个鬼一样大叫大嚷的,姑娘就不会跑。我没回答。我还记得姑娘那个翘翘的屁股。还好,吹了。也许,他们嘴都还没亲过。
喂,你发哪样呆!我妈用拐杖敲我的腿。老子跟你说话呢。
唵?我看见我老公跑到游廊尽头。一个老倌用细铁链拎着一只猴子在他肩上翻跟头,龇牙咧嘴。
一只猴子,有哪样看头。
就是。
他这个人,就爱凑热闹。
是。
他没欺负你吧,丫头?
我心里咯噔一下。
没有。我说,他敢。
我妈瞅着湖面,瞅着随风摇晃的荷叶,半天没说话。
你们,你和他,在策划哪样阴谋?
阴谋?我和你姑爷?我吃惊地望着我妈。几条波光在她前额上划来划去。
我不聋,不瞎。
哪来的阴谋?我笑了。
干脆,你把我推湖里淹死算了。咋样?一了百了。
她两手叠在拐杖顶上,下巴搁在手背上。几只野鸭钻进荷塘,消失了。
你小时候,三岁那年,掉进三岔河,我想都没想就跳进去捞你,老子根本不会水,我一把推你上岸,我淹个半死。要不是你爹赶来你就没这个妈了。
我没说话。没什么好说的。她是我妈。
你的心被狗吃了。你五十多的人了。你要不想我死,就把我撂给你兄弟。死在儿子家,我心甘情愿。
我呆坐着,分不清楚白天还是黑夜的疲乏从脚底涌上来。身体里的黑影子又溜达出来,一会儿往左,一会儿往右。太阳晃得我睁不开眼睛。我叹口气,扯起嗓子叫我老公,看个屁看,没见过猴子啊,你滚回来!
女人一声又高又飘的“青藏高原”才把我嗓门压下去。游廊上的人越来越多,两个女人也越来越起劲。风中有荷叶淳朴的清香。我努力让自己放松,平静。我老公乖乖走回来,一脸傻笑。我妈不再开口。她真想去她大儿子、我大兄弟家?不,他泥菩萨过河啊。十天前,我兄弟媳妇小林深更半夜来电话,说我大兄弟要自杀,我叫醒老公。出门的时候我妈房里亮着灯,我凑到门口,让她好好睡觉。
小林电话?她说。你告诉她,过不下去,就滚!
我们拦了的士直奔西华小区。凌晨的昆明像一堆垃圾泡在水里。我似乎还在做梦,梦里的霓虹路灯把大街磨得闪闪发亮。我靠在我老公肩膀上。累啊,喘气都累,像再也缓不过来了……我外甥开的门,小林趴在床上嚎哭,我大兄弟站在阳台上。小林哭着走出来,说她让儿子找工作挣钱有错?小子二十了,我大兄弟倒好,还想让他学门手艺。学个鸡巴,她说,钱废掉,学出来还不一样要找工作?我大兄弟瞪着眼睛大骂,你他妈还让不让人活?你要我死给你看?小林说她被他拎着两脚拖到门外走廊上,她像杀猪一样尖叫,满院子的人都听见了。我外甥拦腰把他爹抱回来,又把他妈弄回去。
水果刀就撂在茶几上。
小林用餐巾纸捂着脸。我大兄弟说,过不下去了。小林说,我也过不下去了,我脑袋快炸了,我快死了。
我问我外甥,你想上学还是想工作,听你的。他说,还没想好。我站起来,突然觉得我就快散架了。离,你们明天就离。我大声说。回到家大约三点。我妈房里的灯又亮起来,她披头散发坐在床沿上,样子有点吓人。
咋说?
不咋说。过家家一样,闹着玩呢。
狗日的!
这一家三口第二天就来了,说来看看妈,很久没过来看看妈了。他们带来一堆水果,两斤牛肉。小林卷卷袖子去厨房打下手。我大兄弟趁势捏了捏她的水桶腰。我问他,不离了?他说,嘁!我摇摇头。他塞给我一张存折,八千,给妈看病。这个仕途上没什么希望的小公务员说。你外甥不想上学,这笔钱暂时用不上。我犹豫了一下,接过存折。大姐,他说,要么,找个地方,把妈——哪样?我说。他支支吾吾,说我当然明白他想说哪样。他是为我好,为我这个家好。他看看存折,又看
看厨房,压低声音说,万一离了——我说,行,我先帮你收着。
阴谋?
我和我老公,我们,两个日子快过散架的人,能有哪样阴谋?
妈,你这话讲的。我老公把鸭舌帽戴上去。他真像一团肉球。翠湖熙熙攘攘,我后悔把我妈带到这么远这么挤的地方来了。
她看看我,又看看我老公。你们敢摸着胸脯说,没耍哪样阴谋?
我苦笑。妈,你把话讲清楚,你必须讲清楚。
没有?
当然没有。
鬼才信你!
妈——
死了就好了。一了百了。你何消管我啊。
妈——我老公说。
她咬牙切齿,脖子上的皮绷得紧紧的。唱歌的女人说她要来一段《沙家浜》,人群稀稀拉拉鼓了鼓掌。
我想了一晚上。我妈说,去就去,吃喝拉撒有人管,服侍得舒舒服服,多好啊,不拖累你们。
莫讲傻话。我说。
快死的人了,咋能拖累你们?
真莫说了。
迟早的,迟早你们——
去哪里,妈?我老公说。
哪样疯话。我火了。你好好听着,只要我还有手有脚,还动得了,你就莫张着嘴巴乱说。
我老公拉着我妈那只手用力搓揉。妈,你放宽心,心宽才能养病嘛。
我妈声气低下去,似乎每吐一个字都相当用力又十分憋屈。你小时候不光掉进三岔河,还被一匹惊马从马车上甩下来,昏了四天四夜,老子天天守着你,咬咬牙花五块钱买了一只老母鸡,熬汤天天喂你,头三天根本喂不进去,鸡汤顺着嘴角往下淌。我以为你不行了,丫头。第四天,第四天你喝进去了。我那个高兴啊。那锅鸡汤,我没让你两个兄弟喝一口。
这个段子我听了无数次。
一股寒气从脚底升上来的。长长的阴影像锯子一样在我身体里划拉。我知道我没法做得更多了。整整一年三个月,才刚开个头。《沙家浜》像杀猪一样难听。我转过身,抚摸我妈的一头白发。稀拉拉油腻腻的,明明刚洗过澡。就像一件非常不真实的东西,像我小时候溺在三岔河底抓住的一小溜青苔。
你放心吧。
鬼才信。她用拐杖敲打着地面,鬼才相信。
你是我妈。
她一声长叹。
亭子,哪有她想去的亭子?反正我老公跑一圈儿也没找着。他忘了,我妈更记不住。翠湖太大了。我们继续坐着,也许坐一阵就想起来了。也许亭子自己就会冒出来。
我上次来的时候就没看见什么亭子。也许我儿子更需要一个遮风避雨的亭子。最近,他忙着把一种治疗便秘的药品推销出去。他挣得不多,出了差错还倒扣。上个月被人投诉赔了三千。妈的,我让他莫干了。四年换了五家公司,不是推销这样就是宣传那样。这么下去,咋结婚?
从医院出来那天,我溜去百汇商城,远远躲在玻璃门外看我儿子。他帅帅的,西服笔挺,皮鞋擦得锃亮,给所有人点头哈腰,递上资料。松闲的时候,他就趴在柜台上,累得像条狗。他抬头往外看,我躲闪不及,他似乎瞧见门外这个他最熟悉的中年妇女了,忽然转身就走。几分钟后我打他电话,看着他从玻璃门后面跑出来。你咋来了?他故意瞪我。我把他的领带使劲拉了拉。路过。我说。你是影响我工作。他说。我想了想,告诉他说,我去了一趟云大医院。医生说,体检报告下礼拜出来。
咋了?
没事。就是,累。缓不过来那种累。
不会有事的。他有点紧张了。我帮你取报告。
好,好。
你还有事?
如果,小冬,如果给你外婆找个地方……
我没意见。听你们的。
你意思是?
妈,你太累了。
我往外走,太阳直直扑下来。我忽然流泪了。没完没了的泪水冲出眼窝,忍都忍不住。我明明没那么难受嘛,我难受什么?我不知道。我甚至还有点兴高采烈,就想让人瞧见我的眼泪哩。瞧吧,你们就瞧吧,没见过老女人哭吗?
我儿子每周总有那么一两天在外面过夜,他说陪客户陪朋友,应酬嘛,年轻人不就这点出息?周五晚上他没回家,周六中午才露面,直奔阳台倒头就睡。我跟进去,踢了踢床脚。他睁开眼睛,他看起来真是累坏了。你要是找小姐,最好找高档一点儿的,我说。不要找那种太便宜的毛线鸡(昆明話,对低级站街妓女的称呼。其部分上年纪者一边招揽客人一边织毛线,故名),一身的病啊。
他被吓着了,大声说你讲哪样哦!拉起被子蒙住头。
真该有个亭子罩着他啊。一个金光闪闪的亭子。
我老公往阳光岛跑去,他说那个亭子应该就在岛上,他想起来了。错不了。
我认得你操心哪样,我说,不是养老院。
野鸭又出现了,在荷叶下面咂着嘴巴找吃的,游得飞快。
是老二。我说。你从生病第一天就挂着他。
她紧紧咬着腮帮子。
她不可能不惦记老二,我的小兄弟,她一直带他住东郊老屋里。老二是半个傻子,数不清楚钱,说不清楚话,也不认字。其他事情倒样样会干,曾经把镇上的马车一路赶到呈贡县城再赶回来;我们第一辆飞鸽单车刚进家门,他无师自通骑上它就跑海埂钓鱼去了;从前家里的黑狗花猫鸡鸭鹅全靠他。我们找过些零活儿给他干,都长不了。傻子嘛。他三十那年,我带他去西郊黑林铺相亲,媒人说女的是个瘸子,三十八了,瘸腿是被一辆拖拉机压的,开拖拉机的正是她男人。这个倒霉的男人后来去采石场放炮,炸死了。嗯,这门亲,没准能行。
那天晚上我们深一脚浅一脚赶到黑林铺,女人屋里的灯光像煤油灯一样暗。她招呼我们坐到草墩上,给我们烧水沏茶。我发现她瘸得很厉害,走起路来身体向左摇过去,又猛地摇回来。老二从不习惯坐着,照旧蹲地上。我把他拽起来。女人和媒人都笑了。老二两手抱着脑袋。我想找个照顾我的男人。女人说。她的模样也还过得去,不胖不瘦。我还有几亩地,她说。这两年都靠我三个兄弟帮忙,我还有一个小卖铺,就在村东的大梨花树底下。生意还行。她坐下来,凑近了问他,你能管账?给我的杂货铺管管账?老二使劲摇头,仍把脑袋埋在两只手里。我告诉她,老二啊,从小不会计数,但是进货下货,挖地挑水,有的是力气。女人笑笑,说,她要的,不是力气。
事情黄了。后来我没再给他相过亲。算了。老二一晃快五十了。他和妈在老屋过得挺好,直到我妈中风。那天老二是在门口小卖部找人帮忙打的电话。他结结巴巴,嗓门像打雷。妈昏了。他说,妈昏了妈昏了。
现在,我拍拍我妈的手说,莫操心,有我。
你让我咋不操心?我妈说。
你记着,老二是我亲兄弟。
我咋不操心,我咋不——我妈看着柳树、湖水和野鸭,抬手抹着眼睛。我吓一跳。怎么就哭了。我的天。
放心吧,你就放心吧!
他在黄磷厂还好好的?
好好的。
没出事?
没有。
这几天我右眼皮跳啊,跳啊。
放心吧。
哪天回?
过几天。他说了,过几天就来看你。
我妈长长吐了一口气。
是我把老二送到郊县黄磷厂给食堂烧锅炉的,快三个月了,管吃管住,每天发他四支纸烟。没有报酬。老二干得挺好,每周给我打一两次电话。我让他好好干。你要懂事,老二。我说。你好好的,妈就放心了,她的病就好得快一点,就能多活几年。懂吗老二?老二说他懂,他什么都懂。
我去过老屋,老二收拾过,床铺叠得整整齐齐,厨房的水龙头拧紧了,地板干干净净,他还把门头的电闸推上去了。我在外面的小院里坐了坐,想起老二小时候和我大兄弟跑到三岔河捉鱼逮泥鳅,六七月秧苗长到一尺多高,他们跑到后面田埂上,用穿了蚯蚓的细钢丝钓黄鳝,回来把黄鳝头钉上木板,拎一把牛角刀顺着黄鳝的脊梁骨吱吱往下剔,老二拔下黄鳝头扔给院子里的鹅或鸭子,蹲在地上看着它们吃得嘎嘎直叫,高兴得咧着嘴巴笑出声来,迎着太阳眯起眼睛。
我去看老二,他跑到黄磷厂大门外接我,低头把我带到后院,搬一把椅子让我坐着,他就蹲在锅炉房门口门槛上。我问他饭够不够吃,老二使勁点头,两只手抱住脑袋。他又黑又瘦,脸上的皱纹又多又深,可他腰板硬朗腿脚利索,你要是再给他一次机会,他还有力气跳上单车跑到海埂大坝钓鱼哩。
妈好多了。我说。
老二笑笑,使劲点头。
她每天在我们院子里转两圈,医生说,要慢慢来。
老二还是点点头。
阳光暖暖地照着,这个泥地的院子能听见烧锅炉的呜呜声,听不见黄磷厂机器转动的嘶嘶声。
你没钱花,饭不够吃,被人欺负就给我打电话。活计要好好干,莫让人家把你撵走。我说。
嗯。老二说。
小冬还是找不着个女朋友。挑花眼了,没救了。到底想找个哪样的?漂亮的?漂亮姑娘照顾不了他,也看不上他。不漂亮的,会过日子的?也不好找。前几天领回来一个,三天就吹了。我看是他的问题,老二,你说是不是他的问题?他根本不会和姑娘打交道。姑娘是要哄的,要花钱花时间的。不是随随便便就跟你好。对吧,你说我说的对不对?
老二望着地面嘿嘿直笑。
你姐夫嘛,又胖了,他现在喝凉水也长膘。
老二还是咧着嘴笑,望望院子外面,又望着地面。
上次你哥要自杀。没本事的■货,拿把水果刀就要抹脖子。哪家两口子不吵不闹?一个大男人要死要活的,太■了。对吧老二?
老二还是不说话。院子里很安静,也很舒服。
妈记挂的还是你,老二。妈活不了几年了。所以,老二你要听话,你要让妈多活几年。我盼着妈的病好了,再带你回老屋住着。我好几个晚上扶她起夜,她昏头昏脑就念叨你,老二。她说她快见阎王了,老二咋办?
我们久久没说话。风轻轻吹过脸颊,风里有黄磷的气息,闻起来像茉莉的香气。
老二,要是给妈找个地方,找个——
他抬眼看我。
找个地方——我说。
可以。他说。
我哽住了,说不出一个字。
你哩,大姐?
唵?
你,好,还是不好?
我的心怦怦跳。我说我好得很,能吃能睡。
老二把我送到班车站。上车前我给他买了一条红河,又给他两百块钱。钱要省着花,我说,不会数数就问问人家,莫让人骗你。烟要少抽,每天给你四支,够了。不够再往这条里面拿。行了,我走了。
老二把两百块钱贴身塞进衬衣口袋里。我上了班车,让老二回去。他看我一眼说,大姐,你路上,小心。他转身就走。我这才发现他黑色夹克衫下面的咔叽色长裤很短,宽大的裤脚就吊在脚踝上晃荡,下面是一双很旧的翻毛皮鞋,前年买的了;他没穿袜子,露出黑乎乎的脚踝。他很快就走远了。我坐在空荡荡的班车上,眼泪又在眼眶里打转。黑沉沉的影子逆着太阳飘过来。真想躺在车厢地板上睡一觉啊。我歪过头,脑门抵住车窗玻璃,闭上眼睛。
我老公跑回来了。我问他找着了?他说,找着了,就在阳光岛上。还有两个位子,你们赶紧过来。说完他转身往回跑。
我问我妈,要么现在就过去?我妈望着湖水一动不动,拐杖顺在脚边。她的手凉凉的,骨头和关节硬邦邦的。我问她哪不舒服,连问三遍,她终于开口了。没不舒服。她说。要下雨了。你没闻见雨水的味道?
我真没闻见。但天上云彩越来越多,一片片一团团急着赶着往西飞奔。我们坐着,好像都累坏了累狠了再也没有气力找什么亭子了。我看不见那个亭子,也看不见我圆滚滚的老公。这个六十二岁的老男人呐,几个月前跟一个四十多的小婆娘搞上了。他很晚才回来。我躺在黑暗中也能闻见那味道。我睡不着。他睡熟后,我来到客厅,坐在沙发上,看着外面,看着稀稀拉拉的灯光和大片大片的黑暗。我坐着不动,我儿子在阳台上打着小鼾,这声音让我踏实。我宁愿整晚听着儿子的鼾声。我似乎想了无穷无尽的往事,漆黑的影子像三岔河水一样无声无息地聚集、消散。我就这么坐着。我连哭的力气也没有了。
我问他是不是跟哪个女的睡了,他不承认。我跟踪他,发现女的我认识。我想说服自己不必多想。结婚都三十三年了。我每晚坐在沙发上,看着他和我妈轮流起夜。那天他进了卫生间,打开灯,撒尿声稀稀拉拉的。他回卧室半道上猛然看见我,哇地叫出声来。
你咋坐这里?他说,突然意识到嗓门太大,立即压低声音,我的天爷!
我一声不吭。
你不睡觉?
睡不着。
走吧,去睡。
你让我咋睡?你让我咋跟一个睡过别的女人的男人睡觉?
他打开灯看我,又随手关上。他一定被我的样子吓坏了。他摸黑坐我身边。他不说话。我也不说话。我们在黑暗中坐了很久。我说她老了,老多了。他说,哪个老了?我说,丁少英。老了。他说不出一个字。
咋整?我说。
他还是不说话。
最让我困惑的是咋还有女人看上一个退了休的胖滚滚的老男人?难道,他们不觉得满身赘肉、满脸皱纹早就让那种事情寡淡无味了?结婚三十三年,还是晚节不保。到底为什么?我想不明白。死也想不明白。我仍听见儿子的鼾声,也听见我妈低低的磨牙声。我想起我身边这个男人在我儿子一个多月的时候每天晚上把他抱在怀里,从床头走到床尾,从床尾走回床头,用尽伎俩哄他睡觉,从三四点一路走到天边发白,最后把睡熟的儿子轻轻放下,钻进被窝;两三个小时后,他爬起来,赶去上班。
关于他的记忆多得数也数不清,我眼睁睁看着他的头发由黑变白,身材由瘦变胖;从身手矫健的小伙子变成行动缓慢头发稀疏的小老头。那天夜里我想到的就是这些,不是他和另一个女人睡了。哎,那时候他多帅啊,下巴尖尖的,眼睛比星星还黑。再也回不去了,永远回不去了。我们坐着,他胖胖的身体在发抖。
明天我妈上医院复查。我说。
他没说话。我又说,全套做下来,大概六百多。
六百多!他叫起来,像被捅了一刀。
如果减掉一两项,也要五百多。
全套,就做全套,不能偷工减料。他说。
我妈生病以来,他鞍前马后团团转,每天变着花样给我妈做一道拿手菜,抽空儿就陪她聊天;把我妈爱吃的南瓜子一粒粒剥好了放她手边,再把她耷拉的左手拉起来搓揉,一遍又一遍。
明天打车去医院?我说。
儿子朋友接他,我们搭个顺风车,能省四十多块钱。他说。
我们沉默了很久。后来我说,我也上医院了,做检查。
他吓了一跳。你?检查?
嗯,我说,我太累了。
他一声长叹。
要么,给妈找个地方?
哪里?
省钱,也省心。
我一声不吭。
你答应了?
我还是一声不吭。
他发誓说,他再不找丁少英了。死也不找了。
我还是睡不着,我习惯了每天深夜偷偷下床坐在客厅里,坐在黑暗中。只是坐着。我看着我妈艰难挪出房间上卫生间撒尿。她颤颤巍巍,从她房间的灯光中穿过,像一匹老马。一匹黑马。快死了。也许。一匹快死的马呀。一匹快死的马还能叫一匹马?一匹马,难道不是昂首挺胸气宇轩昂叫起来像雷鸣跑起来像闪电吗?她什么也不是了。她只是我妈。生我,养我,救我的妈。她一头银发凌乱蓬松,脸上带着梦的痕迹,带着老人特有的衰败和悲哀。左边身体硬邦邦的,像坍塌的墙。她伸出右手使劲扶住门框,一点点挪进卫生间。我不想帮她。她能照料自己。不能每件事情都帮她。
我老公又回来了,冲我们使劲招手,快过来吧,我跟乐队的人说好了,就坐他们边上。他说。
我搀着我妈往那前走。阳光岛,多好的名字啊。“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充满——阳光。”我想起那首老歌。老掉牙的歌。转过甬道,一眼就看见亭子了:六角尖顶、斗拱飞檐、四根朱红的大柱子,琥珀琉璃闪闪发光,位置也比其他亭子高很多,就在小山坡上,簡直鹤立鸡群。我觉得我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亭子。从前我来翠湖也从没留意阳光岛上有这么一座亭子。我妈站下来,眯眼看它,脸上涌出红潮。是它,她说,是它。她呼呼直喘。我感觉到她胳膊热乎乎的,还感觉到她的心怦怦跳动。又一群玩乐队的人聚在亭子里,没人唱歌。这是一支交响乐队。他们演奏的是《耶利亚女郎》。再走近些,我看见中间一个拉小提琴的男人——瘦瘦的,一头稀疏的长发,脑门光秃秃的,很有艺术家派头。背上竟有一只黑布兜,背着一个孩子。他紧闭双眼,极其投入地拉琴,身体随旋律起伏摇晃。孩子一动不动,好像睡着了。
我们挤进去坐到亭子围栏上,拉小提琴的男人甩甩长发,向我们点头致意。我看清楚了,他背上是个女孩,圆脸蛋,头发有点脏,在乐声中睡得稳稳的。男人忽然睁开眼睛,冲我微笑。我不由自主朝他挥了挥手,就像,就像我们是老朋友了,就像我们认识了大半辈子。一曲结束,他冲我眨眨眼,举起弓弦做了个手势,带领乐队拉出一支更熟悉的曲子,旋律优美流畅。他轻轻摆动身体,弓弦娴熟地贴着琴身翻飞。他又闭上眼睛,似乎枕着小提琴睡着了。
哪样歌?我妈说。
我告诉她,《友谊地久天长》。
外国的?
外国的。
好听。
那个小姑娘,他背上那个,我老公低声说,瞧见了?
见了,咋还背着娃娃?
他捡的,南窑火车站捡的,一年多啦。他自己养,去哪都带着,怕她又丢了。
我和我妈说不出话来。
孩子睡得很死,小圆脸红扑扑的,两只小手耷拉在背兜外面,随着男人的摇摆轻轻晃动。我妈呆呆看着。
我闭上眼睛。小提琴、手风琴、口琴、键盘和长笛的音符多牛啊。我像荷叶像野鸭一样游荡,乐声长出粉红色金色的翅膀带我向上飞去,越飞越高,飞到圣诞树尖上,飞到云彩上。我变成外星人了,变成长翅膀的人了,一个天使,一个脸上腰上赘肉很多的胖天使。哦,翅膀,白的透明的巨大的翅膀。往下瞧啊,翠湖只是一小汪绿油油的水。
妈,我说。
嗯,她说。
没有阴谋。我说。我从来不耍阴谋。
哎——
真的,妈。
丫头啊。
不去养老院。打死也不去。只要我活着,还有一口气。
……丫头啊。
我差点告诉我妈,老二被辞退了,小冬又丢了工作;也没告诉她我大兄弟真往自己大腿上来了一下,幸好也就二两血,也就我爹当年两盅小酒那么多的血……我没告诉她也不打算告诉她。外面,隐秘的雷声响起来,像从最高最深的天上传过来,就像老天爷懒洋洋地打着哈欠向你问候。我妈说的没错,大雨就要来了。
亭子外面的人群散开了,露天乐队们收拾家伙四散奔逃,刚才又唱又跳的两个女人拽着裙子朝大门飞奔。全翠湖只剩下这支乐队了。有人来不及跑,往亭子里挤了又挤。乐队默默收缩,就站在观众中间表演。大雨说来就来,打得琉璃尖顶噼啪响,湖面上、荷叶上的雨点像子弹一样,但音乐一刻不停,小提琴手仍闭着眼睛拉琴。孩子睡得真香啊。
我闭上眼睛。被雨声乐声牵着越飞越远穿过雨和太阳的边界,扑面而来的强光提醒我这就是天堂,明晃晃毛茸茸的天堂。我听见我老公说,咋说?我一声不吭。小提琴声细得像金线,那么忧伤又神奇地抹掉忧伤。这个四五十的男人居然收养了一个孩子。你能想象吗?我紧紧握住我妈那只不会动弹的手。热热的,又软又小,像孩子的手。
我老公叹口气,你想好了?
我还是一声不吭。
儿子马上过来,他说,把你化验单带来了,还带了个姑娘。
《友谊地久天长》结束了。雨声大得惊人。鼓掌,拼命鼓掌,比雨声还大。我睁开眼睛喊出来,啊——
掌声消失了,他们看着我。细蒙蒙的雨丝扑在脸上。我死死攥着我妈的手。
嘿,丫头!
我没撒开。我攥得更紧了。这只手会好的。会的。
我心里那条影子越来越大,在我身体里像吹气球一样胀起来直刺喉咙,我禁不住啊地一声大叫。
作者简介:陈鹏,1975年生于昆明,国家二级足球运动员,小说家。曾获十月文学奖,湄公河国际文学奖,滇池文学奖等多种奖项。出版长篇小说《刀》,中篇小说选《绝杀》《去年冬天》(即出),短篇小说集《谁不热爱保罗·斯科尔斯》《今年夏天》等。现任大益文学院院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