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打电话让我把儿子带回家。我儿子在本地一所著名的大学读大二。是个长相英俊的男孩,但不太爱说话。手机响的时候,我正在家里阳台外的院子里收拾那些花草。几天没有打理,眼前到处都是枯枝败叶。
手机放在阳台的石桌上,已经响了几次,我没有听到。这次一直响了很长时间。
你好,你是杨轲的父亲吗?我是杨轲的辅导员……我们终于找到他了。手机里传来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
怎么回事?我儿子跑到哪里去了?我有点着急和疑惑。
我匆匆忙忙打车赶到学校辅导员办公室,看见了我儿子。办公室里还有几个年纪不大的教师,他们站着围在他身边,轮流和他说着什么。我儿子坐在墙角的沙发上半低着头,一声不吭。他的表情看上去还算正常。他下巴上的络腮胡子,黑压压的一片,这很像我,需要每天刮一下。我闯进来有点气喘吁吁,脸上全是汗水。在出租车上,我一直在想,我该用什么样的态度对待他。我有点儿生气,他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中学时离家出走,现在上大学了,还是这样!
我们在学校后山上一棵大树下找到他。他正在睡觉。他的辅导员是一个年輕的女孩子,说话声音很轻。我感觉他们年龄相差不大。
把我们吓死了,杨轲已经有三天没有回宿舍了。她接着对我说,转头望了我儿子一眼。这个女孩子挺文静的,好像永远不会生气的样子。
我一直赔着笑,说不好意思,麻烦了。一直是这几句。我不时地把目光落在儿子身上。不可能在这种地方多说些什么。她说,昨天我打电话找杨轲妈妈了,她说她很忙让我找你,我们找了很久才找到你的电话。
她用一种疑惑的目光看着我。
我的脸色不那么好看了。
她没再多说什么,就让我带杨轲回家。回家好好休息。她还是面带笑容对我儿子说,用手轻轻拍拍他的肩膀。他已经站起来了,跟在我身后准备朝外走。她的动作有点吃力,像投篮一般身体微微往后仰,他比她要高出整整一个头,比我也高。
他没有点头也没说话。
你这几天晚上睡在哪里?我和儿子从学校里出来,在门口等快车时我问他。我盯着他的眼睛。一直提醒自己心平气和点。
在网咖。他说。这是我见到他后他唯一说的三个字。然后又沉默了,眼睛望着别处。
我有理由怨恨他的母亲。
他母亲也有好几天没回家了。她可以有一万个理由简单地告诉我她很忙,公司派她出差或者加班等等。其实我知道不是这么回事,大家心照不宣。自从儿子上了大学,家里越来越冷清了。
但是看见院子里衰败荒芜的样子,收拾的时候我一直骂骂咧咧。几年前,请人砌了花坛,打了一些可以种菜的木箱,搭好了花架,还铺上了鹅卵石小道。最初一两年确实繁花似锦、瓜果飘香。可以一边坐在阳台上喝茶,一边欣赏田园风光。这是她的主意,花了不少钱。
我在快车上给她打电话。说你今晚应该回家了吧,我刚从杨轲学校回来,他也回来了。
她犹豫片刻说,好吧,晚饭后回来。
我差点要叫起来。儿子坐在车的后排。
临上车的时候我又问他,你为什么不回宿舍要一直待在网咖里?
他说,无聊。
看样子不想和我多说什么,那就算了,回家以后慢慢再说。我不记得我昨晚是几点钟到家了,和几个朋友喝了一点儿酒。我一直睡到中午。我推开他母亲的房门,床上叠得整整齐齐,看样子她昨晚又没回来睡。其实即使回来了,我们也可能不会照面。她有许多事情要忙。有些时候,我从床上爬起来,她已经上班去了。连她的背影也看不到。我端着一杯茶坐在阳台上,看着满地的落花和败叶,被风吹舞起来。现在是秋天了。泥土也干裂了。我需要给它们浇一点儿水,把地上的落花、败叶扫掉。
下了快车,他走得很快。我进家门的时候,他已经待在他房间里了。我用手推推房门,门从里面插上了。我在外面大声说,你该洗洗澡了,你身上有股臭味。说完,就走进厨房。已经快到吃晚饭的时间了。我打开冰箱,里面还有小半筒面条和几个鸡蛋。儿子上大一的时候,只要是从学校回来,他母亲一定会烧一桌丰盛的菜肴。那个时候,她还会经常跑到学校里看他,带一些好吃的给他。后来,慢慢就少了。儿子也不怎么回家来住了。
我给她母亲发了条微信:你帮我们叫一点外卖吧,你知道儿子喜欢吃什么。我不会叫。
过了很久,她才回复:好吧。下面又跟了一条:你们可以到外面吃的。
我没回。我知道他是不会愿意的。
我继续到院子里收拾。从院子里可以看到他的窗户。但是他把窗帘拉上了。里面也没有开灯。我走到窗户前,侧着耳朵听听,没有电脑发出的响声。以往他只要回家,就一直在玩游戏,通宵达旦的,我还说过他。
也许他睡着了,我想。
晚上八点多一点,她回来了。我已经吃过晚饭了。她看着客厅桌子上剩下的汉堡,说,杨轲呢?我坐在沙发上指了指他的房间说,恐怕在睡觉。一个多小时前,汉堡送来的时候,我喊过他,但他没有回应。从他回来到现在,他的房间里一点动静都没有。
我对她说,你暂时不要叫醒他,等他睡醒了再说。
我正坐在客厅沙发上看电视,没有我喜欢的节目,正在一个一个地换台。她坐到我身边的沙发上,想和我说什么。坐了几分钟,见我没理她,又叹了一口气,站起来回到她房间去了。我身边留下了一股淡淡的白酒的气味。
她以前是滴酒不沾的。
她换了一身衣服从房间里出来。又到厨房里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她以前也是不喝茶的。她又坐到我身边,说,家里的茶叶快没有了。我还在调台,没有正眼去看她。我冷冷地说了一句,你也可以买一点儿的,茶叶都被你喝完了。我把电视声音调大一些。
我们能不吵架吗?她说,我想好了。从她的语气上我能感觉出来现在她的心情还不错。
杨轲回来了,我们得想点儿办法。她又补充道。
你知道他是怎么回事吗?我转头望着她说,我一直想和他说话,但是他就是一声不吭。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我刚才在出租车上和他辅导员通过电话了,她答应找他的同学了解了解,而且,学校这次不会处分他。他的辅导员是这样说,一个很好的老师。她说着把她的一只手搭在我的手臂上,面露诚恳。我们一起想想办法,你看好吗?
她换了件浅白色开领衬衫,丝绸的。我对她说过,我很喜欢她穿这件衬衫的样子,那是好几年前。后来她一直没有穿它。她说,这件衬衫太透了,穿到外面不合适。我不知道她怎么把这件衣服找了出来。但现在她穿它还是很合身的,而且显得年轻一点。我隐隐约约能看见衣服里面的胸罩。
我已经请好假了,明天不去上班,我们一起找他谈谈。她看见我望着她的身体,就说,我要去洗个澡。
我赶紧把目光收了回来。
我先站立起来,绕开她坐的位置。我要到厨房里烧点开水,顺便给自己的茶杯里加了点水。我把水放在灶台上烧,从厨房里出来。我看见杨轲站在客厅的过道上,他揉着眼睛望着我和她母亲。看样子他刚刚睡醒,我听见他说,有吃的吗?我饿了。
我站着没动,我离他很近,能闻到他身上那种刺鼻的臭味。他母亲回来了。以前都是这样,他应该找他母亲。我把目光投向她。她背朝着他的方向坐着,但她听见他的声音。我以为能看见她快速地站起来,冲到他的身边,然后抓住他的肩膀,满脸都是亲热的表情。我现在看见她坐在沙发上没动,只是把头扭过来对着他,她的表情我看了也很吃惊,像对待一个陌生人一样。我听见她语气非常平静地说,汉堡就在桌子上,你可以自己热一下。
没想到会这样。我站在那里有点不知所措。我想我是否应该帮助他一下,是否应该对他亲热一点儿,毕竟回到家里了。
你不要帮他,她好像看透了我的心思说,他应该自己做的,他是大二学生了。说完,头转了回去。
我望着儿子的表情。他好像清醒过来了,但脸上没有那种被人冷淡后恼怒的表情。他只是一把抓起桌子上的汉堡,转身回到自己的房间。房门被他用力地带上了。
汉堡要热一下。我终于在他进门时对他说了一句。
我坐到她身边,我望着她的脸。我想问一下她为什么要这样对待他,这不是个好开端。但我还没有开口。她也在注视着我,她说,他被我们宠坏了,现在有很多年轻人都被他们父母宠坏了。我想明白了。她说话的语气很坚定,但她的表情却很忧伤,好像马上要哭出来。他这样下去会把自己毁了。她还在说,但脸上的光泽却一点点暗淡下去,到了后来,她用手捂住自己的脸,不想让我再看到她痛苦绝望的表情。
他还是没有洗澡,就这样关着灯睡着了。我推开过他的房门,看他闭着眼睛躺在床上。那是我要回到自己房间睡觉的时候。
她也很早就回到她自己房间去了。丢下我一个人在客厅里看电视。她洗完澡,我以为她会回到客厅和我说说话。
我把自己房间门轻轻掩上,然后关掉屋顶灯,躺下。过了一会儿,又把台灯打开,看了一会儿手机。我等待倦意来临。想起刚才她回来后换上白色衬衫的样子,越想越睡不着。干脆从床上起来,找到一包烟。就剩几支了。好几天没有碰它,打算戒掉。我从我房间里出来,想着要到阳台上坐一会儿。经过儿子房间的时候,我听见他的鼾声。我把他房门打开,透透气,里面的气味太难闻了。
摸着黑我在阳台的椅子上坐下,望着院子里的那些花草,黑暗中只能感觉它们在晃动。风不小。快天黑的时候,我刚给它们浇过水。我胡思乱想了一会儿,把剩下的那几支烟抽完,回到自己的房间。
刚躺下,听见门被推开的声音。黑暗中,她抱着她的被子来到我房间,轻轻躺在我身边。我刚把台灯关掉,准备闭上眼睛睡觉。她说,我也睡不着。
我躺着没动,等待她把手伸过来。
我一直在想,杨轲怎么会变成这样,她说,其实大一的时候,我就发现不对劲了,我去找他,他对我的态度一天比一天冷漠。应该出了什么问题。
但是我想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還是她一个人在说。
你睡着了?她用胳膊肘碰了我一下。
没有。我说。
你和我说说话。她说,侧过身体,在一边望着我。
我不希望她来到我身边一直谈儿子的事情。我也侧过身,面朝着她。一只手顺势放在她盖的被子上。但是我希望她能主动一点儿。
我们好久没有睡在一起了。
我不想,她说,我只是想和你聊聊杨轲的事情。我睡不着,他让我心烦。说着,她平躺过去,眼望着天花板。
你为什么回家后要穿上那件衬衫?我说,我有点恼怒,一只手还放在她被子上。
我不知道,她说,晚上酒席上衣服上被洒了一点儿酒,回来想换衣服,看见那件就穿上了。她停顿了一会儿,接着说,当时有那么一点感觉,可是一见到儿子,什么感觉都没有了,只是心烦。你不要怪我。
我把手抽了回去。也面朝天花板。
我听见你在客厅里走动的声音,知道你还没有睡着,我们应该谈谈下一步该怎么办。她说。
我不想说话。
我给花浇水了。屋子里安静了一会儿,我最终还是说,你应该看看那满地的残花败叶,你现在已经顾不上这个家了。
我很忙,我的工作在儿子上大学前被耽误了,我要补回来。我现在是部门主管。她的声音大了一点儿。
之前我们吵架的时候,她的声音会一步一步高起来。
你不回家,是不是外面有人了?我不知道怎么突然冒出这句话。也许我是余怒未消。想激怒她。这句话憋在心里很久。
我等待她大声叫起来。
她从床上坐起来,黑暗中朝我望了一眼。没有叫喊,只是抱起被子下了床朝门外走去。
你应该说明白,你现在在干什么?我在她身后继续说。
早晨,我从房间出来的时候,他们已经出去了。我很早就醒了,但一直躺在床上。我听见重重的脚步声,是儿子的,他从来走路都毫无顾忌。我听见他走在过道上,过了很久,又回到自己房间,门被重重地带上。然后是她开门的声音,还有她的脚步声。我听见她在敲儿子的房门。好像她走进去了……我恍恍惚惚地又睡了一会儿。
家里很安静,外面是个阴天。我把所有的门窗都打开,透透气,包括她的房间。以前我也睡在这个房间的。这个房间朝南。有一天我一赌气就抱着被子睡到北面的书房里去了。书房里有一个沙发床,拉出来占了大半个房间。书桌要移到墙角去。
其实我是喜欢这种安静气氛的。没人打搅,坐在书房里看看书,或者把电脑打开写一点东西。但现在电脑上蒙了一层灰。
我喜欢他们母子俩一同出去,欢欢喜喜,很亲热的样子,只要不打扰我就行。我对他们一边偷偷望着我一边窃窃私语也毫不嫉妒。平日里我和儿子接触很少,我有自己的事情。
他们今天应该能好好谈谈,我想,也许这样才是一个好的开端。我把最后一点儿面条和那两个鸡蛋当作了早餐。吃完后我又到院子里,我决定要把院子彻底清理一下。那些快要枯死的植物我要把它们从土里拔出来,还有一些花盆里的花要移到阳台和屋子里。
我把一盆还在开花的月季放进儿子房间飘窗里面。
到了中午一点多钟的时候,我有点儿饥肠辘辘。看来他们不会回来了,我正在考虑要不要到外面的饭店吃点儿东西或者从超市里买点儿东西回来,我接到她的电话。
她说,杨轲回家了吗?
我说,不是和你一起出去了吗?没回来。
他会跑到哪去?我听见电话里她自言自语。
怎么回事?我大声叫起来。
我们说好了参加一个我朋友的聚会,她说,可是他不打招呼就跑了,我找了半天,打他手机也不接。
他没回来。我继续大声地说。
我决定还是先到外面吃点儿东西。我儿子上高中的时候,有一次逃课在他的同学家里住了两天。我们四处寻找,后来他自己回来了。他在他母亲面前泪流满面,满腹委屈。我在他们面前站了一会儿,没怎么说话,我认为有他母亲在就行了,然后就回到自己书房里。
他性格倔强,不爱说话,越来越像我。
过了一个多小时,她又给我打电话,她问,杨轲回来了吗?
我说,没有。我已经到外面小吃店吃完中饭,回到家里等他。
那好,我马上回来。
半个小时后,她自己开门走进来。她后面还跟着两个男人。我正躺在客厅的沙发上。他们没和我打招呼。我坐起来看着他们一起走进了杨轲的房间。我听见她说,老李,你看一下,安装在什么位置合适,又不容易被察觉出来。
我走到儿子房间门口,看见他们三个人正抬着头朝屋顶四周巡视。我问了一句,你们要干什么?
她回头看了我一眼说,等过后再和你说。只说了一句,又掉头对那两个人说,摄像头要能看到整個房间,尤其是书桌,电脑屏幕的位置。
没问题,有一个男人说。
那你们快一点儿,她说,要把信号连到我电脑和手机上。
我看见地板上放着两个大工具包,还有一个没有开封的纸盒子。她在一家监控摄像装备公司担任主管。我记得她有一次自豪地对我说,我们公司的装备和技术非常先进。我好像明白了,她要在儿子的房间里装一个监控探头。看来这两个男人就是她公司的人。
我在小区门口挡住了杨轲。他正低着头慢悠悠地往大门里走。
我在家里待不下去,我不想当着外人的面和她争吵。我回到客厅,看着她从儿子的房间出出进进,忙着倒水和搬凳子,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多余的人。
我朝门外走,听见她在我身后大声说,你的香烟呢?我没有理她。
我也不想让儿子看到这种情景。
我坐在小区里面广场上的椅子上,注视着从门口进进出出的人和车。我想着她正在家里干的事情。这么多年来,她会在恼怒之下断然做出一些决定,不会和你商量。不管你怎样和她争吵,而且言之有理,她也不会马上更改。她坚决果断地让儿子报考了如今他上的这所大学和专业,我知道儿子并不喜欢。这个专业有前途,分配工作的时候,我能找到人帮忙。她是这么说的,我只能无话可说。
我想如果儿子看见家里那种情形,他又会离家出走的。有的时候,我认为我知道他在想什么,就是不想说出来而已。
他站在我面前,眼神空洞。我马上就闻到了他身上那种刺鼻的汗臭味。刚才我已经想好了,我要换个环境和他谈谈。
我说,我们一起去吃个饭,洗个澡,你身上臭味难闻。
他没有拒绝。只是木然地看着我。
我们小区附近有一家很大的洗浴中心。前几年生意很红火,来往的人络绎不绝。这几年萧条了许多,看起来快要倒闭了。那几年我去的次数很多,很多时候我会喊上儿子一起去。杨轲,走,我们洗澡去,放松放松。我会这样对他说,还会拍拍他的肩膀。那时候他上高中,学习很辛苦,整天坐在书桌前。他好像也很喜欢那个环境,尤其喜欢让人给他搓背。我喜欢上楼让人按摩。他会坐在一边等我,玩玩手机。那种时候他的神情很自在。有时候我们一家三口都去,里面有一个很大的餐厅提供自助餐,免得在家里烧饭了。最近的一次,是他考上大学后的夏天,我提议他也按摩一下,没想到他爽快地答应了。出来的时候,我问他,感觉怎样?他说,还可以。我说,自助餐越来越难吃了。他点点头。
我想,也许这样放松的环境里,他愿意和我说上几句。
我们走到门口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我停下脚步,我想要不要打个电话和杨轲的母亲说一下。他一直跟在我身后,有两三步的距离。他看我停下,也停下脚步,表情冷淡地望着我。我想,算了,还是等她给我打电话吧。
我还是有点恼恨她。
这里果然人很少,感觉前台的灯光也比以往暗淡了许多。服务员全是一些陌生的面孔。我买了两个全套包括按摩。我想,等一会儿,我们父子俩一起躺在按摩房里,一定会有话可说。
我看着他从澡池里上来,走进旁边的桑拿房里。这个时候,整个一楼洗澡大厅只有零星的几个人,这块澡池里只有我和杨轲。旁边阴暗处几个无聊的搓背工望着我们,有时懒懒散散地吆喝几声。
他一直待在桑拿房里,很长时间。
我赶紧从澡池里爬出来,推门进了桑拿房。我看见他大汗淋漓地坐在木条凳子上,目光直直地望着我。房间里雾气很大,也很热。木条凳烫人难以坐下,要垫一块浴巾才行。他没有。我说,你在里面待得时间太长了,赶紧出去透透气。他这才慢悠悠地站起来朝外走,他嘴张着,喘着粗气。
我感觉他比以前胖多了。身上到处都是赘肉。
我在他身后对他说,你要是洗好了,先去吃饭,在饭厅等我。
到现在为止,他还没有说一句话。刚才在澡池里,这个澡池很大,他故意坐在我的对面,相隔很远,我只能远远地望着他。我看他的表情,想起小时候玩的一个游戏:我们都是木头人,不许讲话不许笑。
我认为他憋得难受。
我从桑拿房出来,看不见他的踪影。换上这里提供的浴衣,到旁边吃饭的餐厅,也没有看见他。今天是周末,饭菜比我想象的好。我惦记着他,也只能简单地点了几个菜,匆匆忙忙地吃完上楼。
我在昏暗的过道里找他。以往那些供人等待的椅子上空无一人。有一个穿着西服的年轻女孩主动地和我打招呼,我认出了她,这里的一个技师。
她说,好久没有看见你来了。她的西服上戴着“经理”的牌子。
以前我找过她按摩,她的手法不算很好。但感觉她现在比以前精神多了。
我找我儿子,刚才上来的,一个二十岁左右的男孩。我对她说。我不想和她多聊。
是一个白白胖胖的男孩?我带他去大包间了,应该是你儿子。她说。
我跟著她朝大包间走。其实我知道他在哪里。以前我是尽量要一个小包间的,里面安静,说话方便。沿着大包间的玻璃墙往门口走,虽然墙上挂着纱布帘,但还是能看见儿子躺在一张床上,旁边一个技师正在给他按摩。这个大包间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谢谢你,在门口我对她说,马上帮我找一个好一点儿的技师。我推门进去,听见他在说话。他人趴在床上没有看到我。一直是他在说话,声音很粗重,有点男人的味道。帮他按摩的是一个小女孩,偶尔也插上一句,更多的是在“咯咯”地笑。我走到他身边的一张床,在床沿边坐下。他听见动静,斜过头来看见我。
声音从他嘴里消失了。表情也僵硬起来。他把头埋在枕头里。那个女孩也奇怪地看看他,再回头望望我,然后是一种嫌弃的目光。我知道她心里想,这么大的房间,这么多床,你这人为什么要靠这么近?
也就在这会儿,我站起来,朝门外走。我说了一句,我到外面抽一会儿烟。我是说给他听的。
我在外面的过道里站了一会儿,透过玻璃墙,看见他已经仰面躺着。他们好像又在交谈起来。
我想了想,去找那个经理。她很奇怪地对我说,你还需要什么吗?我帮你找的技师马上就到。以前那些技师都不在了……我打断她说,能否让我看看你们大包间的监控?我又重复了一遍,直到她听明白。我知道大包间里是有监控探头的。我以前发现后还问过技师,她们说,有些喝醉的客人会对我们动手动脚,发生矛盾后好有证据。
她说,这个不行。我们有规定,不能随便让客人看。
我说,那个房间现在只有我儿子没有别的客人。
她在犹豫。我对她露出笑容。我说,我们都是老熟人了。
她说,好吧。然后疑惑地摇摇头,带我去监控室。
监控室里没人,只有几台电脑开着。她指着一台电脑说,这就是那个大包间的监控,你看一下马上出来。她自己先走了出去,把门虚掩着。我靠近那台电脑,仔仔细细地盯着屏幕。屏幕画面很不清晰,还不时地跳动。这是一台老电脑。我还是能看见儿子侧身躺在床上,那个小女孩已经停止手上的活儿,她坐在一边,和他在说话。
他们面对面望着,但看不清楚他们的表情。
我看了一会儿,从房间里出来。女经理站在门口,正在打电话。我走到她身边,对她说,我想听到监控里面的声音。
我想知道儿子在和别人说些什么。
她关上手机,有点不耐烦地对我说,我们的监控不带声音,一直是这样的。说完,把监控室的门锁上,从我身边离开。
我到一楼去找我的手机。我把它锁在柜子里。我想给我儿子的母亲打个电话,我要提醒她,家中监控里要能让我们听见声音,我知道她能做到的。我相信,我儿子在家里一定会说话的,哪怕他自言自语或者说梦话,我们都能听见。
作者简介:罗鸣,1967年9月出生。南京作家,教师职业。曾在《人民文学》《大家》《小说界》《雨花》等刊物上发表小说、诗歌三十多万字。小说《左边城市》曾获台湾《联合文学》小说征文“短篇小说佳作奖”。出版短篇小说集《你做国王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