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有亭子,白日可以得荫避暑,
也可以作为藏身之处,躲避狂风暴雨。
——《旧约·以赛亚书》
某一天,一个下午吧,最好是黄昏。一个疲惫的中年男人,被一场不期而遇的雨赶进了公园小山坡上的一处亭子。这亭子很漂亮,“六角尖顶,斗拱飞檐,四根朱红的大柱子,琥珀琉璃闪闪发光”。亭子里有一位四五十岁的男人正在拉小提琴,琴声悠扬,人们听得如痴如醉。此时,我们这位脸上没有半点生气的“落魄者”,像是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四肢猛然收缩,既而就缩进了他想象的壳里。壳的内部浑浊而沉重,还黏附着一层暧昧不明的气息——他管它叫“阴谋”。
我确信,这是陈鹏写《翠湖》的精神起点。他是真的见到过“小提琴手”背上黑布兜中的那个小女孩——即便不借助眼睛,他也可以在心里看到。小说开头引用的那句“大家认为他们温柔,其实又狡猾又虚伪”,据说出自安德烈·纪德的《田园交响曲》。之所以“据说”,是因为我只在纪德的这篇名作中找到貌似的句子:“大人以为他们性情温柔,其实他们甜言蜜语,只想得到爱抚。”是不是翻译的缘故,不得而知,但无论如何,《翠湖》通过“收养”这个介质汲纳了《田园交响曲》的“阴谋”血液却是确凿无疑的。牧师收养了盲女,艺术家收养了火车站的小女孩,两者的形似,催生了作家陈鹏的叙事冲动。于是,一个五十多岁中年妇女的道德困境兀然耸立。
又是“道德”,可能我们已经听厌了这个词,理由之一是:我们习惯于将自己预设为道德先知,然后道德不道德便具有先见的当然性。比如《田园交响曲》中的牧师,他从基督语录中寻到了无花果树的“叶子”,所以他就自以为羞处不羞,可以坦然地面对上帝了。但是他忘了:当道德在不经意间被简化为一种立场、一种姿态、一种表情时,也就触发了道德暴力的旋钮。而接下来的情节也充分证明:被他一力遮蔽的那条道德暗影,在最具体的地面上是如何激活而反噬自身的。
《翠湖》中也有暗影,陈鹏向我們提供了这条暗影的终极住所:养老院。这是缠绕在匿名叙述者精神底部的幽灵。她彷徨不定,战战兢兢,她从固有的道德街垒缝隙处向外张望,热切地盼望有接应者助她逃离。街垒内的空气实在是窒塞、憋闷,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的覆压让她喘不过气来。她还有兄弟、丈夫和儿子,还有一大摊亟待肩行的重担,哪还有站在道德圣所大发慈悲的气力?她不“抛弃”那匹快死的老马——母亲,就可能被老马活活拖死。有道是久病床前无孝子,她以及他们全部的“阴谋”也仅止于此。母亲的担忧恰好反向呼应了她身体的诉求,但她能吗?敢吗?即使生活无情地锤击她、榨取她,她不也得屈膝于传统价值观的磐石之下吗?谁都看得出来,她在负重前行,她要的不是道德的审判,她要的是一种“道德感”,一种能够祓除她心中暗影的药方。所以,她沉默,她“一声不吭”,或者说沉默就是她发出的声音。在这巨大的沉默中,我们惊讶地发现:一个置身于现代中国社会的中年妇女最具体最疼痛的个体困境,以及这种个体困境所折射出来的群体意识创伤。在这个意义上,《翠湖》甚至比《田园交响曲》更具有道德书写的深度、力度和温度。我以为,当《田园交响曲》还滞留在圣经所默示的训诫装置中行走时,《翠湖》已然走出了这个装置,走向了更广大的人间。
现在就让我们看看陈鹏是怎样让这“温柔兼虚伪”的道德落地的。
陈鹏有耐心和细心。我是说,他在呈露普通人的精神境遇时展现出来的那种如绵密针脚般的缝纫技艺,极大地扩张了我对日常描写边界的认知。读完小说,你或许可以轻松地说一句:她很累。但在这个“累”上层层叠叠积储的细节力量,却并非是我们很多自命不凡的写作者在“创作谈”中敢于自封的本钱。他们大多时候谈故事,谈经验,谈动机和目的,谈哪本偏僻的最好是不为人所知的洋书中某某斯基某某克特,绕来绕去,就是避而不谈写作中最需要守规矩的那部分基本律例。而通常的情况是:闪烁其词的背面挂着一只形体夸张的气球,它不能也不敢接触地面,因为它知道——后果很严重。
对于短篇小说,语调、节奏、人物性格的刻画,乃至结构的把握都是一份升学考试题,它们合作到什么程度,是检测一个写作者专业精神和专业技能的准绳。就这个方面,《翠湖》应该收获赞美,它像夜空下衔枚深入的战士,好整以暇,从容镇定,整饬、匀称,又不乏适度的紧张感。母亲执意要找回的是还能爬坡上亭的硬朗记忆,她则要为身边的亲人包括她自己寻觅一间可以藏身的“亭子”,两条目的地一致的线交替前行,像冰面上的双人舞步,流利密实,疾缓得体,一曲终了,双方的舞姿戛然止于那令人屏息的瞬间。
——此时此刻,就在这个经验和想象中无数次出现的亭子里,一个拉小提琴的中年男子背上的黑布兜,同时吸引了母女俩的目光。你猜得没错,她们和作家陈鹏“看”到的毫无二致:那黑布兜里睡着的是同一个女孩。我认为,她就是神的信使,她在《田园交响曲》中忧伤地“死”去,又在百年后的《翠湖》中“活”了过来,是她,传来了那源自时间深处的拯救的声音。拯救了她,拯救了她的母亲,也拯救了作者和文本之外的我们。
或有人问,倘若她和母亲没有遇见那个艺术家呢,没有看到那个被收养的女孩呢?其实这是一个不是问题的问题,因为《翠湖》在前文中储备的势能,已将主动权移交给了人物,他们必登上“阳光岛”,必找到“亭子”,必得拯救,这或许就是中国人常说的“心灵感应”吧。但谁能说,这心灵感应不是因为作家深厚扎实的写实功力和对道德内部种种疑点的执着检视促成的呢?
个人简介:王朝军,笔名忆然。青年文学评论家,鲁迅文学院第36期高研班学员。山西省作协首届签约评论家、第七届全委会委员。获2016—2018年度赵树理文学奖·文学评论奖。曾任《名作欣赏》副主编,现供职于北岳文艺出版社。在《文艺报》《文学报》《散文》《北京文学》《长江文艺评论》《小说林》《黄河》《山西文学》《红豆》等报刊发表文学评论及随笔若干。出版有评论专著《又一种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