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梦圆
摘 要: “张力论”是新批评派的重要理论,经过发展,从原先强调诗歌内部各种辩证关系,逐渐扩大为强调作品中的矛盾性和包容性,并在诗歌结构的关照下融合统一。本文揭示“张力”概念本身的演变和发展过程,运用“张力论”分析王维的《鹿砦》,揭示:在看似幽远静谧的诗中,存在两组矛盾冲突的意象——“返景”与“青苔”“不见人”与“人语”;两组意象之间,既相互对立又彼此融合,由此构成了全诗的张力,使作品在幽远静谧中多了几分生机与温暖。
关键词: 张力 新批评 王维 鹿砦
“张力”是新批评派的重要理论术语。对于新批评派来说,“张力”在诗歌中无所不在,和诗歌文本相伴而生,任何诗歌中都存在张力。张力的概念经过发展,逐渐变成了强调矛盾对立的统一性,强调各种矛盾对立的因素在诗歌这个结构机制下的互相融合,每个词在内部都有了新的意义。张力论的运用范围非常广泛,中国古典诗歌重圆融,在取词、结构、诗境方面似乎与“矛盾对立”相距甚远,一直以来,运用张力理论解释中国古典诗歌的还比较少。
本文试用“张力”分析王维的《鹿砦》,分析看似和矛盾冲突无关、展现了一片静谧之意的《鹿砦》,其实在内部存在两组对立矛盾的意象,在诗歌内部达到统一,这种对立统一延展了诗歌的内部世界,拓宽了诗歌的阐释空间。在运用“张力”理论分析《鹿砦》之前,有必要对张力在不同时期的意义做出解释,并对“张力”在整体上进行把握。
一、“张力”概念的起源和发展
“张力”是新批评派重要的理论术语,在不同的时期,新批评派理论家对“张力”一词有不同的理解。1937年,美国批评家文论家退特将张力引入诗学领域,提出了“张力”的具体概念:诗的意义就是它的张力,即我们在诗中所能发现的全部外展和内包的有机整体①(117)。要了解张力的概念,必须先了解概念中提到的“内涵”和“外延”:在退特的理论中,内涵指意象的感情色彩、联想意义,即意象的深层所指和深层意义。外延指意象之间概念上的联系。
从概念来看,诗歌的内涵和外延是一个有机整体,退特认为,在诗歌中最深远的比喻意义无损于字面表述的外延作用,或者说我们可以从字面表述开始逐步发展比喻的复杂含义:在每一步上可以停下来说明已理解的意义,每一步的含义都是贯通一气的①(117)。在诗中,内涵和外延通过内在机制起作用,使诗歌的表层意义和象征意义达到一种稳定的平衡,不是对立,不是非此即彼,而是亦此亦彼。所以,张力的机制不能偏向外延和内涵中的任何一端。
在退特提出完整的张力理论之前,瑞恰兹的“包容诗”理论和兰瑟姆的“结构—肌质论”都为其提供了理论基础。瑞恰兹在《文学批评论原理》中说“诗是某种经验的错综复杂而又辨正有序的调和”①(121),“包容诗”认为有两种组织冲动的办法,或是排除,或是包容,或是综合,或是压灭。这和推特在张力论中所说的诗歌要在内涵和外延的有机结合中达到平衡的观点是一致的。
潘·沃伦从纯诗与非纯诗方面阐述张力的概念。沃伦1943年在《纯诗与非纯诗》中提出:纯诗在本质上属于我们称之为诗的一整套相互关系②(179)。在他看来,纯诗和非纯诗并不是一组对立的概念,而是指一首诗歌的不同方面,纯诗指的是诗歌的语境和结构,而非纯诗指的是“凡在人类经验可获得的东西”,诗歌的本质就是种种不纯因素在纯净因素下达到的统一,而要将种种不纯的因素纳入诗歌,构成统一的结构张力,必不可少的是借助语境、反讽等手段。这样,张力变成了存在于诗中一个无所不在的概念,和文本相伴而生。正如沃伦所说:“诗的韵律和语言的韵律之间存在着张力,张力还存在于韵律的刻板性与语言的随意性之间;存在于特殊与一般之间;存在于具体与抽象之间;……存在于散文体与陈腐古老的诗体(就如在《西风》中那样)之间。”②(203-204)
照这样的思路一路发展下来,张力逐渐走出了原有的“内涵”和“外延”的限制,变成了诗歌所不可或缺的重要品质,继而又扩展到了整个文学:文学的一切,都是张力的延伸③。正如布魯克斯所言:诗是各种张力作用的结果。张力也从原先的强调诗歌内部各种辩证关系逐渐扩大为强调文学作品中的矛盾性和包容性,文学作品是一个矛盾的统一体,各种矛盾在诗歌语境和结构的整体统摄下,在诗歌内部达到统一,这种矛盾对立的包容性是一首好诗的重要因素,也是张力的体现。
但是,不管是“外延”和“内涵”的不同,还是矛盾冲突的对立统一,一切似乎与王维《鹿砦》中展现出的幽深缥缈、宁静十足的诗境相去甚远。然而,在这样宁静清冷的诗境中存在与冲突对立的生机与暖意,正是两者之间的相互融合,才使整体诗境显得幽深而不阴冷,宁静而有生气。下面利用张力论看王维的《鹿砦》,分析诗中一片幽深宁静氛围的背后同样存在意象间的矛盾冲突,又在“空山”这个结构语境中彼此融合统一。
二、从“张力”来看《鹿砦》
《鹿砦》空灵幽远,这样的诗境离不开诗中意象组合的作用,由“不见人”到“人语”,再由“返景”到“深林、青苔”,正是这种意象间的冲突让诗歌内部充满了张力。下面,将对整首诗中意象的矛盾冲突进行解读,探求《鹿砦》的张力之源。
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④(101)。
鹿砦,小村庄,从诗题上看,全诗描写的是一个小村庄。如果看了《辋川集序》,就可知鹿砦应该在辋川别业附近,王维游经此地,写下此诗,诗题简单直白,点明了描写对象,同时没有太多说明。在这个诗题里,我们看不出关于“鹿砦”的进一步信息。
第一句“空山不见人”,描述得很简单,空山,山里很空旷,不见人,除了我以外看不到人,这是对所处环境整体性的描写——一个见不到人的空山。为何有村庄的地方会是“空山”呢,为何有村庄却见不到人呢?第一句在这里就设下了一个伏笔:深山之中有村庄,但王维目光所及之处没有人烟,只有空旷的山。空山与鹿砦的矛盾在这里初显:鹿砦里必定有人,王维却说此地“不见人”,那此处真的是个空山吗?“不见人”的原因是什么?同时,空山与鹿砦就构成了整首诗的语境:“鹿砦”和“空山”在整首诗的开头,为整首诗构建了一个语境:鹿砦是处在一座空山里的小村庄,虽然此处有村庄,却看不到人,整首诗于是在一个静谧空寂的空山下展开。
这种静谧与空寂马上又被第二句“但闻人語响”给打破,“但”字表现了一种转折,第二句极易理解:空山里看不见人,但是能听到有人在说话。在这里,前两句的描写直接形成了一种矛盾:“不见人”又“闻人语响”。根据“不见人”却有“人语响”来推断,王维离诗里的说话人有一定距离,这个距离让王维看不见他们却能听到他们的存在,再结合前一句的“空山”,可以推断出人声并不大,否则王维就不会觉得这座山是“空山”。这种空山有人却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描写让整首诗增加了生机感,尽管这个生机感缥缈遥远,但和“空山”这个语境所造成的空寂感仍然构成了矛盾。在第二句里,第一句里那种绝对静谧的语境被打破,给人一种空山不全“空”,“不见人”但的确有人,整首诗于是在静谧中多了一丝生机感。
第三句“返景入深林”,“景”即日光之意,《初学记》记载:“日西落,光返照于东,谓之返景。”④(101)此处可以得知王维是在傍晚时分进入山中的,这句直译就是落日的光返照到深林之中,“深林”即茂盛的树林,深林中由于林木茂盛,白天照不到日光,只能到黄昏时分,落日西沉,余晖才能照入林中。此处“返景”和“深林”值得玩味,“返景入深林”看起来像是诗人寓目辄书、即景会心之作,但同样包含感觉上相反的两组意象——“斜阳”与“深林”。斜阳给人温暖之感,深林给人幽冷之感,斜阳照入深林,感觉上冷暖交融,一冷一热同时存在于诗句中,在视觉和整体感觉中给人冲突之感。
此处幽冷与温暖占的比例值得探讨。如果深林是在正午被日光直射,“深林”的幽深之感将大打折扣,而在落日时分斜阳照入深林,幽深则被温暖又不热烈的斜阳所调和,这时的深林更多地给人一种静谧感而不是幽冷感,这是一组相反的意象在矛盾对立中相互融合的结果,这样的融合在诗中形成了一股张力。“返景”虽然与“深林”造成了一种对立和矛盾,但同时恰到好处地中和了深林的幽深和静谧之感,让整体环境不至于过分幽冷。
第四句“复照青苔上”和第三句结合起来直译是“斜阳照入了深林,又照到了地上的青苔”。青苔往往生长在日光照不见的阴湿处,就此可以推知,在这深林之中很少能照到日光,只有等到日落时分,一抹斜阳照入深林,地面阴湿处的青苔才能被日光照到。此处的“复”字值得玩味,日光先照入了深林,又照进了青苔上,此处的“青苔”和前句的“深林”一起,为空山更添了阴冷幽深之感。“返景”作为相反的意象,一方面用一抹暖色调解了这份幽深之感,另一方面让画面变得更加和谐。在幽深阴冷的深林之中充满着温暖又不热烈的日光,既不失掉深林的幽深,又不会让意象变得尖锐对立,而是两者相互融合,共同营造了清冷中又带着暖色的氛围。
读完此诗,我们不难勾勒出一个诗中的“空山”:山是空旷静谧的,远远地听见有人在说话,山上茂密的深林中几乎见不到日光,但是在夕阳西下之时,斜阳会返照进深林和地面的青苔。整个语境下的空山依旧是静谧幽深的,但是因为“人语”“返景”而使整座空山在静谧幽深之中多了一丝暖调和烟火气。
诗中的“空山”是意象精心建构的结果。从上文可知,全诗有两组相对立的意象,分别是“空山”“不见人”与“人语”“返景”与“深林”“青苔”,其中,“空山”是全诗描写的全部世界,空山之中包括“鹿砦”“深林”“返景”“青苔”等景,空山作为统摄全诗的关键词,可作为诗的语境,在空山之中,存在两组在词义上相对立的意象:不见人与人语,既然不见人,为何有人语,乍看两个词语,仿佛很难组合到一首诗中,但是在空山的统摄下,两个在词义上相互矛盾的词语在诗中相融合,从而创造出比词语本身意义丰富得多的图像:由于王维行走在空山,目光所及之处并不见人,但是能听到人声,恰好反映了空山的静谧与空旷。同时,“人语”让空山不只是一座空旷静谧的山,还使诗多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烟火气,“人语”也引人遐想,为诗开辟出更大的想象与阐释的空间。“返景”与“深林、日光”同样如此,空山之中的深林与青苔是正常不过的事物,密林深处甚少阳光,与空山的清冷之气非常符合,但是王维选择让不刺眼的日光照入,非常巧妙地中和了深林与青苔的幽冷与阴湿感,让整个画面变得暖起来,同样使“空山”拥有了更多的诗意。青苔与返景,不见人与人语两组相互矛盾的意象相互对抗、挤压,由此构成了全诗的张力,让空山这个大语境下的鹿砦不只有空寂静谧之感,还混合了缥缈的生机与温暖的斜阳,这样在矛盾对立中形成张力又在语境的统摄下完美统一的诗作,正是新批评派所认为的好诗。
本文用新批评派张力论分析王维《鹿砦》,利用张力论强调的矛盾统一关照《鹿砦》,分析了《鹿砦》中两组意象的矛盾统一,并认为这样的矛盾统一使静谧幽远的空山多了一丝生机和暖色,这是一个新的阐释视角。任何一种理论都有试用范围,本文只是用张力论分析王维的一首诗歌。张力论解释王维诗歌时的局限是什么,其理论对于分析王维诗歌甚至中国古典诗歌有什么水土不服之处?这是一个要从整体上把握的复杂问题,鉴于学力、篇幅所限,在文中不能一一探讨,只能留待日后再分析。
注释:
①[美]艾伦·退特.论诗的张力[M]//赵毅衡,编选.“新批评”文集.姚奔,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8.
②[美]罗伯特·潘·沃伦.纯诗与非纯诗[M]//赵毅衡,编选.“新批评”文集.蒋平,等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8.
③关于“张力”在不同时期意义的演变,请参考冉金红.新批评“张力论”研究——以华兹华斯诗歌为例[D].福州:福建师范大学,2012.
④黄霖,主编.唐贤三昧集评[M].南京:凤凰出版社,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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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黄霖,主编.唐贤三昧集评[M].南京:凤凰出版社,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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