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勇
摘 要: 天启、崇祯二三十年间,晋安诗人之前追求的“丰神远韵”诗风渐渐为人厌倦。长期寓居金陵的福清籍诗人林古度、商家梅,成为钟、谭倡导的竟陵诗风的忠实粉丝。闲居乡间、不以诗人自鸣的几位政治家董应举、陈第、叶向高,在批判复古派末流的同时,也开始对晋安诗派的弊端表现出不满。晋安诗风最终走向蜕变的还是来自晋安诗派后劲曹学佺、徐曾异撰等人的反思与变革,在诗歌形式上重视古体,在风格上开始变清丽雅韵为低沉深思、奇崛生硬。
关键词:晋安诗人;启、祯;转向;分化;蜕变
中图分类号:I206.2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674-7356(2020)-01-0029-09
万历中后期以谢肇淛、邓原岳、徐熥为代表诗人的晋安诗派再次崛起于诗坛,他们继承明初乡贤林鸿、高棅等“闽中十才子”倡导的宗唐诗学传统,追求“丰神远韵”的诗风,为诗坛瞩目一时。然而正如钱钟书先生所云: “明诗之合矩矱于盛唐者,自林子鸿、高廷礼之闽派始,实导七子先路。乡献土风,积重固难返,积久复易厌也。”[1]171天启、崇祯二十余年间竟陵诗风弥漫全国,从者无算,晋安诗派中坚诗人徐曾不止一次哀叹: “当今诗文一道,大非古人遗轨,诗自钟谭一变,海内争效法之,遂至莫解其义,从风而靡,不能挽回。”[2]1037晋安诗人亦不能置身事外,少数人转向竟陵楚风,如林古度、商家梅等。竟陵的入侵还不足以动摇晋安诗派根基,然而随着万历末年社会矛盾的逐渐激化,一些不以诗人名世的政治家对晋安诗派末流程式化诗歌创作开始不满。董应举云: “吾乡诗道大盛,其不为诗者鲜矣。然予犹疑其能者或出于不习为诗之人,何也?无缘饰无模拟也。”[3]245为了打破对盛唐诗的盲目崇拜,董应举批评四分唐诗,强调诗应关注社会现实,要真情抒发。即使晋安诗派内部,随着社会变化也开始悄悄改旗易帜。晋安诗派后期领袖曹学佺,目光已经不再局限有唐一代,开始上溯汉魏、下探两宋,表现在体裁上重古体诗,风格上渐有偏涩之味。在曹学佺、董应举等人的影响下,周之夔、曾异撰、李时成、韩锡等人诗作基本脱离万历以来晋安诗派倡导的丰神远韵之貌,转而呈现出高古奇诡之色,开启清初晋安重宋之风。
一、林、商转向与思考
随着万历后期竟陵诗风的风行,八闽诗人由闽声转楚调的现象屡见不鲜,尤其是兴化府诗人更有集体转向的趋势①。晋安一地受竟陵诗风影响的诗人虽远少于其他府县,但是寓居金陵的晋安诗派成员林古度与商家梅转而拥抱竟陵,却标志着晋安诗派的盛极而衰。林、商与钟、谭的交往过程与诗风变化,陈广宏《竟陵派研究》、邬国平《竟陵派与明代文学批评》等大作已作十分详细的阐述,笔者无甚发明,只在此讨论二人转向的原因与启示。
林古度(1580—1666),字茂之,号乳山道士,福清人,寓居金陵。王士祯《池北偶谈》云: “明万历中年以后迄启桢间无诗,惟侯官曹能始宗伯诗得六朝初唐之格,一时名士如吴兆、徐桂、林古度辈皆附之。”[4]769林古度确实与曹学佺相交甚厚,晋安诗坛的重要诗社活动大多积极参与。万历三十一年(1603)十月、十一月、十二月林古度与徐曹学佺等人游闽南,归后,又同到藤山、竹屿看梅。万历三十二年(1604)二月,林古度与曹学佺等人由闽入金陵,一路倡和之诗甚多。至金陵后,二人亦时时过从,此时林古度“清华省净”的诗风明显是晋安诗派的典型特色。万历三十六年底(1608)钟惺东下金陵,最晚于万历三十七年(1609)三月与林古度相识。此后几年钟惺与林古度交往频繁,钟惺在《书所与茂之前后游处诗卷》中记载:“予己酉与茂之晤金陵也,予往。庚戌与茂之晤燕邸,今年壬子与茂之晤于楚地,茂之往。游览栖托,皆以日月,计合离三番,寒暑四易”[5]571。这也就是王士祯所述林古度“一见悦之,相与方舟溯大江。过云梦,憩景陵者累月。于是其诗一变而为楚音。”[6]1林古度由闽变楚的历程十分清晰。
商家梅(?—1637),字孟和,闽县人,有《种雪园诗选》 《那庵诗选》。《柳湄诗传》载有商家梅与钟惺交往始末: “(商家梅)父令竟陵,往任所。因与钟伯敬订交。伯敬成进士,从之入燕,其诗遂变为幽闲萧寂。……较诸蔡复一淫于邪说,雕肝啄肾,尽弃其学而学者,稍间矣。”[7]1542-1543商家梅与钟惺订交更早,影响却非“稍间”。晚年的商家梅曾对马之骏云:“吾旁睨四方,于闽有曹能始,于楚有伯敬、谭友夏,于中原有吾子,吾所得实多。”[8]92曹学佺、钟惺对商家梅的先后影响亦可谓深。
万历三十七年(1609)前后的钟惺还只是一个小有名气的诗人,在诗坛上远没有达到振臂一呼从者云集的地步。况且钟惺是有名的“冷人”:“性深靖如一泓定水,披其帷,如含冰霜,不与世俗人交接,或时对面同坐起若无睹者。”[9]681那么为什么林、商二人弃闽入楚,追随钟惺呢?何况当时还要顶着巨大的社会压力,商家梅“折节钟伯敬淡远古质之致,名稍稍去之。而比在吴中,刻意赋诗,诗成,众则哗然以为未当。”[8]92-93陈广宏认为闽派文人领袖对本地域文化的加倍认同与维护倾向,“在晚明力求新变的风气面前,尤其对已处身闽地之外而更稍微年轻一些的人来说,影响自然会减却不少,……钟惺此际以学古而要在成为自我相号召,很自然会对古度有格外的吸引力,而产生一拍即合的效应。”[10]225陈广宏所言有理,但仍然不能解释钟惺描述二人刚交往时的热烈: “己酉三月二十八日过茂之,出《天阙》三诗相示。茂之极喜,乞书狭幅,张之斋壁。此日归,命少弟书之。书罢,手题此,聊以自首云尔。”[5]577林古度极其欣赏《天阙》诗,但我们在《隐秀轩集》中却难觅踪迹。《隐秀轩集》是钟惺精心所选己作的呈现,是竟陵诗风的典型代表。《天阙》诗的缺失,至少表明该诗不是钟惺倡导的“幽情单绪”诗风的代表。笔者认为林古度之所以与钟惺一见如故,并且成为竟陵派重要骨干,寒士身份与性格的认同不能忽视。
对晚明绝大部分士人来说,他们交往的空间并不像我们想象的那样可以上下交通、东西游走,层级性非常明显,他们“因自身才名的大小、个性和社会关系等因素的不同,他们的生活境况和社会活动空间也有很大差别。”[11]34万历三十七年(1609)的钟惺,政治上仅是一个举人,此时“以计偕过秣陵”,为翌年春闱做准备。即使翌年中进士,官八品行人多年,难称显赫;经济上,钟惺祖上几代乡居务农,其自称“身自寒士”,实非谦词;诗坛地位,此时的钟惺虽已被李维桢、袁中道等诗坛大佬推扬,但是诗名还主要局限在楚地一隅,亦难称大家。林古度的父亲林章为万历元年(1573)举人,一生蹉跎下僚,客死金陵,家境算不上富贵,钟惺直呼“林茂之,贫士也。”[5]243商家梅《得家书》自叙“自惊为客久,不敢述家贫”[12]472, 亦是贫寒之士。谢兆申万历三十三年(1605)在《黍珠楼诗稿》中描叙商家梅性格:“吾见若温矣,无德貌矣;见若槁矣,无盈志矣;见若理矣,无棼绪矣;见若澹矣,无靡嗜矣。与之居,殆不可亲;去之,似亦不可疏。”[7]1542这與“冷人”钟惺性格极其相似。另外,钟惺、谭元春一生所交之友(也是竟陵派主要成员)多为寒士,如于奕正、沈春泽、徐波、葛一龙等皆为贫寒之人。钟惺与林古度推崇布衣陈昂之诗,引为同调,分别刻、序其诗集,亦可作为二人交友倾向相类的佐证。
林、商与钟、谭交往最直接、最主要的媒介是诗歌。钟惺在入金陵不久,作《簡远堂近诗序》阐述了自己理想的作诗环境:
诗,清物也。其体好逸,劳则否;其地喜净,秽则否。其境取幽,杂则否;其味宜淡,浓则否;其游止贵旷,拘则否。之数者,独其心乎哉?市:至嚣也,而或云如水;朱门,至礼俗也,而或云如蓬户。乃简栖遥集之夫,必不于市、于朱门,而古称名士风流,必曰门庭萧寂,坐鲜杂宾,至以青蝇为吊客,岂非贵心迹之并哉?夫日取不欲闻之语,不欲见之事,不欲与之人,而以孤衷峭性,勉强应酬,使吾耳目形骸为之用,而欲其性情渊夷,神明恬寂,作比兴风雅之言,其趣不已远乎![5]249
钟惺强调诗人的生活环境应该远离尘嚣与朱门,保持静穆幽澹、闲旷游逸的心境。如此环境与心境下为诗,诗方可称“清物”。万历三十七年(1609)前后几年,林古度、商家梅先是游闽、赣等地,再游金陵名胜,后入燕赴楚,商家梅又“好长生”,这些经历、喜好与钟惺对诗人的要求是较为贴合的。另外,钟、谭选编的《诗归》标志着竟陵诗风的确立与风行: “承学之士,家置一编,奉之如尼丘之删定”[13]570,《诗归序》更是集中阐述了竟陵诗派的选诗标准与审美追求:
真诗者,精神所为也。察其幽情单绪,孤行静寄于喧杂之中;而乃以虚怀定力,独往冥游于寥廓之外。如访者之几于一逢,求者之幸于一获,人者之欣子一至,不敢谓吾之说非即向者千变万化不出古人之说,而特不敢以肤者、狭者、熟者塞之也。[5]236
钟惺、谭元春倡导的“幽情单绪” “孤怀孤诣”诗歌色调, “实际上是代表着晚明衰世中社会中下层寒士的审美趣味,表现为一种退守渊默的人格特征。”[14]790“为晚明的孤清之土筑起了一个精神的家园。”[15]102这对林、商等寒士具有极大的吸引力。晋安诗派追求的丰神远韵风格,与末世寒士心灵有较大距离,林、商去闽学楚也就很自然了。
钟、谭二人不立宗派、不树偶像的精神,也促使林、商等寒士乐意交往。晚明诗社林立,多如繁星。令人惊诧的是我们却没有看到钟惺、谭元春主动组织诗社,仅见他们为扩大自身影响加入某些诗社,这在晚明是十分罕见的。诗社的成立有树帜立宗、互相标榜,以此扩大影响的作用。在诗社活动中,一般由官位高者或诗坛享有大名者主持,多是社会身份地位的变相再现。早在万历三十七年(1609),钟惺与袁中道、周楷等在金陵论诗,就已经明确告诫周楷“为石公、钟子者,则不可。”此可看作钟惺不树不封思想的萌芽。之后,钟惺在《潘稚恭诗序》中集中阐述了排斥诗界名利,消去“名与迹”的理念: “近相知中有拟钟伯敬体者,予闻而省愆者至今。何则?物之有迹者必敝,有名者必穷。”[5]267这种思想不像晋安诗派、七子派树典型、建宗派的惯常行为具有的严重排他性,更具包容性与开放性。所以,我们看到林古度、商家梅在竟陵派形成期②,积极参与建设与鼓吹,尤其是万历四十四年(1614)林古度在金陵刻印钟惺《隐秀轩集》,更是竟陵诗风的第一次集中展示, “向袁宏道缺席后的中心文坛正式宣布了‘钟伯敬体的诞生”,意义重大。
林、商之所以与钟、谭相交甚深,书画等其他艺术形式审美追求的相似也是不可忽视的黏合剂。林古度、商家梅诗歌理论与书画作品,今天已难觅其踪,但商家梅在书画上的审美追求可以从钟、谭二人的评价中获知一鳞半爪。商家梅善画兰花,兼善山水。钟惺题商家梅画兰: “片石何其介,丛兰但有幽。自然能臭味,不复异坚柔。”商家梅受钟惺之托作画赠徐波,钟惺题画诗中有句: “经营停放间,意到生霁阴。数树满未半,溟濛如重林。”[5]89又说商家梅作画“心手能相寻” “妙兰引人意”[5]52。谭元春的诗文中也有不少提到商家梅的画作,如《商孟和为予画山水林茂之题其上余并作歌》,说“商一画景但画意” “眼光不入神高寄”[9]110。从钟、谭论画诗中,我们体味到商家梅画境的幽寂与空灵。这与竟陵派论诗主张“厚” “朴” “性灵”,论书画主张的“古法帖无妍拙放敛,其下笔无不厚者,厚故不易入,所以能传” “画者有烟云养其胸中,此自性情文章之助”,是一致的。
林古度、商家梅无论于晋安诗派还是竟陵诗派都称不上大家,但风潮的形成正是因为有这些小人物的参与与鼓吹才能壮大与扩散。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评蔡复一学竟陵派云: “尽弃所学而学焉。一变闽为楚。”[13]573实际上这个评价放在林古度身上可能更为合适。闽地董崇相、谢兆申、王宇等人与钟惺相识,多是由林古度的搭桥引荐。林、商二人的转向还包含着一个更深的文化启示,寒士诗人群体的自觉聚集与效应远远超过诗坛盟主的口号与诗社力量。
二、“非诗人”的自我批评
陈广宏曾多次指出: “闽中文人受竟陵派不同程度影响的,尚有如谢兆申、董应举、王宇、陈衎等人。”[16]106“在不同程度上受到竟陵派吸引的闽派诗人,先后还有董应举、王宇、陈衎等人。”[10]179董应举、王宇、陈衎等人确与钟惺有文学交往。钟惺曾为董应举选诗,并作《崇相集序》。王宇与钟惺为同年进士,为官南京五年,与钟惺多有往来。陈衎与钟惺也有书信往来。但正如陈庆元在《蔡复一的本来面目——钟惺谭元春周边人物论之一》一文中论证蔡复一与竟陵之关系时所说: “在楚言楚,蔡复一入楚与楚人游,沾染楚风本不足怪,但也不必过分夸大。在闽言闽,蔡复一归闽,与曹学佺游,所作诗恐怕离楚远离闽近。”[17]184王宇、陈衎二人与蔡复一情况相似。王宇,字永启,闽县人。万历三十八年(1610)进士,官山东提学参议,有《乌衣集》。徐认为与王宇“论文雅同调”[2]62。另外,王宇与谢肇淛、曹学佺等共组诗社,诗风清新朗畅、风韵明婉,如《中秋集谢在杭泊台》: “层台出水涯,月色已先知。霜境悬澄沏,波金漾陆离。远潮乘魄满,玉兔捣香迟。气引渠荷入,光催岸柳移。”《平山看雪夜过王申甫家》: “六花半夜散人间,匝地新梅月一弯。村舍鳞鳞疑素浪,江烟漠漠失青山。”[7]1440如此清婉有味之作,正是晋安一脉。陈衎,字磐生,闽县人,其《大江集》诗“风姿摇曳,意态芊绵,有落花依草之致”[18]3510-3511, 亦是晋安风流。而陈衎一生师事的董应举更非竟陵所能笼罩,也算不上晋安诗派成员,他以旁观者的视角与陈第、叶向高等人表达着自己的诗学观念。
董应举(1557—1639),字见龙,号崇相,连江人。万历二十六年(1598)进士,官终工部右侍郎,多有惠政,有《崇相集》。董应举每自谓“予不能诗,亦不喜读诗”[3]244“谈诗非其所长”[19]655,但偶言诗即强调诗歌的现实意义与美刺功能:
吾夫子选诗,在可兴、可观、可群、可怨,可翼彝教、达政学,而不拘于正变。世乃以时代论诗,夫子以“思无邪”一言尽诗之义。世乃以声调格之,高其论者曰:删后无诗;卑其言者曰:诗在初盛。然则一种浑涵深厚和平之气,其果终绝于世矣乎?其亦不广之甚矣![3]234
黄克瓒、卫一凤所选《全唐风雅》本就是一部带有浓厚儒家诗教色彩的唐诗选本。董应举从诗之要义“思无邪”,以及兴观群怨的社会功用出发,反对以格调论诗。黄、卫二人不满于高棅《唐诗品汇》与李攀龙《唐诗选》二书一味以盛唐为尊,认为唐无“盛”际,只能分初、中、晚三期。董应举索性反对以时代论诗,认为“并初、中、晚之名不立可也。”这与晋安诗派强调初盛唐诗的风韵婉约诗学理念大相径庭。
要求诗歌具有教化功能,担起社会服务功能的还有官居首辅的叶向高。叶向高(1559—1627),字进卿,号台山,福清人。万历、天启年间两度出任内阁辅臣。叶向高也多次自谦不懂诗、非诗人:“余非深于诗者”[20]133“余不敏故拙于诗”[20]118“余素不能诗”[20]215,但是在为他人撰写集序时,往往政治家的眼光作为衡量标准。冯复京整理各家《诗经》,叶向高赞其“大有功于诗教者也。”[20]133评论于慎行诗: “故余窃以为先生之诗,虽不乏风人之致,而要以施之尊俎,播之郊庙,无焦杀繁促之音以杂其声调,则自雅颂而后,此其继响者也。”[20]113在《林仲山先生诗序》中,叶向高更是大谈诗应以儒家的温柔敦厚为依归,抒发雅正醇厚之声:
三百篇之温柔敦厚,大约出于圣君贤相忠臣孝子达人高士之口。至于后世如陶如杜如李,率皆超然蝉蜕尘埃之外。虽贫穷困约,至于拾橡栗、洒葛巾,寄食奔走,而飘摇自适,无所累于灵府,故其声铿然若出金石。彼凤凰翔于千仞而维雅喈喈,奚俟拘拘然律吕之求叶哉?[21]119
在温柔敦厚的教化诗学观念指导下,叶向高批评时人拘于模拟,缺失典雅庄重的雅颂遗响:“余观近世说者,以为三代而降,天下多感慨而鲜称述,故风之用广而雅颂微。非无雅颂也,风会日流,醇和日散,人与世交阅而交丧也。即极力模拟,而君声者不存焉。”[20]113虽然叶向高论诗强调雅颂之音,有倡导台阁体之嫌,但台阁体本就具有歌功颂德、粉饰太平的教化功能。
董应举的“骂友”陈第,今虽难见其诗论,但“创作实践才是他的文学思想的更为直接、更为真实的体现”[21]108。陈第(1541—1617),字季立,号一斋,连江人。曾协助俞大猷、戚继光等将领抗倭与守边,后授游击将军,为著名儒将。焦竑赞“其为诗,无非风人之遗意,言非有为,不发于笔端。砭季代之膏盲,而起流俗之废疾,盖三致意焉。其温厚尔雅,动物感时,而无所容怼,此与子美、乐天何异?”[22]911朱彝尊云《塞外烧荒行》“扼腕于封疆之事深矣。”[18]2170所作《官路傍》更是直刺当时社会毒瘤:
槐柳官路旁,华屋如栉比。鸟革及翠飞,丹青光照地。
悬额俱生祠,各有丰碑记。就碑读其词,叹息羡且异。
德政不一书,岂数汉循吏?父老笑而言,官府自营置。[23]324
天启年间生祠遍地开花,尤其是权宦魏忠贤生祠更是不计其数。陈第以政治家的敏锐眼光在万历后期已预感其弊。全诗娓娓而叙,在轻松的语调中,使人对华屋、丰碑充满了探究期待,对生祠所颂之人的丰功伟绩肃然起敬。接着结尾笔锋一转,恍然之后,令人哑然失笑。全诗短短十二句,欲抑先扬,在不动声色的黑色幽默中蕴含着辛辣讽刺。笔法高妙,尽得讽刺之精髓。
左东岭曾分析政治家诗人对待文学的态度,认为他们:“居官时考虑更多的是大事,因而论起诗来就会态度严肃而带有职业的政治责任感。退居后则可能放下身段说一些轻松的话题,表现出诗学思想的另一面而且极可能是更真实的一面。”[24]177当董应举、陈第等退居林下,不以诗人自居的他们,更加强调诗的真情抒发。
董应举论诗重情求真,反对模拟,倡导个人情感的真实表露: “今为诗者不求之情,而求之前人之口。前人口非吾口也,口非吾口则情非吾情,可以为诗乎?”[3]245强调诗情动人: “予不知其为诗,知其有刺于吾心而已。吾不知其为唐,知其写情拟景、穷变极命、了达无碍、旁嘱溢射,其致可风而已。”[3]244认为诗之病正在于求似乏情:“问诗何病?病在求似。似唐、似晋、似魏,谡谡乎似汉极矣。然不得为真诗,真诗从性情出也。”[3]246在《与偕潘公闲吟草题词》一文中更是直指当下诗歌重形式、轻性情的陋习:
古之田夫女妇、羁旅愁人,率尔出口,皆可被金石,韵管弦,后世文人才士竭一世之精力,反有所不能者,何也?声病俪偶之习与淫词丽藻夺其性情也。今之言诗者率尚近体,下至山人、罢士,无不挟是伎以游,大人而缙绅士君子欢然与之唱和,其音节精工于彼或逊焉,亦尝竭其力而与之敌,不知今人诗非古之诗也。古之诗出于性情,今之诗拘于声病;古之诗合于乐,今之诗比于淫,乃欲竭力以从事,斯亦过也。[3]57
董应举力批复古派末流声病俪偶之习与淫词丽藻之病,对当时重近体、轻古体的习气更是不满。他认为今人之诗之所以不如古之诗,是因为诗歌已经变成了交际的工具,并且近体诗又多陷入寫作的套路,从而缺少了诗最应该有的真情。
董应举诗本性情也为时人觉察。叶向高《崇相集序》云: “发为诗歌,尤本于性情,绝无近世词人依仿剿袭之态。”[20]688陈衎评价董诗曰: “师台诗句意格高卓,别成大家。……且心所欲,吐笔即泻之,绝无凝滞,转益奇崛,此天授也。”[25]756虽然言语中对其师不无过度夸赞之嫌,但董应举一些诗确实做到了直抒胸臆,如《杂作》: “小官事大官,曲意逢其喜。事亲能若兹,岂不成孝子。”[3]345语言通俗,笔调幽默,在令人莞尔之后,又发人深省。
陈第在抒真情、无顾忌的程度上与董应举相较不遑多让。万历三十九年(1611)冬陈第在《寄心集自序》中明确表明自己诗歌的自由抒发: “风雅汉魏余实不知,聊寄吾心而已。”[26]452其子陈念祖云:“家大人颇好吟诗,兴到辄矢口而咏,伸纸而笔惟以自适,其适不屑人之工拙赞毁也。”[26]479《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云: “诗则信笔而成”,陈田《明诗纪事》亦云: “季立诗抒写性情,不拘一格,时有警动之作。”[18]2171
陈伯海评价公安派功绩时,有一段精彩论断:“公安派以性灵说为核心,对唐诗作别开生面的阐释,提示学唐人独抒性灵的内在精神;他们还打通初盛中晚乃至唐宋界阈来论述诗歌流变,证明诗歌流变的历史合理性,显然是对传统唐诗学的一大突破。”[27]406-407董应举、陈第等人的性情论与之有极大的相似性,但又有着明显的区别。虽然董、陈等人也反对模拟,主张率口而出、不拘一格的真性情,但是性情是建立在对社会的观照上,要求所发之情具有较为深刻的社会内涵,与公安派的无所依傍还不能混为一谈。
叶向高论诗亦讲究性情,在为他人所作诗文集序跋中,性情一词屡屡出现。为冯复京所作《六家诗名物疏》云:“《易》 《书》 《礼》 《乐》 《春秋》于教各有所属,而《诗》独道性情。”[20]133为何乔远所作《何匪莪先生诗选序》曰: “诗之道多端,而大要不出于道性情之一语。”[20]698叶向高的“性情论”与董、陈一样,建立在批判模拟的基础之上: “近世诗人径户不同,而总不外于剿袭。袭唐而唐,袭宋而宋,袭六朝汉魏而六朝汉魏,于诗愈近而于性情愈远。”[20]698但是叶向高的性情论与公安派亦不相同,他批评公安末流的直白浅陋: “巧笑美目,虽出于天然,而非巧笑美目不足以为绚。夫子固云: ‘修辞立其成。使辞不修,则里巷村野之谈耳,何以为文?”[20]688讲求诗歌的温文尔雅与当行本色: “诗之情超而役,役者之于情则不适也;诗之境淡,而炎炎者之于境则不入也。卑者以情而逐境,高者以境而累情,何以能诗?”[20]213-214因此叶向高的性情是节制下的雅韵,与董、陈相较,更温润内敛一些。
客观来说,除陈第外,董应举、叶向高等人与晋安诗派核心成员交往甚秘,甚至一些学者直接把二人归为晋安诗派,认为他们批评指向更多的是七子派末流。然而晋安诗派与七子派在本质上并没有不同,只是在诗学审美上由雄浑豪壮变为清丽婉约。另外三人诗学理念的书写时间已经是在万启之交或之后,这时晋安诗派的弊端已经显露。因此作为晋安诗派的朋友,他们的批评对象应该主要是晋安诗派末流,只是这种批评是善意的、不指名的。
三、自我反思与蜕化
天启四年(1624)冬天晋安诗派领袖谢肇淛辞世。在此之前邓原岳、徐熥等中坚已经先后亡故。一时之间,带领晋安诗派继续前行的重担理所当然地落在曹学佺、徐二人肩上。然而此时晋安诗派的弊端已经开始显现,清丽婉约的王孟风流在风雨飘摇的启、祯时代显得如此与世格格不入。曹、徐二人顺时而动,不再固守一隅风尚,开启晋安诗派再次变革。虽然二人变革步伐有差,但在晋安诗坛内部已经形成影响,如周之夔、曾异撰、李时成等此时晋安诗坛中坚则开始厌弃晋安诗派用功最勤的近体诗,转而上溯汉魏古诗,下探宋诗奇诡诗风,开始逐步蜕化。作为此时晋安诗坛最有影响力的曹学佺,不得不首先提起。
曹学佺(1574—1646),字能始,號石仓居士,侯官人。万历二十三年(1593)进士,南明隆武朝礼部尚书。隆武政权覆亡,自缢殉节。其一生著书多达30多种,辑有《石仓十二代诗选》。曹学佺早登科仕,万历中后期与谢肇淛、徐熥等人同声相应,复振晋安诗学,并名列晋安七子。然正如谢章铤所云: “当年鼎足曹徐谢,巨擘还应让石仓。”[28]240曹学佺与其他晋安诸子相较,诗学观念更为开放,兼收并蓄,终非晋安一派所能束缚。
钱谦益论启、祯晋安诗坛: “大抵诗必近体,今体必七言,磨礲娑荡,如出一手。”[13]648晋安诗人好近体七律,自钱氏论断之后几成共识。钱氏所云虽过于绝对,但也并非空穴来风: “曹能始见人诗卷,辄笑曰: ‘开卷定是七言律诗。以今人习为此体,熟烂可厌也。”[29]128天启年间贡生、闽县人李时成亦云:“吾闽自林子羽、郑继之以还,古风衰息。济南倡王维、李颀之宗,海内风靡。即吾郡逸才响应,率擅能近体而阔希选古。”[19]601古体衰微,近体尤其是七律大炽确成流行趋势。徐曾为喜作七律辩解: “五言古工于汉魏,莫盛于晋;七言古,五言律、绝,工于盛唐,亦莫盛于盛唐;惟七言律至我朝而始工、始盛,足掩三唐作者,宋元无论已。”[2]1041五七言古、五言律绝至明已趋至臻,再难开拓,而七律至明方盛,尚有可拓空间,故应多作。徐氏所言虽也不无道理,但众人连章次韵的现状使曹学佺颇感无奈,因而尽量回避七律: “予三山同社开口喜作七言律,予颇惮难,社中亦欲傲予以所不能。”[30]在诸体诗中,曹学佺最看重古体诗。之所以己作诗集中近体诗多,容易而已: “余性好作诗,蜀中殊有诗料,尤好作古诗,而蜀料尤古。乃以簿书之冗,兼摄之劳,无暇于诗也。间或作一二首,如欧阳公所称‘三上得之,往往就近体,取其易成而已;然则去古远矣。”[30]因而曹学佺集中古诗量虽不多,但多为人重视。朱彝尊《明诗综》云: “能始刻意三百篇,取材汉魏,不及王、韦。其旨沉以深,其节纡以婉,其辞清泠而旷绝。其初为众所哗,久而世称之。”[31]古体诗中,又以五古最难: “振狂以予五言古诗开口即是,予以为平生所最畏难,不敢易视之。”[30]曹学佺五古多精心构撰,更为后人击节赞赏,梁章钜云: “忠节五古,如《别陈振狂》 《逢幼孺》等作,皆镕铸建安,通体沉著,足驾明初十才子之上,在集中亦属上驷。”[32]除梁氏提到的两首之外,万历二十六年(1598) 《予有潞河之役送弟修还》一诗更为人称道:
仰视南归雁,云间得并翔。奈何吾爱弟,离别在他方。禄薄难留女,时危更忆乡。孤征愁未惯,密嘱重加详。马疾防衔勒,途炎节水浆。渡江舟欲稳,泊岸伴须良。
行李才停卸,平安即寄将。束修函丈下,问寝五更傍。伉俪应偕乐,威仪自克彰。去阴宜惜短,前路好思长。浇俗真堪畏,书生尽学狂。醉频过里社,猎每动怜庄。
愿尔铭斯戒,如兄拙不妨。远邪严避蛊,嫉恶切探汤。梦断方携手,忧深此赠章。从兹分袂后,佩服慎毋忘。[33]369
诗之动人在于真实入微,在于平常可感。曹学佺幼年丧母,与弟学修兄弟情深。当弟南还,念及自己俸薄难留,不禁心酸。故而临行一再嘱托,甚至路上天热要喝水、乘船要停稳、到家报平安,等等看似叮嘱小儿的话语也不厌其烦地一说再说。而实际上,学修仅比学佺年少五岁,此时亦是二十岁的成年人,但在兄长眼中仍视为小儿。看似迂腐絮叨,实则语语含情,句句见性,令人读之酸鼻。无怪乎同郡周之夔感叹道: “读《潞河送弟》诸诗,何减《唐棣》?非陆士衡、谢康乐兄弟倡酬所可望也。”[19]576
启、祯时期与曹学佺同样倡导古体,厌倦律诗者尚有曾异撰。曾异撰(1591—1644),字弗人,侯官人③。崇祯十二年(1639)举人,有《纺绶堂集》传世。曾异撰在《与赵十五论诗书》中痛批晋安诗人好近远古的现状: “今之学诗者,从律诗入,以其有占有俪,易于取偶成篇,其律又从五言入。正如里塾小儿学作对句,以字多者为能,盲师矜喝,瞽子口同疑,宜其谓七言最难合作,甚于五律也。至谓律待难于古体,则又护短欺人,譬之习应制义者,谓时义难于古文,为左、马、韩、苏易,为王、唐、瞿、薛难,更无是理,可以无辨者。”[34]571吴骞《拜经楼诗话》评价此书信云: “弗人之论多中时弊,盖亦未尝无心得者。”[35]108
在曹学佺、曾异撰等人的疾呼下,虽然没有根本动摇晋安诗坛崇尚近体的根基,但是一些诗人开始转向古诗。如前述李时成“始宗陶孟,后骎骎追汉魏,成一家言。”[19]593好友韩廷锡评价其诗:“半生无别事,五字有长攻。体尚西周雅,声追列国风。”[36]845崇祯四年(1631)进士,闽县人周之夔也强调“诗之本三百篇、离骚、汉魏也,不可易也。”[19]636对于父辈诗集“犹憾其溺守唐调。”[19]601
清初著名诗论家贺裳在《载酒园诗话》中云:“天启、崇祯中,忽崇尚宋诗,迄今未已。”[37]453实际上,早在万历中叶公安派就已经开始鼓吹宋诗,并逐渐风行。这也引起了晋安诗派领袖谢肇淛的警觉与不满:“今日介甫,明日欧公,今日东坡,明日山谷,议论繁多,遂成不可救药之症,悲夫!”“近来常有学坡、谷者,然到底未得盛唐门径。”[38]391然而启、祯年间,曹学佺与徐等人应时而动,给予巨大的热情。
钱钟书先生在论唐宋诗时云: “一集之内,一生之中,少年才气发扬,遂为唐体,晚年思虑深沉,乃染宋调。”又特举王世贞为证。王世贞“于嘉靖七子,实为冠冕”, “然《弇州续稿》一变矜气高腔,几乎剟言之瘢,刮法之痕,平直切至。屡和东坡诗韵。”[39]4此现象在曹学佺身上也同样适用。曹学佺生命的最后二十年赋闲家居,开始着手历代诗选的编撰,终成《石仓十二代诗选》。其中《宋诗选》107卷,共选宋诗人193位,6 722首诗作,在留存至今的四种明人宋诗选中最多。曹学佺对宋诗的认识也有一个渐变的过程。在《宋诗选序》中他承认在编选之前对宋诗了解不多,也秉持着当时大部分人的观念: “宋病于腐”。当从徐、谢肇淛、林懋礼等人处借阅大量宋人诗集后,看法开始改变,认为宋诗“各擅其一代之美。”同时认为宋诗人中有明德者、理学者,能“自成一家,上足以黼黻皇献,而下足以陶写性情。”宋人中具有词人本色者,所作诗“取材新而命意广,不剿袭前人一字,而诗家反以腐锢之其欤。”[40]当然不可否认的是,曹学佺选宋诗还是不免以“唐诗的品味”来观照。吴之振《宋诗钞序》曾载曹学佺语: “选始莱公,以其近唐调也。”因而此举也遭到吴之振批评: “以此义选宋诗,其所谓唐终不可近也,而宋人之诗则已亡矣。”[41]186以唐诗的标准来选录宋诗,还只是宋朝人写的“唐诗”而已,还并不能实质上增加宋诗的地位。
启、祯年间“兴公诗派”领袖徐论诗亦尊唐而不贬宋。徐(1563—1639),字惟起,又字兴公,闽县人,有《鳌峰集》。徐氏所著《徐氏笔精》对宋人之诗多有关注。如评宋大儒杨时云: “杨龟山为吾闽道学之祖,世人但知其语录,而不知龟山之诗亦有可诵者。如《含云寺》诗云: ‘山前咫尺市朝赊,垣屋萧条似隐家。过客不须携鼓吹,野塘终日有鸣蛙。又云: ‘竹间幽径草成围,藜杖穿云翠满衣。石上坐忘惊觉晚,山前明月伴人归。又如《岳阳楼长歌》,宛然唐响,绝无宋人习气。”评宋赵汝谈《直玉堂》诗与潘牥《陪祀》诗“隽永有味,不似宋格。”[42]徐评价标准与曹学佺一样,仍以唐诗为本。
除对宋诗的评价上曹、徐二人基本一致,此时期的诗歌创作也开始悄悄发生变化, “一味清婉温润的诗风也在不知不觉中起了某些变化。徐还有曹学佺)在复振闽中风雅的过程中,随着社会越来越剧烈的变化,闽诗注入了一些新鮮的东西,也给闽诗带来了活力。”[43]103徐《鳌峰集》中最晚的诗是《泰昌庚申除夕》,启、祯二十年的诗作很可惜看不到了,但是万历后期严重的社会矛盾,促使他的诗渐有忧患的凄苍之色,如《大水谣》 《筑城怨》等。曹学佺则开始偏好新奇僻涩,徐《寄曹能始大参》云: “承示新作,题目佳,而造语亦典实,弟于诗调稍僻涩,少欠情采,在杭已有定评,不知以为然否?”[2]1037这里徐说的还很客气,在写给张燮的信中直接认为曹学佺诗好奇: “胡白叔长于诗歌,喜新奇,而不拾人唾余,与能始称同调。而其诗则能始序之,可以知其人矣。”[2]1038胡白叔即胡梅,曹学佺赞赏其诗“未能参预格律,而殊有诗意纤妍之语”[13]602,晋安诗派特别强调的格律在曹学佺这里也已经不再视为金科玉律了。
相较曹、徐二人,徐叔亨与曾异撰对宋诗的看法更为通脱。二人反对分唐界宋,上演了一出双簧进行讽刺:
谓宋与唐悉辨?谓宋人率而唐人练,宋人浅而唐人深也。吾以是为断。徐子曰: “吾以是为断则夫‘宽心须是酒,遣兴莫过诗此杜少陵语也。子以为深乎练乎,宋人之诗乎,唐人之诗乎?犹曰此非少陵佳句。李白‘问余何事栖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闲‘两人对酌山花开,一杯一杯复一杯,诸什佳矣。试杂之邵康节、白玉蟾集中,子以为有以异乎,无以异乎?如陶元亮‘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之句,使出自宋儒口中,子能不以为此晦翁诸君子道学之诗乎?吾读高、岑诸集,其浅率平衍者甚多,驱而纳之王介甫诸公卷中,宋人犹不受也。”[34]505
唐诗、宋诗本就一脉相承,以朝代分诗之优劣,无疑是十分可笑的。徐叔亨所说的现象直刺当时僵固的评诗、学诗陋习。
诗有唐、宋二高峰,非是以朝代划界,更多的是以风格而论。然宋诗风格的真正代表者非黄庭坚莫属,刘克庄《江西诗派小序》说他: “荟举百家句律之长,究极历代体制之变,搜列奇书,穿穴异闻,作为古律,自成一家。虽只字半句不轻出,遂为本朝诗家宗祖。”[44]1换句话说,宋诗面貌即是如此。
在创作上偏向宋诗特色除曹学佺,启、祯晋安诗人还有韩锡、曾异撰等人。韩锡(?—1635),一名廷锡,字晋之,诸生,闽县人。韩锡十分欣赏李贺的“孤情狷性,遐寄苦搜”[38]590的作诗状态,因此“所作多拗涩。”[45]62曾异撰之诗,后人评价不离“诡” “奇”二字。叶矫然《龙性堂诗话》云: “《纺授堂》古诗本于昌黎、山谷,近体欲矫晋安之靡,多抒胸臆,终乏冲雅。如‘孤愤说难消涕泪,妇人醇酒晦英雄。老我意中六太息,送君江上一衰翁。书同轮扁读方快,剑笑庄生说未雄。等语,颇见锋颖,然去风人之旨甚远。”吴骞《拜经楼诗话》云: “明侯官曾弗人先生异撰所著《纺授堂诗》,立意求新,未免稍流于诡。”朱彝尊曰: “弗人异才,诗太近诡。”田佛渊评: “弗人诗抒写性灵,独有奇气,使读者如鉴须眉而肃冠珮,不当以格律二字浅求之。弗人赠林守一《放歌》一篇中,有‘青牛不授言五千,虽曰犹龙亦死鼠,又有‘何人不视,不如左瞽。何男不阳,不如迁腐之句,奇气逼人,自成一家。若以此全篇示今之工王、李七子家言者,必尽摘俚率处,以为姗笑。”[46]586-587曾异撰虽是小人物,但开顺、康时代晋安诗坛宋诗风气。
四、小结
作为晚明五十年唯一能与竟陵相抗衡的晋安诗派,在当时虽然没有走向全国,但也特色鲜明、异彩纷呈、雄傲一时。然而晋安诗派本脱胎于七子复古派,审美追求的不同并沒有改变二者在本质上的相同,都强调近体学初盛唐,讲究诗之格律法度。虽然在万历后期对改变公安派末流空疏叫嚣有进步意义,然而七子派的弊病不可避免地在晋安诗派末流身上重现,甚至还出现了七律独盛、题材狭小的新问题,引来之后钱谦益、周亮工等大家的集中炮轰。不过我们也应该看到,曹学佺、曾异撰等晋安诗人为改变上述弊端付出的努力,暂且不论是否成功,但却改变了晋安诗派的本色,晋安诗派随着曹学佺的离世,终成过去风流。
注释:
① 参见郑礼矩《晚明福建的竟陵诗歌创作》,《闽南师范大学学报》2014年3期,第64-69页。
② 陈广宏在《竟陵派研究》一书中云: “钟惺在赴南京途中及万历己酉(1609)在南京所作同样尚处于探索阶段。……钟惺在这一阶段所作,总体上仍未形成所谓‘深幽孤峭之风格特征。”复旦大学出版社,2006年,209-210页。
③ 曾异撰祖籍晋江,自其祖父即定居侯官,故此处算作晋安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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