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伟宝
摘 要:“啴咺”一词,从“恐惧”义的角度来说,除了出现在扬雄的《方言》原文(并被《广雅》收录)之外,在其他汉籍文献中再无见到其具体用例。现在一些南方少数民族方言和引入了该词的汉语方言中,仍保留了这一古语词。中国民族史和古代人口迁移史的材料表明,“啴咺”可能与古百越民族的关系十分密切,这是楚地方言和百越民族语言长期接触与发展的结果。
关键词:《方言》;“啴咺”;汉语方言;古百越语
扬雄的《輶轩使者绝代语释别国方言》(以下简称《方言》)卷一第十五条云:“谩台、胁阋,惧也。燕代之间曰谩台,齐楚之间曰胁阋。宋卫之间凡怒而噎噫,谓之胁阋。南楚江湘之间谓之啴咺。”[1](P48-49)“谩台”“胁阋”分别是西汉时期用不同方言表达“恐惧”的说法。其中,在燕代之间曰“谩台”,齐楚之间曰“胁阋”。宋卫之间凡“怒而噎噫”,谓之“胁阋”;南楚江湘之间则谓之“啴咺”。本文将主要讨论“南楚江湘之间”表达“恐惧”说法的“啴咺”。
一、古文献中的“啴”“咺”与“啴咺”
(一)古代文献中“啴咺”等出现频次
“啴咺”最早见于扬雄《方言》,古代学者对“啴咺”已有注解。华学诚等的《扬雄方言校释汇证》(以下简称《校释汇证》)曾汇集了前人关于“啴咺”一词的相关解释,并以“按语”的形式予以了评价:
《广雅·释诂二》:“啴咺,惧也。”戴震《方言疏证》:“啴、蝉,古通用。”钱绎《方言笺疏》:“凡人喜则气舒而长,恐惧则气急而促,故惧而喘息谓之啴,哀而恐惧谓之咺,合言之则曰啴咺。”按:单言“啴”或“咺”,无恐惧义之文献用例,钱氏以并列合成词解之,似非确诂。“啴咺”,或作“蝉咺”,叠韵联绵词,扬雄释其状为“怒而噎噫”,据刘台拱说,意谓“怒而气逆”,即又气又怕之状。[1](P48-49)
这些前人注解,虽然都有一定道理,但均无足够的文献用例可以证明,故证据颇为不足。为此,笔者通过北京大学CCL语料库和汉籍全文检索系统4.0,检索了“蝉”“蟬”“啴”“嘽”“咺”“啴咺”“嘽咺”等相关字符。这些字符的出现频次如表1所示:
在统计过程中,笔者发现,“啴咺”仅在两部古籍中出现,一部是扬雄的《方言》,另外一部是《列子》,其中的《力命》篇云:“墨杘、单至、啴咺、憋懯四人相与游于世,胥如志也。”此处显然是作者以寓言的方式所虚拟的人名,张湛注:“此皆默诈、轻发、迂缓、急速之貌。”可见,“啴咺”的真实寓意为“迂缓之貌”。而《广雅·释诂二》的记载:“啴咺,惧也。”只有注释而没有例证,疑似来自于《方言》“南楚江湘之间谓之‘啴咺。”就此而言,本文讨论的表“惧也”的“啴咺”的唯一出处便只有扬雄的《方言》了。同时,《校释汇证》认为钱绎只有注释却缺乏例证,这是有一定道理的。事实上,现存的古代文献中也十分缺乏“啴”和“咺”作“恐惧义”讲的用例。
(二)古代文献中“啴”的用例、释义
如表1所示,“啴”在语料库系统中出现的次数较多。“啴”在《说文解字·口部》的解释是:“啴,喘息也。一曰喜也。从口,单声。”这里我们以《汉语大字典》(第二版)為依据,考察其主要用例和释义[2](P736-737)。
1.《广韵》他干切,平声,寒韵,透母。又《集韵》徒案切。元部。
(1)《诗经·小雅·四牡》:“四牡騑騑,啴啴骆马。”毛传:“啴啴,喘息之貌。马劳则喘息。”又《说文解字·口部》:“啴,喘息也。”
(2)《诗经·大雅·崧高》:“申伯番番,既入于谢。徒御啴啴。”毛传:“啴啴,喜乐也。”又《说文解字·口部》:“啴,一曰喜也。”《集韵·换韵》:“啴,啴啴,喜乐盛也。”
(3)《诗经·小雅·采芑》:“戎车啴啴,啴啴焞焞,如霆如雷。”毛传:“啴啴,众也。焞焞,盛也。”郑玄笺:“言戎车既众盛,其威又如雷霆。”又《广雅·释训》:“啴,啴啴,众也。”
2.《广韵》昌善切,上声,狝韵,昌母。
(4)《礼记·乐记》:“其乐心感者,其声啴以缓。”郑玄注:“啴,宽绰貌。”《集韵·狝韵》:“啴,声缓也。”按:此处为宽舒貌。
3.《集韵》称延切,平声,仙韵,昌母。
(5)扬雄《方言》卷一:“谩台、胁阋,惧也。燕代之间曰谩台,齐楚之间曰胁阋。宋卫之间凡怒而噎噫,谓之胁阋。南楚江湘之间谓之啴咺。”按:此处为恐惧义。
(6)《列子·力命》:“墨杘、单至、啴咺、憋懯四人相与游于世,胥如志也。”张湛注:“此皆默诈、轻发、迂缓、急速之貌。”又《集韵·倦韵》:“啴,啴咺,迂缓貌。”按:此处为迂缓貌。
4.《集韵》汤河切,平声,歌韵,透母。
(7)《集韵·戈韵》:“啴,啴喛,泣貌。”按:此处为哭泣貌。
5.《集韵》党旱切,上声,缓韵,端母。
(8)《集韵·缓韵》:“啴,慄也。”按:此处为战慄貌。
(三)古代文献中“咺”的用例、释义
“咺”在语料库系统中出现的次数也不少。《说文解字·口部》对“咺”的解释是:“咺,朝鲜谓儿泣不止曰咺。从口,宣省声。”许慎实际上是引用了扬雄《方言》对“咺”的解释。这里仍以《汉语大字典》(第二版)为依据,考察“咺”的主要用例和释义。
1.《广韵》况晚切,上声,阮韵,晓母。元部。
(1)扬雄《方言》卷一:“凡哀泣而不止曰咺,哀而不泣曰唏。……朝鲜洌水之间,少儿泣而不止曰咺。”按:古代东北地区称小儿哭泣不止叫咺。
2.《集韵》许元切,平声,元韵,晓母。元部。
(2)《诗经·卫风·淇奥》:“瑟兮僩兮,赫兮咺兮。”毛传:“咺,威仪容止宣著也。”按:此处为显著义。
(3)《古今韵会举要·元韵》:“咺,权也。”按:此处为权力义。
从理论上说,“啴”中的三个义项“喘息”“哭泣”“战慄”,均可能引申出“恐惧”义,“咺”的“哀泣而不止”之义也能与“恐惧”义产生联系。不过,仍无具体的用例可以证实它们可以作“恐惧”讲。也就是说,除了扬雄《方言》的解释,“啴咺”再无“恐惧”义的其他用例。故诚如《校释汇证》所言:“单言‘啴或‘咺,无恐惧义之文献用例,钱氏以并列合成词解之,似非确诂”。因此,钱绎的解释是有待补充的。就此而言,“啴咺”究竟是否如刘台拱所言的“怒而气逆”,亦有待商榷。二人的观点仍需要足够的语例来证明。
(四)“啴咺”的“异体”
确如前人所言,“啴咺”属于叠韵联绵词。顺着这一思路,笔者在查阅古籍文献过程中,又发现了“蝉咺”“婵媛”“掸援”“啴缓”“啴喛”“啴唌”“啴谐”等联绵词,这些词语均和“啴咺”读音相同或相近。其中,“蝉咺”与“啴咺”在上古汉语中通用,清代学者戴震《方言疏证》云:“《广雅》:蝉咺、谩台、胁阋,惧也,义本此。啴、蝉,古通用。”由此可知,“蝉咺”是“啴咺”的又一写法,而且两者均出现在《方言》中,意义相同,不足以作为另一例证。
同时,在古代汉语中,“婵媛”“掸援”与“啴缓”也可通用。“婵媛”又写作“掸援”,《广雅·释训》:“掸援,牵引也。”王念孙《广雅疏证》云:“掸之言蝉连,援之言援引,皆忧思相牵引之貌也。”屈原《离骚》:“女嬃之婵媛兮,申申其詈予。”王逸注:“婵媛,犹牵引也。”姜亮夫《楚辞通故(一)》云:“啴缓亦婵媛,一声之转也。”西汉刘向《九叹·思古》:“心婵媛而无告兮,口噤闭而不言。”《文选·张衡〈南都赋〉》:“结根竦本,垂条婵媛。”李善注:“婵媛,枝相连引也。”以上“婵媛”的用法均为“牵引”义。
“啴缓”“啴唌”“啴谐”三词同样可以通用。“啴唌”的意思是声音舒缓。如西汉王褒《洞箫赋》:“刚毅强暴反仁恩兮,啴唌逸豫戒其失。”“啴缓”,亦指声音柔和舒缓。《文选·王褒<四子讲德论>》:“有二人焉,乘辂而歌……啴缓舒绎,曲折不失节。”吕延济注:“啴缓舒绎,柔和之声也。”《乐府诗集·郊庙歌辞三·北齐五郊乐歌》:“啴缓契王风,持载符君德。”清代赵翼《水嬉看夜船灯火》诗之一:“灯火荧煌星万点,笙歌啴缓月三更。”皆此用例。“啴谐”,是指乐声缓慢和谐。《礼记·乐记》:“是故志微、噍杀之音作,而民思忧;啴谐、慢易、繁文、简节之音作,而民康乐。”孔颖达疏:“啴,宽也;谐,和也。”《文选·潘岳〈笙赋〉》:“含?啴谐,雍雍喈喈。”此处的“啴谐”亦是此义。可见,“啴缓”“啴唌”与“啴谐”语音相同或相近,又都具有“声音舒缓”义,故可通用。
可以看出,在这些“啴咺”的“异体”中,或作“牵引”讲,或作“声音舒缓”讲,在语义上,都和“恐惧”义相差甚远。较为例外的是“蝉咺”和“啴喛”。关于“蝉咺”一词,前文已有所分析,不再赘述。“啴喛”的意思是哭泣的样子,《集韵·戈韵》:“啴,啴喛,泣貌。”在现实生活中,人们会因为恐惧而哭泣,两者有一定的因果联系,不过这只是一个孤证。
总体上来说,除了《方言》的那段解释之外,无论是单言“啴”或“咺”,还是将其视为一词,都没有直接的文献材料可以证明“啴咺”具有“恐惧”的意思。值得我们格外关注的是,该词系当时“南楚江湘之间”的古方言词,“南楚江湘之间”在秦汉时期已是“南蛮”生活的主要区域,那么,“啴咺”是否和当时的少数民族语言(即“古越语”)有一定关系呢?否则,何以解释它在古代文献中的用例是如此匮乏?
二、“啴咺”和南方少数民族语言
(一)“啴咺”的上古拟音
如果“啴咺”真为古越语词的话,那么“啴咺”即为音译词。也就是说,“啴咺”的古音与当时的少数民族相关词语的读音相同或相似。我们不妨先来考察“啴”“咺”所属的上古音系(学界将西汉时期归为汉语语音演变的上古阶段),学者们对两词的拟音分别如表2、表3所示:
从表2、表3可以看出,各位音韵学家对上古时期“啴”“咺”读音的构拟虽有些许出入,但区别并不大。根据上述研究成果,笔者将二字的上古音选定如下:“啴”,[than]**;“咺”,[xjwan]**或[hi?wan]**(“**”表示其字音为拟测的上古音)。
(二)壮侗语族中与“啴”相关的语词
王力在《汉语语音史》中指出,从先秦到当代,元部的语音变化呈现如下规律:“an>ɑn>an”[3],直到现在,元部的韵母依然读/an/。通过查阅壮语、苗语与汉语对译的词典、词汇集等,笔者发现,一些南方少数民族的语言中有“啴”“咺”和“啴咺”的踪迹,它们之间可能存在着音义对应关系。
在现代壮语中,saenz[θan31]①和“啴”发音相近。这一词语在《壮汉词汇》中的释义是:“saenz[θan31]:颤,发抖:Lau dwkndangsaenzliux.怕得浑身发抖。”[4]它的本义为“颤抖、发抖”,常常与“冷”“害怕”等意象共现。
在壮语中,与“saenz”相关、表示“发抖”义项的词语有很多,尤其是在一些方言中,运用相当普遍。以下词条即表示各种各样的“发抖”:
saenadedded:〈方〉身体微微发抖
saenzdiengdieng:〈方〉发抖不停
saenzfaenfaen:〈方〉体弱无力而颤动貌
saenzgaek:(牙齿)打颤
saenzgoekgoek:〈方〉冷得牙齿打颤
saenzriengrieng:〈方〉发抖不停
其中,亦不乏“怕得发抖”的释义和用例。例如:
saenzgywggywg:〈方〉怕得发抖
saenzdwddwd:〈方〉冷得发抖;怕得发抖
同时,还有和“啴咺”读音很相似的“发抖”。例如:
seanznit[θan31nit55]:打冷战[因冷而发抖]
saenzmaet[θan31mat55]:(牙齿)打颤
ndangyaenj[?da:?24jan55]:(见nyamx[?an55])打冷颤
从以上词条来看,在壮语中,“发抖”与“害怕”语义之间的关系十分密切。saenz[θan31]的本義并不是心理上的“恐惧”,而是生理上的“颤抖”,“心理上的恐惧”是“颤抖”在特定语境中派生出来的意思。我们由此推测,扬雄作为一个非母语者,在记录此词音义时,有可能是将“saenz[θan31]的发音记作“啴(啴咺)”,并将其派生义“惧也”作为最主要的义项也是唯一的义项记录下来,从而形成了我们现在所看到的《方言》中的解释。
不仅如此,通过对《壮侗语族语言词汇集》[5]的考察,我们还发现,与“啴”发音相近的词语在壮侗语族中也比较普遍,而且大都具有“颤抖”的意思。具体如表4所示:
(三)壮语、苗语中与“咺”相关的语词
关于“咺”,我们也可以从现代壮语中找到它的踪迹,例如以下几个词条:
huep[hu:p35]:(见yup[jup24])胆寒;害怕;胆怯
hieb[hi:p33]:〈方〉怯;害怕:ndeihieb.[?dei24hi:p33]膽怯
hanz[ha:n31]:(见nyamx[?an55])打冷颤
在上述词条中,既有表“颤抖”义的,也有表“害怕”义的。这种情况与壮语“saenz[θan31]”及其系列词极为近似。
除此之外,按照王力先生所拟定的韵母发展规律:“juan>juɑn>ju?n>ju?n>yan”[3],现代壮语中一些语词的读音和“咺”的读音,也具有这种语音演变的对应关系。例如:
yan[ja:n24]:虚惊
yan[ja:n24]:惊慌;心慌;心跳,胆惊害怕,心惊
yenj[je:n55]:害羞;怕羞
yiemj[ji:m55]:胆怯[比lau害怕得程度大]
yup[jup55]:〈方〉huep胆寒;害怕;胆怯
ywngj[j??55]:〈方〉(小孩)怕生面人
yenndennden[je:n24 ?de:n24 ?de:n24]:〈方〉(小孩)怕生面人
yin[jin24]:打冷颤
总的来看,在壮语中可以说基本保留了与“啴”“咺”“啴咺”极度相似的词语,而且这些词语仍是现代壮语中的常用词。相比之下,湘西苗语和黔东苗语中保留得就不是那么完整。这里以向日征的《汉苗词典(湘西方言)》[6]、王春德的《汉苗词典(黔东方言)》[7]为依据,通过对某些词语音义的考察,我们仍能发现,它们的读音、语义与“咺”有比较高的相似度。具体如表5所示:
这里主要是对南方少数民族语言中的一些语词与“啴”“咺”“啴咺”的读音、语义进行了比较,它们之间有很大可能存在着对应关系。以此类推,我们认为,“啴咺”一词与秦汉时期百越民族的语言也具有密切的关联,因为这些少数民族的先民即是来自古代的百越民族。
三、“啴咺”和汉语方言
上文力图证明“啴咺”现在可能仍存在于我国南方少数民族语言中,那么现代汉语方言中有没有“啴咺”的用例呢?笔者查阅了《汉语方言大词典》《现代汉语方言大词典》《汉语方言词汇》等相关文献,尚未发现这一词条及相关词条。不过,这并不能完全说明“啴咺”在汉语方言里已不再使用了。其实,在笔者的方言——桂南平话中,“啴”和“啴咺”这两个词条都在使用着。其中,啴的读音应是[?an131],啴咺的读音应是[?an131 ?an35]。
从古今读音对应关系来看,关于“啴”作“恐惧”义的读音,《广韵》不见记载;《集韵》标注的读音是“称延切,平声,仙韵,昌母”,这是它的中古音。现在广西宾阳县中华镇当地平话中的/?/音,并非来源于古昌母。前文曾提到戴震《方言疏证》说:“‘啴‘蝉,古通用”,因而两字读音相近或相同,我们可以适当借鉴“蝉”的读音。“蝉”的中古音是“市连切,平声,仙韵,禅母”,在今天的宾阳话中,禅母主要分化为/s/、/?/二母,而/?/只拼以/i/开头的韵母,这样就只剩下了/s/。/san131/这一读音和现代壮语“saenz[θan31]”非常近似,而它在宾阳话中对应的词是“涎”。我们推测,由于/s/、/?/发音部位相同,为了避免混同,/s/遂变成/?/,这也是有可能的。因此,/?an131/可以对应“啴”。
关于“咺”的读音,我们认为,它的中古音应该是常见用法的读音,即《集韵》中所记录的“许元切,平声,元韵,晓母,元部”,而不是《广韵》中所说的“况晚切,上声,阮韵,晓母,元部”。《广韵》中的这一读音只与“哀泣而不止”义对应,而且其用例是来自上古方言,有异读之嫌。当代宾阳话中,声母/?/的来源之一便是古晓母,韵母/an/的来源之一又是古元韵,今35调属阴平。因此,可判定“/?an35/”的今读可能为“咺”。同时,/?an131 ?an35/和“啴咺”古读的叠韵情况一致,故/?an131 ?an35/可对应“啴咺”。
再从语义上看,在桂南平话中,[?an131](“啴”)、[?an131 ?an35](“啴咺”)可以作“发抖”“害怕”讲。请看这两个词在广西宾阳方言口语中的用例:
(1)啴死我哦!你尽吓我做哪门?
(怕死我了!你老吓我干嘛?!)
(2)啴哪门?
(怕什么?)
(3)昨夜行过老屋,暗抹抹昂,我尽打啴咺哦!
(昨夜走过老房子,乌漆抹黑的,[怕得]我一直打颤!)
在上述用例中,“啴”是“怕,恐惧”的意思,“打啴咺”是“打颤,发抖”的意思。其实,将“啴”理解为“害怕,恐惧”“颤抖,发抖”两种含义也未尝不可,同样可解释得通。这并不矛盾,因为前者是派生意义,后者则是本义。
那么,宾阳话中为什么会有“啴咺”这个底层残留呢?这是因为宾阳曾经也是百越之地。虽然现今的宾阳人口以汉族为主,但在历史上,这片土地的开拓者却是壮族先民,这在宾阳县志、当地地名中均可以找到答案。
四、“啴咺”的地理分布与历史原因
扬雄《方言》云:“……南楚江湘之间谓之啴咺。”我们下面要解决的问题就是:“南楚江湘”究竟为何地?它和上文提到的壮语、苗语等南方少数民族语言及桂南平话等汉语方言有关吗?这就涉及到中国民族史和古代人口迁移史等重大问题。
《中國移民史》(第二卷)记载:“公元前689年以后楚国继续吞并周围的小国,并北上与晋国争霸,楚庄王一度成为霸主,楚国的疆域西北到武关(今陕西丹凤县东南),东到昭关(今安徽含山县北),北到今河南南阳市,南到洞庭湖以南。”[8](P24)陈立中(2001)认为,“南楚,历史上主要指汉代的长沙国,即汉文帝以前的吴姓长沙国,辖长沙、武陵、贵阳三郡,主要在今湖南省,也包括湖北省长江以南以及广东、广西北部的部分地区。”[9]扬雄《方言》所说的“南楚江湘”,与陈立中所描述的地域范围大致吻合。
从笔者现今所搜集到的材料来看,“啴咺”一词主要分布在今广西壮族自治区的一些壮族聚居地、湘西苗族和黔东苗族聚居地。这与早期这些少数民族的迁徙流动有着十分密切的关系。战国时期,因楚国南下征服百越民族,这为楚方言和百越民族的语言发生接触创造了条件。《中国移民史》(第二卷)记载:“战国时,楚国的疆域又有扩大,东北达今山东南部,西南至今广西东北角,楚怀王(前328年—前299年在位)时攻入越国,还一度占有今浙江、江苏。”[8](P24)“公元前279年左右,楚人再次发生了一次具有重大影响的移民,尽管这是军事征伐没有达到预期目的的结果。楚将庄蹻奉顷襄王之命率军队向西南进攻,沿沅水溯流而上,攻克在今贵州都匀、黄平、贵定一带的且兰国,又征服了在今贵州西部的夜郎国,一直进至滇池。”[8](P25)楚人一直深入到今云南、贵州地区,与百越民族产生了大规模、大范围的接触。这些百越民族其中就有后来发展为“骆越”“瓯越”的壮族先民和“武陵蛮”的苗族先民。
《中国移民史》(第二卷)还指出:“在巴国兴衰的漫长过程中,巴人的主体由今湖北西部迁入四川东部,一部分又北迁至汉中盆地。以后留在阆中和汉中一带的巴人被称为‘板楯蛮。没有西迁的巴人,一部分西迁至湘西,成为‘武陵蛮;另一部分东移鄂东,到东汉时被称为‘江夏蛮。”[8](P26)可见,早在两千年前的秦汉时代,苗族的祖先已经聚居在湘西、黔东这个当时称作“五溪”的地区,这里至今仍然是他们最集中的居住区域。从苗族的发展史来看,湘西苗语历史上就在“南楚江湘”一带使用。这表明,黔东苗语的语词有可能是通过战争、移民等方式而进入到南楚方言之中。而现代壮语中的saenz[θan31](“啴咺”)等词,也是随着不同朝代的战争、民族迁移而被壮族先民带到今天的广西地区,一直保存在各地的方言口语之中。后来,汉人迁居此地,与当地壮人进行经济文化交往,“啴咺”便成为了古越语的底层留在了宾阳方言中,至今仍是使用频率颇高的常用词。
综上所述,从“恐惧”义这一角度来说,“啴咺”一词除了扬雄的《方言》及引用《方言》的《广雅》之外,在其他汉籍文献中再未见到其具体用例。现在一些南方少数民族方言和引入了该词的汉语方言中,仍保留了这一古语词。中国民族史和古代人口迁移史的材料表明,“啴咺”可能与古百越民族的关系十分密切,这是楚地方言和百越民族语言长期接触与发展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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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Textual Research on “Chanxuan(啴咺)” in Yang xiongs FangYan(扬雄《方言》)
Shi Weibao
(School of Literature, Journalism & communication, South-Central University for Nationalities, Wuhan 430074, China)
Abstract:From the point of view of the meaning of “fear”, the word “chanxuan(啴咺)” is not found in other Chinese literature except the original version of Yang xiongs FangYan(扬雄《方言》)or its inclusion in GuangYa(《广雅》). Now the ethnic minorities in the south and the Chinese dialects that loaned the word have still retained this ancient word. The materials of ethnic history and the history of population migration in ancient China show that “chanxuan(啴咺)”is intensely associated with the ancient BaiYue peoples at that time, which is the result of long-term contact and development between Chu Dialect and BaiYue languages.
Key words:FangYan(《方言》);“chanxuan(啴咺)”;Chinese dialects;BaiYue languag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