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鹿野
我站在这儿,站在信安湖畔水亭门斑驳的城墙上,抚摸着上面的凹凸和弹孔。朝下望去,纵横交错的路上,到处是川流不息的车辆和急匆匆过马路的行人,喧嚣声不断。但我隐隐约约听到一个声音,仿佛有人在嘤嘤啜泣。那淅淅沥沥的小雨,是衢城在哭泣吗?我不知道,我想要去寻找这哭声的源头和哭泣的原因。
我想我应该往南走,过几条街。在那些光鲜亮丽的建筑中,黑瓦白墙的侵华日军细菌战衢州展览馆格外显眼,它就那样静静地伫立在那里,静静地望着来来往往的路人。我踏上那被雨水冲刷到有些泛白的青石板,走向那幢黑瓦白墙。那带着棕黄锈迹的铁门半掩着,似乎知道有访客到来。推开铁门,绕一个弯,是一块黑色的石碑。乌黑而又光滑的石板上密密麻麻地刻着些名字,这是在细菌战中遇难的民众的名字。他们是谁的父母,谁的子女,谁的亲人,谁的朋友啊?我并不知道。
抬脚踏进这四方小院,斑驳的篱院里青石板的痕迹犹在。我放慢了脚步,沿着长廊走着。明亮的玻璃窗内,陈列着战争时的武器。那锈迹斑斑的器具,曾伤害了我们的祖辈,一次又一次。那细长的针管,是细菌战的武器,在灯光下泛着森森的白光。
在默片中,历史帧帧如针,直戳心底。黑白幕布上的一幕幕画面就像往事的回眸,再回首的昨天还浮现在眼前。我们对这段黑色岁月的了解仅限于书本上文学性的文字和少量图片,而如今这样的惨状被掀开,赤裸裸地展现在我的眼前。历史告诉我们,在1940年,侵华日军对衢州发动了惨无人道的细菌战,用飞机入侵浙江衢州上空,撒下带有大量能传播鼠疫的鼠蚤的麦粒、粟粒、破布、纸包传单等物,致使衢州暴发严重的鼠疫等疫情。据记载,衢州细菌战,造成了衢州5万多人遇难,30万人受伤染病,死亡加受伤人数已经超过了1945年日本的广岛原子弹爆炸事件造成的死伤人数。衢州遭受细菌战伤害,在浙江省乃至全国都是最严重的地区。
我抬头,继续走。照片挂在墙上,触目惊心。手无寸铁、弱小无助的妇女儿童,神情无辜而绝望。在细菌战中幸存的人们,虽然侥幸保住性命,却承受着比死亡还痛苦的病痛。因细菌而导致的大面积溃烂,轻者,只在脚上;重者,一条腿甚至双腿都布满伤痕。
他们肯定很痛吧。我有一种窒息之感,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揪着我的领口不放,越收越紧。我仿佛听到了他们的哭声,就在这里。那么血腥,那么恐惧,我不敢想下去了。
往外走,我轻轻地掩上铁门,正如我来的时候那样。
历史总会留下痕迹。展览馆记载着过去。我想在现实的世界里,寻找历史的痕迹。
我随人流,乘车到浙江衢化医院。这里,应该会有历史给我的答案。
推开一间病房的门,房间里的四张床上都有人躺着或坐着,还有旁人陪着,略显拥挤。靠窗的那张床上,一位老人静静地躺着,我走过去,向老人做了自我介绍。他见我来访,有些惊讶,他掀开被子的一角,坐起来,向我展示他的双腿。那是一双狰狞的双腿,右腿上的纱布裹了一层又一层,一直从脚踝包到大腿。腿上插着一根细细的管子,连接着一些复杂的医疗器械,那细管中有暗红的血在流动,没有一丝生气。纱布没包到的地方的皮肤如烧焦了的炭,丝毫看不出来这是皮肤,更似是干枯的黑土地。那空荡荡的左腿的裤管有些骇人,当老人平静地掀起裤腿时,我猛地闭上了眼睛,不忍看到这残酷的景象。
一旁的医护人员说这是老人上一次治疗时因病症严重,为防止病症加剧,不得已将左腿截肢。我向老人了解那段历史,但他说他也不知道。他说,自打他懂事开始,他的腿就一直是这样了。他也是听大人说那段黑色的历史,如同我们听他讲那段历史一样。他只是依稀记得那些被飞机撒下的麦穗,那不知意味着什么的谷粒。当我提起日军时,他并未流露出什么仇恨的情感。
也许是因为他那时候太小,又也许是习惯了吧。
我和老人告别,走出医院往回走。再次路过细菌战展览馆,见有一个日本访问团来访。这是一群年迈的老人。
我上前与一位老奶奶交流,希望她可以告诉我些什么。当我提出她怎样看待日军侵华并实施细菌战这个问题时,她讲着讲着就流下了眼泪,声音断断續续,很诚恳,她为她的国家给中国带来的伤害表示深深的忏悔。从她的语言和眼神中,我可以感受到她内心深深的愧疚与自责,尽管她那时候还未出生。
这位老奶奶以及来访的所有老人,他们仅仅是普通的日本市民,但为什么连普通市民都有勇气承认他们的国家曾经犯的罪,他们的国家却一点都不承认呢?那骇人听闻的屠杀三十万中国人的南京大屠杀只是误杀平民吗?那几十万被细菌病毒感染甚至死亡的人都只是巧合吗?只有这里的人知道,只有那些沾满血的器械知道,只有日本人自己知道!
转身离开。我随着车流来到水亭门,那店铺兴盛的街上人来人往。我停住脚步,凝视着这里的一切,猛地发现远处那层层叠叠的砖块缝隙中有几株绿色的嫩芽生长出来,长在这饱经沧桑的城墙上。
我登上城墙,隔信安湖环顾整个衢城,对岸高楼耸立,新式建筑鳞次栉比。微风轻轻拂过我的脸庞。雨停了,暖暖的阳光洒在衢城,江面泛着粼粼波光。
衢城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