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的“互怼”永不完结

格子围巾

班主任通知我，两周后我将在升旗仪式上进行演讲。他递给我一份资料：“这是之前的演讲稿，你拿去参考。”

我如同被加冕过，感觉自己头戴冠冕，身披战袍，拿着那叠打印纸斗志昂扬地回了教室。演讲稿的确文采出众，我正感慨怪不得老师要我学习时，就看到了末尾标注的“演讲者：冯颂”。

难怪我觉得内容很熟，原来这是冯颂三个月前的演讲稿！

顿时，我像泄了气的氢气球，把演讲稿压进桌肚的最底层。悄悄抬眼扫向同桌，专心做题的她把头压得极低，那架势，像在书海里逆流而上。

没错，冯颂就坐在我的左手边。

我写演讲稿时全程躲着冯颂，担心她在我面前扬扬得意。我甚至梦到自己从台上下来，同学和老师纷纷议论我不如冯颂，我从噩梦中惊醒，冷汗涔涔。

好不容易写完演讲稿，我找好友帮忙提意见。好友不解：“为什么不找冯颂？”

我把我的困扰说了。好友给我支招：“你开门见山找她征求意见，她不会说什么的，再说你代表班级演讲，她没那么小气。”

“按照套路，男生和女生做同桌往往会暗生情愫，为什么你和冯颂看着都挺理智，明里暗里却在互怼？”见我犹豫，好友又劝，“成熟点，做个大人吧。”

身为当事人，我对其中的原因有所了解，用个很玄幻的词解释，就是“气场不合”。高一我见证学生会主席在台上光芒四射时，就立志也要站在国旗下讲话。我等到高二才能代表班级演讲，冯颂却云淡风轻地先我好几步获得了这一成就。

她哪里比我好呢？我百思不得其解，头发多掉了好几根。

我刻意拖到自习课，才把写有请求的演讲稿放在冯颂桌上。好友说得没错，冯颂花了半节课，用铅笔在演讲稿上认真修改，又安静地推还给我。她的意见十分中肯，我不得不服。有几处我为了胜过她，刻意堆砌了辞藻，显得臃肿且浮夸。

我在便利贴上写了“谢谢”递给她，干巴巴地终结了这次别扭的交流。

为了升旗仪式的演讲，我几乎整夜没睡好觉，第二天一大早就赶往教室，准备在空无一人的时候最后演练一番。推开教室门，我被里面的情形吓得一哆嗦。

一个白衣黑发的女子站在晦暗的角落，头抵着雪白的墙壁，身体和墙面几乎呈45度角，风吹动了她的衣袂，我依稀听到她口中默念着什么。

我鼓起勇气出声：“同学，你不舒服吗？”

女生转过头，是冯颂。我松了口气。

“我在背古文。”我看懂了她眼神中流露的怼意，像是我的大惊小怪打扰了她。

用这种高难度的姿势背诵古文是有科学依据的吗？我艰难地把快要说出口的吐槽憋了回去。不过我破解了一个谜团，原来冯颂挤出了清晨的时间集中背文科知识点，才有资本在平时一直做理科题。

“乌龙事件”将我的惴惴不安冲淡了许多。从台下的反应看，我的演讲完成得不错，连冯颂也没有吝啬掌声。

班会课，老师提议由名列前茅的同学讲学习经验，这周轮到了冯颂。

或许是她无私地帮我改演讲稿的缘故，我的“有色眼镜”度数降低了。冯颂讲的内容平实但语气尖锐，我稍稍有点明白了，为什么平日里大家都认为她难以接近，却都愿意留心她的话。能够令别人花时间驻足聆听你的声音，本身就是一种能力的体现。

“要想钓大鱼就要有孤身入深海的坚毅、单刀刺鲨鱼的勇气、扬长避短的智慧和周旋到底永不放弃的韧劲。” 冯颂以这句话结束了分享。

“这话不是你原创的，是《老人与海》的句子吧？”下课铃响后我点出。

她大方承认：“我觉得振奋人心就记住了。”

其实我没看过《老人与海》，仅仅做了几次摘抄。我有点心虚，转移话题问她数学。

和冯颂聊多了，我几乎忘记了第一次被她“怼”的尴尬情形。那时，我和她的共同语言不多，但尚未对她存有偏见。某次我的月考分数不升反降，内心十分苦涩，当着同学的面还假装坚强，捏着试卷开玩笑：“我太难了。”

周围人都被逗笑了，唯独冯颂开口怼我：“你不难，每个人的时间、机会是均等的，有空纠结难不难，不如记几个化学方程式。”

大家瞬间安静，她的耿直让我们面面相觑。我涨红了脸，不知道如何反击，从未觉得上课铃响得如此及时。

我很少再有类似发言，单方面认定和冯颂绝没有成为朋友的可能。后来我读到一个心理学分析，这类“自黑”的话会使大脑释放出多巴胺，说话者会认为目标不再重要，从而放松，导致执行力降低，本质问题没解决，下次未必能取得进步。

也就是说，冯颂的话虽然不中听，但她的意义是正面的。

把馮颂从“敌人”名单里删除后，我对我和她的性格作了分析。我表面上稳重，其实是个急性子，刚把花朵的种子埋进土里，明天就迫不及待想它发芽。冯颂虽然言语犀利，但支撑她的是百折不挠的坚韧。这使得她朋友不多，独来独往也不觉孤独难熬。

我渐渐找到了与冯颂的相处模式，就是跟上她的节奏，开诚布公地展开良性竞争。至于放松时间，我笑她一块香菇嚼五分钟浪费生命，她念叨我过于感性凡事脑补太多……来往间，转眼就要各奔东西，我止不住地惋惜，没能从冯颂那里取得更多“真经”。

我的大学报到日有点晚，上火车时，朋友中只剩下冯颂来送我。她坚持买了站台票，我们在月台上夸张地互相用力拍打着对方的肩膀，犹如惺惺相惜的武林高手在过招切磋。

在大学我获得了更多可支配时间，第一次体验到了独立的滋味。我看了两遍《老人与海》，还能默写《百年孤独》人物图谱，终于不会在任何人面前露怯。

然而自由降临的同时，伴随着迷茫和慌张。我经常会思考前路，是考研还是参加国考？要不要考几个证书傍身，听说教师资格证也挺有用，要不也考一个？都读大学了，不能总问父母要钱，是不是该去做份兼职？

我给冯颂打了个电话，漫无边际地陈述着无限可能的未来，自认为有了挥斥方遒的潇洒气派。

她一改临别时鼓励我向前冲的态度，反而开口怼我：“你在电影院看了三次《哪吒》，真就以为有了三头六臂？”

冯颂的犀利令我张口结舌，随后她又说了好多，每一句都像一支箭扎在我身上。通话结束不久，冯颂给我发来两个文档，一个是我就读的大学最新的研究生招生指标，另一个是国考的录取率。她的意思很明确，让我看清现实，让我认真审视后再谨慎选择，样样通但样样都拿不出手，和挥霍时光没太大分别。

上高中时，我只有考大学这个单一的理想。我为此竭尽全力，即便最后满头汗水地倒在重点线之前，也露出了心满意足的笑。讽刺的是，当我面临更多选择时，怎就把眼光放在“这一个不成功，还有其他选择”上了呢？冲锋号角吹响前，我就给自己找了无数条退路。长大，终究要“逼”自己一把。我从华而不实的梦中惊醒，捧起专业书细细研读。

这些年我看过无数风景，与冯颂经历的呼啸青春始终没有褪色。有冯颂这个“怼”友在，我丝毫不惧被凌霜飞雪抹去棱角，但愿她想起我时，亦能联想到光芒，纵使只有萤火虫般大小。

窗外日光如新，花儿都开了，你看，我们再来一次“互怼”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