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萌 李响*
(1.上海大学 美术学院,上海,200042;2.三明学院 艺术与设计学院,福建 三明,365004)
福建西部地区的典型文化形态是客家文化,在闽西地区这一大的地理范畴中,古汀州的历史地位和影响最为突出。汀州自唐宋时期中原政权经略闽西以来,历经千年留下了丰富的传统文化资源,对闽西乃至全闽文化生态系统的形成影响深远。客家人的入迁,中原文化与闽越族文化的融合,是促进汀州城发展的重要原因。[1]汀州以长汀为中心,下辖宁化、清流、归化(现明溪)、连城、武平、上杭、永定七县。自然环境以山多田少、山林茂密为特征。人文环境以客家文化为代表,当地民众以农耕和山林经济为立身之本。对闽西传统文化设计学视野的挖掘与解读,不能以行政区域划分为依据,而应将研究的视野置于汀州文化的影响范畴,以人文的维度进行。站在汀州传统乡土文化的制高点审视闽西传统地域文化,不仅有利于拓展该主题插画的选材范围和适用范围,更有利于深入理解其文化精髓和民众之“人文性格”。
深入理解与解读汀州传统乡土文化的主题,有利于该地区文化主题插画作品的设计实践和研究,能够避免“插画的同质化”和设计师对“闽西文化的误读”,尤其是避免以往只关注“土楼”而忽视其他的现状,对高校设计教育中地域文化主题设计的教学实践有促进作用。设计理论研究、设计教育教学和地方设计实践项目的整体推进,必然能够优化闽西地域文化设计,对闽西地域文化品牌的树立和推广,促进地方土特产销售、繁荣地方旅游业,以及地方美誉度的提升产生较大的推动作用。
该主题插画设计需要明确三个层面的问题。首先,对汀州传统乡土社会文化生态与当地民众传统人文性格的理解,要在插画创作之前就在脑海图景中生成对此地风土人情的模糊印象,内心产生对汀州文化情景交融的浓烈意识和情感。其次,对创作题材和表现视角的选取,汀州地区以客家和畲族文化为代表,其形成脉络可概括为:中原汉民自唐宋以来逃避中原及江淮地区战祸,入闽后与闽越和盘瓠蛮等当地土著,在相互斗争、相互涵化的过程中克服了山峻水激、瘴痢肆虐的恶劣自然环境,形成了以农耕和山林经济为生存手段的乡土社会,造就了质直简朴、俗梗民强、尚礼重义的人文性格。因此对创作题材的选择应注重选取能表现这一特质的典型素材,如崇山峻岭、“八山一水一分田”的自然环境特征,长汀古城、石壁客家祖地、培田古村、连城罗坊走古事等人文景观。在选取典型素材的同时,注重观察与表现视角的独特性,以“梦境”的角度对素材进行压缩、移植和重构,以独特的构图凸显插画作品的创新表现。最后,表现形式层面的具体考量有形式语言、单体造型、整体把握三个方面的形式创新。画面整体遵循形式美法则,塑造多样而富于变化的和谐;单体形态要进行独特的艺术抽象、夸张、变形、简化;画面形式语言诸如线条、肌理、色彩等要素的表现与情感,以及绘画材料差异化导致的形式特征。
根据美国人类学家斯图尔德的文化生态学说中“关于文化方式是对生态环境适应”的理论,文化生态可以分为自然环境和人文环境两个方面。汀州文化生态圈从地理位置和覆盖面积来看,在闽西地区占有绝大部分比重,因此可参考谢重光先生对客家人文化生态的描述:“客家人基本住地处于万山环抱之中,大山长谷、林箐深阻,高山水冷、山多田少,虎狼为害、瘴痢肆虐,这是客家人所处的自然环境;由此决定的山地农耕经济是客家人的基本生计模式;多民族多族群共存于闽粤赣交界区域,族群接触、斗争、互动、互融是客家人所处人文环境的基本面貌;客家民系就是在这种艰苦的自然环境和复杂的人文环境下,经过漫长的披荆斩棘以耕以殖和残酷的族群互动互融而孕育形成、发展、壮大起来的。”[2]
在此需要详细说明的是,学界一般认为闽西地区是以客家文化为典型代表的,而客家民系源于中原地区的“衣冠南渡”,加之当下民众依族谱记载多追溯祖先来自古中原郡,造成了大众对客家文化的解读过分突出中原汉文化而忽略本土闽越和畲瑶等土著文化的现象。实际上,在千百年来当地民众相互涵化的过程中,该地区文化早已杂糅了中原汉文化和地方土著文化,且追溯中原名门望族认祖归宗的现象不仅体现了地方土著文化对中原汉文化的趋同,也包含了民众朴素的攀附心理。因此,应正确把握插画创作对此兼容并包的文化特点。例如,在对民俗活动的取材中,除了关注“宗祠祭祖”“定光、伏虎佛事”,还应关注“畲族三月三”“傩舞祭祀”等内容。而在建筑环境的插画表现中,尤其避免千篇一律的“永定土楼”,将观察的视野拓展到“九井十八厅”“土堡”以及数量和类型都非常丰富的古村落民居建筑。
插画设计师对汀州民众人文性格的深刻理解,是保证插画作品人文精神和审美旨趣的重要保障,能够避免无根据的杜撰和误导。这对于插画作品的受众解读、传播效果、艺术格调、文化使命来说很有必要。插画设计作为视觉传达设计的重要表现形式,其最为重要的价值特征,即成为视觉设计的有力手段,进而服务当代设计,充当重要的传播媒介,不仅发挥着地方文化品牌的塑造作用,还具有弘扬优秀文化传统和人文精神的文化使命。
长汀是客家人的发祥地和集散地,客家先民从中原辗转而来,在长汀与原住民在生产生活中相互影响、相互融合,形成了独具特色的客家民俗文化、客家服饰文化、客家建筑文化、客家风土文化和客家饮食文化,众多的客家人在这里繁衍生息,并走向五湖四海,创造了极其辉煌的业绩。[3]汀州方志所载“男不逐末而事农功,妇不蚕丝而专绩纺”“君子质直好义,而恬于进取,小人愿悫少文而安于勤劳”“力田治山之民,常安本分”等描述,是对汀州传统乡土社会民众重农抑末、安分守己、勤劳质朴等特质的真实写照,与该地深处大山深谷、耕地稀少、交通闭塞而不通商贾的自然环境特点有很大关系。同时,在漫长的历史岁月里,汀州民众以血缘纽带构建宗族力量,与恶劣的自然环境进行抗争,各族群之间为争取生存空间进行斗争,敢于反抗封建统治阶级的压迫,以及在“抗元斗争”“太平天国运动”“辛亥革命”“土地革命”等重要历史时期发挥的巨大作用,都充分说明了其劲健果敢、尚义轻生的人文性格特征。再者,宋明理学在该地广泛传播之后,逐渐形成了“耕读传家”的儒家文化品质,崇文重教之风日盛。当然,除了以上优点以外,“尚鬼信巫”也是其重要特点,不仅在汀州地区,大至整个闽西乃至全闽,大众文化中的民俗信仰均占据了很大的比重。有人认为,福建是民俗信仰的博物馆,究其原因,是与恶劣的生存环境、闭塞的交通、民众追求美好生活的朴素愿景是分不开的。因此,对这一方面内容的插画表现应采取辩证的方式进行解读和展现。
当下的插画设计有别于其他画种的主要特点体现在其“设计”的属性。首要因素是插画的功能性——即服务于目标受众。再者,同设计一样,“创新”也是插画始终追求的目标之一。通过以上两点根本,源于受众的“接受度”和“求异心理”,这就要求插画设计应以受众能够理解的方式在观念和表现形式上力求创新。通俗地讲就是“画不同”,一方面,插画的创意和主旨要别出心裁,另一方面,插画的表现形式要不断创新。具体来看,可以结合汀州传统乡土文化从以下三个方面具体分析。
图1 古韵汀州主题插画 黄莹莹
图2 古韵汀州主题插画 苏慧敏以上图片来源于插画课程教学成果
文创设计重点要应用闽西客家所特有的文化特质,除了要提炼出闽西客家文化要素,还要充分理解文化要素的精神内涵,否则在应用客家文化进行创作时,不仅降低了作品本身的艺术文化修养,更是对闽西客家优秀传统文化的曲解与不尊重。[4]插画设计从其艺术性质和创作过程来看,接近绘画创作,在设计之前,设计师通过深入解读主题的文化背景,先在心中形成了对该主题强烈的主观情感和创作欲望,在脑海中形成模糊意象和预期目标。在不断创作摸索中,使插画的最终结果不断清晰,受众结合自身认知经验,经过对作品的解读形成脑海图景,激发审美体验,产生意识,唤起情感,形成态度,进而影响受众行为。这一过程包含设计师、插画作品、受众这三个个体,暂不论三者的主客关系或主体间性,上述从设计—作品—接受的运动过程应是可以确定的。
伯格森的直觉主义和威廉·詹姆斯的意识流理论对插画设计的构思阶段有启示意义,设计师在创作闽西汀州文化主题插画之前,必然要对汀州的文化生态有机体系,以及闽西传统乡土大众的人文性格和人文精神有深刻的理解,才能通过插画使自身绵延不断的意识之流涌向受众。也可以说,设计师及其插画作品在受众认知汀州的过程中发挥了重要的媒介作用,作为二级传播结构中的“把关人”和信息传播的“舆论领袖”,迫使设计师必须慎重对待插画创作。
设计师对汀州文化的深度理解,使其产生丰富的情感和设计灵感,这在根源上保证了表现主旨的创新性基因,再也不会局限于对“土楼”这个“单一符号”的形式表现,因为在其了解汀州文化演进历程和当地风土人情的过程中,可以借用的“符号”俯首即是,更何况当设计者被闽西民众历尽艰辛、自力更生的创业史,质直狷介、富于斗争精神的抗争历史,耕读传家、胸怀家国天下的崇高人格所震撼而感动时,创作的激情和闪光点应是不断涌现的。
插画作品强烈的绘画属性决定了画面表现力的重要性。好的题材和主旨终归要落到具体的画面,从什么样的视角展现汀州的自然风貌和人文图景,对作品的艺术格调和美学高度至关重要。凡视觉艺术都要考虑构图和作品结构,插画作品尤其如此。富有想象力的创意和不断创新的视觉面貌迫使插画设计打破常规的叙事逻辑和表现视角,依据表现主旨和设计师的创作意图对创作素材和叙事逻辑进行大胆的重构,是对设计师创意表现的极大解放。弗洛伊德关于“艺术作品”和“白日梦”的论述启发了设计师应从“梦”的角度理解并创作插画。插画不是“照镜子”似的客观再现,而是要通过对题材的选择、移植、压缩和重构,有侧重地对主题进行主观性地表现(见图1)。
汀州林箐深阻、山多田少的自然风貌、重农抑末的山林农耕劳作、耕读传家崇文重教的社会风气、聚族而居的土堡和村落、神秘多样的民俗信仰,这一切与汀州乡土社会息息相关的画面和片段,都要通过设计师充满梦境和幻想的创意建构,形成富有浓浓汀州意蕴的画面,使受众在欣赏的瞬间产生对汀州的直观印象,唤醒那些对汀州有感受经验的受众对汀州满满的回忆,使其绵延的意识流激荡起回忆的浪花,在脑海中闪烁无数交织错叠的画面,将思绪拉回到过去,置身于过往与当下相互融合的“此刻”。
俄国文艺理论家什克洛夫斯基认为,“艺术之所以存在,就是为使人恢复对生活的感觉,就是为使人感受事物,使石头显出石头的质感。艺术的目的是要人感觉到事物,而不是仅仅知道事物。艺术的技巧就是使对象陌生,使形式变得困难,增加感觉的难度和时间长度,因为感觉过程本身就是审美目的,必须设法延长”[5]。在此,我们借用诗学阐述插画设计,从艺术本质上看,插画在创作、传播、欣赏的运动过程中,很多特点和诗歌是很接近的,尤其是插画以“梦”的模式展现主旨,以充满隐喻和象征的方式,使受众在审美感受的过程中产生情感的共鸣。什克洛夫斯基的“陌生化”理论揭示了插画设计力求形式新颖的原因和内在机制,受众首先要被充满表现力的新颖画面所吸引,在通过“陌生”的形式去感知对象的过程中产生审美体验,进而激发情感。表现形式的创新是插画之“画不同”的具体呈现和具体操作,可以从形式语言、单体造型、画面整体三个层面,由画面细节的推敲逐渐上升到画面的宏观审视,再由宏观视角不断调整画面局部与整体的内在层次与结构。
首先,对于形式语言层面来说,自古中国传统书、画、印艺术讲究线条之美,例如,明代邹德中在《绘画指蒙》中总结了十八种描法,称为“十八描”,有铁线描、行云流水描、枯柴描、蚯蚓描、高古游丝描等。因此在插画的绘制过程中,造型的载体——线条和肌理是不能被忽视的重点。如表现汀州古民居的历史沧桑感时,可采用古拙、粗糙、抖动的线条进行描绘,同时配合肌理的渲染,烘托古意,也使插画在微观的表现层面实现形式创新。同时,不同的绘画材料所具有的形式表现特质也能从形式语言的角度为形象塑造提供多样化的选择。
其次,插画的单体造型也要推陈出新,物象的表现不同于再现,素描和速写式的客观再现不能满足插画形象的“陌生化”和“新颖化”,需要插画设计师在对客观物象进行整体把握的基础上,广泛借鉴不同的造型、绘画艺术门类,汲取营养,做到“胸有成竹”,进行个性化表达。对汀州文化生态中包含的创作题材的表现,可以借鉴剪纸、皮影、石刻、年画等中国传统民间艺术形式,也可以借鉴西方现代绘画流派,如:立体主义、野兽派、未来主义、达达主义等,或者可以从当下流行的插画作品中借鉴表现手法,通过吸收经验和主观创新,进而内化为设计师自己独特的形式语言。在形式借鉴和形式创新的同时,还要注意画面形式规律的把握,同类事物的表现方式不宜过多,要尽量拓展同种模式的有限变化,以保证画面的规律性和统一性,这也是现代插画介于装饰画与纯绘画之间的特殊要求。由于当下的设计属性突出了现代插画的“多样性统一”这一形式特征,造型在讲求创新和变化的同时,还要注重统一性原则,因此可以把插画设计中造型变化的这一对辩证关系,看作是介于规律性突出的装饰绘画和强调形式自由的纯绘画之间的一种状态。
最后,对画面整体的把握要兼主题的表现性和形式美法则两个原则。插画的最终目的是通过作品唤起受众对主题的认知、情感和意识,一切努力都要为这样的目的服务。如何塑造形式新颖、表现力强的插画作品,使受众了解汀州、认识汀州、记住汀州,产生对汀州的神往和怀念,也是汀州主题插画的最终目的,因此主旨的表现性应看作是首要原则。为达到这样的目标,上述内容已经强调了设计师需要准备的前期工作,也探讨了细节表现的技巧和方法,但要使画面整体达到“多样性的和谐”这一美学高度,没有形式美法则的指导和调控是行不通的。在单体造型阶段提及的单体变化的有限性拓展,既是插画设计“形式自由”的考量,也是确保整体画面和谐统一的要求。变化与统一,这样一对矛盾的辩证关系是艺术创作中的永恒话题和有关“美”的根本问题,在插画设计中的指导性也是同样的。为了实现画面的多样性,必然要讲究大小、多少、疏密、粗细等对比关系。为了体现整体的统一性,又要求在细节塑造、局部与整体的环节中采用有联系的、有限制的变化,在造型和色彩方面的要求是一致的。除此之外,画面的层次、详略、视觉中心等整体性观念也是形式美法则中需要考虑的重点,要在细节刻画的过程中反复采用宏观视角进行审视和调整(见图2)。
汀州,作为千百年来深处闽西内陆山区的文化中心,它是客家人魂牵梦绕的故乡,也在民族危难关头走出过无数仁人志士。对汀州文化的设计学解读有利于地缘设计文化的发展,以汀州文化为主题的插画设计研究不仅对汀州文化的深入挖掘和推广有益,也对地域文化主题类型的插画设计实践、教学、研究有帮助。虽然和其他艺术创作类似,但插画创作过程是不能用科学实证主义的分析方法肢解的,它既存在经验的积累也体现了设计师的天才和灵感,受众对作品的解读和欣赏过程也是复杂而运动的过程,不可能以简单的模型涵盖所有的情境。对于这一问题的思辨和分析能使我们思考插画的努力方向和它真正的价值评判,因此探讨的过程显得尤为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