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琼琼
跟朋友喝咖啡聊天。她刚与某个女演员见过面,说到这女孩的刺青,形容给我听,怎么整条右手臂刺着一株藤蔓,蔓须曲折缠绕,最长的一根须蔓,一直蜿蜒到手背,仿佛血管静脉着了色伏贴在手背的皮肤上。
朋友形容得很美,我从她的言语衍生我的想象,而不知道为什么想象到的是藤蔓的凋萎。现在,年轻的丰实饱满的手臂刺上的刺青,等到二三十年后,或许皮肤变得松弛干燥,那蔓延的藤蔓,依旧停留在皮肤上,停留在或许骨节增大的,不那么平整华美的手背上,不知道会是如何的景象。
这大概就是我喜欢刺青的原因,觉得那是活的东西,会跟随自己变化、生长和凋萎。好像附着于身体上的宠物,并不是全无意志的。
给自己附加这样一个标志,或说附加这样一个伴侣,它永远在对你说话。虽然有过刺青经验的人都说是痛不欲生,但是我还真的想去弄一个刺青,或许在手上、肩上,一个自己可以看见的地方,一个符号。用它标示我不想说明的心情。
早上去买早餐,看到一只蝴蝶。
好漂亮的蝴蝶,黑底藍翅,翅膀边缘一圈亮黄色和浅绿的边。
这只蝴蝶就在早餐店门口的地面上飞着,找地方停留。
地面是灰白色水泥地,有积水、早餐的豆浆渣、免洗筷塑料包装、一些碎饭粒、萝卜干和芝麻渣。
蝴蝶在地面上飞着,在污水里点了一下,离开,在饭粒旁点了一下,离开,在干白的水泥地上点了一下,离开。
她就是没法突出这个范围,她就只是在这一块脏污的、可憎的地面上,低飞,寻找落脚处,或者,寻找可以逃逸之地。
逃不出去。
早餐店门口不过三米见方大小,对蝴蝶来说,或许是无涯无尽头之所在吧。
那小小的蝴蝶,带着她全部的美丽,逃不出去,就在这脏污之地,她鼓着蝶翼,那彩色缤纷、在灰白水泥地上漂亮得几乎刺眼的身躯,在仓皇地飞扑,停留,又离去。
想起王菲的歌:“蝴蝶飞不过沧海,没有谁忍心责怪。”
不会责怪,不是因为她美,是因为她脆弱。
置身之处如果不是花园,她无法飞越汪洋,便成为注定的悲剧。
我想她会被车子压死吧。因为早餐店前就是车道。
就这样。也许美丽不为人知。但丑恶也不为人知。
不大有人送花给我。我是说亲密意义的花。出去演讲或怎样,有人献花那是另外的事。不过我偶尔喜欢买花给自己。最常买的便是桔梗。
桔梗是奇妙的花。以前不知道它长什么样子,每次看到花名,觉得什么给卡住,似乎是巨大的悲哀,或巨大的美,碰触到时便给卡住,给许多的无法言述的情感卡住。
但是后来看到了花了。在市场,插在塑料水桶里,长长的一大把,紫色的粉红的和绿色的。似乎全无性格,依着赖着,彼此靠在一块。
我最偏爱的色调就是紫和绿,因此只要看到桔梗,就完全被制约似的马上掏钱。我觉得桔梗百看不厌,它是长枝条,买一大把回来,往花器里一放,就自然会有倾斜旖旎之姿。
桔梗不能杂,一定要是单色,绿的就全绿,紫的就全紫。我会买两种颜色,分开来插。
一把桔梗里,可以同时看到花的幼年、少年、青年、中年和老年。
花朵先是细瘦含苞,之后缓慢地展开,慢慢地向四面伸展,但也不到挥洒的地步,就开到全放,花瓣也只是各安其位,一片连一片,贴在一块。不像有些花朵,玫瑰或者牡丹,有一种恣意放肆,决心要开到整朵花碎裂,片片向四面掉落。
桔梗枯萎的时候,也只是缩起来,软软的,自敛的,把自己包住,花瓣蜷在一块,缩着。是很优雅的死法,温静自守。
身为桔梗,我相信它是选择了要这样不喧嚣、不哼不响的人生的。
年轻的时候,有个大我二十岁的女朋友告诉我:“人不是渐渐老的。”
她没生过孩子,直到三十多岁都还维持着少女的身材,皮肤光洁,发丝乌亮,时常被误认为大学生。有一天早上起来,忽然就发现自己老了。
以前听她这样说,觉得是无稽之谈。现在发现:是真的。
有一天早上起来,忽然就看不见了,眼前的东西模糊,报纸上的字像小蚂蚁般跑来跑去。
刹那间,我有了老花眼。
忽然就头发白了。
忽然就皱纹满面。
忽然腰间就多出一圈肥肉。
忽然所有的水分都堆积在脸上。
忽然就有了双下巴。
不骗人,真的就是这样。
这让我觉得很像电脑跑程式,人体里的那个机制是定在某一点上的,当程式跑到那个点上的时候,也许体内会有“咔嗒”的一声,机制便开始启动。
于是就头发白了。
于是就皱纹满面。
于是就腰间多出一圈肥肉。
于是就所有的水分都堆积在脸上。
于是就有了双下巴,有了老花眼。
形容人有赤子之心,英文里有一句话是:“他里面有个孩子。”我倒觉得每个孩子里面都有个老人,随着时光过去,就像发芽一样的长出来。
等“老人”完全长出来之后,我们便忽然过完了一生。
(选自《陪我走一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