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裕亭
吴记铺子,是个杂货铺子。两间茅草屋,缩在后街一条短脖巷子里。店门开在主家东厢房一面临巷的砖墙上。门楣上面没挂招牌,也没扯幌子。白天,门前有两盆花草,以示路人那里开着一家店铺。入夜,门上方斜挑一盏马牙灯笼做招牌。
去吴记买东西的乡邻及盐河里上岸来买盐茶、沽烧酒的船客,总要先在后街走上一段,且边走边往两边巷子里张望,稍不留神,错过了那个巷口,还要往回走一程呢。
吴记铺子里,卖油、盐、酱、醋,也卖渔网、鱼钩、耗子药,以及小孩子们爱吃的各色扁豆似的糖豆,同时还收购废铜、烂铁、鸡毛、废纸等物品。
店里,老板、账房、伙计,由一个白白胖胖的老头一肩挑。
那个白白胖胖的老头,大名吴龙栾,外人叫他吴聋子。可能是因为龙与聋谐音,加之店里同时挤进三五个顾客后,这个买糖豆,那个扯皮筋,嘁嘁喳喳地一喊呼,他就谁也不答应了,所以,人们叫他吴聋子。
吴聋子常年守在店里。一道“L”形的柜台,把他与顾客隔开。顾客们要刀具,要盐、茶,要女人内衣上的花纽扣,一一说给吴聋子。吴聋子就像一条鱼,不停地游移在那“L”形的柜台里。
有时,吴聋子去城里送货、进货,他屋里那个小脚女人会临时帮衬他。那女人行动慢,走道一拧一拧的,可让人着急呢。好在她忙不过来时,会让你自己拿着尺子去量皮筋、扯头绳;你若沽酒、买醋,她则掀开酒坛子、醋罐子,抖抖索索地把弄着一个竹筒刻制的乌红透亮的小量子,一下一下量给你。你问山墙上高悬的渔网或是某些价格昂贵、她又拿不准价码的物件,她会告诉你:“后晌再来吧,他去城里送货了。”
女人说的去城里送货,是指去送平日里收购来的那些废铜、烂铁。有时,城里也派人下来收购。
平常,吴聋子就坐守在店里。
初来小店,你会觉得柜台里面那个白白胖胖的老板被柜台隔在里面了,甚至会认为他只能通过柜台后面的一道门到他自家的院子里去。其实不然,柜台上暗藏玄机—两块板子一横一竖,合搭在一起时与柜台一模一样,当把那两块板子一掀一拉之后,很自然地就會闪出一条通道来,直通吴家坐北朝南的院落。
好多时候,盐河里的船客捉到鱼虾,或是从船上盗来铝锭、麻绳、桐油、鸡毛啥的,来吴记铺子兑换物品。吴聋子看来客是抱着、拎着货物来的,问都不问,随手掀开柜台上面的盖板,让你直接把货物放到他家院子里去。
回头,吴聋子会根据他看到的货物情况,给来客一个满意的价格,对方拿些烟酒糖茶,或沽两壶烈酒,有时也兑换银两,往怀里一揣,道一声:“你忙!”转身,头都不回地就走了。
吴聋子回一声:“再来!”目送那人离去后,他会折回院子,仔细估算一下刚才收购来的货物,到底能赚多少银子。
这一天,吴聋子收到一块“黄货”。那是一个外乡打鱼的汉子送来的,说是刚刚在盐河撒网捞上来的,湿漉漉的,还沾着乌黑的泥巴。那人把黄货当作生铜卖给了吴聋子。
盐河里有许多东西,是人为地沉到河里的。那些常年混迹于盐河里的船工,个个都是贼。他们会趁夜色或船家不留意时,悄悄地将船上值钱的物件,投放到波涛滚滚的盐河里,记下河岸边的标识,待以后时过境迁了,再来以撒网捕鱼的方式捞取。而眼前这块黄货,想必就是某位船工投掷到盐河里的,偏偏被一个外乡来的汉子给捞上来了。
但,那个外乡汉子并不识黄货。吴聋子见天与铜铁打交道,自然心知肚明。他目送那外乡汉子离去后,就手关了店门,连忙喊呼屋里那个小脚女人,赶快打盆清水,找条干净的毛巾来。
接下来,吴聋子便仔细搬弄起那块比拳头还要大的黄东西,他先是用清水洗、毛巾擦,又用牙齿咬,末了将它放在小秤上称。最终,吴聋子给出定论:它不是生铜,而是一块价值连城的狗头金。
刹那间,女人慌了神,连声说:“这可怎么得了!这可怎么得了!”
吴聋子白了女人一眼:“什么怎么得了!咱们捡了个大漏儿,要发大财了!”
吴聋子懂得,那块狗头金,可以做两艘下南洋的大木船,或就地盖起六间大瓦房。可那个外乡汉子竟然拿它当作生铜块,换回两斤“大麦烧”就乐颠颠地走了。
吴聋子很得意,女人却很恐慌。她怕人家反悔了,连夜找上门来讨要,甚至不敢相信那是块金子。
果不其然,次日一大早,那个外乡汉子满脸疑云地来了,要掏双倍的钱,赎回他那块“黄铜蛋”。
原来,在他打鱼的那地方,又有人相继捞上来玉石、银元宝。由此,他联想到自己捞上来的那块“黄铜蛋”有可能是块金子。而此时,吴聋子却说那“黄铜蛋”已经被他的上家当废铜收购走了。
这就是说,外乡汉子很难讨回他的“黄铜蛋”了。
面对这个结果,看似很憨厚的外乡汉子,很是无奈地在店里站了一会儿。见无人搭理他,他便蹲在门外的花盆旁,埋头抽了半天烟,起身走了。
是夜,吴记铺子突遭大火。
吴聋子连滚带爬地从大火中逃出来,算是劫后余生,捡回一条老命。可他那小脚女人因行动不便,葬身火海了。
吴聋子面对那场大火,猜到纵火者是那个外乡汉子。可他并没有选择报官,也没有四处声张,他就那么默默地把事态应承下了。
事后,吴聋子独自到盐河边去找过那个人,可他去了几回,都没有找到。无人知道吴聋子想找那人干什么……
盐区东去十里许,有一个叫大浦的地方。那里,原是盐河的一段古河套,曾经也是盐河入海的一个挺繁华的内陆小码头。有数的几十户人家,坐落在河堤南岸,如同一棵朝阳的果树枝上,结出一串璀璨饱满的果子。
贾恒七八岁的时候,跟着父亲到大浦换过一回粮食。
那时间,大浦尚无一条像样的街道,各家店铺、餐馆、药房、理发摊儿啥的,全都依河散布。人们解手时,不是钻进河滩的芦苇地里,就是去饭馆旁边临时“围羞”的茅棚中。甚至可以一边解手,一边与路人说些天气呀、集市上的货物呀等瞎打牙的话题。
好在,那时大浦的人气挺旺的。见天船来船往,大小餐馆里每晚都要闹和到午夜以后,涂脂抹粉的拉客女,一到晚间,如同飞蛾扑火似的,全都围着饭馆和船上下来的船夫与商客们甩指响、丢媚眼儿。
“此地有前景,若是赶上荒年,这地方能养活人!”
贾恒随父亲去大浦换粮的那日晚间,几个从麦湖一同赶来换粮的麦客,围坐在一家大车店里喝大碗茶水,父親看着盐河里闪烁的灯火,无意中那样闲话了一句,不足八岁的小贾恒却记在心里了。
五年以后,贾恒的父母为抢收那一年麦湖里的麦子,不幸双双被洪水夺去性命。
麦湖,不是个地名,它是淮河泄洪用的一条空旷的河谷,离盐区有一百多里地,每年可种植一茬小麦。所谓麦湖,是指麦苗绿了河谷以后,整个河套如湖泊一样绿浪翻卷。
不作美的是,那河谷里的麦田,不属于贾恒父亲那样赶麦湖的麦客,而是被当地财主们一片一片瓜分了。贾恒他们家,属于外乡来的“赶麦人”,只能凭着力气,去给财主家抢收新麦,从中获取相应的酬劳。财主们懂得麦湖里的麦子并非到手的粮食。他们与麦客们结算工钱时,以当年新麦的收成来抵扣。年头好时,麦客们全家齐上阵,也能从财主那儿分得小半年的口粮,但他们舍不得吃,因为那是细粮。麦客们会肩挑车推地把当年的新麦运送到流金淌银的盐区,卖给盐河口的富裕人家。然后,买些山东那边过来的玉米、山芋等杂粮,就够一家人一年的生计。若是那一年洪水来得突然,尚未到手的麦子连同抢收新麦的麦客们,都有可能被洪水冲走。贾恒的父母,就是那样死去的。
是年,贾恒十三岁。突然失去双亲的贾恒被姑姑接回家。姑姑一家也是赶麦湖的穷人。此时,贾恒想起父亲生前所说的大浦那个地方,便与姑姑说,他要到大浦去“闯生活”。
姑姑不知道大浦在哪里,但知道留下贾恒并不能使他温饱。姑姑便剪去自己的发髻卖掉,给他凑了一块大洋。叮嘱他,穷家富路,路上要吃饱了肚子。
可贾恒揣着姑姑给的那块大洋,一路上过河帮船主拉纤,饭馆里讨饭时帮人家洗碗。等他赶到大浦,夜宿街头时,一所外国人创办的教会收留了他。
贾恒在教会里,白天帮人打扫院落,晚间就睡在门洞里,为教会守夜看大门。
这期间,一位叫法拉利的英国传教士(也是医生)看贾恒机灵勤快,便教他学习西医。
当时,西医在盐区刚刚盛行。同一时期,跟着法拉利学习西医的中国人还有很多。但是法拉利有洁癖,过于讲究卫生,不让人随地吐痰,不许在病房里大声讲话,不让家属到病区探访。
法拉利用他们大英帝国的生活习惯来约束中国人。好多人受不了他的约束,自退或者被他辞退,纷纷离去。
但贾恒没有走。贾恒没有家,自然也没有家人来探望他。这一点不会引起法拉利的反感。再者,贾恒跟着法拉利每天都能吃饱肚子。所以,他比较听法拉利的话。法拉利不让随地吐痰,他就把口水吐在他指定的痰盂里;法拉利不让大声讲话,他就只小声说一些该说的话。由此,他赢得了法拉利的认可与信赖。
法拉利教贾恒各种西药片的用途,还教贾恒把红药水、紫药水涂抹在病人将要动手术的皮肤上。等到知道一刀可以解除阑尾炎的病痛时,贾恒已经穿上白大褂,成为法拉利的得力助手。
五四运动以后,西方传教士陆续撤走。贾恒以及他的同事,在法拉利撤走以后,接管了大浦医院,并在法拉利创办西医的基础上,实行了中西医合璧。
贾恒主政大浦医院后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回乡把他老姑一家接到大浦。他拿出当年姑姑剪掉发髻凑给他的那块银元,问老姑:“你可认得这个?”
当时还是民国,银元正在市面上流通,老姑当然认得,张口就说:“银元嘛。”
贾恒说:“你可知道,这是你给侄儿的那块银元?”
老姑一下子就愣住了:“你怎么没有花它?”
贾恒说:“我要是花了它,就走不到大浦了。”
当时贾恒怀里揣着这块银元,就是揣着生存的希望。他知道,一旦花掉了这块银元,他便两手空空,极有可能没勇气走下去,甚至不知道后面的路该怎样走了。
解放以后,贾恒又在那家医院工作了几年,之后病逝了。其间,那家医院的名称改为盐区第一人民医院。
前年,大浦医院即盐区第一人民医院迎来建院百年,现任院领导为纪念贾恒,给他做了一个半身雕塑:留长发、穿白大褂、胸前挂着听诊器。这些好像都很平常。但细心的人不难看到,贾恒胸前的听诊器有一枚银元镶嵌在其中。以此,标志贾恒的创业史和盐区第一人民医院的发展史。
曹家油坊是一景。
小盐河北面的河坡上,一溜儿狗牙似的石阶,歪歪斜斜地攀上河堤,那便是通往曹家油坊的坡道。前后两排紫竹栅栏围起的场棚,高高地矗立在小盐河北岸的河堤上,与那道斜坡上的石阶连在一起,如同一位身姿曼妙的贵妇人,不经意间把腰带飘落到盐河边小码头上了。
曹家油坊左边,是杨家磨坊,两台圆滚滚的大石碾子,昼夜不停地吱呀呀欢唱。与其说曹杨两家合用着一个水陆小码头,倒不如说两家人共同做着一门营生—杨家磨坊里碾出的豆粕,有相当一部分用在曹家油坊。
南来北往的粮商、油贩子,各地涌入盐河口的船只,都要在曹家小码头那边装卸粮柴,采购蔬菜、瓜果和曹家豆油。
曹家豆油挺有名的。
入夜,隔河相望,可以影影绰绰地看到曹家油坊里人影攒动,如同观赏一场规模宏大的木偶戏。炒豆粕的、蒸豆粕的、装垛套的、压油扛的,看似乱作一团,其实各做各的事情。唯有炒豆粕的与蒸豆粕的是同一伙人。他们将豆粕上锅炒熟,用来提升豆油的醇香。但炒过的豆粕出油量少。曹家人摸到这个规律后,只在蒸熟的豆粕中掺入少量炒料用来提香。至于曹家还有什么榨油的诀窍,外人很难知道。
曹家榨油选在夜间。
清晨,曹家出售豆油的时候,沿街的百姓,手提怀抱着盆盆罐罐地涌来,多则三五斤,少则二三两,还有的穷苦人家,端个茶杯、破碗挤过来,店里的伙计也都笑脸相迎。但曹家大批量的豆油,还是通过油贩子,装入船只,从河坡下面的小码头运往外地。
油贩子是曹家的座上宾。他们来购油的时候,曹家都要留饭。
曹家油坊里做出的饭菜,油水大、香味浓。曹家大奶奶待人宽厚,摸过海碗给客人装饭的时候,总是要压实了再递到客人手中。所以,南来北往的油贩子、大豆商,都喜欢到曹家来购油、送黄豆。沿街的狗呀猫的,也都围在曹家油坊周边打转。曹家大奶奶时不时地会拌些小鱼剩饭、扔块带板筋的骨头,喂养那些流浪街头的猫狗。
曹家油坊,前后运作了几十年。可庚子事变后,西方列强带来了一些洋玩意,给曹家油坊造成了不小的麻烦。
具体一点说,是一位想讨曹家便宜的异乡船客,从汉口载来一台油光锃亮的榨油机,想以高价出售给曹家。没想到曹家老爷子不吃那一套,不要那洋玩意。
那船客心存不甘,找到曹家隔壁的杨家。
杨家本身是开磨坊的。船客游说杨家,说他们家磨坊里碾出来的豆粕,上锅蒸熟以后,转手就可以压榨出香喷喷的豆油来,何乐而不为!
杨家被那船客说动了心,当真就留下了那台机器榨油机。
说是机器榨油机,同样是需要人工来蒸制豆粕,并将蒸熟的豆粕一个一个装入套垛,方能压榨出清亮亮的豆油来。所不同的是,曹家榨油是用一段槐树木的油槽来装垛榨油。而杨家那边,则是通过榨油机的缸套,依次叠垛,绞动转盘来榨油,所轧出的豆饼严实,出油量高。
但盐区百姓吃惯了曹家的油,并品出杨家的机器榨油不香。所以,此时尽管杨家也出售豆油,可上门购油者寥寥无几。
无奈之下,杨家的豆油只好降价出售。
杨家凭着机器榨油成本低、费用少,原本七个铜钱可购一斤的豆油,挂出了六个铜钱的招牌。
这样一来,便有客户上门,先是外乡来的油贩子,他们从杨家购出的豆油,仍然可以打着曹家豆油的招牌,到异地去出售,中间的差价,自然是落进了油贩子自个的腰包。随后,沿街的百姓,也都为了节省那一个铜钱,来杨家打油。
曹家看杨家的豆油下价,也跟着下调了价格。其间,曹家还断了到杨家磨坊碾豆粕的交易,自购了碾砣,悄然与杨家拉开了竞争的架势。
杨家看曹家的油价也跟着下来了,他们便咬紧牙关再降一个点,从六个铜钱降至五个铜钱—这可是榨油的底线了。再降下去,将是贴本的买卖。
没料到,曹家那边干脆豁出血本,陡然降至五个铜钱以下。等到豆油价格降至大豆的价码时,曹杨两家都有些吃不消了。
有一天,曹家进购大豆的本钱没了。但曹家人仍然装作财大气粗的样子,对前来购油者一概留宿、供饭,每到夜晚,还要包台大戏,给油客和乡邻们观看。
怎么说,曹家在盐区开油坊几十年了,可谓家大业大。
可这天清晨,曹家账房里的伙计匆匆跑来找曹老爷,说是支不出后厨送菜的款项了。
曹老爷一愣。他知道曹家庞大的家业已经掏空了。但他不想亏欠菜农的那点小账,以免传出去坏了他们曹家的名声。曹老爷转身绕至后院,找到大奶奶,让她快把娃娃们缝在毽子里玩耍的几个铜板扯拽出来,回头来拍给那送菜的小贩后,照样是杀鸡、宰鹅,招待商客。
可此时,早已经支持不住的杨家,看到曹家那边依然高朋满座,好戏连台,深感不是曹家的对手,便不声不响地把油坊的差事停下了。
至此,曹家斗败了杨家。但曹家仍不甘心,动用了“黑嘴”说客,上门劝说杨家把那台已经趴了窝的洋机器,以很是低廉的价格转卖给了曹家。以此,彻底断了杨家东山再起的后路。
事后,有人评说曹家斗败杨家,并不单单是油价下跌。而是曹家与杨家斗油时,暗中买通油贩子,从杨家购进低价油以后,而源源不断地补充到曹家,才挤垮杨家的。
透鲜,本来的意思是头鲜。
后来,人们口口相传,不知什么时候发生了变化,将头鲜叫成了现在的这个样子。
透鲜是什么?是说一种食物鲜美到什么程度,类似于很鲜、极鲜,非常非常的鲜。
而头鲜,则带有抢先、争先、优先之意,其中还有得意、霸气、骄傲、自豪、荣耀等好多层意思,两者大相径庭,怎么就混为一谈了呢,真是怪了。
再者,头鲜在盐区还特指一种海洋生物—鲖蟹,也是筵席上极佳的一道美味。
民间自古就有蟹过无味之说。即酒席上,只要是吃过鲖蟹,其他的菜肴皆没有味道了。可见鲖蟹之鲜之奇!
当然,这里的头鲜,还泛指每年春天开海以后,盐河口所捕捞上来的第一网鲜鱼活虾。因为鲖蟹是万鲜之王,头鲜之美名,便被鲖蟹独霸了。
光绪二十年春,盐区沈家二公子沈达霖考中进士,恰逢那一年盐河口的鲖蟹上市。沈家老太爷沈万吉,要招呼亲朋到他们家吃“皇榜宴”,专门派人去盐河码头上购来数量众多的头水大鲖蟹。
那种青白两色的大鲖蟹,开水煮沸以后,白色的肚面仍然保持着冰清玉洁的样子,背壳却发生了异变,原本带有梅花斑点的青蟹壳,转瞬之间披上了大红绸缎—蟹壳由青变红,梅花斑点也不见了。
蟹壳这种变化,有些像川剧变脸,锅盖一合一掀,蟹壳便由青变红。且,满锅都红!吃时,掀起“大红盖头”,露出米糕一样金灿灿的一大塊蟹黄(有时,那蟹黄还会顶满蟹壳两端的尖角),掰下一只蟹螯,挑一坨蟹黄,蘸上事先备好的姜末、香醋入口,其鲜味,沁人心脾,令人欲罢不能,忍不住再去啄食那洁白如蒜瓣似的蟹肉,丝丝缕缕地盘绕在舌尖上,舍不得咽下一小口。那鲜嫩的滋味,真是解馋。
此等美物,不是一年四季都能捕捞到的,苏北盐河口的那片海域,每年只在开春即万物复苏时,渔民才能捕捞到。季节性的海生物,如同农家期待麦收一样,前后也就是那么几天。过了那个时节,再想吃,只有等来年了。
而捕蟹时,谁家能率先捉到蟹、吃上蟹,称之为吃头水,又叫吃头鲜。这也正是头鲜的来历。
由此,盐区的商贾大户们,每到鲖蟹上市时,不惜重金,争相抢购,并以抢到头水的大鲖蟹为傲,而相互邀约,显其脸面。有道是:“鲖蟹鲳鱼与对虾,海鲜入市争相夸。红笺到处邀春叙,多在盐区大户家。”
沈万吉家的二公子,偏偏在那一年鲖蟹上市的时候考中进士。原本就想显脸的沈万吉沈老太爷,心里边一乐,抛出高于市场数倍的价格,包揽了盐河口数家渔船上捕捞的鲖蟹。
当天,沈家宴请宾客时,厅堂里的各种美味佳肴不必细说,光是大门外四口大锅轮番煮蟹的情景,就已经映红了半边天。
席间,几百号宾客,同时开扒那大红绸缎般的蟹壳,使筵席一片红艳。那叫一个喜庆、吉祥!而大门外,煮蟹的灶台边,接连摆下一溜儿长条凳,前来观热闹的乡邻、挑担赶路的过客,以及沿街乞讨的流浪汉们,都可以坐下来免费吃蟹。那阵势,像盐区人家上梁建新房,鞭炮燃起时,向四邻抛撒糖果和热乎乎的小馒头,让周边人家也跟着沾沾喜气。
酒宴结束的时候,宾客们拱手离席,行至门厅,每人再送上一份伴手礼— 一兜子红彤彤的大鲖蟹。
应该说,这场“皇榜宴”,因为赶上当年的鲖蟹上市,给沈家增添了几多光彩。
沈万吉之所以用鲖蟹招待宾客,一则是图个喜庆,他儿子一朝皇榜题名,沈家可谓一步迈入官宦门庭,盐区那些比他盐田多、门楼高的大盐商们,以后再不会小看他沈万吉了;再者,儿子有出息,确实也值得庆贺,别说是花些银两请大家吃顿鲖蟹,就是宴请乡邻们三天,也心甘情愿。
后人说,那一年盐河口所捕获的大鲖蟹,都让沈家给买去了。这话说得有些欠妥。可以想到的是,那年春天,前来沈家道贺的人比较多,沈家宴请宾客比较多,盐河口所捕捞的上好虾蟹,被沈家人买去很多。但不能说都被沈家买去了。盐区有钱人家多了去了。
但是,有一件与鲖蟹有关的事件,却是真的。盐区志上记载—
民国九年,军阀张大头(自称张团长)坐镇鹽区的时候,有一妾死于难产。张团长一面为了敛财,一面出于爱妾至深,让部下张罗把丧事办得体面一些。
由此,张罗丧事的人,四处传递讣告,挖空心思地筹备丧宴。其间,就有人想到了盐河口那独特的美味。
可想而知,当天张团长为爱妾办丧宴时,鲖蟹上桌以后,那红彤彤的场面,同样是蔚为壮观。
岂料这场红蟹丧宴之后,手握枪把子的张大头张团长,一夜之间,把当天的厨子和张罗事宜的都给灭了。
原因是,人家的丧事,他们给当成喜事来办了。
至今,盐区人家办丧事,一律不用那种开锅见红的大鲖蟹。
西街王婆子领来的那个奶娘,穿件灰布裙、蓝坎肩。坎肩的边口上好像还掐了葱叶宽的紫边。她手里提个印花的小包袱,跟在王婆后面,一扭一扭地走进太太房里。
太太那边,前脚有人来报了,这会儿,她正坐在堂屋里,看着王婆子与那个发髻盘成鸟巢状的小奶娘一前一后地走过来。
她没有起身,等那小娘子走到跟前时,问王婆子:“哪家的?”
王婆子笑容僵在脸上,当即伏下身,贴着太太的耳根子说:“城西,小梁庄上的。”接下来,声音更小,“刚拾(生)了个丫头,没过头九就撂了。”
王婆子那意思,这会儿奶水可足呢。
太太的眉眼儿一拧,如同一阵凉风掠进门窗,让她略微颤了一下子。在太太看来,一个丫头片片吃过的奶水,再来喂养她家那宝贝孙子,似乎有些不配呢。可那话,没有说出口。她沉思了一会儿,可能也想到只有那样的奶娘,才有足够多的奶水。
太太问:“姓什么?”
那女子回道:“俺娘家姓张,婆家姓梁。你就叫俺小梁吧。”
“哦,小梁。”太太用眼神儿示意旁边的一个花鼓凳,让小梁坐。
小梁欲坐没坐。
太太说:“你坐。”
小梁便双手揽着那个小包袱,挨着那个凳面上雕有“喜鹊登枝”的花鼓凳,曲膝坐下。
太太说:“把怀解开。”
太太要看看小梁的奶子。
小梁有些不大情愿。可此时,一边的王婆子已经伸手扯过了小梁怀里那小包袱,显然是方便小梁去解衣扣。小梁一面说“奶水足的”,一面挺不情愿地解开了一溜儿歪斜下来的纽扣。
整个过程里,太太没有言语。
太太的这个宝贝孙子,是她小儿子在外读书时,恋上京城里一户人家的千金所生。此番,人家若不是回乡来生娃,没准是不回盐区这边生活的。所以,太太格外呵护她这个“洋”儿媳,以及她那个宝贝孙子。
眼下,太太要找个奶娘,是预防儿媳妇生过孩子后,先期回京,将娃儿放在盐区喂养。所以,她对奶娘百般挑剔。
接着,太太便叫人领小梁去西厢房去见少奶奶。
至此,小梁这个奶娘,在太太这边就算是通过了。接下来,是王婆子与太太谈酬劳。
王婆子说:“人家是不愿意出来的……”言外之意,那小梁能来做奶娘,是她王婆子说破嘴皮子才劝来的。
太太懂得这话里的意思,没等王婆子开口要价,便说:“你那一份子,我是不会少的。”
王婆子说:“不是我,我是替那小娘子争个价呢,人家可是头一胎。”
没料到,这话戳到太太的心尖子上了。
太太眉眼儿一拧,问王婆:“头一胎?”
王婆僵笑,不语。
太太也没再说啥。但太太心里犯起嘀咕,那小娘子头一回生娃就夭折了,这本身就不吉祥。再者,她所生的那个小丫头,没过头九就离娘而去,想必她还没有带娃的经验呢。
但那话,太太没有表露出来。
可此时的王婆,只想着从太太那里多讨些赏钱,似乎没有察觉到太太脸上凝霜一样的神情。
第二天,也就是小梁回家把铺盖背来,打算在少奶奶那边长期住下来的时候,丫鬟在大门口堵上她,说是少奶奶那边暂且不要奶娘。
这可是小梁万万没有料到的。
丫鬟从怀里掏出一块现大洋,说是太太开恩,昨儿她来照顾孩子一天,却给她开了半个月的工钱。
小梁下意识地接过那块凉冰冰的大洋,心中并无丝毫感激之情,反倒觉得自个儿被眼前这户人家给戏弄了。一时间心里酸酸的,泪水止不住地在眼窝里打转转。
拦门阻客的丫鬟并没有多看她一眼,板起小脸,“吱呀呀”关上了门。
那一刻,小梁忽而想起昨夜回家,念及少奶奶怀里那孩子可爱,连夜给那宝贝绣制了一个香包,便匆忙从怀里掏出来,连同那份工钱,一起让丫鬟转交给少奶奶。
小梁说,她虽然只带了那孩子一天,也是缘分。那荷包、那块大洋,权当她给孩子的见面礼。说完,抹着泪水,转身离去。
回头,丫鬟与太太如此这番地一说,太太嘴角上略显轻蔑地一笑,半天念叨一句,说:“瞎想!”
太太所说的“瞎想”,可能是胡想、乱想之意。可京城来的少奶奶,没有那样认为。她听了事情的原委,要过那个香包,还有那块现大洋,如同宝贝一样,给孩子留下了。
(选自《大观·东京文学》2020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