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平凡的游戏

黄文军

一

“我要设计一个游戏，一个能让《王者荣耀》靠边站的游戏，一个能够风靡天下的游戏。”

这个念头仿佛一只掉进了米缸的老鼠，贪婪地寄居在了步平凡的脑海里，久久不肯离去。

路过电影院时，步平凡会把悬挂在影院门口的巨幅电影海报，想象成自己设计的游戏的海报。散步到外滩时，步平凡会把闪动在上海中心的玻璃幕墙上的广告，想象成自己设计的游戏的广告。抬头望天，步平凡又会把飞机拉出的尾迹云，想象成自己设计的游戏的宣传语。

可究竟要设计一个怎样的游戏才能轰动世界呢？步平凡早已为此想破了脑袋。

这几天来，他已经失眠了一次，走路撞到电线杆两次，上课开小差三次，课间忘记上厕所四次，吃饭时米粒掉到裤子上五次，刷牙时忘了挤牙膏六次，却仍旧毫无头绪。

事情的起因，源于“王者荣耀”社团的成立。

在“王者荣耀”社团成立之前，学校最具人气的社团一直是步平凡所在的“谣言粉碎机”社团。身为“谣言粉碎机”社团的社长，步平凡一直是身先士卒的典范。他曾当着上百位师生的面，一边吃螃蟹，一边吃柿子，以此证明，这两种食物并不会相克。他也曾当着上百位师生的面，一边吃香蕉，一边吃冬枣，以此证明，这两种水果一起吃未必会产生怪味。他更曾当着上百位师生的面，一边吃海鲜，一边吃维生素C片，以此证明，在正常的食量下，这两种东西不足以产生致命的砒霜……

在学校，很少有人会疯传朋友圈中那些吓死人不偿命的谣言。这一切，自然少不了步平凡每周一次亲力亲为地辟谣的功劳。但自从“王者荣耀”社团成立之后，一切都变了。

“王者荣耀”社团成立的第一天，报名的同学就排起了蜿蜒曲折的长龙。更不可思议的是，班主任賈凡生居然也和颜悦色地混在报名队伍里，说是要真正和同学们打成一片，这可比在食堂的鱼香肉丝里吃到肉丝稀奇多了。最过分的是，“王者荣耀”社团竟然还挖去了“谣言粉碎机”社团的大顾问——“学神”郝非凡。郝非凡甚至还信誓旦旦地发布了他的加盟宣言：“我要通过参与这个游戏，写出一篇洋洋洒洒的论文，详尽地统计出各种角色的优缺点，并找出最佳的使用方法。”那犀利的眼神和郑重的口气，俨然一副要凭借这篇论文摘取诺贝尔奖的架势。

“王者荣耀”社团举行入社测试的那一天，“谣言粉碎机”社团恰好也有活动。只可惜，由来只有新人笑，有谁听到旧人哭。“谣言粉碎机”社团的活动现场，听众寥寥，看客稀少。

“老师们，同学们，今天，我将向大家证明，鸡蛋和豆浆一起吃，营养并不会有损失。”步平凡站在操场的一隅，拿着快没电的扩音喇叭声嘶力竭地大喊。

“这一年来，你证明的最成功的一件事，就是你怎么吃都不会发胖。”同学们说说笑笑着，纷纷朝早已被围得水泄不通的学校大礼堂走去。

《王者荣耀》真有那么好玩吗？步平凡虽然偶尔也玩游戏，却从来不会对任何游戏痴迷，更别提上瘾了。他实在无法理解那些将游戏置于现实之上的人。

一个大胆的念头突然钻进了步平凡的脑海：我要设计一个游戏，一个能让《王者荣耀》靠边站的游戏，一个能够风靡天下的游戏。

二

过地铁闸机口的时候，步平凡又结结实实地撞在了不锈钢的旋转护栏上，他又误将借书卡当成了交通卡，这已是这几天来的第七次了。

上了地铁，打开休眠了一整天的手机，“嘟嘟”声响起，有新的消息。

“晚上一起去打乒乓球吧，去练习投篮也行！”是邻居甄不凡发来的。

“不好意思，没空。”步平凡纠结了一下，这几天来，他已经第八次回绝了别人的邀请。

步平凡闭上眼睛，靠在车厢与车厢衔接的地方，思考着如何设计自己的游戏。对于游戏，他尚没有任何概念。他只知道，这个游戏得足够简单，又足够有内涵。想着，想着，他又坐过站了，这几天来的第九次。

回到家，步平凡将书包抛向沙发，径直坐到餐桌边，一把端起碗拿起筷，快速往嘴里扒拉。妈妈愣愣地看着他：“喂，发什么呆呢？我还没往碗里盛饭呢！”

“贾老师说，你最近上课老是走神，作业也没有以前完成得认真了。”妈妈一边说，一边将步平凡的饭碗盛得满满当当，推到他的面前，“先吃饭，然后自我反思一下。”

“原因很简单，是我的社团受冷落了，我当然也跟着失落了。”步平凡坦然相告。

“就是你那个现场直播吃吃喝喝的‘谣言粉碎机社团？”妈妈温柔地握着步平凡的手，“这个社团如果真的关了，也未必是件坏事。别忘了，在你的同学中，柳凡卉的妈妈是卖燕窝的，赵凡音的爸爸是卖蜂蜜的，郭凡材的爷爷是卖保健床的。你当着广大师生的面，说燕窝的营养等同于银耳，蜂蜜的营养类似于蔗糖，保健床完全是伪科学，不等于明摆着和他们作对吗？”

“可我说的是科学事实，难道向大家普及科学知识也有错吗？”步平凡放下了筷子。

“你没错，只是，这个世界远比你想象的更为复杂。”

“我知道，无非就是要学会虚伪罢了。”

“这不是虚伪，这是……”说到这里，妈妈突然词穷了。

“哼！”步平凡冷笑一声，耸了耸肩。

这一顿饭，两人各吃各的，不再多言。即便步平凡因为一心想着游戏的事，把饭粒弄到了刚拖干净的地板上，妈妈也没有指责半句，她能理解儿子的委屈。

三

晚上八点，爸爸加班回来了，一脸疲惫的样子。

步平凡恰好做完了作业，忽然提出，全家一起来玩游戏。妈妈机敏地朝爸爸眨了眨眼，爸爸心领神会，点头同意，脸上挤出了几分神采。

步平凡先和爸爸比赛拧魔方。三阶的盲拧，爸爸赢了;异形魔方复原，则是步平凡胜出。

步平凡再和妈妈比赛下棋。玩飞行棋，妈妈的运气更好;下跳棋，则是步平凡棋高一着。

步平凡又拉着爸爸和妈妈一起去了楼下的桌游吧，在吧主吴凡韵的指导下，将游戏玩了个遍，各有胜负。

“有时候游戏真的挺好玩的，能让人忘记烦恼。”步平凡若有所思地说。

“那是自然。要不然，怎么会有那么多人痴迷《王者荣耀》呢？”爸爸笑了。

“我也要设计一个游戏，一个能让《王者荣耀》靠边站的游戏，一个能够风靡天下的游戏。”步平凡突然大声讲出了自己的宣言，“这样一来，即便‘谣言粉碎机社团没有了人气，我也能重建一个比‘王者荣耀社团更火爆也更有意义的社团。”

说完，步平凡竟然忍不住哇哇大哭起来，这是他自幼儿园以来第一次当众大哭。

爸爸有节奏地拍着步平凡的肩膀，没有说话，他知道此时无声胜有声。

“行，要是你真能设计出来，我的桌游吧一定鼎力支持。”吧主吴凡韵递来一包餐巾纸。

回家的途中，步平凡又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方才玩过的所有游戏仿佛化作了一个万花筒，在他的眼前徐徐转动，展现出纷繁复杂的画面，正如他此刻纠结缠绕的思绪。快到家门口时，步平凡不慎踩空了一级台阶，好在有爸爸和妈妈断后，将他稳稳地扶住了。

“你这样可不行。”妈妈郑重地凝视着步平凡的眼睛，“想不出来的时候，千万别逼着自己，可以看看书调剂一下，我觉得唐诗宋词就非常不错，说不定会成为你的灵感来源。”

晚上，洗漱完毕后的步平凡真的找出了一本唐诗和一本宋词，借着节能灯柔和的光，阅读了起来。看着看着，步平凡便进入了梦乡，手中的两本书，也不知怎的，变作了他的枕头。

步平凡突然做了一个梦，梦里的他突然穿越去了久远的唐宋时期。他时而站在荒凉的大漠，望见轻烟直上云霄，细看之下，却发现那轻烟是由一个个“孤”字缭绕而成的;他忽而站在黄鹂鸣叫的柳树之下，柳叶青青，上面的叶脉纷纷组成了一个个“翠”字;他突然又凌空飞在三万顷的洞庭湖之上，瞧见每一道烟波的波纹都是一个“水”字;他蓦地又站在黄昏的纱窗之前，依稀瞥见地上的落叶恰好组成一个“愁”字……

步平凡仿佛进入了一个汉字的迷宫，一个个充满诗意的汉字在他的眼前飞舞、旋转、淡入、加深，变幻着楷、隶、行、草、篆等诸多字体，然后化作了一阵汉字的流星雨，流光溢彩。

清晨，步平凡从梦中醒来，发现枕着的唐诗和宋词被撕坏了好几页。他小心翼翼地用透明胶带将破损的书页一一粘好，却忽地想起了昨夜的梦。他的眼睛里突然冒出了比流星还璀璨的光：汉字，诗歌，打破，重组……这不正是我梦寐以求的游戏吗？

四

心愿即将实现，步平凡终于恢复了正常。

刷牙时挤了不多不少的牙膏，吃早饭时桌面和衣服也保持得干干净净，走路时没有撞到电线杆，过闸机时也拿对了交通卡，到站后没有忘记下车，上课也没有开小差，课间更不曾忘记上厕所，只是脸上时不时会浮现出一丝浅笑。旁人问他有何喜事，他却总是笑而不语。

傍晚回到家，步平凡就忙碌了起来。他从抽屉里取出白纸和剪刀，“咔嚓咔嚓”剪个不停。然后，将一枚枚纸片收拢起来，一边翻看着唐诗和宋词，一边用水笔在纸片上写下了一个个使用频率高的汉字：一二三四五，个十百千万，雨雪风雷霜，兰草桂柳姜……

吃过晚饭，他便拿着那一沓纸片，匆匆奔到了楼下的桌游吧。

天色刚刚暗下来，桌游吧里还没什么生意。步平凡趴在一張荷叶形的桌子上，将纸片背面朝上，在桌面上轻轻铺展开，又转过头朝吴凡韵招了招手：“小吴老师，快来看看，我设计的游戏怎么样？”

“好！”吴凡韵快步走了过来，给步平凡端了一杯柠檬水。

“你先重复我的一个动作。”步平凡说完，率先揭开一张纸片，上面写了个“雪”字。

吴凡韵依样画葫芦，也揭开了一张纸片，上面是个“风”字。

“一个‘风字，一个‘雪字，你想到了什么唐诗宋词？”步平凡问。

“必须是唐诗宋词吗？我大学读的是理科，说实话，好多年不看文学书了。看到这两个字，我一下子能想到的只有‘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是《三国杀》里甄姬的台词。”吴凡韵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我想到了。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步平凡骄傲地拾起那两张纸片，叠在一起，放到自己面前，“我赢了，这两张牌是我的了。我们再来，你要奋起直追哟！”

步平凡又翻到了一张“四”，而吴凡韵则翻到了一张“万”。

“我想到了！”步平凡猛地拍了一下桌子，“黄四娘家花满蹊，千朵万朵压枝低。”

“我也想到了！天台四万八千丈，对此欲倒东南倾。出自李白的《梦游天姥吟留别》。”

“我比你快，所以是我赢。”步平凡说。

“挺不错的游戏，将唐诗和宋词纳入卡牌，既古典又有新意。不过，这薄薄的纸片未免太寒酸了，正面写的字，其实反面都能看出来，你可得好好改进一下。”吴凡韵将柜子上的卡牌一一展示给步平凡看，“这些游戏都值得你借鉴。”

“嗯，嗯。”步平凡连连点头，心中又有了思路。

五

周末一早，步平凡就坐车去了福州路，忙碌的身影在各家文化用品店里穿梭。中午回到家，他先将卷成筒状的卡纸在桌上铺平，在背面均匀地涂上糨糊，然后小心翼翼地将花纹纸贴上去，再用干净的抹布来回轻轻擦拭和按压，尽量不让纸与纸之间出现气泡。等它们阴干了之后，再将纸翻过来，用铅笔和丁字尺做好等距离的标记，并打好大小一致的网格。再然后，便是将纸平铺在刻纸垫上，用美工刀紧紧贴着丁字尺的边，悉心地裁切，制作出大小一致的卡牌。最后，用毛笔写下一个个唐诗宋词里的常用汉字，并耐心地等待墨汁晾干。

步平凡整整花了一个周末的时间，才做好了100张卡牌。卡牌背面的花纹纸是秋天的红叶，在夕阳的映照下闪着无比鲜艳的光。晚饭后，爸爸和妈妈也心血来潮，拿起久未碰触的水彩笔，在卡牌上画起了涂鸦。虽然画得非常一般，却让步平凡觉得心里暖暖的，好似胸口焐了一颗刚煮熟的鸡蛋似的。

“来来来，我们一家人先试玩一下步平凡同学的游戏吧，近水楼台先得月。”爸爸说。

“好啊！我去把唐诗和宋词拿来，以便随时作弊。”妈妈嫣然一笑。

“那我们这就开始吧，最喜欢你们成为我的手下败将了。”步平凡咧嘴大笑。

“三，二，一，开始！”说罢三人便同时翻牌，出现在他们面前的三个字分别是“人”“梦”和“月”，以及三幅小小的卡通画。

“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步平凡张口就来。

第二次出现在三人面前的牌换成了“家”“音”和“催”。

“我知道，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妈妈抢着说。

“错啦，此‘衰非彼‘催。”爸爸居然童心未泯，扮起了鬼脸。

这一回，步平凡也没有任何答案。通过协商，三人决定，将“音”字牌翻回去。

“家本洞庭上，岁时归思催。”爸爸先步平凡一步，说出了一句诗。

“真怀念青春年少时读诗背诗的岁月啊！”妈妈突然感慨了起来。

“你就不怀念我给你写诗的时光吗？”爸爸深情地凝视着妈妈。

“以我的功率，足够照亮你们俩忆青春吗？”步平凡嘿嘿一笑。

六

第二天一早，步平凡信心满满地将自己设计的游戏卡牌带去了学校。虽然没能引起剧烈的轰动，但也激起了不小的浪花。班主任贾凡生对此尤其赞赏。他正要组队参加市里的诗词大会，步平凡设计的这个游戏，不仅能够帮他筛选出校园里的诗词爱好者，还能够测试他们的诗词储备量，并能锻炼他们的临场反应能力，一举三得，简直可以拿去申请专利了。

于是乎，步平凡变得异常忙碌起来。他既要设法让最近遭遇挫折的“谣言粉碎机”社团东山再起，又在大家的欢呼声中成了贾老师指定的队长，负责学校诗词战队的组建和日常训练。

这不，虽然学校已经放学，他却依旧留在教室里，准备多待半小时，招募队员。

令步平凡感到意外的是，“学神”郝非凡竟然也来报名了。

“你不会中途再退出吧？如果那样的话，你还是不要加入为好。”步平凡没好气地说。

“为什么要中途退出？哦！我明白了，你一定是以为我参加了‘王者荣耀社团就退出‘谣言粉碎机社团了，对不对？我只是为了证明，同时参加两个社团，并不会影响我的学习，更不会影响我们两个的友谊。”郝非凡大方地朝步平凡伸出了手。

步平凡尴尬地吐了吐舌头，居然忘了去握郝非凡的手。好在郝非凡身体往前一倾，紧紧抓住了步平凡的手，用力摇晃着：“尊敬的队长大人，你就好好带着我们训练诗词吧。下一期的辟谣，我也已经策划好了，阁下尽管放一百零八个心。”

“嘟嘟”，手機又响了，又是邻居甄不凡：“晚上打羽毛球？”

“好，老时间，老地方。”步平凡终于没有再拒绝对方的邀请。

“这么多天闭关，原来你是去设计游戏啦！好玩不？打完球一起玩玩？”

“好啊，打完球就去我家玩吧，还有银耳绿豆汤喝，只能解渴，不能解百毒！”

关上教室门的时候，步平凡感觉自己的球鞋上似乎长了一对翅膀，走起路来是那么轻松，那么自在，简直就是在飞。

七

一切都变得美好了起来。

“王者荣耀”社团的成立，反而让大家摆脱了对这个游戏的沉迷。“学神”郝非凡的悉心指点，让大家飞速掌握了游戏的精要。贾老师的善意提醒，又让大家知道了什么叫适可而止。

“谣言粉碎机”社团虽然一时被抢走了不少风头，但忠实的拥趸毕竟还在，而且学校从来不乏浓厚的科学氛围，这架“飞机”的航程算是越发平稳了。

诗词战队已经组建成功，在步平凡的游戏的辅助下，大家的诗词水平大有长进，已显现出了争夺桂冠的雄心和实力。在贾老师的带领下，步平凡和队友们意气风发地坐上了去市里的大巴。

知道吗？他此刻所想的，居然不是比赛的胜负，而是比赛过后，还要抽空去学习画画，去学习书法，把卡牌上的画，画得更美一些，把卡牌上的字，写得更好一些。他觉得，唯有那样，才能让这个游戏与唐诗宋词更相得益彰。因为，这是步平凡的游戏。

（本文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