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月老刮风。不偏不倚,它刮到了我们家里来,刮到了母亲——一个貌美如花的年轻女人,还有她三个幼小的孩子。母亲先是打了个趔趄,仿佛突然的眩晕,身体失重,父亲伸手,想去扶她,她自己已经站好了。定了定神,挨个看了看她的孩子,优美的眼睛里就掠过风一样的忧愁和凄哀,掩饰着,去看屋笆和屋梁、报纸糊的顶棚、贴有三面红旗的墻壁、卧室大炕、抵着门的小床、自制的摇篮、拨浪鼓、小铃铛,还有奶瓶、片子、灰包、圆镜子、小木梳、发卡、头绳、胰子、雪花膏、蛤蜊油、水缸、铁皮水瓢、白色搪瓷缸、饼干盒、三好学生奖状、黑白照片、书包、课本、作业本、米尺、橡皮、小刀。她开始收拾、整理、打包,只有最后不知是哪个孩子的一双布鞋,有一只,被大拇脚趾戳了一个洞,暴露着孩子的成长。母亲笑了,惬意地,顺手扔在了门后,又捡回来,拍了上面的尘土,搁在铁皮桶里。
留下的是父亲的物件儿。除了日常生活用品,最显眼的就是一个军用黄牛皮背包,让父亲在我眼里一直有威武雄壮之感;挂在墙上的十几枚勋章,是父亲历经战争生死的荣光;大前门香烟,是父亲这种级别的干部专供、身份的象征;解放大西南获得的一把锋利怪异的藏刀,上面镶满了金银珠玉,色泽油腻美艳;还有一双长筒马靴,乌黑铮亮,质地非凡,擦拭干净后,用细布包裹着,藏在高高的壁洞里,每天夜晚都有马蹄敲打的节奏,劲疾而清澈,从床面前驰过……母亲收拾完后,天就黑了,门外刮着风,屋子里幽深、黑暗,安静极了,包括平日忽闪的煤油灯、吱吱的炉子、飘荡的窗帘,以及那些可爱的抑或令人讨厌的小动物、小爬虫们。安静极了,从没有过的安静,就像酝酿、铺垫、孕育、潜伏,就像一切准备就绪,只等天亮出发。
天亮了,母亲打开门,辨别一下风的方向,她又回到了屋里,坐在床上,目光散乱,一动不动,望着门外,望着很远很远的地方。就那样望着、等着、耗着、挨着,一天长于百年,终于挨到了那天下午。日头西坠,巨大而凝重,屋里也开始响起风声,椽子发出啸叫,看不见风从哪里来,往哪里刮,门外的泡桐树剧烈摇晃给出一种判断:风越来越大了,这是最后的催促和威胁、警示和通牒。母亲被刮起来,她的三个孩子和那些破烂旧家什儿被刮起来,父亲、同事、邻居、整个学校的师生、门前泡桐树上的鸟群,还有那些在夜间突然变得安静的小虫子们,都眼睁睁看着风把他们从老北乡刮到了南方淮河岸边,从一个叫临颍固厢小学的地方,一直刮到了固始县东大岗张广庙孙老庄子。
孙老庄子是父亲的老家、母亲的老家,那里土地宽厚,亲人善良,他们惊异而欣喜地,在风里,一把接住了他们。
——经历过那段历史的人都应该知道,那阵风是:凡1958年参加工作的,1962年一律下放。不偏不倚,母亲恰好被风给刮着。“呸!呸!呸!”母亲当时就朝地上啐了几口,望着“老资格”的父亲。“老资格”也不行,上下都讲不通的,人家都眼瞅着的呢,那就认了,是命,母亲觉得,自己命该遭此一难。而且,自十六七岁少女时,被一个大了她将近十岁的军人,那个年代的最可爱的人,粗鲁、武断而蛮横地从老家带走,中间就没回去过几回,她有点想家了。
无论父母亲在那一历史悲壮时刻如何愤懑凄伤、一筹莫展,我还是要让那风刮它一会儿,让我来掰指头数数1962年我多大,哦,八岁。我承认,我算术不好,语文也不好,成绩很差,但你要由此质疑我的智商,或以为我原本就是个傻子、二货、囊巴、糊涂蛋,那你就错了。远的不说,我母亲出生于旧时代的那个富丽堂皇的商人世家,你就看我母亲如花似玉一个美人坯子,及至散发出的咄咄逼人的生命气息和能歌善舞的艺术才情;或者你有机会看到她批改学生作业写下的娟秀文气的小字,就会知道什么叫作天赋、遗传、非凡和特质。问题出在哪儿呢,还是出在那阵风。那阵风把我们刮到了张广庙孙老庄子,母亲在还没来得及筹划即将开始的土地上的生活,当务之急是先要把我送去上学。——让风再刮一会儿,我还得掰指头数数1962年我插班在几年级,哦,三年级。那年秋天,暑假过后,我正好入学。入学后,我就完蛋了,学习成绩一落千丈。现在想来,母亲那时也许自己根本就没缓过神来,接受不了这突变现实,也许压根儿就想不到,她和父亲都忽略了一个严重的问题,那就是我与老家人语言不通。我说的是北方中原河南侉腔,固始则在豫东南豫皖交界处,说的是古老唐音,四声完全颠倒。问题的严重性是在学校,我听不懂老师讲话,老师也听不懂我讲话。我原来在临颍固厢小学上学时,母亲是教师,我的成绩非常优秀。记得我得过三好学生称号,发了一个小布牌子,黄色,上面写着:三好学生,中间是三个钢笔帽那么大的圆圈,里面写着我的名字:陈和平。小牌子后面有别针,可以别在衣服上,很骄傲的。我那时叫陈和平,有鲜明时代特色,和父亲参加抗美援朝、保卫世界和平有关。父亲是军人,参加过解放郑州、淮海战役、渡江战役、解放大西南和抗美援朝,负伤回到洛阳白马寺第二荣军学校疗养。打马回乡,耀武扬威,回张广庙讨老婆,经人介绍,一眼就相中了我母亲——一个十七岁的女中学生,并以军人作风,当即给带到洛阳,领进洞房;第二年,准确说就是1954年4月1日寅时时分,我出生在那里,哭声响彻那一座著名的佛家寺院。但那时不知道,4月1日,是愚人节。之前,我也不愚,这一回老家来,成了傻子。语言不通,天天听天书,整个一个糊涂蛋,墙壁上的刘胡兰啊、向秀丽啊、董存瑞啊、黄继光啊,及至后来的雷锋、王杰、欧阳海、草原英雄小姐妹啊,就那样看着我,一天天变得混沌无觉、愚不可及。
语言不通,无法交流,不像老鹰和小鸡、猫和老鼠、狗和兔子,无法也无须交涉、谈判和商量的,直接将思想展示为暴力行为,而弱者肉为强者食,即使它们语言相通,弱者也没有抗议和哭诉的机会。我和老师是两个人哩,并有共同的语言,但听不懂,老师也成了傻子。以致老师把课本用力摔在我脸上,把我从座位上像老鹰抓小鸡一样提溜到讲台上,揪住我的头发,使劲往黑板上撞,我都不知道这世界究竟发生了什么,让老师激愤如此。后来老师不再理我,从此我便“被”自暴自弃了。
一个奇迹,我居然上到了小学六年级,没有留级,没被开除,令我悲喜交加。更大的奇迹是,我上到小学六年级的时候,我和老师、村人基本上语言相通了,仿佛我家门前小渠里的水,被阻于淤塞,但你身在其中,长久地阴湿、浸泡、渗漏,渐渐地,冲出小豁口,接二连三,一下就流畅自如了。但有什么用,成绩是再好不了,而我即将要参加升初中考试,我知道,就是王母娘娘下凡,诸葛亮做家教来帮我,我也考不上。考不上初中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可能小学一上完,我就得永世爬回孙老庄子,扒田墒沟子。而没有任何人知道一个少年内心的不安和恐慌。
我等待着1966年的那个夏天,就像等待一场酷烈的炎热和死亡。
出其不意的是,我坐以待毙的那个炎热的夏天临近的时候,大风骤起,摧枯拉朽,革命来了!学校停课了,我们不考试了!所有师生都推倒围墙,砸烂大门,冲出校园,去造反了!没有了交流障碍,插上了语言翅膀,借助“革命”风力,我在张广庙开始展翅高飞,畅行无阻。我可以和广大“革命”师生一起上街游行,高呼口号;一起冲进街南头的乡政府,砸烂旧世界和那个威严的大门和牌子;铺天盖地将标语、口号、大字报一夜之间糊满学校内外和张广庙南北大街,仿佛一场盛大的丧事和吊唁;批斗乡里书记和我们校长,还有俺村的地主老蔡,我都参加了。我就是在校长批斗会上,认识了张什么,他比我高一个年级。接着就是他,带了我去稻场上看大人们焚烧“四旧”。我紧贴在他屁股后面,猫着身子躲到火光背影处,趁机溜边儿,假装把书往火堆上扔,偷了好多书回家。其中有《彭公案》《施公案》《三国演义》《青春之歌》等,还有缺张少页的连环画和一本淡黄色封皮的《中学生课外阅读》。这本书最好,里面有鲁迅的《枣树》、唐小丁的《北京漫步》、季羡林的《燕园春色》、孙犁的《荷花淀》、贺敬之的《放声歌唱》《梳妆台》、郭小川的《祝酒歌》、峻青的《镜泊湖》《秋色赋》,很多篇章我都能背下来。今日想来,算得是我最初的文学领受和启蒙吧。你都不知道,在我偷回來的那一堆旧书里,意外发现,还有一摞厚厚誊写干净的长篇小说手稿:《打狗的故事》,并有序言、后记和给出版社的信。可有意思哩,作者跟俺大姨舅重名。给出版社的信上写了他原是教师,被学校开除公职,回到农村,得了严重的黄疸型肝炎,长子夭折,以及写作此书的艰辛过程,云云,——好多年,我都没弄懂“夭折”这个词。从给出版社写信的日期看,信没发出,“文革”就开始了,书稿被当成了“四旧”,被收走了。后来去大姨舅家走亲戚,我在他书房里,看见了这部一模一样的书稿,我惊呆了!
批斗地主老蔡那天,又起风了,电线杆子也被吹得摇晃,那上面架着广播喇叭,队长张瞎子在里面哇哇乱叫,回声飘忽震荡,他在一遍遍通知晚上在队部稻场上开忆苦思甜大会,大人小孩都参加,并充满恐吓。稻场很大,东边堆着好几座小山一样巍峨的草垛,西边散落着几个巨型石磙,顿时会有重量的想象;队部门口用新砍掉的杨树搭起一个台子,并没有削净,显得枝繁叶茂;横杆子上绑着会标,会标两头各挂一盏吱吱响的汽灯,亮如白昼。一个女人被五花大绑押上台,脖子上挂了大牌子,是许婶!——不是批斗老蔡吗?——老蔡病了,用架子车拉来,站不起,又拉回去了。——斗许婶干啥?——谁说许婶是老蔡原配,婚后老蔡就出国留学了;还据说在那里娶了外国老婆,生有娃;父亲病重,老蔡回来,赶上解放,就滞留在家,走不掉了。说许婶也生有娃,扔了。有说那娃是老蔡的种,有说不是。
批斗会开了一会,张瞎子冲到前台来,大喊大叫,控诉说他当年做地主老蔡家的长工,受尽压榨,然后指着自己的瞎眼,说他为着不去当壮丁,自己用剪子给扎瞎了,这只瞎眼,就是万恶旧社会的铁证!在场群众受到感染,高呼口号,队长更加激愤了,突然上前,一把把许婶洁净的鱼白色上衣撕开了。那个瞬间,就像撕下了她一块肉来,所有人都感觉到了撕裂的生疼。台下大乱,人们像一群饿狼闻到了血腥,往台子跟前挤,这时我看到,许婶的胸脯露出来了……
第二日一早,母亲站在我床面前,下了死命令:熊孩子,你给我记住了,你只准在家给我待着,哪也不兴去!就这样,我终没有把“革命”进行到底,很快就在家待着了,就像一个失败者、逃跑者、丧失信心者,或者叛变者。是母亲葬送了一个少年的远大前程。
我被母亲软禁之后,无所事事,开始在村子里四处游荡,一直游荡到南大塘高塘埂上,就在那里,有了我一生中那个伟大的历史性的下午:我和张什么再次相遇。母亲说:什么张什么,就那个小鸡巴臭孩儿,叫囊巴子。
后来我想,他爹也是,不管囊巴子是他亲生还是如传言的捡来收养的地主老蔡的孩子,哪能起这么个名字。平时闲聊,我给人家讲俺同学张什么,他们都立即要问:“什么?什么什么?”三个“什么”,音调上是不一样的,因此词义也不一样,在这里,前两个“什么”是疑问代词,后一个“什么”是名词。我说我同学张什么,他们更迷惑了,问:“你同学张什么,张什么?”没办法,就赶紧解释说我同学他名字就叫张什么。大多人仿佛明白了,也有一根筋的还在继续问:“张什么,张什么,张什么啊?”是啊?张什么,张什么,张什么啊?我经常也被搅进去了,突然不知道张什么是张什么了。一细想,其实我们在调侃嘲笑张什么的时候,问下自己,我们是什么?我们是什么,谁知道我们是什么;我们不是什么,也不叫什么,有时候,比如在那些混乱的年代里,我们和张什么一样,什么都不是什么。
大概是这些什么什么的原因,我索性不叫什么的大名了,而叫他外号囊巴子,再不会有人疑问,就像他在作为张什么的时候不能确定甚或充满疑问的人生,囊巴子,确定无疑,就是囊巴子。我最开始认识他的时候,根本没看清他长什么样,现在看清了,我的乖儿也,他真是一副囊巴样,黑瘦、丑陋、皮肤粗糙,额头不成比例地宽大,还老是淌着浓鼻涕。但我真正发现并认识我的村庄和土地,可以极其抒情地讲,囊巴子是我的学校和老师、书本和奶水、粮食和青菜,他让我成长,他教会了我许多土地上的技能和乡村的游戏,培养了我一生的乡村情感,诗意而丰富。囊巴子扒开孙老庄子的土坷垃,让我看掩埋在下面的秘密;囊巴子把整个世界捧在手上,让我看万物生长的神奇。
现在是1967年的春天,河水清亮,山野明媚,村庄宁静,微风温柔。秧鸡儿有节奏地叫唤,鹅秧子像一团一团黄黄的光晕;蝴蝶身前身后飞,花枝招展,谈情说爱;种子拱土,燕子衔泥,喜鹊做窝,发情的狗在远处奔跑追逐,处处生机勃勃,一片欣欣向荣。囊巴子带着我走在青草和野花开满的田埂,像两个来路不明的乡村游侠。连绵的春雨刚停,到处都在流水,鱼们躺在水上,像睡美人,脚步声响,它们并不惊慌,保持着美人的姿势,待更近一些,它们身体一滑,顺着流水,就漂到下游去了。你可能诞生有捕获的想法,但不借助工具,也仅仅是个瞬间的想法而已。
就捕获而言,掏黄鳝算得上是乡村的一个技术活儿,为囊巴子最可称道叫绝的拿手好戏,并具有游戏的性质,其乐无穷。
民谚说“春钓捻,夏钓钩,四五月间打把抠”,是说在早春里,黄鳝需要用“捻子”钓的。所谓“捻子”,就是用一根铁丝在头上弯一个小圆圈,穿上肥硕的蚯蚓,引诱黄鳝出洞。在早春里,黄鳝刚经过漫长冬眠,它们很饿,出于本能,稍有食物诱惑,它们就饥不择食了,结果就会被捉。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啊。我从囊巴子的行为和教导中不断获得启发,饥饿其实只是一个方面,更重要的是它们这个时候要赶快吃到食物,加强营养,准备好身体,好进行春天的交配,它们需要赶在春季里,生出很多健康的子女。人真是太残忍了。问题是春天的黄鳝个大、新鲜、肥嫩,对人也充满引诱。双方不能就这个问题进行探讨,达成协议,那么双方只好玩智慧的游戏。譬如黄鳝的身体扭曲灵活,身上分泌大量黏液,很滑溜,让人不能轻易抓在手里,而人更有思想。这样就持续到了夏天,幸存的黄鳝们已经完成交配生育,子女们也都抚育成了一扎多长,走向人世。各种植物和生灵在夏天活跃繁衍,食物多了起来,它们没有了胃口;儿女成人了,它们无所事事,似乎也没有什么工作要做,也没有亲戚串门儿,也没有远方的友人需要记挂和拜望,也不关心世界风云和国家大事,只整天蜷缩在洞里颐养天年,懒得动弹。
其间,在养育儿女们的时候,它們可能出于多种考虑,更多的是为了安全,它们把家前后打开两道门,或者三道门,留有许多个洞口,它们显然有了警惕,也有了教训,它们不仅要防范人,也要防范其他凶险动物的骚扰、偷袭和捕杀,一旦有所动静,它们会从任何一个洞口逃生。而人更有思想。因此到了夏天,我们就不再用捻子,而直接用钓钩了。
至于“四五月间打把抠”,那时正是黄鳝们热恋交配忘乎所以的时候。你只需要用手指头朝洞里抠一把,就能逮住它们。而那时十分尴尬的是,它们都还光着身子,被抓了现行。不要脸,我说的不是黄鳝,是逮黄鳝的人。
这一切都是囊巴子教我的。囊巴子是个好老师,知识渊博,平易近人,方法得体,仿佛还有事先的备课和教程,然后循循善诱,由浅入深、由表及里,一次次现场示范给我瞧,并手把手让我亲自实践。
就捕捉黄鳝而言,务必要提到黄鳝笼子。“黄鳝笼子”不过是我们那里的叫法,我一直觉得这不是一个捕获类器物的名字,它应该有一个更加机巧和高级的名字,包含了它的特性和人的智慧。尤其是在囊巴子家我亲眼看他现场给我做了一个黄鳝笼子之后。可惜它没有。其实乡村的很多用于劳动生产的工具、器物都没有,直接得让人觉得没一点意思,现在当然说是没一点儿文化。其实黄鳝笼子从想法的诞生到设计实现,都充满了机巧、经验和智慧。首先它的材质是竹子,要有专业篾匠来做一系列杀青、晾晒、剖析、打磨处理,形成有韧性、耐腐蚀的篾子,然后才可用来编织。省略那些过程,我们来看结果,或者说我们来看现在就在囊巴子家我手上拿着的这一个黄鳝笼子。篾片浅黄,宽约一寸,交叉编织形成十字斜纹。笼子长约一尺,圆形,竹笋状,在小的那一头设计有一个口,把用火烧过的焦黄喷香的蚯蚓放进笼子里做诱饵,然后用一个草塞子塞住。另一头稍微大些,尖利的竹篾在编制茬口时朝里弯曲,形成倒钩,黄鳝从外面能顺利地钻进去,但钻进去就出不来了。于是捕获者于头天晚上把笼子分布在水田或水塘里,次日一早取出,从一头把草塞子拔出,把钻在里面的黄鳝,可能还有白鳝、螃蟹、泥鳅和蛇,一起倒入木桶或者鱼篓。
捕获者站在一旁,眉开眼笑,那是一种胜利。当然,一般情况下,用黄鳝笼子的在乡村应该称作职业水产捕获者。就像囊巴子家,除了有很多黄鳝笼子,还有一捆一捆的钓钩,以及箍网、搂网、粘网、吊网、鳖叉、蚂虾推子、鱼篓、水裤、长筒胶鞋等工具和装备。我发现,他家还有单舢板、双舢板和英武的鱼鹰,令我莫名激动了好几天。接下来我便对囊巴子死缠硬磨,非要他带我看一次鱼鹰捕鱼。囊巴子说:行!仿佛下了极大决心,但就是迟迟不兑现,吊我胃口。他说带鱼鹰逮鱼,头一天你不能把它喂饱了,喂饱了它就不逮鱼了,你要饿它,——老师教的那个成语叫什么,“饥肠辘辘”,哦不对,“饥不择食”,对,饥不择食,你只有饿它,它才饥不择食,大鱼小鱼一起吃;还有,在它下到水里时,你得把它的脖子用绳子系住,否则它饿得抵不住,逮的鱼就叫它自己吃了。说完他自己笑了,用袖头子抹了抹鼻子。过了几天,囊巴子怏怏地来和我说,噎熊打家伙,逮不成了,家里的渔网舢板鱼鹰都叫大队来人收走了。后来我们知道了,那是“割资本主义尾巴”。
那天,囊巴子一屁股拍在地上,大叉着两腿,哭得惊天地泣鬼神,鼻涕抹得满脸都是。
黄鳝笼子被收走了,囊巴子很快跟人家学会了一个新的手法,但那手法着实恶劣,甚或卑鄙,没有人性,我还是要说,人更有思想,这不是一个褒义。这个手法多半用在黄鳝们谈情说爱的月份。囊巴子用小树棍,或者在筷子上面拴上一截线绳,穿上蚯蚓,密集插满水田的四周。黄鳝们在吃蚯蚓的时候,连线绳一起吞进肚子里,在没有吐出的时候,囊巴子就打着手电巡查来了。由于那线是柔软的,或缠绊在牙齿上,一时很难吐出,慌乱挣扎中,便被当即拿下。这种方法较之过去种种,既简单,又极其有效,每天晚上都轻而易举收获很多。我害怕起来,忧心忡忡,就像老师说的那个天天害怕天塌了的家伙一样好笑,我担心要不了几年,黄鳝就会灭绝。事实是,黄鳝真的差不多灭绝了,当然我说的是那些野生的,是现在,并非由于囊巴子的断子绝孙的“创新手法”,而是人所共知的土地大面积施用化肥、农药,以及带给整个乡村自然生态的污染和破坏。你别唏嘘感叹,也别心口绞痛,或者像一个书生忧心如焚、愤然疾呼。这不当紧的,有思想的人类总有办法,这不,现代科技催生的人工养殖诞生了,盛大的宴席上堆满山珍海味、新鲜菜蔬、奇异果品,但我们知道,那多半都是人工培育和养殖的,那是替代品、添加剂、反自然,吃出了很多事端和祸端,于是在当下,食品安全与生命健康及至人类的未来等,引来诸多忧虑,让人坐卧不安、感慨万千。
那些存在于乡村生活的野生的黄鳝、甲鱼、长虫、金环蛇,及至野猪、黄羊、兔子、豹猫、鼬鼠、狼、黄鼠狼、苍珠、金龟子、螳螂、金牛、翠鸟、秧鸡、鹌鹑、燕子、斑鸠、知更鸟、白鹭、灰鹤、大雁、鹞鹰、乍膀郎子,说来,就像是我们丢失很久的一个近亲或家人,每每想来,充满怀念。
养殖有罪,线绳太卑鄙,黄鳝笼子阴险,铁钩血腥狠毒,“打把抠”不道德,就强势的人和弱势的黄鳝的关系而言,我觉得用捻子尚显平等。回到1967年的那个春天,囊巴子带着我,去掏黄鳝。他并没带捻子,而是顺手折了一截柳条儿,翻开地边的一个土块,捏了一条肥硕的蚯蚓,穿在柳条上,弯曲过来,状如捻子。从南大塘坎下到秧田田埂上走,囊巴子低着头,有时弯下腰,把手探进水里摸摸,然后又站起来走,并不失望。他是有经验的。最后他认准了田埂边沿的一个小水洞,就停下了,用左手把柳条的捻子轻轻探进洞去,右手就用拇指和食指弹水,发出“嘭、嘭”小鼓的声音。我们屏住呼吸,等待,抑制着,呼之欲出。突然间的,惊天动地,那个捻子被咬住了,死死地咬住了,在往洞里拽,囊巴子用适度的力量与之角力,一进一退,进进退退,慢慢地就往外拉,我看见了紧咬不放的一条黄鳝的头了,内心惊喜万分,尚未缓过神来,囊巴子的右手的中指猛然一带,就扣住了黄鳝的脖子,往外一扯,一条黄鳝就出来了。
许多年后我还惊心动魄,觉得那就是一个神话。
关于捕获黄鳝,我说用捻子尚显平等,是说二者之间终归有一个角力的过程。而黄鳝那时有多种选择,譬如思考、判断,或者放弃。你想想,这世界上只有设局、圈套、三十六计、鸿门宴、玄武门之变、马嵬坡、杯酒释兵权,就像我们常说的,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天上也不会掉馅饼。那么你非要不相信,最后被捉,那就怨不得人了。人更有思想,我这回说的,是一个褒义。
后來我跟着囊巴子,也半生不熟地学会了掏鸟、钓鱼、捉鳖、钓黄鳝、掏乌龟、下夹子、捕捉兔子和黄鼠狼,甚至跟着他学会了凫水、扎猛子、崴藕、采菱角、打鸡头米、放牛、犁地、耙田、担稻捆子、扛笆斗、扬场、堆草垛、唱江淮小调和哥呀妹呀的大别山情歌,不过学前班的水平,因为这一切,真不是我们看到的那么简单,更不像囊巴子在我面前带有炫耀的表演。有一回我像囊巴子那样去钓一条黄鳝,前面的过程都和他一模一样,不出意外,只是在用右手的中指扣住黄鳝脖子的最后一环,我失手了,那只黄鳝倒着身子一滑,没到了水里,不见了。我大为困惑。囊巴子欢喜不已,高兴得不得了,就像这正是他想要看到的结果,不出所料。囊巴子说,你真倒霉。说,这是一条最狡猾的黄鳝,它的洞很浅,它把身子弯曲在里面,头和尾巴都朝着洞口,稍一失手,它身子一哧溜,倒着就滑跑水里了。
那一次,我只能说,黄鳝更有思想。
慢慢地,长大了。长大了,慢慢地,我们便知道了一些事物的什么对应、比照、黑白、阴阳、辩证、对立统一、参照物,说孙老庄子,孙老庄子在哪?你就要找到参照物,比如它的南边是张广庙乡政府,再南是刘集,我写小说的大姨舅就在那里,人生传奇而命运坎坷。还有黄勇,谁都知道那里是大地主蔡筱谷的庄园,不可一世,历经繁华,风云激荡。再南,就是英雄的大别山了。山脚下有一条固始人的母亲河——史河,史河西是固始陈淋子小镇,出了一个文学家蒋光慈,过河就是安徽叶集小镇,有个著名的“未名社”。由此向东,直达六安、合肥、南京、上海。那么往北不远是我的村子杨井岗,中共固始县第一任县委书记蔡仲美和一批革命先驱,还有我二爷,被蔡筱谷残忍杀害在那里。再北是泉河、安山,山上有个“云霄庙”,我们都叫它大山奶奶庙。大山奶奶是唐代“开漳圣王”陈元光的奶奶,而山下便是陈元光将军祠。往东是安徽霍邱马店子,有著名的中国四大地主庄园之一的“李家圩子”,坐卧在青色山峦间。李家圩子新中国成立后有房产捐赠给一所中学,其中一间教室靠南窗子边坐着一位好看的女生,许多年后,做了我的妻子。安山往西,就是固始县城了,再西,过阳关大桥,西出阳关无故人,这就出了固始县界了。县城往北,史灌河、泉河与淮河三河交汇于固始三河尖,过了淮河,一望无际,是中州大平原……
流经固始我老家的为淮河的上中游之间,即使后来我长大了,无数次探访过桐柏山它细细一脉的源头,及至大水泛滥的罗国、息国、淮滨、洪埠、往流、桥沟、三河尖、红河口、王家坝,波光浩渺的霍邱城西湖、城东湖,孙叔敖古老的水门塘、安丰塘,以及投资巨大的现代化临淮岗治淮工程。我也想它可能就是千古以来自然流经形成的走势,不承想它竟是上帝为显示其意志有意为之,因为在我们的眼睛里,它不过一条普通河流的宽度,浅显而平缓,既无北方大河的汹涌澎湃,也无南方水系的烂漫恣肆。但令人称奇的是,就是这样一条河流,河南河北,竟形成两种温差、两种境地,南岸是丘陵,过河就是平原;南岸生为“橘”,过河即为“枳”;南岸栽种水稻,过河即为小麦;南岸酸性水,过河就是碱性水;南岸喝酒吃大盆热菜,过河喝酒只用几个凉菜,吃得只几个光盘了,酒不喝完,不上热菜,自古至今,淮北人那可真是一个好胃。上升到人类地理学的表述是,秦岭—淮河一线,乃标志性的中国南北地理分界线,我们恰处于亚热带与暖温带的过渡地带。淮河两岸,其自然条件、农业生产方式、风物、风貌以及人民的生活、居住、文化习俗,皆大不同。就说孙老庄子吧,它不像老北乡的临颍固厢,居住集中,房屋坚固,而是天然、散漫而自由。譬如我们家,母亲下放时在五场,还有一些人家相互比邻,后来就选中了一个小水圩子建房,就住我们一家。水圩子通到后面的水塘,水塘边住着的,记忆中至多三四户人家。
这样分散居住,就给我带来了问题,直到“文革”期间,我都在孙老庄子生活成长三四年了,还认识不了几个人。自从与囊巴子有了历史性的相遇,便打开了视界,开通了蒙昧的心智。渐渐地,我不仅熟识了本村的孩子,还熟识了周边的许多孩子。南大塘有一块平阔的旱滩地,囊巴子把我们聚集在那里,一次又一次地放纵、撒野和狂欢,那是我一生中享有的最快乐灿烂时光。
每每想起,记忆里都是金子。
来看看南大塘那片平阔的旱滩地,天然一所孩子们的乐园和学校,我在那里学会了乡村的各种少年游戏——
“叨鸡”:“叨鸡”是最有意思的了,那是乡间孩子们经常玩的一种较量体力和耐力的游戏。先通过“打鸡头”挑人分帮,形成两大敌对阶级阵营。 “打鸡头”类似剪子布包锤,中指和无名指不准出,每次只准出一个指头,规则是大拇指管食指、食指管小拇指、小拇指管大拇指的轮回制约。帮分好了,双方人数对等,“叨鸡”开始,先各出一人,用手扳起一条腿来,曲起膝盖,用膝盖去进攻对方的膝盖;单条腿在地上不停地蹦,掌握平衡。那膝盖很像英姿勃勃的大公鸡的头,用膝盖去磕对方的膝盖,加上那不停地在蹦,就像两只公鸡叨架了。甭说,怪像的。斗败的,就由第二只“公鸡”上,直到分出胜负公母。当然也有狗日埯子大的“公鸡”,自己一个人一帮,与在场的所有“公鸡”叨,果然赢了,那真是裸乎得很,是“公鸡中的战斗机”。我不行,先是不会,就是会了,也没他们有劲,上去叨不了几下,就败下阵来。在分帮时,除了囊巴子,谁都不要我。
打瓦:即找一块瓦片,最好是一块整瓦,竖立在地上,或插进土里,或在后面用一块石块、砖块顶着。没有瓦,木板替代也可以。然后参与游戏的人退后到一定的距离,手里拿一瓦片,瞄准扔过去,打歪者败,击中者胜。败者学狗叫或驴叫或让人当马骑,并被除名,在一旁观看,胜者继续较量,直到最后一个人胜出。这时所有败者都要给胜者糖纸或烟盒,没有,就不带他玩了。这个游戏,我赢过多次,光彩照人、英雄盖世,囊巴子也眨巴着小眼睛,疑惑地看我,不信,觉得真是邪了门了。后来读偷来的书,从中发现这是一个古老的投掷游戏,和远古帝尧时代的“击壤”差不多,只是不记得是哪本书里记载的了。说,帝尧大德,天下太平,诸侯无争,民众和睦。尧微服私访,到了民间,途中遇见一群老人兴高采烈在一起聚而击壤。他们先是把一块木片放在地上,相距有三四十步,用手中另一块木片投掷它,投中者即为胜出。其实这和我们打瓦几乎一样,不一样的是他们玩得比我们文化,我们边打瓦边骂娘,人家是边击壤边唱歌:我太阳出来时去劳作,到了天黑我就回家休息。我凿井喝水,耕田吃饭,什么尧帝的大德和我有狗屁关系!当然这是我的译作,原作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力于我何有哉!”据说,那天刚听完这首歌,尧就无声离开了,一路上兴致锐减,耿耿于怀,郁闷不爽。其实老人唱得好啊,他唱出了那个时代百姓们世俗俭朴的生活,也唱出了那个时代子民们安逸平和的心境,并以朴实明了的语言,使二者融合无间。起于无作,兴于自然,感激而成,都无饰练,发言以当,应物便是,可谓浑然天成。尧却误解了,误解了老人最后那句歌词:尧帝的功德与我有什么关系!我想老人固然这么即兴唱来,不过直抒胸臆,绝无恶毒之心。你看,天下太平,百姓无事,德盛化钧,陶然自乐。老人兴之所至的率性和率真,恰恰是无意赞美了尧帝的盛世景象。这当是另一个话题。
摔炮:我说的是摔泥巴炮。这泥巴是好泥巴,在南大塘的浅水里,黄澄澄的,新鲜、透亮、柔软、瓷实,散发着好闻的泥香。经过反复团活、揉搓,软硬适度,极其劲道,又有黏性,却不粘手,捏出什么物件儿都不会变形,即使风干了,也不开裂,就像现在的雕塑展品。我们就是用这样的泥巴做“炮”。所谓“炮”,是用泥巴做成平底的碗状,并根据泥巴的质量,决定做出“小炮”还是“大炮”然后一只手托着,起身使劲反扣“摔”在地上,空气猛然聚合、膨胀,“碗底”就会冲开大小的圆洞,泥巴炸飞,同时发出一声“炮”响!游戏的规则是,对方要用自己的泥巴把炸开的圆洞给填补上。这就需要我说的“好泥巴”,只有好泥巴,并反复揉搓及至“熟泥”的程度,才会炸出大洞,炮声才会响亮惊人。否则,要么炸出许多小洞眼儿,要么软不拉几,摔成一摊稀泥,成了“哑炮”,被众人哄笑,自己也丑死了。
除此,我记得囊巴子教会我的游戏,还有手指翻绳、跳绳、踢毽子、打弹弓、打弹子、打陀螺、滚铁环、甩纸炮、藏猫、滑冰、摸秋、下大神、走区字棋、老鹰捉小鸡、拔萝卜、掰手腕、撕三棱草测男女,等等。未必都在南大塘旱滩地。
…………
1967年的夏天转眼到来。孙老庄子赤日炎炎,田野刮着热风,蒲草长出蒲棒,荷花开满池塘,母鸡掉毛,狗吐着舌头,猫打着呵欠,黑鱼带子,雏鸟试飞,水稻分蘖,稗子结穗,狗尾巴草在荒岗上摇曳,小虫子们夜夜笙歌唱诵、日日欢欣鼓舞。但我们知道,祖国大地上,风还在刮,风很大,风很烈,即使在地球之最偏远的东大岗孙老庄子也不是世外,南大塘旱滩地并非避风的少年乐园。其间,风里不断传来惊人的消息:我国第一颗氢弹爆炸成功,大麻子陈再道下台了,“河造总”夺权成功,固始县委书记王正刚“自杀”,地主老蔡被人反锁在屋里差点饿死,我母亲突然失踪,数天后又突然出现,并神奇地把留在老北乡工作的也被打成走资派的父亲带回到孙老庄子来……
这其中,地主老蔡被人反锁在屋里差点饿死,是我和囊巴子亲手干的。
地主老蔡住在东大坎子卧龙岗上,原来有几户人家,与之和睦相处,后来都嫌老蔡成分不好,先后都搬走了。就像光棍一条可怜的老蔡被人抛弃了。老蔡显得更老了。严格说来老蔡也不是地主,他爹是,死于解放前夕,那时老蔡在国外上学,是个读书人,“文革”前他家里还堆满了书,在时间里发酵,满屋都散发着一种特别的腐朽和沉香。我们经常到他家听他讲书上的故事,听他讲天上的故事、神仙的故事、妖魔鬼怪的故事、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的故事、日月星辰的故事、大江大河的故事,神奇极了。大人不让去,我们就偷着去。有时把我们讲得好多天都伤心不已,为故事里的人物结局担心。他还背诵我们听不懂的诗词歌赋,摇头晃脑,像是喝醉了酒一样。老蔡文弱,干净,白面书生,一尘不染。老辈人曾喊他蔡先,蔡先是固始的叫法,就是蔡先生,先生是老师的意思,也是对有学问、有知识的人的尊称。固始叫人名字,也常常这样“省略”,譬如叫我陈峻峰,会叫陈峰;苏东坡,会叫苏坡;白居易,会叫白易;囊巴子,会叫囊巴,或者囊子、巴子。后来我在知道了“开漳圣王”陈元光的历史传奇故事后,得知固始方言竟是现今保存完好的“中原古音”,及至陈元光带领万千固始子弟开发闽南,与当地土著融合,形成了中国七大方言区之一的“闽南方言区”。陈元光说的固始话,即为“唐音”,固始人从闽南移居海外,就是我们所说的“唐人”。美国有一条街,叫“唐人街”。曾任歌德堡大学教授、校长,瑞典最有影响的汉学家高本汉,著有《中国音韵学研究》一书,开中国音韵学一新纪元,影响之大,在20世纪几无匹者。在这本书里,“固始话”被列入他所研究的中国三十三种方言之一种。所以你不要老笑我,走哪都是一口固始话,不改。
从美国回来,说囊巴子。美国在地球的那一面,和孫老庄的人脚板对着脚板。囊巴子不知从哪里知道的,说美国夜晚,俺们是白天,美国白天,俺们这就是夜晚。现在就是夜晚,囊巴子来了,悄没声的,爬在俺家窗户下,露出他的小脑袋,捂着嘴,摆着手,示意我不要出声,让我出来。我出来后,他就一把拽着我,一气跑到玉米地里。我说干啥,他说你别管干啥,一会你跟着我,不要出声。我就跟着他,天还不是很黑,我们像两只偷鸡的黄鼠狼,他在前,我在后,在黑夜的田埂上流窜。到了东大坎子卧龙岗,囊巴子拉着我,迅疾躲在草丛里,朝老蔡家望。老蔡睡了,黑灯瞎火,老蔡的老屋黑魆魆的,阴森怕人。观察了一会儿,囊巴子让我在原地不动,等他,他一个人猫着身子,就溜到老蔡家去。他回来时,喘着气,惊心动魄。我问他去干什么了。囊巴子赖不拉几地笑,说,玩呗。我觉得他一定干了坏事,恼了,问他究竟干了什么,囊巴子突然愤愤地说,狗日的,我给他锁屋里了!
和囊巴子干了这件坏事后,那几天我思想混杂、心乱如麻,不知如何是好。蔡先生独居一处,孤身一人,喊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而凭着他那副文弱的身子,很难把门板挪开,我觉得,他会饿死在屋里,然后腐烂、发臭、生满蛆虫。我央求囊巴子,还是去把锁打开为好,囊巴子不同意,说你二愣啊,那叫飞蛾扑火、自投罗网。我说我自己去,他说不行,我们俩是拴在一条绳上的蚂蚱,飞不了你也跑不了我,是同一条战壕的革命战友,生死与共。坚持到底,就是胜利。并威胁我,你要去了,我用小攮子(小刀)捅死你!
我问母亲,好多人都说许婶是地主老蔡的老婆,囊巴子是他们的儿子,是不是?母亲严厉起来,说熊孩子,你听谁说的!我说他们还说解放后,许婶生下囊巴子,就不跟老蔡过了,囊巴子也叫他们给扔到雪地里,叫他爹张豁牙子捡去,是不是?母亲把饭碗往桌子上一窾,不准瞎说!再说,撕你嘴!我由此判断,这传言是真的了。怨不得囊巴子那么恨老蔡,想把他饿死在屋里。看来囊巴子也听到了人们的传言,并信以为真。
我想起来,批斗许婶之后那几天,囊巴子突然咬牙切齿,满脸仇恨,拿着砖头,见什么东西都砸。
当然,我们干的坏事终于暴露,囊巴子和我各自遭到了家人的一场暴打。我们浑身伤痛,坐在南大塘的高塘埂上,对未来充满绝望。那天我们俩一句话没说,一直在塘埂上坐到了天黑,直到我母亲找来。母亲再不凶恶,从口袋里掏出一块馍来,给囊巴子,摸了摸他的头,用小手巾揩了一下他的浓鼻涕,还抱了抱他,说回吧,都回吧,声音发颤,重重地叹息了一声说也不知道你们啥时能回学校上学。
仿佛母亲的话还没落音,天就凉了,树叶黄了,颗粒归仓,大雁南飞,我们就回到学校,复课闹革命。囊巴子没去上学,我去找他,再去找他,找不到。他在孙老庄子彻底消失,无影无踪,就像从来就没有他一样。当我们重新相见的时候,已是四十多年以后,他突然出现在我城市的一个豪华饭局上。他一到,就让当地有关部门到处打电话找我,见到他时,我还感觉仿佛一个灵异事件,我们穿越在另一时空。从众人对他恭敬和奉承看,这货混得非一般地人模狗样了。不再姓张,人们喊他蔡总,让我猜出个八八九九。还一口固始话,时不时夹杂“普通话”,还有港台腔,听着别扭,或者流痞,但他穿戴考究,风度翩翩,修饰得很干净。尤其他宽大的额头,当年看不成比例,额外突出,现在看,那就是为未来中国的一位总裁而准备的。反复想,一个孙老庄子的囊巴货能成功地做成总裁,必有优秀的潜质,方能出类拔萃。那么果然如当年的传言,他身上就流淌着地主老蔡浓烈的文化血脉,并包含有许婶的天生丽质。我无法问他,不好问,也无须问,这实在是我们的历史留给我们这一代人窘迫尴尬的问题。
就当是一场儿戏吧。是的,那些年,我们在风里,刮来刮去、飘来飘去。大人孩子,都在儿戏、把戏、游戏,一场场巨大的游戏、被动的游戏、主动的游戏、谐谑的游戏、残忍的游戏、有趣的游戏、无聊的游戏、庄严的游戏、阴险的游戏、麻木的游戏、血腥的游戏、一个人的游戏、一群人的游戏……乖儿也,这都扯巴到哪儿去了,我们这些小泥巴孩儿,终究不过是南大塘黄澄澄的泥巴,被无数双手团和、揉捏、搓弄,做成炮,摔在地上,炸飞,或者摔成一摊稀泥,然后重新揉搓,反复摔打,胜者为王,败者为寇。泥巴还是泥巴,在游戏者的撒野和尽兴中,那些泥巴最后被扔弃在旱滩上,像受尽凌辱的弃儿,像被肢解的碎骨和血肉,被风吹干,还原为尘土。就像孙老庄子的人们,东风西风,热风冷风,风大风小,风起风落,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祖祖辈辈,劳苦、贫穷、艰辛、渺小,风中飘忽着细微的叹息,炊烟里弥散着古老的乡愁。偶尔打开门扇,熹微初照,清风徐来,带来希望,很快又刮过去了,重归绝望。于是想,囊巴子,是个另类。
哦,对了,我竟是忘了囊巴子当年还教会了我的一个游戏:圈蚂蚁。严格说来,也算不得游戏的,就是拿一个卫生球,在地上画一个圈,把一群蚂蚁——最有趣的是把一只蚂蚁圈在里面,然后就看着它在圈里转来转去。蚂蚁对卫生球的气味十分敏感,它刚爬到边缘的时候,闻到那气味,就退回来了,几乎四圈都转完了,也找不到一个出口,四处碰壁,晕头转向。这立即会使人联想到大风中迷失方向的人,或者黑夜里的梦游者。之于我,好笑但并不好玩,让我常常在半夜醒来,还在为圈里的蚂蚁愁肠百结、万般无奈。而且卫生球的气味非常难闻,粘在手上、身上,咋洗也洗不掉,现在我还经常下意识地闻闻我的手指。还有我想和囊巴子,不,蔡总,探讨一下,这究竟是咋回事。
岁月不居,时节如流,时间如风,我一个当年游戏在风中的少年,如今已是祖父级别的人了。父亲八十岁去世,转眼也十几年了;母亲健在,生活得很好,大部分时间在孙老庄子,和我唯一留在那里的大妹一家居住。那里土地宽厚,亲人善良,风凉水快,空气清新。我和二妹、小弟,都身在他乡。母亲在,家就在,故乡就在,孙老庄子就在:既是源头,生命朝向,也是归属,终极之地。这便有了过去许多年里,我一次次返乡、归来。现代化、城市化进程,还有时间,早已摧毁了乡村旧时的模样,有人常常为之长吁短叹、伤心欲绝,其错误我以为恰恰是故乡概念的偷换。现代化给乡村带来的必然的推倒、重建、填埋、更改,同时带来废墟、扬尘、污染、垃圾、空心村、留守村,还有部分土地撂荒、渠塘淤塞、子女外出、老屋颓废、亲情冷漠等,甚或“触目惊心”,甚或片瓦不存、草木尽除,全部在重新规划中,给你一个“新农村”。这眼前所见,以为就是“故乡”了,而它正在被毁坏,正在覆灭和消失。于是在你伤感、怀旧与矫情的文字里,大声疾呼。但我要说的是,你眼前所见,那是人家的故乡,不是你的故乡。少年记忆里的,才是你的故乡。那个孙老庄子,不会变,一片叶子都没落。我,囊巴子,还是一介少年,都在记忆里,定格永恒。于是想到父亲,这个血性之人、英武之人,见过无数生死,四海为家一生,最终还是选择了在故乡土地上老去,并长眠于此。安葬时,墓中留下位置,是给母亲的,让她百年后,与父亲合葬。不管咋样,孙老庄子接受了他们,并把据说是最后一块风水宝地给了他们,那么也就是说,父母亲无论离开多久、走了多远、什么身份和名头,他们仍被视为是家乡儿女、土地子孙。想来,我或者就尴尬了,从1962年到1972年,十年,虽短,但故乡几乎是不缺失的,完整给了我一个少年时期。这是命运的安排,一个特别的生命时段剪辑,那么美,那么好。因此我说,十年是一生,是一切,但我总是不安和怀疑,我离去,我是以孙老庄子人的身份,我回来,我是誰?孙老庄子还能接受我吗?同时在问,我离开过它吗?泥土、基因,记忆、情感,味蕾、触觉,挂牵、依恋,归去、来兮。然而,故乡终究是土地的概念,家族中我可能是最后曾与土地有牵连的人了,因此在我这里,吾乡、他乡、故乡、原乡,或者会有身份认定的诸多质疑和尴尬,但一切都还在的,一切都还原初之状的,那么美,那么好,就像记忆。只是害怕某一天小孙子回来,猛然一问,爷爷,啥是故乡啊啥是故土啊,我咋办?咋办?我就那样指着我家阳台或者阳台上种有小葱、蒜苗、荆芥和香菜的花盆跟他解释吗?
当然,他可能根本就不问。
责任编辑 冯艳冰
特邀编辑 陆辉艳
→ 陈峻峰 原名陈俊峰,著述十余种,作品载于《人民文学》《诗刊》《中国作家》《青年文学》《天涯》《作品》《清明》《美文》《散文》《散文选刊》《散文·海外版》等,获多种奖励,现为中国作协会员,信阳市作协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