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道的眼睛

孟生旺

没有谁看见，我又一次徘徊在一条城市地图标注不明显的小街上。说它不明显，因为它地处城市的边缘地带，少人往来。但它和繁华地段的街道长得一模一样，并没什么大不同，就是因为离市中心有一段长长的距离，这条街道才显得冷清许多。

许多时日了，我一直在这条街道上来来去去，别人可能见惯了我，而我却没法熟识这条街的所有人。在城市里，人山人海的场面比比皆是，可是在这条街道上，很少会出现，许多时候，它一直处于相对安静的状态，有点僻静。其实，此处的居民为数并不少，楼房一座挨着一座，店铺一家接着一家，小区连片，不亚于市中心的居民区。

我走在街上的时候，仿佛唯有街道发现了我这个不速之客。所有的建筑不约而同一下子抬头挺胸向我走来，一睹我的狼狈。不过它们大都沉默地望了望我，眼睛一眨不眨，又都向我身后走去，好像在回避什么。我不在这条街道附近居住，对这里的从前和现在知之甚少。因而，一种生疏感一下子攫住我的思维，有些迟疑和呆滞。俗语说，要让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踏上这条街道的时候，不是人们发现了我，而是街道上一切无生命的事物看见了我，它们的眼睛一眨不眨，仿佛都长着滴溜溜转的眼珠，把我上上下下地打量，看个通体透明，入木三分，才放你通行。说心里话，人是有因缘的，我无缘无故上这条街道干吗，去散心？在城市，有的是热闹的街衢，能让你释放所有的压力，让你神魂颠倒飘飘然。我就是我，不是为了散心而散心，我是为一种体力锻炼而来，感受陌生中的新触动，激发心灵的思维灵感。

许多年来，我一直像这样游移于城市的底层社会，一个人过自己的生活。阳光很好，春天了，它把全部的光缕播撒人间，带给城市无所不及的喧腾和明耀。仿佛久雨初晴的清明，有一种久别重逢的喜悦惊喜，有几分妩媚灿烂的热烈，很溫暖。人们清楚地记得，冬天里阳光远离城市的日子很漫长，每个人都是数着指头过日子。冬至时令以后，更是数着九看节令，每个人都有这样的遭际，都不容易。在寒冷里，看到的是人们一个个瑟缩在酷寒的挤压或围攻下，许多人只好添加衣服像棉球一般，行色匆匆来去于这条街道，他们渴望阳光不要再一次远离这个世界。可是冬天终归是冬天，又那么不近人情，不遂人意，总是和人们的意愿对着闹别扭，硬是将阳光驱逐到大山的边缘，这样一来，冷峻就可以更加有恃无恐，肆无忌惮。天色暗淡了，光线稀疏了，阳光远离了城市，似乎躲到了天涯海角、万水千山之外。在这种时候，城市的街道也失色许多，萧条许多。而今，阳光又一次受春天之邀，不远万里光顾城市的头顶，人们的喜悦之情溢于言表。于是，温暖一天天让人们解除了对寒冷的警戒，一个个褪去笨重的冬衣，人人变得轻松活泛许多，乐不可言。

一棵棵尚且光秃秃的街树们忽然一下子发起力来，嫩芽像小嘴里的舌头努着往外钻，很可爱也很新鲜。它们或许是春天的小孩子，第一次发现自己出生在城市的一隅。楼宇实在太高了，直插云天，嫩芽们还看见人们一个个从它们的枝头下面擦肩而过，个个满面春风，笑意吟吟。一棵棵树就是它们一个个的父母，带给它们能顶天立地的生命，有了呼吸新鲜空气、感受阳光和吸收雨露的机缘。时光匆匆促促，阳光充充足足，它们很快就能长成人眼睛大小的叶子遮风避雨或看世界。它们的瞳孔也是绿色的，一棵树上就有星星一样数不清的这样的眼睛，它们的视域也是绿色的，全是绿水青山掩映的城市风景。

法国梧桐发芽较晚，要到暮春时节才能长出绿眼睛，这种树的眼睛和别的行道树的眼睛长相不一样，呈不规则的手掌形状，在观看高天流云的同时，能抚摸到阳光雨露的轻柔和灵动，以最完美的触角体味城市街道的日新月异。大多数的行道树都长有圆而小的叶子，以此当作它们的眼睛，本土化了，和这里的人们息息相通，有了人格化的模拟。而法国梧桐，原本生活在异国他乡的欧洲，和大鼻子蓝眼睛的外国人生活在一起，这些树们的眼睛仿佛也长成了欧洲人的模样，有棱有角，咄咄逼人。

在本地，唯柳树的叶子长得和人的眉毛眼睛一样，俊秀清雅，眼睛和眉毛又是天生的一对，柳树又最早和人们相濡以沫地生活在一起，它们和人类心心相印，形影不离，自然有了人的天性气质，加上自然选择的结果，自然而然就进化成了亭亭玉立、风姿绰约的修颀身段，很受人们喜爱。

还有一种树木叫榆树，栽种极为普遍，看看一些老街老巷，它们几乎和街道朝来暮往形影不离。榆树是北方很老的品种了，在茹毛饮血的远古时期，它就和人们相濡以沫，频频接触。经过数万年的进化演变，它们的树叶变成卵形或椭圆形，像一枚枚小山果有序地排列在细枝上，也长得和人们的眼睛一样，圆滚滚的，不像一些外来树种，不能控制自己，时大时小。而中国北方的树种，它们的树叶基本已经定型，一成不变，树叶也就神似它们的眼睛，不会任性变大，也不会收缩变小，另眼相看。这是自然环境和年深月久共同培植选择的结果，很像北方农人眼睛的气质形貌。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人和植物的某种生存模式看起来有时候是相通的，不由让人多了几分更深的探赜与细究，余味无穷。

街道一直在我前行的脚下绵绵无尽地涌来，像湖水边夜晚船舶溅起的乌浪，而街道的平直仿佛永远给湖面般的街面提供各种车船通畅前行的前提条件。一辆一辆大大小小的中小型轿车悄无声息地来来去去，仿佛是湖面上游弋的船艇，航速风驰电掣。柏油好似它们向后喷溅的烟雾，演绎出不尽的浪花。不过湖面远不及街面的踏实，这是浮动与行走的比赛，湖面随时可能泛起劲风，让舰艇瞬间沉没，而街面的平坦与坚实，永远承载一种直观的负重，永远不会侵吞它们，是一种大度慷慨的展现和表白。

在时光的演进中，街道一直以沉持的心态承载着走在它上面来来去去的身影，不论春夏秋冬，寒来暑往，总有一对对修颀美丽的秀腿捣动双脚奏出摩登与时尚的节律，优美而舒缓，极像走台步的时装女士，洋溢着绰约的风姿，楚楚动人。还有那健步如飞虎虎生风的青年男子，脚步中夹着沉实稳健的跫音，仿佛永不停息的鼓槌，击打着激荡雄浑的鼓点，给街道注入铿锵有力的呼吸和力量，延伸着拼搏希望的梦想。车流涌过，街道重新安然地闭上眼睛，酣然入梦，和人们不分昼夜驱车划过自己预设的梦境一样，缥缈无寻。

当街道又一次睁开眼睛的时候，路灯让它望见自己身上积了一汪小小的水洼，这些水洼很像它的眼睛，泊着灯光和树影，还有钻天入云的楼宇。街道有些讶异，城市的变迁日新月异，连它自己也望不尽，还没回过神来，又有了新的神奇传说。

我被这种真实的传说打动着，我想到自己从前与之擦肩而过的无知，没有发现街道的更多细节与心地表达。或许，自己的少不更事或无知，只能流于形式肤浅地给予流连，并不能感知街道的沉重和坦荡。就像我混迹于市井，没有真正进入布局，而妄下定语一样。许多时候，我一直被浮躁和冲动掩盖着，内心的彷徨足以使我不能安之若素地静下心来。走在这样一条街道的时候，是它的原封未动和沉持调动了我的思维，让我有了对自己的重新认识，也重新对无声无息的街道刮目相看。

总是觉得，一个人走自己的路，不会有人关注。其实，在陌生地域，人会有更多的发现，像我，来这里的初衷，不仅仅被街道打动，还为自己的前行所触动。人有时候需要做自我调整，感知自己在人生道路上的点点滴滴，是街道让我发现自己形只影单的被动，是街道让我有了全新的行程获得，这就是前进的使命和追求，街道亦然。

岁月一晃过了许多年，我的无意识踯躅，让我有了新的感观体察。这是街道多视角多维度的内心表白，也是人们的共同感喟。街道的蔓延与推进，就是城市人远见卓识的实践和图腾。它像人们即将竖起的云梯，托着未来的希望之梦，指引前行的方向，一如既往，一往无前，金光灿烂。

责任编辑杨睿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