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中宪
她不爱我
我本该在合影中就看出他们的关系。
他们是年龄气质相差甚远的一组人,镜头前临时摆出亲密的样子,肩膀互相靠拢,肩膀以下的部位则严守着距离;女人更多一些,都涂着浓妆,没有一条眉毛是真的;男人则把衬衫或POLO衫束进裤腰里,留那种早晨起床拿手抹一把就能出门的发型。照片被严重美颜过,背景的沙滩和海虚化得像仙境,人像妖怪。她是众多妖怪中长得最漂亮身材最好的一个,她和她的伙伴们都意识到了这一点,合影中,她前后左右的几个女伴们,脸和身体的方向拧着,肢体语言很纠结———她们在躲她,免得被过分对比———因此,当她问我“猜猜哪个是我”时,我一下就猜出哪个是她。
我和她是上礼拜在一家婚恋网站上认识的,其实也称不上认识,只是各自填了一堆表格,回答了很多诸如“是否吸烟?”“是否接受婚后与对方父母同住?”“如果恋人要看你的手机你会怎么样?”之类的问题后,系统把我们自动匹配在一起的,说我俩的“心灵曲线”契合度达到了91%。
我们接上头以后,移步到微信,她应我的请求,给我发来这张合影,让我猜猜哪个是她。待我猜中后,她马上说:“我们团队里好多美女都没结婚哦,前排左边第一、后排中间戴帽子的这两位姐妹都没男朋友哦,要不要我帮你介绍?”我也想给她发张合影,让她猜猜哪个是我,手机相册里翻了半天,找到几年前在房产交易中心拍的一张合影,心一横,发了过去。
“是戴眼镜穿浅灰色大衣的那位高个子儒雅男士吧?”她很快回给我。照片里上下家和中介共计二女三男,表情都庄重到略有些惶恐,像是被酒店身份识别系统拍到的那种脸。背景是金黄色的礼宾栏杆划出的蛇形通道,许多人在排队。
我和她又简单交换了一些个人信息后,她说:“我看你还挺顺眼的,想和你交往下去,你呢?”
我们于是交往下去,当晚睡前她给我发了“晚安”,我第二天一早看到,给她回了“早啊”,她马上回我:“我正在晨跑!目标五公里!”我说:“给我看看你晨跑的样子。”她说:“没化妆,不给你看。”又回:“以后有机会给你看。”
第三天我在候车大厅无聊,给她发一条消息:“我正在等高铁,一会儿去北京,你忙啥呢?”
她回我:“在你眼里我是透明的吗?”我有点吃不准她什么意思,就去百度“透明”,看看这个词最近有没有什么新的含义,百度的第一条解释是:(物体)能透过光线的。例句是:水是无色透明的液体。她又回我:“怎么你去外地也不提前告诉我呢?”第二条比喻公开,不隐藏。例句是:采用招标方式使政府采购行为更透明。我和其他几个人聊了几句,没理她。
其实这几天我也断断续续和其他几位女子有交流,这些人有的是我主动搭讪,有的是被搭讪,其中有大堂副理,生物制药专业博士,希望“一年内成婚婚后不要孩子但是必须养只猫”的渠道分销专员,坚持找“心灵伴侣”不然就终生不结婚的海岛气象预报员……想想不妥,就客观回她:“上午才抢到票。”没加表情符号。
她回一个破涕为笑的表情,说:“其实我明天晚上也要去马来西亚,但是你看,机票还没订,我就先告诉你了。”
我想纠正一下當前聊天的氛围,就回:“马来西亚,好地方啊。”
她回:“怎么你也听说过这个地方?”
我正想我是不是要百度一下“马来西亚”,她又回:“不过我是去出差,没时间玩,公司的产品出了些问题,赶过去处理,唉,真烦!”
我问她:“你公司是做什么的?”她回:“软件公司啊,我大学学计算机专业,现在是软件工程师,你不知道吗?我的简介里有写啊。”我赶紧回:“知道啊,我是想问你,具体是什么软件,我不大懂这个。”她半天没回,我猜她也许再也不回了,结果车到镇江时她回我:“保密哦。”加一个食指挡在嘴前发出嘘声的脸和一个龇牙大笑的脸。
无锡到蚌埠期间,我和一位学声乐的姑娘聊了几句,她给我发来一段语音,说是兰培尔第关于颤音的练习曲,叫我务必戴耳机听,并且把音量调低,免得震坏耳膜。我出门没带耳机,也没敢当众外放出来,就直接夸她唱得好,“天籁之音”。她回一个娇羞的表情,说:“你已经查看我的个人资料11次了。”然后就一直显示“对方正在输入”,但是不见她的消息,只看见对话框一跳一跳的,像心跳,那一瞬间的气氛,就好像我给她买的婚戒被她提前发现了似的,我才惊觉查看别人资料是会记录在案并且要负责任的。我想向她解释,其实是因为她每次出现时我都忘了她是谁,不得不去网站上核实她的个人资料,免得说错了话,也就是说我至少把她遗忘了11次,但是这种话怎么能说出口呢?我不知道说什么时,就先不说什么,反正这样的聊天总会随时中断,并不需要什么特别的解释,曾经有一个姑娘和我聊得火热,在每一项涉及三观的重大问题上都取得了惊人的一致,但是当我问她“那你每次洗完澡都把淋浴头掰到面向墙的方向吗?”之后,她就再也不理我,一个礼拜都不回复,我最后向网站客服(客服编号3984)求助,得到的答复是:对方正在限制交往中———原来她已经把我礼貌地屏蔽了,我百思不解,去百度“淋浴头”。
第二天晚上我收到她从马来西亚发来的消息:“还以为飞机一落地就能收到你的消息呢。”
这句话后面的表情符号我之前一直不知道什么意思,但是此刻我突然就读懂了:无比的遗憾。我想我必须要大力扭转这场对话的走向,正在想一个万全之策,她又回:“早知道没有你的消息,我何必那么着急开机,起落架一擦着地面我就开机呢?”
我一口气在对话框里输入下面一段话:“根据最新颁布的《机上便携式电子设备使用评估指南》规定,2018年1月24日起乘坐飞机不必关机,只需调到飞行模式即可……”输完我又删掉了。
曾经有一次我主动搭讪一位姑娘,说:“你好,我们有共同的爱好。”五天后她回我:“什么爱好?”我回:“文学和阅读啊。”她回:“你才爱好文学和阅读呢!”我回:“我是爱好文学和阅读啊。”
她回:“可是我不爱好。”我先百度了“文学”和“阅读”,无果,又查看了我和她的聊天记录,才发现当初是系统向我推荐了她,推荐理由是:她也爱好文学和阅读,你和她有共同爱好,何不问问她最近睡前在读什么文学作品呢?看来系统也有乱点鸳鸯谱的时候,还好我没有听系统的,问她睡前读什么。我向她道歉:“对不起我冤枉你了。”
她大度地回一个笑脸,然后屏蔽了我。
可是这个案例对马来西亚方面有什么借鉴意义呢?我努力想了想,意义还是有的:我不断回忆我的被屏蔽史,其实是想学习一个不失礼貌地屏蔽马来西亚软件工程师的方法,然而似乎并没有什么用。第三天早晨马来西亚直接发来一张图片,我犹豫要不要打开时,她的消息已经到了:“知道吗,认识了你之后我就注销了婚恋网的账号。”我用颤抖的手指点开那图片,发现是一张截图,显示账号注销的信息,时间正在我与她搭话之后。我对她这种殉情式的做法颇为感动,想自己是不是也该把账号注销掉,随她而去?又想一年会费挺贵的,我才注册没多久,不妨再等等看。我回她:“谢谢你对我的信任,也原谅我有点慢热,但是你放心,我只要认定了对方,会很投入。”按了发送,心里有些异样,好像已经把更多的自己投入进去。
那天上午我們聊得挺多,说了各自的兴趣爱好还有婚史一类的,她问了我一个非常重要的,也可以说是决定性的问题:“你知道澳门吗?”
我连百度都没百度就回她:“当然知道。”
她说:“那你知道拉斯维加斯吗?”
我说:“知道啊。”
她回一个惊讶的表情:“你去过?”
我说:“没见过猪跑,也吃过猪肉。”
她回:“你知道这两个地方主要靠什么来带动经济?”
我说:“赌博?”
她说:“对了,我现在可以告诉你我们公司做什么软件了,公司不让对外透露的,但是我觉得告诉你没关系,你想知道吗?”
我不想知道,但是我说:“想知道。”
她说:“我们是为马来西亚的赌场做系统安全软件的。”
我正在兴头上,说:“哇哦,那你是不是知道系统漏洞,然后可以趁机狠赚一笔?”
这句话说完之后,她很久不理我。
我打开百度,不知道该搜索什么,这时候她发来一连串消息:“你怎么能这样讲话……你这是侮辱我……我们不合适,你删了我吧……像你这样的条件,应该什么样的女人都找得到,何必上婚恋网站呢……”
我傻了,回:“只是开个玩笑,没那么严重吧?而且这和上不上婚恋网站有什么关系?”
她又回过来一串消息:“这种事情能开玩笑?你了解我的工作吗?你平时讲话很随便吗?”
我说:“我真的没有恶意,只想逗你笑。”
她说:“再说了哪个行业没有漏洞?”
我说:“既然都有漏洞,那怎么会是侮辱呢?”
她说:“你是在婚恋网上看女人看得太多了吧。”
我说:“我说过我注册才一星期。”
她说:“我一直以为你是个成熟稳重的男人。”
我说:“我也没想到你是个这么严肃的女生。”之后一天我们都没讲话,期间声乐系的姑娘给我发来一段波多尼的琶音练习曲,我百度后赞她音色醇厚,气息通畅。
一位牙医问我用完马桶后是选择盖上盖子还是打开盖子,我的回答让她很满意,她邀请我有时间去她那里免费洗一次牙。
第四天上午她给我发一张马来西亚理工大学校门的照片,说:“不好意思,昨天不该对你发脾气,不瞒你说,软件确实有安全漏洞,现在甲方和公司都还不知道,只有我知道,我正在焦虑呢。”
我不是很会安慰人,尤其是软件方面的,就回她:“所以我昨天的话没说错咯。”
她说:“对不起,昨天是我太冲动了,最近工作压力比较大。”
我说:“能和我说说吗?”
她说:“本来还想利用漏洞赚一点钱,昨天被你一说,没心情了。”
我说:“别,别,该赚赚。”
她说:“我是内部员工,不能操作,钱我都准备好了,就是想找人帮我操作。”
又说:“哎,你说我怎么跟你说起这些了呢?”
我说:“没关系,不想说就不说。”
她隔一会儿说:“工作上的事,网上不方便说。”
我说:“那拍电报说?”
她说:“你在取笑我。”
我说:“没有,我在静静地看你……”
她说:“我爸妈只生了我一个女儿,当儿子养的,不赚点钱不行啊。”
她说:“其实很多同事都在这样操作,我之前一直不敢,但是看他们都赚了那么多,我也有点坐不住了。”
我说:“其实前几天我有碰到你的同事。”
她说:“这个行业就这样,上面其实也知道,睁一眼闭一眼。”
她说:“希望你不要介意,爱情是美好的,可是婚姻很现实,你我都是经历过的人。”
她又说:“其实真的好累,真想找个坚实的肩膀让我靠一靠。”
她又说:“你怎么不说话?在忙吗?你在干吗?”
她又说:“我很忙,我是冲着结婚去的,可是如果你没有这个意思的话,我们就不要聊了好吗?”
我说:“好的。”
我找了个没人的地方,点上一支烟,打开扬声器,放了声乐系女生的一段切分音练习曲,心里还是有一些失落。我前几天碰到她的同事时,还不知道他们是同事。
后来我忍不住又打电话给客服(客服编号7572),客服说她不是主动注销,而是被系统封号,他们而且是一个团队,作案手法各异,都涉嫌欺诈,近期被频繁举报。
系统接到举报后,先将他们限定交往,取证核实后即封号,现在这个团队成员已先后被封号。我问这个团队都有谁,客服给我发来一张合影,一张被严重美颜过的合影。我问哪个是她。客服说:“哪个都有可能。”我查看了最近与我聊过的几个人,好几个都被封号,一数,正好与合影中的人数一样。幸存的那些,是不是迟早也要被封号呢?人和人的交往就是一个逐渐屏蔽,并最终封号的过程吗?
我抓紧给一位新近离婚、独自带孩子、焦虑时偶尔吸烟的外贸专员发消息,说昨天刚出来一套公寓房,不限购,错层,装修七成新,厨房和卫生间全明,本月必走,有兴趣的话可以来看看。
牙医问我:“还没告诉我照片里哪个是你呢。”我没回她。
哪个都有可能。
填海
垃圾车轰隆轰隆开到我家楼下时,我正在厨房用高压锅做黄豆猪手,我熟悉那辆垃圾车的声音,它每天早晨来我家楼下收垃圾时,我不管正干什么哪怕正睡着也要爬起来把窗户关了再睡,好躲过垃圾翻滚时腾空而起的那一股恶臭,今天,已经过了收垃圾的时间,它又来了,停在我家楼下,像是专为我而来,然后我家的门铃就响了,我过去接起来,“喂,602吗?”听筒里传出的声音有些变形,我一边说是,一边就下意识按了开门,我听到底楼防盗门咔嗒一声,开了,每天总要接到几次这样的门铃,都是收送快递的,偶尔也有居委会上门发通知,我都习惯了,不管来人是谁,接起来就按开门,其实有安全隐患,我最近一次接到的居委会通知上写着:您已被归入垃圾类,近期将有环卫人员上门回收你,请及早打包自己……今天,按完开门之后我才意识到这次的快递有点不一样,简单来说,过去的快递,我要么是寄出方,要么是收到方,而今天的快递我不知道怎么定义它,我第一次处理这样的大宗物流项目,估计也是最后一次,从一楼走到六楼大概要用四十秒,我
有四十秒的时间快速收拾一下自己。
我往包里塞了电动牙刷、电动剃须刀(电器电子产品)、防脱洗发水、控油洁面乳、保湿润肤霜(可回收物)、脚癣一抹净、鼻炎一喷灵(干垃圾)……他们说现如今男生的个护也十分复杂,相比之下我算比较简单了,但还是塞了满满一洗漱包,然后就是两条内裤两双袜子(干垃圾)分别用保鲜袋(干垃圾)装起来袋口打个结,手机电脑(电器电子产品)电源线(干垃圾)放进布艺收纳袋(可回收物)里,他们比我预计的要慢,我拿到鼻炎一喷灵的时候才听到底楼防盗门咣一声关上,说明他们不止一个人,进门时可能还互相客气了一下,“你先你先”“你来你来”,然后互相拉扯着进了门,单是这个过程就花了不少时间,期间防盗门应该一直被一个下属谦恭地拉开着,两件T恤两件睡觉穿的衣服两条裤子一长一短一件防水防晒服(可回收物),他们上楼也比我预计得慢,感觉爬楼梯的过程中他们还变换了几次队形,为谁打头阵谁殿后争执不下,上升到伦理的高度,这让我有时间为穿小白鞋还是登山靴(可回收物)纠结了一会儿。
不知怎么,一路上他们还将楼梯间的金属扶手和墙壁碰出叮叮咚咚的声音,好像他们是抬着一架钢琴上来的,我往背包夹层里放耳机(电器电子产品)、止泻胶囊(有害垃圾)、瑞士军刀(可回收物)还有太阳眼镜(干垃圾)时,他们总算来到我家门前,“不对不对,还要往上面一层,”我听到他们中有人这样说,紧跟着另一人说,“不用上了,这就是六楼,你没看到墙上写着吗?这,就,是,六,楼……”此人在读墙上写的字,因为没有门牌号,之前总有快递小哥走错楼层跑到顶层七楼,对着七楼的门狂敲,我那聪明的对门邻居用记号笔在六楼台阶一上来最醒目的墙上位置大书:这就是六楼!这宣言写得过于直白,近乎骗人,我有时想,如果我在五楼同样位置也写上这样几个字,这就是六楼,那是不是我买的很多宝贝最后都会送给502?毕竟多数快递小哥都很质朴,而且楼层能少走一层是一层,因此愿意相信这些上墙的文字,正如此刻门外这些人也相信了。
他们站定了,喘匀了气,清一清嗓子,敲响我家的门时,我正顺着客厅的一架木梯往七楼爬,这时我想起来忘带车钥匙了,我一忙乱就容易丢三落四,之前好几次都忘带车钥匙就出门,走到车库,手搭在车门上车门不应时才想起来,万幸,这次算想起来得比较早,问题是,车钥匙放在鞋柜上,鞋柜放在门口,门正被门外人敲着,梆梆,梆梆,每次两下,绝不多敲,显示出敲门者的修养、耐性以及内心必胜的信念。我把包放在木梯上,脱下小白鞋,赤脚回到门前,取了钥匙(电器电子产品),顺便又拿上一包湿纸巾(干垃圾)一瓶防晒霜(可回收物)还有此前放在门前的一袋垃圾,再回到木梯上,拎起鞋和包(可回收物),到了七楼门前,这时我又想起一件事情,我的黄豆猪脚,我的高压锅,我忘记按停止了,我的高压锅坏了,必须手动停止,不然它就像个高血压患者一样一直高压下去,但是来不及了,我不能再拖延了,而且厨房推拉门也坏了,一推拉就吱吱响,门外一定会听到的,不管了,让它们去吧,我来到七楼门前,挪开一大盆绿植(湿垃圾),一个衣架(可回收物),一组音响(电器电子产品),露出七楼的门,我打开它,穿上鞋背上包出去,大声关上门,下了楼。
我是抄着口袋,吹着口哨,一个台阶一个台阶下楼的,我希望他们注意到我是从七楼下来的,他们注意到我了,都抬头看我一眼,为首的一位穿制服的男人也停下敲门,半转过身,向我稍稍垂一下头,好像在为敲门声而抱歉,我慢慢下楼,借机观察他们,他们足足出动了四个人外加一口立式大箱子(大件垃圾),四人里,制服男应该是他们的领导,他亲手敲门,显出对此事的重视,看样子,门开后与门内人的一番重要對话,自然也是以他为主,他是那种在闲聊中不苟言笑,却常年把持着关键性谈话的人,以至于他的左右都养成了遇事不吭声的习惯。比如他的左侧,那位唇红齿白的文职人员,紧抿着嘴,文件夹(可回收物)抱在胸前,一支笔(干垃圾)插在文件夹内,似乎他此行的全部任务就是待时机成熟时递上纸(可回收物)笔,签字画押。值得注意的是,他站的位置是门内人的盲区,如果门开得过猛,他可能是整个团队里被门撞脸的第一人,我猜在此种情形下,撞了也是白撞,并且他无处可躲,因为他的身后就是那口顶天立地的硬壳箱,箱子的几个角上都蹭着白灰(装修垃圾),箱面上有绿漆(有害垃圾),应该就是上楼途中一路磕碰和剐蹭的结果,能把这么个大家伙搬上这狭窄的楼梯,靠的可不是箱子前面这二人,而是箱子后面的两位壮小伙,他们长相、身高相仿,都是宽额头,厚嘴唇,耳廓巨大,眉眼深陷,他们连身上穿的衣服都撞衫,好像刚发现人手不够,临时将一个人复制成两个人似的,我来到四个人面前,四人都往墙边靠一靠,让出通道,只有箱子不动,我侧身挤过去,那箱子太高大了,比我还高一头,让我不得不对它发表点什么意见,就好像平时你在楼梯间遇到邻居,邻居牵着他引以为傲的、明显出门前精心打扮了一番的一个孩子或一头藏獒,稍懂礼节的人都得夸赞一句“好可爱啊”或是“好威风哦”一类的,我于是说,好大啊。
他们中至少三个人的表情立刻松弛下来,向我谦逊地笑笑,好像我终于肯放过一个尴尬的话题。只有制服男没笑,他甚至还有点生气,为我居然使用了这样一个大而无当的形容词,他郑重地回答我:
“这是我们特意量身订制的,”他指指602的门,“为他,”我挤过箱子,来到他面前,他看着我,又说,“他和你身高差不多。”
我不习惯和一个同性如此近距离地眼对眼,就又转头去看那箱子,人群中唯一的非生物,“最后送到哪里呢?”,我问。
“很远的地方。”
“比如呢?”
“比如山脚下,或者海边。”
“然后呢?”
“然后处理掉。”
“怎么处理?”
他上下打量我,最后视线停在我的眼睛部位,左右扫描着我,好像在测量我的眉间距,借以判断值得向此人透露多少。
“总有办法处理。”他最后这样说,眼神像纳粹军官一样又专业又冷硬,我待要从他身边挤过去,他突然抬起一只手,就近抓住我的一个手腕。
“你的声音听起来很熟悉,”他说,“我好像听过你说话。”他说话时低头看自己的脚,他的一只脚后跟抬起来,脚尖悠闲地扭动着,像在慢慢碾死一个虫子(湿垃圾)或烟头(干垃圾),他反倒不盯着我了,因为此刻我什么都可以掩盖,唯独声音不可以,他的同僚们则齐刷刷转向我,等我发出一句声音,我沉吟一下,朗声说:“呵呵,看来我的声音还是挺有特色的———我在电台有一档节目,业余时间也给几个广告配过音。”我在两个小伙子略显惊讶的眼光中转了一下手腕,摆脱掉制服男,制服男的手明显反制了一下,随即松手,他的眼神告诉我,他本可以继续追问下去,但是身份和教养及时制止了他。
在我准备迈下台阶时,他用快速抛来的一个叫人心惊的称呼拦下我,“602!”他抓紧审视我的后背,一无所获后语气放缓,“你应该认识吧?”
我背身回答他,“认识称不上,见过几次。”我们已越过这场对峙的拐点。
“刚才我在楼下按门铃时,他明明在家,怎么到现在还不开门?”他用半自言自语的语气和我说话,他在对话中已逐渐处于下风,我完全可以不用理睬他这个问题,出于善意也可以说是为了嘲讽,我回过头,凑近他,低声说:“也许他现在正在门前偷听我们说话。”他无声大笑一下,像一个真正的高手一样点点头,放我走。
我走下一层楼了,他的声音仍从头顶上传下来,“你手里的一袋垃圾,怎么分类?”我边快速下楼边说:“龙虾壳湿垃圾,榴梿壳干垃圾,酒瓶可回收物,节能灯有害垃圾……”快到底楼时我听到敲门声重新響起来,已不像刚才那般从容。我从车库中把车开出来时,我听到小区半空中一声闷响。
伴以破碎的声音,那声音一定吓坏了门外的人和我的邻居们,我可怜的黄豆猪脚因不堪忍受那急迫的敲门声而自爆了,猪脚归湿垃圾,破碎的、有尖锐边角的玻璃与锅,包裹后投放可回收物……
我一直开到海边,山脚下,我看到山体正不断地坍塌进海里,海洋与陆地正在快速置换,我看到暴雨抽打着海面,雾气在山尖凝成一条万米白练,一只细小如人体的船好像刚从那白练中垂降下来,在触到水面的一瞬间化身为船,从我的角度看过去,看不出它正驶向我还是远离我,我仍记得陆地上的很多事,所以尽管全无用处,我还是习惯性地锁上车,走向海边,锁车时我想起我今天走得太急,忘带了很多东西,但是这又有什么关系?我再也不需要它们了。
责任编辑高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