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海平
居家过日子,总希望有几件像样的家具。一来看上去气派,能把门面撑起来,二来实用,七零八碎的东西一股脑儿塞进柜子里,不碍眼。
上世纪八十年代,农村特别时兴大立柜,一人多高,三开门,中门带镜子。家庭条件稍好点的,总要想办法让木匠打一只大立柜,油漆得新崭崭的,画上龙呀凤的,摆在房间的显要位置。小青年结婚除了“三转一响”外,大立柜是必配的。木匠特别吃香,活儿在屁股后面撵呢。师傅忙不过来就招收徒弟,一个徒弟不够再招几个进来。徒弟进门先别想着学技术,拉大锯去,这是学徒的规矩。在宽敞的院子里埋一根立木,有现场的大树更好,把要锯的木头捆上去。架个木板,一个人站着上面,一个人蹲在地上,一把大锯开始“兹啦兹啦”地来回扯。儿歌“拉大锯扯大锯,舅舅门前唱大戏”说的就是这把锯。细碎的木屑顺着锯缝窸窸窣窣地掉落到地上,浓浓的木香味弥漫在整个院子里。大锯拉完以后,每块板按顺序码放在通风处,让风慢慢抽干木板的水分。有些木板会被日头晒翘了出现走样,锯下来的那堆木屑派上了用场,烟熏火燎把翘了的木板抻直,才能动手打家具。
师傅只做技术性的事务,用由牛角做成的墨斗划线,睁只眼闭只眼,瞄好以后,把墨线的扣搭在木板的一头,粘了墨的线绷直了,用手轻轻一拨,“噗”的一声,一条墨线打在了木板上。徒弟们根据墨线开始锯板子。薄点的板子,一人用小锯可以完成,厚板得用中锯,两人合作。木头中间的板材,叫中板,外面的两片叫腮板,使用时,需要把外面的皮锛掉,就得把腮板放到地上,用脚踩住,手握大锛柄把用力斫劈。这个动作有一定的危险性,弄不好会把脚伤了。
所有的材料分解成大小不同的板条和板块后,工序进入了更为细致的下一个环节。师傅手拿角尺,耳别铅笔,在不同的板材上画出不同的线条。铅笔颜色浅,看不清楚,师傅拿嘴抿一下笔头再画。需要打卯眼的地方,特意画个叉,刚入门的徒弟拿刨子推木板,身体前躬后蹬,双手握紧刨子把儿,用力前推。刨花顺着刨子的上口一卷一卷地飞出。资历稍老點的徒弟,干的是凿卯眼的活儿,半个屁股担在板凳上,左手握凿子,对准师傅画出的叉,右手抡圆了锤子猛击凿尾,凿头处木屑飞溅而出。卯眼凿好,再做榫头,卯榫都做好后,还得拿锉子仔细地锉卯孔和榫头,直到安卯合缝。所有的部件都有步骤地安装好后,大立柜的轮廓出现在眼前。
最后一道工序是打腻子,不平的地方用腻子磨平。砂纸是必不可少的,型号不同的砂纸次第打磨。先用粗砂纸,再用细砂纸。如此三番,一件完整的大立柜就大功告成,只差最后的油漆工序了。
木匠一般都是全把式,只要是木活儿都会做,但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绝活,也就是特长。张三擅长打立柜,李四擅长打棺材,王五专做播种的耧,赵六可能对新房子的门窗独具慧眼。打家具所使用的木材各种各样。打什么家具,相对来说,会有对应的木材。故乡一带树木多为楸树、槐树、核桃树、杨树等,松树后山老林里才有,柏树最为奇缺。楸树属于好木料,家庭经济条件好点的,会给老人用楸木做寿材,当然,上等寿材必是柏木无疑,打不起柏木寿材的人家,哪怕在寿材的挡头使用一块柏木也是好的。核桃木适合做平柜,平柜主要盛粮食,一定要结实。桐树做立柜最好,材质轻,又光滑,立柜主要功能是放衣物、细软,不太吃重。打家具很少用杨木,材质疏松,一般只作为建筑材料使用,比如盖房子时,房顶上的檩椽、檩条多为杨木。
乡人多多少少有几棵属于自己的树。房前屋后宅基地上的,长在祖茔上的,这些属于私产,生产队不管。改革开放以后,土地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以前生产队的所有生产资料全部分给私人。我家从生产队分到了几棵杨树、核桃树和柿子树。核桃树和柿子树是经济树种,我们没空管理,就给别人家了。杨树长得很高,已成可用之材,想卖一直卖不掉,至今矗立在故土上,倒是一道不错的风景。2017年清明节回乡上坟时,看见我家的那棵大杨树,树上还有鸟窝呢。当时很有感触,写了一首诗。其中有这样几句:
山洼很安谧
顶着日头过光景
五六百口人的村庄
四分之三在外谋生
……
麦苗拱出地皮
喜鹊窝高筑树顶
老者蹒跚走过
牵着稚子的手
一般来讲,谁要打家具,谁准备木材,木匠带上家伙上门服务。也有个别人家没有合适的木材,木匠会提供,打好了卖给你。因此木匠手头上得储备一定的木材,没事时,就踅摸货源,看哪儿有适用的树木。他的目光不仅仅局限于本村,周边十里八乡往往是他行走的边界,偶尔还会突破。
木匠出门时,手里提一把小锛子,这个看似不经意的举措,至少有两层含义存焉:一是证明自己的身份,堂堂的木匠,手艺人;二是防狗,一些陌生村庄冷不丁会窜出恶狗来,小锛子在手,足以抵挡这样的不测。木匠自己喂养了一条黑狗,平常跟木匠形影不离,出门更是不可或缺,好歹也是个伴。狗通人性,在熟悉的地盘上,它跟在木匠身后,到了陌生地方,走在前头,相当于探路先锋,这儿闻闻,那儿嗅嗅。路过树林子时,会有兔子或者松鼠出现,狗钻林过草,猛追不舍,木匠怕耽误事,断喝一声,狗乖乖地放弃猎物,回到木匠身边。
木匠看见不错的树木时,会驻足停留审视,然后走过去张开双臂抱树。如果一人刚好抱住,叫一揽粗,两人合抱叫两揽粗,依次类推。这是测量树的周长,掌握了周长后,木匠脑子里会飞快地算出这棵树能出多少立方木材,木匠的脑子都好使。然后他就去打听这是谁家的树,跟主家谈价格,木匠打老远会把长满老茧的手伸出来,大步走过去,哈哈地笑着。先把价格压得很低,给主家的印象是“买卖不成仁义在”。主家想讨价还价,木匠说,你别着急,先考虑考虑,提上小锛子往另一家走去。主家如果着实需要钱,会追着说,再让一点。木匠更跩了,一口价,不让。主家垂头丧气地说,成交。如果主人本身就不想卖,多少钱也不搭茬。
一旦成交,那棵树就是木匠的了。如果是一棵核桃树,提前得声明,核桃谁收。木匠择了吉日,带领徒弟们前去伐树。先在树下烧香叩头,燃放鞭炮,既是敬神,也是驱邪。这里有个故事需要交代,早年村里有棵千年老杨树,好几揽粗,高达数十丈,刚好长在村中央,整个树冠笼罩着村子的每一户居民。树身上有个树洞,朽木一块块地往下掉。小孩们从树下经过时,会弯身捡这些木块当石笔用———那时候的小孩儿在学校用的都是石板。这棵老杨已经成为神树,村人在树下摆着香炉,一年四季香火不断。“文革”时期,村中有一伙儿“敢上九天揽月,敢下五洋捉鳖”的愣头青,不听老人们百般阻挠,硬是把老杨树伐倒了。当晚,夜深人静时分,村里人清清楚楚地听到一阵奇怪的哭声传出,从村中渐渐飘向远方。这样的哭声持续了一周时间。村人惶惶不可终日,纷纷指责那伙惹是生非的年轻人。这件事情木匠经历过,他是知道的,所以,一些细节的处理他很在意。但是,他疏忽了树上有喜鹊窝,噼里啪啦的鞭炮声没有驱散喜鹊,反而招来了好多好多喜鹊在附近的树上叽叽喳喳地叫,没有了平时的甜美和清脆。喜鹊知道它的窝要随着这棵大树的倒掉而不复存在了,呼朋唤友过来声援,同时也是在讨伐木匠。木匠没有顾忌喜鹊们的感受,像猴子似的三下五除二上了树杈———爬树也是木匠的基本功———徒弟们也争先恐后登上高枝。先从细枝伐起,再伐粗枝,散枝开叶的一棵大树,在锯子的“兹啦”声中,枝枝杈杈纷纷垂落。主家也过来帮忙,其目的是要合走那些不成材的部分。大树像褪了毛的鸡,直直地矗在地上。不能不佩服这些木匠,连续拉锯几个小时几乎不停歇,胳膊的肌肉发达得像随时准备脱逃的兔子。
几天工夫,一棵屹立几十年、上百年的大树不见了,地上只留下一个深深的坑。木匠们的战斗力和执行力不服气都不行。
木匠属于技术行业,包括铁匠、皮匠、订秤的、熟皮的、揽瓷器活儿的,都是技术活。早年,乡人很少会这些手艺。经常出没在乡间一带的,大多是“外路人”,其中河南人、山东人居多。记得当年给我奶奶打棺材的就是一个河南老头,他带着他的儿子,住在我家下院的草窑里。乡下有个规矩,老人上了年纪,后人就开始张罗给打棺材,这个没什么忌讳的。封建社会的皇上登基后不久建陵墓的也大有人在。明朝万历皇帝二十几岁就开始给自己建陵墓了,而且还亲自视察了几次。给老人打好棺材后放置于一孔闲窑里,棺材里放一块炭,棺材盖不能盖严,要留个缝,这都是讲究。
河南木匠姓张,人们背后称他张氏,当面叫张师傅。给奶奶打棺材时我还小,不时地去看他们干活。张氏长着一颗又光又圆的脑袋,鹰钩鼻子,留着一撮山羊胡子,说话时有个毛病,喜欢带“噗噗”的发音。我觉得好笑就学他,也发出“噗噗”的声音。想不到他很反感别人学他,即使小孩也不允许,几次三番阻止不了时,便顺手操起刨子扔了过来,差点砸中我的后脚跟,吓得我赶紧跑。张氏脾气不好,手艺倒是不错。他打棺材时,拿锛子斫第一块木材时,就能得知这口棺材主人能不能消受得起,这里面既有迷信又有经验。他在我们那一带的生意很火,不是在这个村就是在那个村做活儿,好多大人小孩都认识他。
山里人不知什么时候脑瓜开窍了,三三两两地走出深山,到汾河平原一带投师学艺去了。若干年后,他们把木匠、铁匠等手艺带进了山里,“外路人”的活儿慢慢就少了,这些行当也就渐渐被本地的手艺人占领了。
我小时候生活在农村,熟悉乡村的方方面面。上世纪八十年代初,考上大学后,还经常回村里,父母生活在村里,回村就是回家。进入九十年代后,乡村开始发生变化,特别是通了电网以后,乡人的生活质量发生了质的飞跃。木匠这个行当有了革命性的变化。使用的工具换成了带电的。锯条换成了齿轮,电闸一开,齿轮飞转,再厚的木头瞬间分离。再不用拉大锯扯大锯了,节省了很多体力,也极大地提高了工作效率。
家具的工艺也有所变化。首先是材料的变化,原先用的都是货真价实的木材,现在,框架用实木,其他材料由三合板、五合板来替代。这些三合板、五合板不能开卯,只能用胶粘,钉子钉。慢慢地,三合板、五合板也退出了市场,取而代之的是密度板,也就是压缩版,这些材料必须依赖汽钉才能跟龙骨框架连在一起。时尚家具引领了家具市场的发展趋势,由城市包围农村。木匠原先的技能渐渐被现代化的工艺所取代,木匠这个行业也不可避免地退出了历史舞台。乡村硕果仅存的一些木业,已跟原先的木匠完全不可同日而语了。
我前几年在一个家具大卖场购置了一套實木家具,包括一组开放式的书柜和一组电视柜。所谓的实木家具,就是框架实木而已,其余部分都是密度板。也罢,只能如此了,家具看上去非常漂亮。过了一段时间后,电视柜右边的一只抽屉拉不动了,里面支撑抽屉的两根木条掉了下来。把木条拿出来一看,它们都是用气钉打进去的,估计是暗处作业不方便的原因,师傅们没有把气钉钉实在,更没有用胶粘,这就是现在的时尚家具。我没法修,找厂家吧,已过了维修期。抽屉不能开,只能当了摆设。
我格外怀念早年木匠的手艺,那体现的才是货真价实的工匠精神。木匠给我打过一次家具,印象非常深刻。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我居住在小城,结婚时间不长,妻子单位分了一套50多平米的小居室。搬家时,我们没有一件像样的家具,床是由四角垫砖的木板将就的。朋友去看我时,没有沙发坐,搬了几块砖头坐在地上聊天,窘境可见一斑。年轻人没钱,光景难过是普遍现象。好在有了房子居住,不再租房,哪怕垒砖头垫床板也是幸福的。
过了几年,条件稍微好些后,我们就想打一套像模像样的家具,至少对得起居住的这套单元房。那个年代,不是说有钱就能干成想干的事。打家具需要木材,城里人不像村里人有自己的树木可以砍伐,木材必须购买,市场还没有完全开放,木材要到储木厂去买,储木厂的木材要政府有关部门审批。这一道道门槛不是我等小民能迈过去的。
天无绝人之路。妻子在银行出纳股上班,每天接触的都是各单位来银行取钱的。刚好有个储木厂的出纳办业务,一来二往就熟了。有一次,妻子有意无意中提起了想打家具的事,这位出纳员也是明白人,搭腔道,我给你想想办法吧。没过多久,此事还真办成了。当然,不只是这一位出纳员帮忙,也有别的因素。我购买的是水曲柳,还专门挑了花纹———有的木材花纹不好,打出来的家具不好看。我雇了个车子把木材拉到岳父所任职的单位院里。也是先放置了一段时间,通风、晒干,再就是找木匠师傅,这个过程都已忘却。只记得木匠很专业,技术很高,有条不紊地做着每一道工序。机关院子也大,场面铺得很开,电锯一响,满院子噪音,木屑飞溅。跟我早年在乡村看到的一样,工艺还是以前的工艺,只是需要人工做的地方换成了机器,机器无法完成的依然是人工。该凿卯的还是要凿卯的,不会用气钉。那时开始使用三合板、五合板等轻型材料了,密度板还没有出现。
那次,做了家里需要的一切家具,双人床、单人床,书柜、写字台、衣柜、电视柜、梳妆台等等一应俱全,把我那50多平米的家塞得满满当当。打了这么多家具,木材都没有用完。家具既漂亮又实惠,还耐用,每一件都让我心满意足。最喜欢的是两只书柜,我专门给柜门装了有色玻璃,心爱的书籍立在架上,它看着我,我看着它。打开书柜,一股难掩的木香味和书香气缕缕入鼻,让我陶醉。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给自己打的家具,真材实料,真正的传统工艺。
后来,从小城搬到了省城生活,购买的家具已经完全时尚化了,不用卯榫,全部采用螺丝扣的组装家具。这种家具没有了木香味,有的只是久久无法散去的甲醛味。
当年在小城打的那套家具,留在了小城。我一直念念不忘它的好,怀念它的木香味。有一次,趁有顺路车,我硬是把那两只衣柜拉到了省城,摆在了我的家里。书柜本来也想拉过来的,只因他们个头有些小,无法满足现在的需要,只好舍弃了。看到那两只衣柜时,我总会想起那两只书柜。那是我看着木匠师傅一块板一块板地装起来的啊。
时光如流水,总是会无情地带走一些让人难忘的事。木匠这个传统行业已经式微了,即使存在也不是传统意义上的了。想起这些来,多少有些唏嘘。我想,唏嘘的不一定是对这些传统工艺、工匠的留恋,更多的是怀念曾经的那些时光。
责任编辑贾健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