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始终没有走掉

2020-04-07 17:48徐春林
当代人 2020年1期
关键词:村子影子村庄

我始终没有走掉。我的童年混迹在村里的老人中间,我找遍整个村庄的角落,没有找到那个童年的孩子,他从草滩上跑过,遇到一场浩浩汤汤的大风,什么都不见了。

那年秋天,弟弟从板栗树下回来。他身上穿着一件浅蓝色的短袖,是捡半个月板栗的钱换回来的。这件新衣裳,弟弟只穿了半天。他穿着有点儿大,我很合身。那是我第一次出远门。弟弟把衣服从身上脱下来,给我穿上。然后光着膀子,在秋风里穿梭。那天,是母亲和家里的黄狗送我走出的村庄,黄狗跑在前头,摇摆着尾巴,不时朝我回望。“木牙,在外过细。”我回头时,看见我家的半边老屋挂在峭壁上,猛然间我泪流满面。

我出生得无比艰难,本来是见不着阳光的。可我还是感知了万物,我的身体在村子里行走。不想走别人走过的路,也不想重复别人说过的话。我警惕着世界,警惕着所有的人。我在警惕中渐渐有了意识。我看见了村庄零亂的房子,看见了朝着天空的烟囱,朝着南方连绵不断的群山。

母亲是这个世界上第一个对着我笑的人。

我出生后,每天母亲把我放在厅房的屋檐下晒太阳,我扭着脖子,望着东西方向一条朝深山处延伸的茅草路。母亲走时肩上扛着锄头,手上拎着扁担,回来时扁担会发出咯吱的声响,锄头并列着扛在肩上。我坐的摇窝被晒得滚烫,头上冒着蒸腾的气。母亲把我从摇窝里取出来,来不及扯下热腾腾的尿布,就解开怀喂我。我趴在母亲的怀里,吸着乳汁又睡着了。

村庄四季分明。我知道的事情越来越多,开始熟悉一些人,一些事。我发现,村庄里的每一件事,都在不停地重复。这种重复,让我内心彷徨。

懂事的时候,我无所事事地在村子里打转。村庄被薄薄的阳光盖着,闪闪的光亮从天空倾斜下来,穿过树木照在地上的落叶上。潮湿的落叶见着阳光就奔腾起来,像是在表演一场大戏。墙院外的山丘上涌动着金黄的麦穗。人们在等待丰收的一季。

我熟悉我家的每一寸土地,小时候母亲背着我在地里干农活儿。她的脚深深地印在泥土上,我开始对土地有了强烈的情感。很多时候,我以为,除了我的母亲,还有我的先辈们,也都是这样把脚印一次次地深印在土地上。

那天早晨,我从深邃的梦境里醒来。母亲微笑地看着我,想和我说些什么,嘴唇稍微颤抖几下,便将手轻轻地放在我的额头上。我开始在心里圈画着自己的理想,画家,音乐家,老师,医生。

我隐约地感觉到,这只是我做的白日梦。我长大后可能去背柴,可能去种地,可能喂羊。奇怪的是,对这些我有着天生的恐惧。

我六岁那年的一个早晨,鸡刚刚啼叫过一遍,背后还是一片墨黑的夜空,我跟着母亲去山上采摘山茶籽。到了抢收时节。那天黄昏,村长站在半山腰上仰着脖子喊,明天采摘山茶籽啰!他的话音刚落,村庄顿时骚动起来。母亲头天晚上做好饭,饭里拌上几块腊猪头肉。母亲说,这顿饭吃了不容易饿。

到了地界,母亲就像只兔子纵身消失在丛林中。我怯怯地站在地界的中线,不敢挪动半步。借着黎明前的一丝曙光,我看见有人在向我走近。那时,有很多山外的人来抢摘山茶籽。也有趁机过界抢摘的村民。母亲说,只要地界上有人,哪怕是个孩子,他们就不敢侵犯。我感觉有人走近我,又悄悄地离开了。他大概是发现了地界微小的我,我挺起了腰杆,连咳了几声,知道母亲必定在哪个地方看着我。

母亲从陡峭的丛林中爬出来的时候,头发上沾满了茅草。手背被刺藤划得皮开肉绽,还有流血的痕迹。稍做停歇,便从草丛中揪出几大袋茶籽来,每袋足有百余斤。母亲露出了会心的笑容,显然是满意今天的收成。她喘着粗气指着山的那边说,接下来还得起几个早床。那边林子的山茶籽比这边的还大,母亲比画着说,得多带几个蛇皮袋来哩。母亲砍了根杂木做扁担,挑着沉甸甸的茶籽走在我的身后。我看见她拖着沉重的步子吃力地像蜗牛般前行,汗流浃背,脸变得像树梢凹凸般坚硬。“别挑得太重了,不要蛮干。”有个声音从高处的树丛中灌下来。我以为是父亲,却不是。这个人丢下一句话就不见了。我父亲是名乡村老师,那段时间,父亲在山外的学校里教书。就算是家里再忙,他都抽不出时间回来。

在我幼小的童年里装满了母亲的汗水。母亲带着我和弟妹守着一个家,一片山林,几亩土地。我们只有在寒暑假期,才见着父亲从远处回来。我做梦的时候,也是母亲一个人低低地弯着腰,贴着土地慢慢地朝前爬行。

我能下地挪动的时候,我母亲白天很少在家。屋里就锁着我一个人,房门从外面锁着,然后隔着木门缝朝里喊,好好待着,要乖,我很快就会回来的。这个时候我就会撕心裂肺地哭,拼命地朝着门口爬,想在母亲离开前爬到门口。我越用力越爬不动,越用劲哭声越小。我发现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的,门缝里的黑影消失后我就不再哭。许多年后,我才知道我哭泣的时候母亲还守在门外,听不到哭声后才慢慢地离开。

中午母亲轻轻地打开房门,小声地把我叫醒。那时,我靠着墙根已经睡着了。在梦里捕捉蝴蝶哩,拼命地追赶着,五彩斑斓的蝴蝶就在头顶上。只要手一伸就可以捉住时,我听见了母亲的声音。我知道自己醒了,还是装着熟睡的样子,可泪水却在眼眶里转。家里出过很多事情:隔壁的邻居在灶台上烤辣椒,辣椒烤着烤着就着火了,辛辣的烟味从墙缝里钻过来,我被呛得像只老鼠趴在地上。有个盗贼敲掉我家的木窗,用铁钩朝内取火炉炕上的腊肉,取下来翻墙消失在墙根下。母亲很是担心,可她终究是照顾不过来。

我稍微大点的时候,特别地顽皮。母亲再也关不住我,也找不着我,我比黄狗跑得还快。我会一个人四处玩,从中午玩到傍晚,玩到母亲把饭做好,黄昏星挂在草垛上才回去。母亲最担心的事是怕我下河,河是小河,水浪不大,但有漩涡,看得见水底,却深不可测。所以母亲总是有意无意地喊我,问我在哪,她从我的声音里能够准确捕捉到我的位置。

夜晚,天空上繁星闪烁。村子里的人们习惯坐在院落里聊天。有的谈牲口,有的谈女人,还有的谈买卖,但更多的还是谈地里的事情,什么样的种子会有好收成。谁家的地是沙地,沙地适宜种什么菜。谁家的地是黄泥地,黄泥地只适合种红薯。沙地要挑牛粪去施肥,黄泥地就得挑火炉灰。山里的茶籽可以榨多少油,一斤油可以换多少猪肉。我静静地听着,看着他们的神情,他们的话像风灌进了我的耳朵。

我母亲熟悉泥土的气息。在贫瘠的村子里,我家没有断过粮食。这得益于母亲的勤劳,母亲把自己的时光一半给了土地,一半给了我们。白天在地里劳作,晚上借着月光绣鞋。

麦子熟了。村子里一片黄灿灿的。

父亲回来了。他蹲在门口,按着镰刀在磨刀石上来回地磨。磨刀发出的尖锐的声响,把猪圈里的猪吓得大叫。刀不锋利,麦子是割不动的。收割有固定的时间,得抢在那几日割完,人收割完头遍后,牛羊还会收割第二遍。

麦子可以做面条,可以做小笼包,还可以做麦饼。真是太有口福了。我带劲地在村子里跑,鹰是村子里强大的猎手。尤其是白鹰,白鹰是在其他地方见不着的。它的身体除了眼睛是黑色的,其他部分都是白色的。

我看见一只白鹰飞进了村子,它是从天空的白云里飞来的。它飞来的时候,地上缓缓地移动着影子,像是一只蹦跳的兔子,看见影子狗扑上去穷追不舍。不停地朝着影子咬,像是发现了猎物。

狗累了,不追了,趴在地上注视着影子。等到狗没工夫注视时,白鹰朝地上扇动着翅膀扑下来。地上的树叶一片片飞起,鹰的爪已经落到了羊的身上。羊发出一声惨叫,狗还没回过神来,鹰飞进白云无影无踪。狗在地上嗅着,连一点羊屎都没有找到。人们仰着脖子,望着白云朵朵的天空,似乎自己也随着鹰飞入了云端。

鹰梦想着村庄,梦想着村庄里的羊。人们开始留意地上的影子,影子出现后,狗不再注视影子,而是注視天空,不停地朝天空发出声音。

我发现狗特别地睿智。它在特定的环境里有特别的能量,仰望时眼睛里折射出坚定的光芒。它悠闲自得地立在那儿,脚掌里卯足了力气。它想与鹰有一次较量,在影子落地时扑上去。

人们依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鹰一直在高处盘旋,狗依旧注视着天空。

后来白鹰飞走了。飞过落叶和尘土的高度,飞走时有一两粒尘土落下来。狗孤独地睁着眼睛,看着白鹰远去的方向。那时,我依旧是个孩子,站在村头看着那些远行的腿,仿佛也看见了自己的远行。

我经常一个人走在荒野上,感觉自己身后有着无数的影子。

天黑了。很多时候,我一个人被晾在门前的木桥上,没有人理会。我的身边尽是牛蹄的声音和牛粪的味道。

我听见母亲喊我的声音。“木牙,快回来吃饭啰。”

以后的日子特别的漫长,一年一年的光景从眼前过去。一年年走掉的那些岁月,最后丢失在了西边的荒野。在我的眼里村庄被尘土一层层地掩埋,房屋渐渐地变矮,就连树梢的鸟儿也渐渐地少了起来。

父亲喜欢唠叨,喜欢叹气。他说,好男儿志在四方。说只有不停地朝前走,才能寻找到通往山外的路。我细细地琢磨着父亲话里的意思,他在山外的时间长,我不得不承认有他的见识。他的话,我一直以为只是说给他的学生听的,跟我毫不相干。我也慢慢习惯了他的唠叨,他张口时,我会用棉絮偷偷地塞着耳朵。他说的话,一直藏在棉絮里。唯独这句话,透过棉絮传到了我的耳内。

我离开了村庄,半数也是给自己寻找出路。我每往前行走一步,内心都小心翼翼。我深感人生的不易,更懂得生活的艰难。

我离开村子以后,就再也搞不懂村子里的事情。每次回去的时候,我都会站在门前静静地和屋檐下的树说话,我静静地仰望着树的姿势,想着一次次的重逢和一次次的告别。我的情感和思绪特别的复杂,我想过把树砍下来搬进城里,可以用做家具,让树陪伴左右。可是我怎么也狠不下心来,我是多么希望它能够永远伴随着村庄,伴随着爷爷和奶奶,无论过了多少年还是枝繁叶茂。

移民就像是一阵风,把村庄吹散了。吹得七零八落。

唯独让我庆幸的是,风把果实摇落在地上,把叶片摇落在地上,土地就这样靠自己身上的植物养活着自己。我不知道先人的日子过得怎么样?人和树的根一样,埋在地下几十年,必定知道地下的事情。

许多年后,我发现自己还停留在村庄的童年里,哪也没去,我的心还停留在村庄的上空。我还会去麦地里帮母亲收割麦子,不用镰刀,只要喊一声,招招手,麦子就会排着长长的队伍回家来。

现在这片土地好像没有什么用处了,为我一个人生长粮食。村庄里没有了邻居,没有了狗,白鹰也不会再来了。我爷爷和奶奶去世后,埋葬在村子的山坡高处,他们一直眺望着村庄的路口。

(徐春林,鲁迅文学院自然作家班学员,鲁迅文学院第三十六届高研班学员。作品见于《人民文学》《诗刊》《当代》《中国作家》《清明》《散文》《作品与争鸣》《文艺报》等报刊。著有长篇小说《白虎郢都》《活火》,小说集《该死的见面》,散文集《山居羊迹》《芳亭记》等十余部。)

编辑:刘亚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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