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常美
爱情如……
沉入井底的黑釉罐
有一种满
却溢不出来
顺着曾被阳光擦拭干净的外沿
什么时候
冰冷才能停止侵蚀
什么时候才能积满淤泥
像一件真正的古董
然后,被那個遗弃的人找到
满怀失而复得的欣喜
尽管他已经忘了自己曾失去过什么
——包括他自己
他会将这釉罐摆在最显眼的位置
捧在光亮中。并使用最美的语言
赞美,却谨慎于所有试图触碰的手
他会耐心等待
釉罐一点点倾倒尽冰凉
像倾倒废掉的时间
为了再次遗弃它。他会用掉余生……
为父
你们去往哪里,我就能跟到哪里
你们踩着悬崖的危石
揪扯一棵枯草的时候
我正蜷缩在你们父亲的那张老皮里
试图点燃一根手搓的烟卷
你们嚼碎的草,和我卷进纸里的没有什么不同
你们把我领进一场风雪
你们把我带回栅栏
你们依偎着睡去
我在隔壁。一个人,清点晚餐后剩余的土豆
桃花源记
有没有这样绝美的山水
还没有被任何语言表达过
它空着,避开了所有路
水流得缓慢,草长得欣喜
有没有那么一刻
——夜深人静的时候
你闭着眼睛,耐心地
一声又一声,不知名的鸟把你领到那里
如果要从那里折返回来
一定要掩住入口的那块巨石
也切记不可从人世的大雾中回望……
我曾是……
我想我的心已经够硬了,但还不能
拿出来,碰一下这个世界
我的爱够少了,甚至不够镶嵌在你的手上
我对自己的要求也不多
不过是再纯粹一点,像玻璃
空着,期待灰尘落上来,或者你经过
我想为你再燃烧一次,然而已经不可能了
我曾在火焰中待了太久
——那被野花埋葬的火山也曾压紧我
曾有星星以闪烁的名义坠向你
曾有我,以为自己是钻石,不过是碳的本质
你知道这所有。你仍旧爱着
仍旧以廉价的生活劝说我。而我说:愿意……
许愿
我希望我是一个污点,在你看雪的那个清晨
我希望你握着我。一个把柄
永不松开。你微微战栗的身体
是因为摸到了我的凉意
我希望我浑身漏洞,为了掩饰它
你不怕耗尽一生
我希望你端详我像端详一个完美的雪人
你在雪地里发了一会儿呆,就走了
我希望只用泪水就能流干自己的一生
木门上的铁钉
很少看到土墼的房子和院墙了
风耐心地剥蚀过一遍又一遍
之后,它们一点点又返回了泥土
留下一扇失效的木门
挡在那里。吱吱呀呀,讲着什么听不懂的方言
唉,多少年过去了。多少风多少雨
再没有人回来,那木门也已悄悄拆走了它的木头
曾经倚着门框发呆的人,现在
倚着一截木棍,像另一扇
更破更旧的门。曾经她被钉子钉在生活中
现在,依旧有一颗锈迹斑斑的钉子
执拗地钉在咯吱咯吱的回声里
玻璃器皿
隔着玻璃望见的山,是玻璃后面的山还是
玻璃前面的山?或者,是一座困在玻璃中间的山
我触摸那冰凉,是因为
我站在玻璃这边温暖的屋子里
我的触摸那么冰凉,是因为玻璃另一边在下雨
雨水顺着玻璃从山顶滑落
那么多草木在一片灰茫中无动于衷
微风吹过的时候
一棵开花的梨树
侧了侧身
——为了使自己的影子看上去更完美
我想,日后它结出的梨子也一定是最甜的
只有它找到了领地的边境线
豹子们拖着一张张被速度用旧的皮
无用的铜板,无法贿赂谁了
又抖不掉,在一场接一场的雨里走动
锈着。又在无边中找到了铁笼,并磨得乌亮
少年之惑
少年时候,我哪里都没有去过
以为别处的太阳
也是从黑山庄村升起来的
直到现在,我还是没有去过黑山庄
它就在西段景往东偏南十多里的山脚下
等拉矿的车把那座山完全搬走
我就回一次故乡。或者还得起个大早
去一趟黑山庄
把太阳栖身的窑洞看个究竟
第一次离别
我们徒步很远
去看火车,从铁轨的战栗和空气的轰鸣中开来
我们怔在那里。盯着
一扇又一扇窗户缓缓驰过
其中一扇窗户里
一张脸年轻而好看,她冲着我们
摆了一下手。那时我们都还没有出过远门
但还是集体扬起自己衣袖上的补丁
也挥了挥手。这是第一次
有人教会了我们怎样去告别
下雨的时候
晴朗里的很多事情被打断
停在那里
在雨中
你惋惜着——
没有了结的事
却不能继续
——雨前和雨后
两只无法得闲的手
现在握在一起
几个老茧
碰了碰。那么干燥
我能使……
我能使彩虹弯腰,从湖泊中啜饮蓝色
能使风止于炊烟、垂柳、少女的发梢
止于所有柔软事物所形成的意义的森林中
我能做的还可以更多
我能把世界从遥远的谜语里拖回来
拖进我内心的澄澈
我是光阴的制造者,洞悉一切美的秘密
但我不能暴露太多超能力
要慢下来,一点点,为余生积攒惊喜
活着不易。下一个春天
哪怕拄着一柄铁锹,我依旧会出神
开花的地方依旧在继续开花
不开花的地方落雪也无妨
常常有这样的时刻
幼年的自己、暮年的自己
和现在的我共处一室
像一家三代,彼此爱着
又那么陌生
有嫉妒也有嫌弃,有慰藉也有痛恨
但都能彼此原谅和遗忘了
在太阳升起的时候
一个会喊醒另一个
一个把椅子弄倒了
另一个会扶起来
一个做好了简陋的饭菜,等着另一个坐过来
灰茫茫的光打在他们的脸上
黑发,白发。多么温暖的画面
他们共用的一日已经没有新鲜的命运经过
他们共用的一生没有秘密可以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