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拾时光

于力

拾茬记

草木一秋啊

失去了身体的依附，根已不再是命

像前世的梦魇，扒在最后的农事上

让田野不得安生

当?头抡起的一刹那，突然记起

曾经对它的百般呵护，铲草、松土、施肥

薄生生的锄刃极尽溢美之词

妥帖地打理，生怕丝毫的轻慢与伤及

现如今，我借用另一种农具

向着茫然无措的大地淘掘

向坝下艰苦卓绝的农业刨根问底

每一次挥动，它都尖锐地疼一下

我知道扎根有多深

就会蒙受多大的痛苦

此刻，日头已被节令择去了芒刺

寒风在枯枝上悬着，一行大雁的鸣啼

就填满了青灰色的寂静

而拾荒的麻雀，正把旷野一点一点地啄空

晾晒的棒米丈量着

乡间小径清瘦的金黄，归途

我像是背负了一蓬空巢

或许落日会在里面孕育

孵出一窝欢快的鸟啼还有四溅的蚱蜢

在大雪覆盖的隆冬时节

它将和棒子秆、棒子轱辘一起

在炕洞或灶台里相认并热烈拥抱

蒸腾咀嚼粗粮的日子，煨暖冷寂、仓皇的年景

然后，把薪火相传的魂魄

借一缕柴烟，向着上天抽身离去

捡秋

将收罗过的薄秋再篦一遍

就能捡拾到一捆柴草或一垛根茬

你还会惊喜地发现

被反复踏踩过的田野

仍有几株豁牙的苞谷没被掰掉

顺着拽断的秧藤能摸到几个

悬坠在根须上的小土豆蛋蛋

间或，从藤穴深处还能翻出

几块刺断的根茎

番薯、甜菜抑或是萝卜

一个不起眼的地窟窿里

竟隐匿着一小堆豆子、谷物或瓜籽

当然，多数情况下一锹下去

仅是泥土或砾石，偶尔有

被斩成两截的蚯蚓在抽搐

甚至，会挖出一块白骨

还会偶遇瞎蝼蝼逡巡的目光

麻蛇子断掉的尾巴跳霹雳舞

先我抵达的北风搂走了落叶、虫鸣

和未尽的农事

后来的夕光是大地的残片

被翔鸿驮着返回苍茫

而星光沿清瘦的小路

捡走拾荒的少年

许多年啊，我从荒芜的世间

从卑微、无常和流徙的时光里

捡拾回多少遗落的细小惊喜与感动

这些残存的爱，足够我受用余生

霜降日访塔寺巷旧居

危倾的门扉斜倚在夕阳里

像羸弱的老人拄着拐杖瞩望

瓦垄上飞蓬与牡蒿的疏影里

柴烟是若隐若现的爱与哀伤

玩伴在经年的游戏里走丢

风满古巷，遗落在童年的荒径

似一管笙箫，被呜咽着吹响

鸦鹊在一株云杉上翕拢风暴

缓缓地放下翅翼又放下眼睑

在黄昏的静寂里积攒着禅意

周身镶缀着悬铃的南安寺塔

抖落片片梵音，抖落痴嗔怒怨

日复一日地做空自己，有点点归雀来仪

攀援的枯藤细数着塔级

而簌簌落叶在旋风的涡流里

挣扎、盘旋，魂魄依恋着前世

久久不愿离去

云朵次第填补寺院的空

又被庙宇的飞檐送走

有一片正好被塔尖刺破

暮晚时分将倾述满腔的冷雨

忧伤的少年怀揣着善念

被似曾相识的小兽引领

叩开了盛满月光的庭院

在落满白霜的屋檐下

在仓皇昏暗的灯火里

找到失散多年的亲人

秋耕地

在这个季节耕地的越来越少了

一收完秋人们就撂下空阔的田野

迫不及待地躲进初冬的闲适

聊天、喝酒、打牌，或者到城里游逛

任大地攥着一簇一簇的根茬

像是扎在肌膚里的芒刺

任焦黑的秫秸横七竖八地倒伏，飘动

如褴褛的旗帜，在瑟瑟北风中茫然无措

潦草的收尾令旷野心灰意冷

而我仍沿用一柄犁铧剖析未尽的农事

当饥渴的刀锋吃进土壤，我听见

沉寂在崩毁，赭色的波浪里

潮湿杂芜的气息，撩动春天般的兴奋

打开蛰虫的梦呓，也打开一地秋霜

我想，活在底层的土地是何等不易

被惊雷捶打、风暴拷问，咽下粪秽

又被捅入闪电的刀子

摸着无尽的黑暗行走，把根送达底部

从龟裂的身躯里拧干最后一滴泪

然后拄着棵秆，举起一穂稼禾

为它翻翻身，在阳光下舒展筋骨

缓缓积攒的倦意，等到了冬天

让一场雪如期造访，默默吟诵祥瑞的预言

让广袤的慈悲，因我妥帖的打理

笼盖今冬的墒情，并运化出

来年的万物葱茏

旧历史课本

一大早，就被沿街打印好的吆喝声

灰头土脸地唤了出来

那被潮汐一遍遍回首、晕开的结局

当年整齐的批注，小心翼翼的勾划

仍依稀可辨，我突然有些不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