减字木兰花

2020-04-07 17:48马卫巍
当代人 2020年1期
关键词:青藤紫藤玉兰

1

玉兰是春天里开放比较早的花,乍暖还寒时候便破蕾展苞,迎风飘舞了。我幼时生长在农村,此花并不多见,也没有深刻印象。后来看吴昌硕、齐白石等老先生的画集,才知玉兰迷人魅力。再后来,玉兰在城市绿化中多有栽植,这才对其有了真正了解,并且也付诸于水墨。

单位居民小区公園里有两株玉兰,一株白色的,一株紫色的,花开时节,竞相争艳。有一年在山西北田参加一个活动,木兰花正盛。作家祥夫王老问我:“你知道玉兰花几瓣吗?”我摇了摇头,他便让我去数。待我回来,他便笑着说:“是不是九瓣?”果真如此,令我称奇。我们在活动中合作了一张大画,貌似也是玉兰。

老缶画玉兰,构图简练,虚实相生,繁简适宜,主题突出。他的作品布局新颖独特,合理利用了画幅的狭长,并且结合长跋竖款,让画面呈现出了丰富的审美效果。后人对他的画作多有评价,其最重要的特点就是有金石气。这也是吴昌硕的高明之处,他的行笔运笔,带着钟鼎上所铸金文与刻在石碑上的文字所具有的特别味道。我曾见他一幅玉兰花,无论是正面、侧面,还是静态、动态,都能画得非常丰富。他在用墨上干湿兼用,或浓或淡,轻重分明,墨色丰富,情趣盎然。

白石先生也多画玉兰,他笔下的玉兰花瓣极厚,并用秃笔把它厚重的质感表达出来。这也是老先生的高明之处,玉兰花,花儿头大而繁复,若笔力较弱便显得轻薄,不够分量。老先生用湿墨画花萼,湿墨向外晕出,过渡自然,且把花萼的温润表达了出来。他的画富有生机,花开茂盛,必然有蜜蜂蝴蝶飞舞左右,平添了几多趣味。他在添加蜜蜂等昆虫的时候,用笔细腻,清着墨韵,使其盈盈而生,别有情趣。他另几幅玉兰作品,多配以蜜蜂,蜜蜂的头、脚、身躯写得很清楚,而用浑圆一片淡墨画出翅膀的振动,尤能见蜜蜂飞在空中,似与不似之间,极为神似。

玉兰古称“木兰”“辛夷”“望春花”“玉堂春”,明代以前,凡涉及上述名称的文艺作品,多指玉兰。词牌名中有“木兰花令”“减字木兰花”,春之气息浓郁,令人喜爱。“玉树临风”,玉树则是玉兰,比喻人像玉树一样潇洒,风流倜傥,风度翩翩,多指男子。诗圣杜甫的《饮中八仙歌》中以“皎如玉树临风前”来形容崔宗之的俊美风姿和潇洒之态。如果哪一位男子得此比喻,也算幸事。

明王象晋所著《群芳谱》中说:“玉兰花九瓣,色白微碧,香味似兰,故名。”这让我想起了当年和祥夫王老的对话和画作。几年过去,不知北田的那些玉兰怎么样了,也不知我们合作的画作如今在何处。

2

今年春节前,朋友送我一株兰花,说是节日期间会开花。五六片叶子,三四朵花苞,煞是可爱。

这株兰花栽植在瘦高的陶罐里,便有了些古意。我摆在楼上的书房中,读书写作画画,与她朝夕相伴。我是第一次养兰,没有经验,所以春节期间也没有开花,依然是五六片叶子三四朵花苞,没有太大变化。我以前有个斋号叫饮兰山房,且让很多名家给我题写了此名,到目前也有近百幅了,现在有了这株兰花,也是冥冥之中的缘分。

孔夫子《猗兰操》一诗引云:“夫兰当为王者香,今乃独茂,与众草为伍,譬犹贤者不逢时,与鄙夫为伦也!”他把兰花的品格用到处世上来:“与善人处,如入芝兰之室。”我见过一篇文章说屈原写《离骚》,兰花共写了九处,可见他也十分喜欢兰的品性。至后来,文人墨客写兰、画兰者多如繁星,令人惊叹。

近现代画兰者,我尤喜吴昌硕和齐白石两位先生。老缶之兰花,以或浓或淡的墨色用篆书笔法画成,显得刚劲有力,突出了兰花洁净孤高的性格。他在所作的兰花作品中,总以岩石作为陪衬。岩石往往用枯笔画成,占据画幅中主要位置,生在岩石下的兰花有时用浓墨写成;有时浓淡相间,用浓墨点叶,淡墨点花,在统一中求变化;有时他还把兰花画在右下角,画面只见巨石,兰花的根生在画外,给观者留下无限的遐想;有时他把岩石画在上方,几丛兰花从岩石上倒垂下来,更显出兰花“孤高托危石,可望不可折”的意境。

白石老人画兰,则多采取折纸法,三五支浓墨叶子,几片淡淡的花朵,并不画根部,已然把兰的精神惟妙惟肖地刻画出来。先生画兰,多以蜻蜓、蜜蜂点缀,整幅画面便比老缶多了些生活气息。他的兰花奔放、厚实,添加的草虫却工之又细,令人拍案。一静一动之间,别有情趣。他的兰花图简括至极,但苍润兼施,雄秀映发,极尽变化之能事,兼之笔力扛鼎,故能生气满纸,殊耐品味。

我以前很少画兰,因为越是简单的东西越是难以表现,况且笔墨笔力尚有不足,也就未敢下笔。自从有了这株兰花后,便有了这个冲动。前些日子外出几日参加了一个笔会,归来时,竟见此花开了,兰叶舒展飘逸,兰花静若美人,香气飘满了整间书房,令人陶醉。

夜深人静后,正是读书时。此刻,我与兰相伴,为之挥毫,也是幸事。

3

齐白石有幅紫藤画作,上面有一行题识:“偶仿徐青藤人多不识。”他对徐渭倍加推崇,曾长时间临摹过。北京画院还收藏了一幅齐白石创作的《紫藤》,画上题跋道:“画藤不似木本,惟有青藤老人得之。余三过都门,喜画藤,未知观者何论。己未秋八月白石老人并记。”画中以草书之法写盘虬如龙的藤蔓,用笔极迅激,颇得徐渭大写意之神韵。

我们这里的紫藤花开时紫气倾泻而下,蔚为壮观。仲春时节,紫藤迎风绽放,气势恢宏,令人赞叹。

我记得小时候,常在紫藤树下追逐嬉闹。它的枝干扭结在一起,雄浑遒劲。有时候不小心碰到花头,便摇落万点紫雨,如坠仙境。徐渭有青藤、青藤道人等雅号,我想他也是喜欢紫藤的。春天里,紫藤开。老爷子搬一把藤椅,喝几杯香茗,所见、所感、所悟付诸于笔墨,别具天地气韵。郑板桥曾有名言,愿做“青藤门下走狗”,齐白石受其影响,“恨不生三百年前,为青藤磨墨理纸”。可见徐渭影响之深远。

齐白石的紫藤作品,年轻时多近徐渭,用笔飞动,1925年前后慢慢向吴昌硕浑厚一路的风格靠拢。白石老人清健的笔路与吴昌硕的重拙不同,他经过多番尝试和锤炼,才终于确立了自己生动鲜活、浓淡得宜的藤萝画风。

齐白石有一幅《紫藤蜜蜂》的小画,可以明显看出他画藤变法的成功。画面中缠绕飞舞的藤蔓用焦墨画成,运笔沉着有力,其苍拙盘郁,与藤叶、藤花的光润秀美形成强烈的对比。无论整体的章法还是具体的笔法,皆自成体制。他的题识非常有意思,五十八岁所作的《藤萝蜜蜂》中回忆道:“借山馆后有野藤,其花开时游蜂无数,移孙四岁时,为蜂所逐,今日移孙亦能画此藤虫,静思往事,如在目底。”

我也很喜欢紫藤,也曾约画友多次写生,总不得其法。想把紫藤画好,是需要非凡的线条功力的,非得笔耕不辍细心琢磨才行。春天是个美好的季节,是让人流连忘返的季节。走出室外踏进春天里,在一株紫藤下挥洒笔墨,定会是另一番境遇。

4

我曾接近痴迷地喜欢画画。那时候已经上中学了,学校离家二十多里路程,每天骑自行车打来回。路上要跨过一座小桥,从河道旁的小路上走几里路,然后走一段乡村公墓,在大小不一高矮不齐的土坟堆中拐几个弯后进入田野小径,如此走差不多三分之二路程才能踏上柏油路到达学校门口。一路之上当然有风景,素雅、明快、简约和自然。比如河道里曲折的小路,像一条绵长的中锋,一笔之间流露着潇洒。这种潇洒是需要手腕之力的,挥洒自如,游刃有余,要出得去也需收得回。笔触意象里的美景,在以后的多年时常跨进我的梦境。

我痴迷于绘画其实是痴迷于色彩,五颜六色,万紫千红,花花绿绿之间承载着一种精神力量,我的脑海里总是浮现出花红柳绿的色彩感,远处的河水,近处的野草,无时无刻都在流露着乡野气息,姹紫嫣红一片。但这种臆想用在课堂上,绝对会导致一種不好的后果,它使我的成绩下滑,且下滑得很厉害。全班五十名学生,我已经在倒数之列了。不过,我对于色彩的敏感却也间接或直接导致了对文字的敏感。除了画画之外,我的语文成绩还算不错的。文字的跃动之感就像色彩的调和搭配,能够萌发出许多美妙的瞬间。或许是这一缘故,年老的语文老师对我还是比较客气的,其他的老师,则是一脸不屑。

中学里设有美术课,有专职的美术教师。但美术课不是主课,每个星期只开设一节,美术老师有时来有时不来,完全看心情。即便上课,也是东南西北讲一通,下课铃响后便扬长而去。美术老师在家里办了个素描班,招收了几个特长生,可以考取艺术学校。我想学习美术,想要跨进美术老师的素描班里,以后也算一技之长。

我把这种想法告诉父母,征求他们的意见。在大大小小的决策方面,我没有自己的主见,最重要的原因是我时时刻刻都不自信。父亲没有直接告诉我,而是把村里一位刚从东北回来的老乡请到家里,让他开导我。现在回想起来,这事就像事先预谋好的一样,这位老乡从小喜欢画画,却阴差阳错地跑到煤矿上了一辈子班,刚刚退休就马不停蹄“班师回朝”了。他的东北话有些不纯正,掺杂着我们当地的口音,听起来有些别扭,但他绝对属于能言善谈的那种人。他给了我好几个反问:你能学成吗?你几年能够学成,三十岁还是八十岁?你学成之后能赚钱吗?你看天下学美术的高材生多得是,又有几个从事过美术专业?这些问题我回答不上来,就是换做别人照样不知道准确答案。这些问题都是未知数,谁知道将来如何?每个人都不是先知。

由此,我想起了另一件事情。我喜欢过京剧,曾经也接近痴迷。偶然机会我曾拜望过一位京剧艺术家。他听了我的演唱,提出了中肯的指导意见。我说想上戏校进行系统学习,哪知先生立马回绝,他同样给了我几个反问,你做好吃苦的打算了么?你能出人头地吗?你能赚钱养家吗?我无言以对。

这些问题刺痛了我。

父亲说不反对我学美术,前提是让我自己考虑。这个皮球踢来踢去,不经意之间还是踢到了我自己身上。我心事重重,反反复复在思考着这个问题。这些反问就像虫子一样,它们一遍又一遍在我身上爬来爬去,又一步步爬到心底深处。心事重重慢慢地变成了焦虑与恐惧,我害怕这些问题,可它们又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我。

我开始失眠了。痴迷于绘画的美好逐渐变成了一种恐惧,它们在反噬身心。有一次,我迷惘地跑到美术老师那里,问他还收学生吗?美术老师回答得很直接而且很干脆:不收。

美术老师“不收”这两个字简直是一剂良方,它们突然把隐藏在我心底的症结全部打开了。是啊,学习美术并不是两厢情愿,而是我一意孤行。我需要老师,而老师不需要学生,这个很简单的结果击碎了我的梦想。美术老师给我的答复远比老乡给我的反问来得实在和具体。

画画,色彩,停留在洁白的宣纸上,零落的纸张成为我零散的梦境。

(马卫巍,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山东省美术家协会会员,曾获山东省第二批“齐鲁文化之星”、第三届银雀文学奖小说入围奖。)

编辑:刘亚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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