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片的庄稼随风而动,舞出了秋天特有的色调,条条田间道路一改春夏两季整天泥泞的旧模样,变得又硬又平,静静地躺在那儿,接受晨曦的爱抚。
扑扑扑……一个老汉拖着长长的身影走来了。老汉有六十多岁的年纪,驼背,一张又黑又糙的脸,穿一身粗布衣裤。他背着一根长竹竿,胸前的竹竿根部,安着一个半月形架,架上挂着网子;身后背着一个圆筒样儿的竹筐;而穿过筐绳的那根竹竿,梢端竟离老汉有十几步远,随着老汉的脚步大幅度上下呼扇着。
前边,一条河曲曲弯弯地卧在那里。老汉紧走一阵,来到河边。放下负载的东西,一边喘息着,一边把手伸进油渍麻花的褂领,抚摸着被压疼的肩膀。
河里,水流已经很细了,只在河道拐弯的地方有一个个大水汪。阳光照过来,水面上金灿灿的。
老汉拿手掌打着眼罩,向河下游望去。那是一片平静的水域,薄雾飘动,隐隐约约能看见那座拦河大坝。
老汉走到水边,把裤筒挽一挽,蹲下了身。水底,这儿黄黑一堆,那儿黄黑一堆。他往其中的一堆里伸下胳膊,一个拳头大的东西便捏在了手中——是个胖胖的蛤蟆。
老汉微微笑着,把它举在面前:“认识我不?嗯?”
那小东西抬眼瞅了瞅,打量着这个从远地方来的老头子。
自然界的小生灵千千万,蛤蟆是最丑的一个。可是在几百年前,双泉村人却从它身上找到了一条生财之道:挤它身上的酥油拿去卖钱。那东西叫蟾酥,有解毒、消肿、强心、止痛之功效,是一味名贵中药,价钱高得很。这里的人一代接一代地干这个事儿。每年秋天过了白露,男人们便扛起网竿,挑着竹筐,一走两个多月,直到水里开始有冰碴儿的时候才回去。两个月中,他们要跑多少路,下多少次水,拿多少个蛤蟆,才能弄到几斤蟾酥。苦是苦,但双泉村人舍不得丢下这一行。几百年过去了,这儿的蟾酥越来越有名气,据说就连中国台湾甚至日本的药典上,也注着蟾酥的产地是这儿呢。
老汉家几辈人都是干这行。十岁他就给爹当帮手,十五岁后爹死了,他便自己扛着网出远门。日子过得倒也不紧巴,就是怎么也讨不上媳妇。他丑,腰过早地扛网竿,累弯了;脸又黑又长满疙瘩。有人说他长得像蛤蟆,又跟那东西打交道,便送了他个外号:蛤蟆王。这一来,没有一个姑娘能看上他。三十岁后,娘死了,他也从此凉了心。以后,每年秋天,他会把家门一锁,去外地寻蛤蟆酥。
眼下,他正弯着腰,像一匹单峰骆驼,在浅水里拣着那些蛤蟆。手网里拣满了,他在水里摆荡几下,冲掉蛤蟆身上的泥沙,走上岸往竹筐里一倒。来回几趟,竹筐就满了。他坐下来,在右手拇指上套个铜指甲,便挤起酥来。摸过一个蛤蟆,用铜指甲把它眼眶上的疙瘩一挤,那酥就一下子出来了,落到下面的盆里,像一滴奶油。两眼边的疙瘩都挤完了,他顺手朝水里一扔:“回去睡吧,小东西!”—筐蛤蟆都挤完了,他手扶膝盖吃力地站起,然后用拳头捶着隐隐作疼的腰。
咦,下边水岸上,也有人抡着网竿在水里捞什么。也是打酥人?以前,每年这片水边干这活的只有自己,莫非现在有了伴儿?他决定去看看。
他扛起网竿,背起竹筐,蹒跚地朝下游走去。走近了,发现那是四、五个年轻的汉子,听口音是当地人。
怪呀,当地的年轻人瞧不起这行,习惯于外出跑买卖,今年怎么突然变了?你看他们拉网竿那样笨,果然是雏手,装蛤蟆那是用的啥家伙?把不漏水的柳篮也用上了,可笑。蛤蟆装满两篮了还不挤酥,底下的还不压死?真是楞种。呀,怎么抬着走啦?
不远的大路上,停着一辆三轮车,一堆人围在那儿。用杆秤称筐,称完把蛤蟆往车上一倒——这是啥名堂?
近处,一个中年汉子在割豆子。问问去。
那人告诉老汉:十天前,这儿就天天有人捞蛤蟆,因为有人来收,一斤几十块钱。
“他们买了干啥?”
“听说是造什么药,能赚大钱……”
“丧良心啊!这蛤蟆吃虫子护庄稼谁不晓得!我挤了它的酥,它明年照样生儿育女。他们这样捞杀,是让它断子绝孙哟!”
他急急地把东西放在地头,向大路上走去。买卖正在进行,两个小伙子,—个小白脸,一个豁嘴,正给一个刚卖了蛤蟆的汉子结账付钱。老汉急步奔到车斗旁边,朝里面瞧了瞧,心倏地一紧:那里已有满满五大筐蛤蟆!这些小生灵似乎知道了自己的命运,一反常态,在筐里慌慌张张地蠕动着,有几只还拿眼瞅着老汉。
老汉不敢瞧车里的蛤蟆。他转身冲着小伙子嚷:“你们不能这样干呀!”
两个小伙子只顾埋头算账,没听见。老汉生气了,加重语气又重复说了一遍。
“你说什么?”小伙子抬起头。
“不能这样杀他们呀!”老汉强压着火气。
“碍你什么事?”小伙子把手一挥,“一边去!”
“你们这是谋财害命!”老汉急了。
“害你了?没害你就一边去,别烦我们。”
“害谁也不行!”他再也忍不住,吼道。
“嘿嘿,”小白脸把眉头高高撑起个八字:“你管得着吗?”
“你……我就管了!”老汉往筐前走。
那个豁嘴青年用力推了他一把,“看你这熊样,来充当什么人物!”
老汉不管,伸手去掀装蛤蟆的篓。小白脸和豁嘴捉住他,在他背上擂了几拳,再将推他一边去。他知道自己打不过他们,没奈何,只得转过身,步履沉重地走了。
第二天早晨,老汉又出现在河边。捞蛤蟆的人还是那么多,那辆三轮车也在,但今天是停在拦河坝上。
老汉脚步咚咚地走了过去.小白脸和豁嘴正在称蛤蟆付款,忙得团团转。
小白脸唱歌一样喊着蛤蟆斤数、所付钱数。在付给一个小伙子三百块钱之后,拍他肩膀:“怎样?哥儿们够意思吧?”
小伙子把钱一揣,嗯嗯地点头,又扛着网竿朝水边跑去了。
小白脸嘿嘿一笑,“下一个!”把秤钩向另一个汉子的蛤蟆筐勾去,冷不防,秤杆哗啦一声被人拽走。是老汉正把秤气呼呼地揽在怀里。
“怎么又是你呀?你想干啥?”
“我叫你别再买蛤蟆!”
“为什么?”
“这是干缺德事!”
“你到底是什么人?”
“打酥的!”
“哈哈!”小白脸笑了。“你怕我们买光了蛤蟆,你不能挤蛤蟆的白水了!”
小人心肠,小人心肠!老汉放下秤,抄起自己的网竿,哧哧几下把网子撕碎,然后把网竿高高抡起,咔嚓几下掰成了几段!“怎样?我不打酥了行不?”老汉吼着。
两个小青年和几个卖蛤蟆的看呆了。可是转瞬间,小白脸把肩一耸,从他怀里夺过秤,又和豁嘴称起了蛤蟆。
老汉焦躁地转了一圈,猛地爬上车,搬起蛤蟆筐就往坝下扔,一筐,两筐,没等两个小伙子反应过来,已有三四筐飞下大坝,落到了水里!
两个小伙子急了,刚要去阻拦,老汉又搬起一筐,朝水库四周的人高喊起来:“你们不能这样呀!这是断子绝孙的事!”他站在车帮上,把一筐筐蛤蟆猛地向水里甩去。扔到最后一筐,也不知是他用力太猛,还是力气耗尽,身子一歪,也随着蛤蟆飞下了大坝,滚进水库。
“哎呀!”人们探头看时,只见老汉落水的地方,有一个黑东西猫了几下,随后就趋于平静了。
人们赶紧跑过来,有几个下水去救,但因是在拦河闸附近,水太深太急,下去的人都潜不到底。
小白脸、豁嘴站在坝上呆呆地看了一会儿,抹一把汗,跳上三轮车急匆匆跑了。人们用了各种办法打捞,但始终没见老汉的尸体。直到三天后,泡胀的尸体才浮起来,手里还紧紧抱着那个筐。
此后,这地方再没人来买蛤蟆了。一天,不知道谁说了句:“奇怪啊,他不是會游水吗?”
老汉的死成了一个谜。
(陈子赤,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湖南湘潭湘乡市作家协会主席。小小说、短篇小说作品见于《小小说选刊》《小小说月刊》《微型小说选刊》《小说月刊》《百花园》《青年作家》《湖南文学》《四川文学》等,出版有小小说集《小小鸟》、诗集《是心在动》。)
编辑:安春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