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学术和思想之间

2020-04-06 21:09杨丹丹
关东学刊 2020年6期
关键词:学术思想

[摘要]袁盛勇在现代文学研究中取得了较为丰硕的成果,并且形成了自己的学术特色。在文学和历史之间,在学术和思想之间,袁盛勇的鲁迅研究和延安文学研究其实体现了他对理想人性和社会的期待,内含了一种人文信仰的存在。

[关键词]袁盛勇;现代文学研究;学术;思想

[基金项目]教育部哲学社会科学重大课题“汉语国际教育视野下的中国文化教材与数据库建设研究”(18JZD018);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鲁迅的文化选择对百年新中国文学的影响研究”(19ZDA267)。

[作者简介]杨丹丹(1980-),男,文学博士,中山大学中文系(珠海)特聘研究员,副教授(珠海519000)。

袁盛勇教授在现代文学研究中取得了较为丰硕的成果,并且形成了自己的学术特色,读之,往往觉得其思考和表达既有激情,又有理性,总能给人以人文之思的光芒,在文学和历史之间,在学术和思想之间,他的研究总是显得那么温文尔雅而又深切峻急。他的表达和思考总是那么地像一个深谙历史和文学的学术长者,但其内在的激情又总是让人感受到其带有诗意情怀和人文关爱。

袁盛勇的学术意识和学术自觉是从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开始的,倘若从他在国内较为知名刊物《鲁迅研究月刊》1999年第5期发表《实效至上·科学精神与理想人性——20世纪初期鲁迅对于科学思想的认识》这篇文章算起,至今已有二十一年。期间,袁盛勇在学术研究的路途上不断取得新的成果,这些成果总体看来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对鲁迅文学、思想及相关鲁迅现象的探讨,二是对延安文学的形成及其现代性和意识形态化等问题的探究。前者成果主要体现在他的两部专著即《鲁迅:从复古走向启蒙》(上海三联书店2006年版)和《当代鲁迅现象研究》(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之中;后者成果主要体现在他的两部专著即《历史的召唤:延安文学的复杂化形成》(中国戏剧出版社2007年版)和《抗战与延安文学现代性》(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9年版)之中。此外,袁盛勇对一些当代文学作品也做过一些富有批评性的论述,颇有见地,但是,为了论述的集中和方便,本文主要就其在鲁迅和延安文学研究方面所取得的现代文学研究成果和特色做些探讨,而对其当代文学批评,以后有机会时再作进一步论述。

一、袁盛勇的鲁迅研究

鲁迅是现代中国最为富有思想深度的文学家之一。他的文学作品比如小说创作在数量上尽管远不及杂文,若以篇幅的长短而论,也没有创作长篇小说,但是他的短篇小说、散文、散文诗等,却是显得那样的富有人文主义气息,富有历史批判意味,那样富有一种属于文学和艺术的美感,想象力、表达力和创造性总是能够在文本的敞开和凸显中令人震撼。袁盛勇对于鲁迅的感受是多方面的,他所勾勒出来的鲁迅是立体的,他在鲁迅认知和研究上不断深入,具有自己的学术个性和风采。

袁盛勇在鲁迅研究上产生了较大学术影响的,首先表现在对于鲁迅早期思想的探讨上。鲁迅一生的经历可以分为早期、中期和晚期,而鲁迅早期中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就是他的七年留学日本时期,即1902年至1909年。在袁盛勇看来,这个七年留日生涯是“鲁迅思想渐趋个性化的关键时期。鲁迅留日时期的思想对他后来思想的发展具有决定性的意义,仿佛是他后来思想的生长点,既给了他的思想发展以种种桎梏与限制,又给了他的思想发展以种种启迪与推动”。而这些在其当时所撰写的文言论文中具体地表现出来,比如《人之历史》《科学史教篇》《文化偏至论》《摩罗诗力说》《破恶声论》等,尽管其中一些篇章现在看来具有一定编译或译述的痕迹,有那个时代撰述文章的特定印记,但在其间依然表达了青年鲁迅的人文情怀和思想观念。鲁迅有关“立人”和“立国”的思想观念,对于精神界之战士的希冀,对于故国的忧思和神往,对于“白心”与“真人”的渴望,等等,这些都在其上述文言论文中有着较为清晰和渊深的表达。袁盛勇在研读这些文言论文之后,对鲁迅早期思想中的“复古”倾向进行了较为深入的探究。鲁迅曾在《呐喊·自序》中说:“我们那时大抵带些复古的倾向。”人们往往根据鲁迅的相关自述把这复古的倾向仅仅理解为鲁迅当时喜用古字和喜作怪句子等,袁盛勇却认为这是远远不够的。通过对鲁迅当时所写文言论文的细致研读和深入理解,袁盛勇阐述了鲁迅复古倾向的深刻内涵。在他看来,鲁迅早期思想中的复古倾向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即要复兴一种充满自信的民族主义文化精神,要复兴中国先民富有生命力的历史,要复兴东方式的和平主义与理想人性。而在文化发生学的意义上,鲁迅当时的个性主义观念与其复古倾向具有某种程度的一致性,也具有一种内在统一的文化批判精神。袁盛勇就此指出:“在鲁迅的文化观念中,‘复古倾向与个性主义无不为审视近代文明特别是近代中国文明的发展提供了一个强有力的参照点”,“鲁迅式复古倾向强调的对于朴野生命力的张扬为中国人生命力日渐沉沦的景观提供了一个原初的基点,这是从后往前看;而个性主义无疑为中国人生命意志的缺失提供了一个最新的制高点,这是从前往后看。鲁迅在其文化建构实践中,显然把个性主义与复古倾向这一前一后的文化模式联系起来,二者彼此在鲁迅的文化视域中开始趋向新的融合,结合入一个新的文化共同体中,这就是鲁迅有意‘别立的文化‘新宗。”应该说,袁盛勇对于鲁迅早期思想中复古倾向的深刻论述,富有开拓性和创新性,也较为符合鲁迅当时思想的实际。有学者曾经认为,“在鲁迅研究史上,是袁盛勇第一次挖掘出魯迅早期复古倾向的内涵,是他第一次把鲁迅早期看似矛盾的复古倾向与立人主张有机地统一了起来”,现在看来,这个判断是非常准确的。

鲁迅在毛泽东时代经历了一个非常特别的接受和阐释过程,在这过程中形成了一些较为重要的鲁迅现象。对此,袁盛勇在专著《当代鲁迅现象研究》中做了较为深刻的考察,也是他在鲁迅研究中所取得的又一重要成就。袁盛勇认为,毛泽东时代的鲁迅现象是一种历史现象,一种精神文化现象。自延安时期开始到“文化大革命”结束,鲁迅遭遇了一种越来越严重的意识形态化过程。毛泽东时代的鲁迅现象含蕴了当时政治的、文学的、文化的观点乃至宗派观念的斗争,这些在一个复杂的历史场域中呈现了一种异常复杂的精神文化景观。因此,从精神文化史的角度去理解毛泽东时代鲁迅现象的形成及其所蕴含的本来,就成了其研究的一个基本出发点和主要侧重点。袁盛勇在其鲁迅现象的论述中,表现了他对于研究对象的深入理解,也表达了他对于知识分子和未来中国文化发展的殷切期望,体现了一位当代学者的可贵良知。比如,他在论述20世纪五十年代人们对于胡风之鲁迅观的批判中,认为主流派在批判胡风的鲁迅观时也一并简化和剥离了早期的鲁迅思想,批判胡风就是批判早期的鲁迅;而认为胡风的鲁迅观,其实在一种较为宽松的文化语境中,也可以被理解和接受为一种马克思主义的鲁迅观。又如,袁盛勇认为正是有了当时一些“文化人切合主流话语的实用性阐释,鲁迅的改造国民性思想才会真正成为当时思想改造话语的一部分而予以新的存活。因此,在对此类鲁迅现象进行清理时,文化人也是难辞其咎,也应对其给予充分批评与反思”。在对历史的审视中,后来者当然应该给曾经积极参与当代中国发展进程的一些知识分子和文化人予以同情之理解,但是,也应该对于其性格和思想所具有的群体性残缺进行深入考察,倘若不如此去探究,这些人也不在其有生之年做些较为客观的回顾与反思,那么后来的年轻人将会继续有可能成为帮闲和帮凶的文化人,进而影响未来中国文化生态的健全发展。当然,袁盛勇在对当代鲁迅现象的研究中,最为不一样的是,他并非把当代鲁迅现象发生的根源全部推给某种政治文化语境,而是去富有逻辑地反观鲁迅文学和思想本身所具有的某些缺失,比如鲁迅某些话语存在的缺陷,鲁迅某些心理机制和思维方式的缺陷,鲁迅思想之现代性内部本身所具有的缺陷,等等。正因如此,他所论述的当代鲁迅现象,也就有着“作为问题和幽灵存在的鲁迅的身影。鲁迅的问题和作为问题的鲁迅,鲁迅的幽灵和作为幽灵的鲁迅,在历史、文学和思想的天空潜滋暗长着”。于是,从较为意识形态化的鲁迅现象中就自然触及到了对于鲁迅的积极认知上来,而如何去积极认知鲁迅也就成了一个富有当代价值的课题。袁盛勇认为,应该回到一个复杂化的鲁迅那里去,应该呈现鲁迅思想的全体:不仅要揄扬鲁迅思想中的积极因素,而且要呈现鲁迅思想中的消极因素。人们理应让鲁迅回到历史的长河中去,让其思想回到思想的长河中去,让其思想在研究者的视阈中跟古今中外的思想发生对话、碰撞和交融,只有如此,未来的中国文化才会成为一种真正具有宏大包容性的文化;也只有如此,鲁迅才会真正焕发其人文魅力,而在人类文学和思想的天空永远闪烁。应该说,这样来理解某些当代鲁迅现象和鲁迅,就鲁迅本体而言,经历了由外而内和由内而外的过程,也经历了由现象反观鲁迅和由鲁迅审视现象的过程。这些,人们在以后的学术探讨中,其实还可予以继续深化。

二、袁盛勇的延安文学研究

进入新世纪以来,延安文学研究一度成为现代文学研究界的热门和前沿话题。有不少学者对延安文学研究在学科发展的意义上起到了较大提升作用,其中袁盛勇无疑对此做出了重要贡献。他在复旦大学撰写的博士论文《宿命的召唤——论延安文学意识形态化的形成》在参加答辩时,就受到了相关答辩委员会专家的高度评价。后来在2005年至2008年间,他的延安文学研究系列论文在《文学评论》《文艺研究》《文艺理论研究》《学术月刊》《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等刊物上相继密集发表,在现代文学研究界产生了较大影响。因为自新中国成立以来,可以说,还没有哪个学者能够在如此众多的权威刊物上连续发表份量较重的延安文学研究论文。自此,一大批研究生和较为年轻的学者开始把自己的学术研究选题锁定在延安文学或更大范畴的延安文艺研究中来,这尽管有诸多时代和机缘巧合的原因,但是袁盛勇在这方面的学术贡献和所产生的积极影响也是必须给予充分肯定的。

阅读袁盛勇的延安文学研究论著,总能给人一种学术和思想的深刻启迪,延安文学研究在其论述和思考中,总能成为一种既有感性又有理性的存在,总能成为一种有着历史和人文情怀的研究。这样带给人们的感觉就是,延安文学并非是贫瘠的、冷冰冰的存在,而是较为丰富的、温暖的存在。诚如袁盛勇所言,延安文学是“中国现当代文学发生历史性转换的一个重要联接点,起着承上启下的历史作用”,“延安文艺不只是一种历史存在物,它的复杂面影在社会主义阳光下还会生动呈现,所以,延安文艺在某种意义上也是活生生的社会主义文艺现实的一部分。”既然如此,较为客观冷静而又怀着一种学术好奇触目延安时期的文学和文化,就成了某种必然。在袁盛勇看来,人们对延安文学的研究曾经是颇为匮乏不足的,也是有些容易极端化的,有一时期对它做了过度张扬,偏离了学术轨道,又一时期则把它做了不必要的贬抑甚或否定,这同样偏离了学术研究的本来。因此,对它的研究应该尽可能采取较为客观的学术立场,既去还原它,揭示其本来的历史真相,又去重构它,让其积极因素发挥应有的当代性价值。袁盛勇认为,延安文学尤其是后期延安文学有其意识形态本性,延安文学的形成经历了一个意识形态化过程,后期延安文学“是一种具有鲜明阶级民族色彩的党的文学,是一种具有自身规定性的现代性文学,是一种基于信仰和趋于信仰的文学”。之所以如此,一个根本原因在于他对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的理解具有其不一样的特点。在他看来,探讨党的文学和如何实现党的文学“正是毛泽东在文艺座谈会上所着力要解决的首要问题,其实就是《讲话》的纲,也是毛泽东文艺思想的纲,是建构其文艺思想的核心所在”。他在延安文学研究中所提出的党的文学、信仰文学和现代性文学等观点,都具有开创性价值,尤其对于前面两种观念的阐述更是如此。从意识形态角度探究延安文学的形成及其本性,并且把后期延安文学观念的意识形态本性明确界定为党的文学,这些曾经遭到一些研究者的质疑,但迄今为止,已经为不少研究者所采取和认同。应该说,对延安文学的理解在此种现代性观念及其框架中无疑得到了富有创造性的深化。据此,袁盛勇认为,新中国成立后社会主义初级阶段文学的一体化进程也就可以得到较为充分的理解和阐释。所谓文学的一体化在那特殊时期其实就是党的文学观念的自我展开,这个从总体看来,有其较为积极的历史性作用,因为社会主义初级阶段文学和文化的建构正是在党的文学观念和毛泽东思想的导引下完成的,没有党的文学观念的强有力展开就不可能有新中国建立之后社会主义文化及其相关制度的构建;但是,当它极致化到了某种扭曲和变异的程度时,当它较大程度偏离了文学和文化发展的规律时,也会促使文学走向崩溃和异化。在这意义上,袁盛勇在延安文学研究中对于党的文学观念的确认和探讨,不仅对延安文学研究起到富有创造性的推动作用,而且对于深刻认知社会主义初级阶段文学的形成及其意识形态本质也具有重要学术价值。

袁盛勇曾对延安文学中的“民间”做过较为深入的探究,也在此做出了应有的贡献。在现代中国文学研究史上,陈思和率先在理论和文学研究实践中提出并自觉运用了“民间”的研究视角和范畴,拓展了现代中国文学研究的空间。应该说,尽管“民间”自古以来即有,此前也有人在文学批评和研究中提到过,但是在文学研究中显现了一种理论自觉性,并且取得了较为厚重的研究实绩的,按照袁盛勇的理解还是陈思和先生,他在现代中国文学研究和当代文学批评中关于这方面的创造性贡献毋庸置疑。但是,当陈思和在对现代中国文学中的“民间”进行发掘时,主要阐释了一种审美意义上的民间文化形态和民间性的自由创作姿态,在涉及延安时期的“民间”时,研究者却往往“忽略了新的理论话语和政权机构对于民间艺人的收编和改造”。而在袁盛勇看来,“1942年后延安文艺中的‘民间在逻辑起点上正是从收编和改造民间艺人甚或改造人开始的”,因为,就延安时期党的文化政策来说,这是“为文化工作中的统一战线方针所决定了的。毛泽东对此做过明确指示。他说,‘在艺术工作方面,不但要有话剧,而且要有秦腔和秧歌。不但要有新秦腔、新秧歌,而且要利用旧戏班,利用在秧歌队总数中占百分之九十的旧秧歌队,逐步地改造。在人员方面,‘我们的任务是联合一切可用的旧知识分子、旧艺人、旧医生,而帮助、感化和改造他们。其中所谓旧艺人即是指民间艺人。毛泽东在此说得非常明确具体,他希望文化工作者不仅要改造和利用民间艺术,而且要改造和利用旧戏班和民间艺人。”因此,对于延安时期民间艺人的收编、改造和利用过程,以及民间艺人在这一过程中的具体感受和所曾经受过的灵魂震荡等,袁盛勇认为在讨论延安文学中的民间文化因素及其形态之前,更应该把这些作为延安文学中的“民间”的一个重要维度加以深入探讨。延安文艺是在历史进程中逐渐形成的,也是在延安文人和民间艺人的共同努力下形成的。尽管民间艺人在其间发挥的作用有其历史的限度,但无论如何不该抹杀。这样去理解延安文学和延安文艺,也就有可能更为接近历史和文学的本真。

延安文学的复杂性在于,它是跟延安文人心态和认知结构的发展紧密联系在一起。袁盛勇在探讨延安文学的审美变迁时,颇为重视对于延安文人心理和思维变迁的考察,认为这是后期延安文学得以形成的“一条更为内在的文学形成线索”。延安文人有机化心态的形成其实经历了一个过程,从1942年夏季延安文艺整风开始,这个过程的加速和凸显是非常明显的,所谓思想改造在很大程度上就是要让延安文人和知识分子脱胎换骨,以其符合党的文学观念和整个无产阶级革命的要求。这个在革命战争年代和新民主主义意识形态历史语境中,乃是一种必然,有其合理性。但是,在延安文人心态的有机化形成过程中,袁盛勇却发现了延安文人和知识分子的一种由真诚走向说谎的心理变奏。在整风、审干和抢救运动中,党的领袖要求人们向党交心,成为一个对党真诚、坦率的人,但是,处于此种历史境遇中的延安文人在恐惧的场域中不得不走向了说谎。从意识形态维护和认同的角度而言,这种说谎其实也是一种对党忠诚的表现;是具有高度党性的一种表现,而从延安文人自我生存的角度来说,也是一种得以自我保全并用以应对意识形态逼迫的防御机制。韦君宜曾在《思痛录》中对于延安整风、审干和抢救运动中的一些人与事做过回忆和反思。而当其爱人杨述也被抢救成为特务时,他们所遭受的冤屈使其达到了心理崩溃的边缘。韦君宜后来说过:“她参加革命就准备好了牺牲一切,但是没想到要牺牲的还有自己的良心。”这个良心隐退的过程,其实也造就了人们不断趋于说谎或非真诚的一面。所以,依照袁盛勇的理解,后来延安文人为人和为文所具有的真诚,其实具有被动性的一面,而其主动的真诚和交心,其实颇具有“装”的特色。这个状态在后期延安文学中,在后来那些以革命现实主义自诩的文学创作中,其实都有不同程度的体现。从这个角度而言,这些作品的人文品格还是值得质疑的。但是,站在党的文学和革命利益的立场,又可以理解,有其历史合理性。显然,为袁盛勇所率先揭示的延安文人由真誠走向说谎的心理变迁过程及其心理机制的形成,对于观察延安文人和后来社会主义初级阶段一部分知识分子的人生和创作表演,现实中不断趋于萎缩的人格状态的形成等,无不具有重要的启示作用。

三、在学术和思想之间

袁盛勇的上述延安文学研究和鲁迅研究并非毫无关联,而是有着较为密切的联系。这些联系主要表现在它们所具有的研究方法、研究特征、学术精神和创新意识上,而在整体上,又体现为他的研究是一种关乎学术和思想的研究。李泽厚曾经在谈论1990年代以来国内的学术研究时有过“学术凸显,思想淡出”的说法,这在总体上是比较准确的,也是一种带点焦虑的友善提醒。回首望去,国内学界此前取得的不少研究成果,尽管在当时显得貌似那么“辉煌”,不可一世,但大多已经随风而去,进了学术垃圾堆了,而思想也迟迟没有产生。这是一个既较少见到真学问,又较少见到真思想的时代。我不敢说袁盛勇的现代文学研究既有真学问,又见真思想,但是,他的研究既能看到其对于真知和真理的执着探求,也能看到他的学术带有研究者生命的热度,呈现着一种对于学术的真挚的爱。

这种热爱学术的态度首先体现在他对于学术研究创新的追求上。学术研究应该追求创新,或者提供学界此前没有发现的材料和问题,或者提供不一样的研究视角和方法,或者提供令人耳目一新的观点和视野,等等,这些都是构成学术研究的生命和魅力所在。袁盛勇的现代文学研究显然在这方面体现了他的较为自觉的学术意识。在鲁迅研究方面,比如在探究鲁迅早期思想中的复古倾向时,他所提供的就是一条跟以往研究不一样的思路,这样,对于鲁迅当时复古倾向的探讨,不仅弥补了以往研究的不足,而且可能把对鲁迅思想的理解引向更为深刻之处。又如,他对于鲁迅早期思想中科学精神与理想人性的探讨,认为“鲁迅从他的理想人性观念出发,提出了‘致人性于全的主张。这是鲁迅早期思想最为富有独创性的观念之一”。又说,“鲁迅经由对于理想人性的神往,而把此时对于科学似乎纯粹的关注转到对于科学人性的关注上,再由科学一人性的关注过渡到对于文艺

人性的聚焦上来。这种富有逻辑性的转换轨迹恰好在一个重要层面上昭示了鲁迅思维焦点的转移,并且为他1906年‘弃医从文这一伟大事件的发生找到了一种坚实确切的理性说明。”这样去理解鲁迅早期的科学思想,去理解他的重要人生实践的转变,是此前学界较少涉及的。再如,他的对于鲁迅文学和思想实践中政治维度的研究,认为鲁迅思想“具有非常丰富的政治性内涵,并且它们成了鲁迅思想的一个重要构成。……人们要想深入理解鲁迅思想特别是后期思想的发展脉络和丰富内涵,就必须把握好政治性这一维度在鲁迅那里所占有的重要地位。”近来,学界有所谓“政治鲁迅”的说法,这可能从袁盛勇和其他学者的相关论述中获得了一定启发,但是,袁盛勇又认为,仅仅有此种理解那是不够的,因为鲁迅思想中的政治性维度只是通向一个更为自由的人国的桥梁。他说,“鲁迅和马克思在思想性原则上具有基本的一致,这就是都强调思想自由的重要性”。鲁迅经常鼓励年轻人要睁开双眼,学会独立思考和判断,敢于发声,只有如此,鲁迅所言无声的中国才会变为有声的中国。在这方面,“马克思也曾激烈地批判过资本主义社会的书报检查制度,并说过如下一段富有诗意且耐人寻味的话:‘你们赞美大自然悦人心目的千变万化和无穷无尽的丰富宝藏,你们并不要求玫瑰花和紫罗兰散发出同样的芳香,但你们为什么却要求世界上最丰富的东西——精神只能有一种存在形式呢?我是一个幽默家,可是法律却命令我用严肃的笔调。我是一个激情的人,可是法律却指定我用谦逊的风格。没有色彩就是这种自由唯一许可的色彩。每一滴露水在太阳的照耀下都闪耀着无穷无尽的色彩。但是精神的太阳,无论它照耀着多少个体,无论它照耀着什么事物,却只准产生一种色彩,就是官方的色彩。”可见,马克思在精神形式和心灵的自由表达上有其出色的真理性批判与追求。而这,在袁盛勇看来,也正体现了鲁迅与马克思相通的一个重要方面,并且只有如此,“政治鲁迅”才会成为鲁迅思想真正有价值的一部分而存在。否则,政治鲁迅就会成为一个空洞鲁迅和幻象鲁迅的一部分而失去其应有的现代性魅力。在延安文学研究中,袁盛勇对于延安文学意识形态化形成的探究,对于党的文学观念和延安文学现代性存在的思考,都能发人之所未发;无论是在思考的深度和学理的广博上,都能给人以新的学术启迪,因而对延安文学的认知和研究具有整体性创新的价值,也进一步提升了延安文学研究的学术品格,并在一定意义上拓展了延安文学研究的新空间。现在不少学术研究,几乎谈不上创新性,而在袁盛勇看来,作为一个学者最为重要的就是学术创新。没有创新的学术是平庸的,而具有创新的学术,哪怕只是提供了一点点学术上的进步,那也会进入学术史而为人们所铭记。

而要做到现代文学研究上的创新,那就要具有一些方法论上的自觉,在这方面,袁盛勇也有着自己的学术追求和思考。在总体上,他善于进入历史情境,沉潜到具体文学思潮和文学事件中,通过对具体文学思潮和文学事件及其源流的梳理和还原,来呈现现代中国文学的历史和审美面相,以此富有创造性地打开新的学术空间和开辟新的学术理路。比如新世纪之初,他在选取延安文学作为研究对象时,就对延安文学进行了正本溯源的理解和呈现,通过对延安文学的重新辨识来探究中国现代文学发展谱系,为现代中国文学研究构建了一个有效的学术认知框架和实践路径。在他看来,“要建构一部独立而合理的延安文学史,首先就必须对它所应涉及的研究对象进行严肃而客观的探讨:要弄清楚延安文学这个名称是怎么来的,用延安文学来取代此前学术界所用的解放区文学是否有其合理性,延安文学与解放区文学这个名称到底能够构成一种怎样的关系,延安文学的起讫时间该如何确定,它具有哪些独特的审美特征和意识形态特征,这些特征在文学思潮和作品中到底是如何呈现出来的,延安文学是否经历了一个复杂的发展过程,这个过程是怎样展开的,它有着怎样的历史价值,又有着怎样的历史局限性,这些局限性又是如何形成的,等等。我认为,这些问题都是首先必须加以解决的,不解决这些问题,延安文艺史的构建就不可能取得令人满意的成果。”因此,袁盛勇的延安文学研究不是建立在既有研究成果的主观解构基础上;而是在大量的历史史料整理和分析基础上,重新发现延安文学意识形态性的合理性和合法性,以及延安文学独特的表意系统和审美系统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重要价值和意义。“延安文学不仅仅是一种具有地域性的文学,它在本质上更是一种具有新的思想观念和审美成规的文学。因此,要使人们直接而有效地进入延安文学赖以形成的历史深处,并还原某种合符历史本真的文化图景,关键在于要把延安文学赖以形成的特定观念化过程作为研究的主要内容和出发点。”为了使自己的延安文学研究具有程度较高的还原性特征,袁盛勇采取了一种他命名为顺势研究的方法。所谓顺势研究,就是按照文学和历史发展的本来顺序去理解和探究延安文学,这种研究方法既包括文学和历史发展的自然顺序。也包含某种逻辑顺序,历史并非全然毫无目的的运行,而是有着某种可供理解和探究的逻辑,是人在具体时空中的积极认知和实践所留下的踪影。因此,要做到此点,既要对延安时期的报刊史料有一个切实的了解和查阅,而且要能由此触摸和探究到延安文學和文化发展的相关脉络。只有如此,才有可能对延安文学进行较为真切的还原。当然,由于研究主体和研究对象的间隔性存在,此种还原也仍然是有限度的还原。

除了对延安文学进行历史还原,袁盛勇同时将自己的研究视域集中到鲁迅文化思想的影响与接受上,但并非单向度地强调鲁迅文化思想对现代中国文学的强行介入,而是关注较为意识形态化的“鲁迅现象”在当代中国的发生及其演变脉络。鲁迅逝世以后,鲁迅研究的工具化和政治化长期占据鲁迅研究历史空间,尤其是20世纪四十至七十年代,鲁迅的影响和接受研究呈现出明显的意识形态化色彩。鲁迅文化思想中的忧患意识、民族意识、战斗精神得到凸显和强化,而鲁迅文化思想中的个性解放、非理性思想、自由精神、个人主义思想等则得到抑制甚或剥离,鲁迅成为被歪曲性重塑的对象。20世纪八十年代以降,在后革命语境中,祛除鲁迅的神话色彩,“回到鲁迅那里去”“重返鲁迅”“还原鲁迅”“本体鲁迅”“真实鲁迅”等一系列命题和观点的提出,使鲁迅及其影响研究逐渐恢复客观性和学理性。但对鲁迅研究的向内转,又使鲁迅研究呈现出明显的“玄学化倾向”,“把鲁迅看成一位具有灵魂深度的哲学家,并在探讨鲁迅思想时采取了相应的具有形而上气质的话语方式与运思方式。鲁迅的黑暗和虚妄及其‘绝望的抗战被赋予了近乎神性的哲学色彩,而它们又被深深裹藏在用玄思秘语织就的阐释壁垒中,因而使鲁迅难于富有生气地走向人间。”为了修正和扭转此种研究态势,袁盛勇始终把鲁迅置放于中国社会的现代化实践中去考量,认为鲁迅的始终在场状态隐含的是鲁迅与中国社会的关系问题。因为,以“五四”新文化运动为起点,鲁迅及其新文化建设对中国社会构成全面性、系统性、深刻性和持续性影响,鲁迅呈现出来的丰富性、先锋性和超越性一方面意味着鲁迅传统的重要价值和意义,另一方面又表征着现代中国文化经验的独特性。但鲁迅并非是一个固定不变的僵化的理论命题,而是在不断被接受和阐释过程中形成的一种动态的文化结构;鲁迅与中国社会的关系也不是单向度的强制影响,而是一种在主动辨识、接纳过程中形成的“对话”关系,既有同构性又有差异性。或者说,在新时代语境中,鲁迅面临被重新阐释和重新结构的问题。因此,袁盛勇在《当代鲁迅现象研究》一书中,通过对鲁迅为何会成为当代中国社会和文学的文化资源与思想资源,二者之间的历史逻辑和契合点是什么,在不同历史阶段呈现出何种常态和变量等问题,力图在鲁迅与中国社会的相互交流和对话中梳理与呈现鲁迅的当代接受史和现象史。而当代鲁迅现象又显然是当时政治、文化、思想和宗派观念的综合性呈现,因此,如何在毛泽东时代震荡前行的文化行踪中解析“鲁迅”和当时不断发生的黏连与磨合,不断发生的扭曲和变异,也就成了袁盛勇在研究中予以不断辨析和回溯的问题。正是在其不断辨析、清理和回溯中,鲁迅的意识形态化历程可谓是触目惊心,既表征了一个时代所具有的幻化色彩,又显示了当时那些文化人灵魂的渺小和卑弱。

在对现代文学研究对象进行历史性和审美性还原之后,袁盛勇以为在研究中还需要贯彻一个历史和人文反思的维度,倘若没有这样一个维度,文学和历史的重构就会带有某种缺陷,其所包含的当代性价值就会有所阙如。还原和反思,这是袁盛勇在其延安文学和鲁迅研究中所具有的较为鲜明的人文态度,也是一种行之有效的方法,只有在這意义上的当代性重构才是一种可贵的学术建构。当然,如何对现代中国文学及其历史现象进行还原和反思,再如何进行有价值的重构,这是一个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问题。但是,对于延安文学和鲁迅研究而言,研究者较为基本的自我心性的存在跟一个时代人文语境的相遇,最好在一种立足人与社会的和谐上采取一种较为高贵的人文主义态度和方法。说到底,无论延安文学也好,还是鲁迅也罢,都应该是涵容和促进人与社会不断走向真,趋向善,并成就美。在这意义上,袁盛勇的鲁迅研究和延安文学研究其实体现了他对理想人性和社会的期待,内含了一种人文信仰的存在。而这样一种现代文学研究,也就有可能具有某种超越性,能够更为恒久地走向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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