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借用和阐释的限度

2020-04-06 04:29袁盛勇
关东学刊 2020年6期
关键词:鲁迅

[摘要]当代中国特定历史时期对于鲁迅小说的阐释和借用,显然具有实用主义特征。人们当时对《一件小事》的阐释和借用,就是跟知识分子的自我改造联系在一起。《一件小事》从其历史影响来看,恐怕是负面的居多,所以是负典,而不是正典。

[关键词]鲁迅;《一件小事》;负典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延安文艺与现代中国研究”(18ZDA280)。

[作者简介]袁盛勇(1970-),男,文学博士,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西安710119)。

鲁迅有否民粹主义思想,这是一个值得探究的问题。也许,在这方面,李泽厚是一个较早指出鲁迅具有民粹主义思想因素的学者。他在论述李大钊的民粹主义思想时说,近现代中国具有此种思想因素的人并非李大钊一人,“在他前后的章太炎、鲁迅(早期)、章士钊、梁漱溟、毛泽东等人那里,曾各以不同的形态闪烁出这同一特色”。又明确指出:“在中国近现代,始终有着以康有为、严复、孙中山、胡适、陈独秀为突出代表的西化思潮与以洪秀全以及上述章太炎等人为突出代表的民粹思潮的倾向差异。”李泽厚把鲁迅思想中的这一方面置入近现代思想发展史的链条中加以理解,并且明确把它跟毛泽东思想中的这一面加以并列,可知在他看来,鲁迅跟毛泽东在民粹思想的拥有方面具有可比性与相似性。李泽厚的这个论述曾在一些较为年轻的思想者那里获得了较大认同。朱学勤曾经把法国思想家卢梭作为民粹派的始祖来加以研究,并且对毛泽东的民粹主义倾向也作了较为中肯的探究,他在论述近现代中国思潮时也说存在以康有为、严复、孙中山、胡适、陈独秀为代表的西化思潮与洪秀全、章太炎、鲁迅、章士钊、李大钊、梁漱溟、毛泽东等人为突出代表的民粹主义思潮。朱的这个观点曾经得到过不少人的赞赏,殊不知,它全然来自李泽厚,这只能说明李泽厚的论述具有较大真确性,已经在学界形成了一定共识。在这意义上,新中国成立后人们在鲁迅的作品中发掘并扩大这种跟毛泽东思想中的民粹主义因素相契合的一面,还是有其一定合理性的。当然,正如对待毛泽东思想中的民粹主义因素一样,人们在当时也是从正面来理解鲁迅思想中的这一面。鲁迅思想中确实存在一定的推崇工农大众、贬低知识阶层的因素,这在倡导改造国民性、批判民族劣根性的鲁迅那里,恐怕是一体两面的事情,任何仅仅强调一面的做法都是不科学的。但是,在1949-1976年间,人们对鲁迅思想中将工农大众理想化并进而在道德、知识上贬低自我知识阶层的一面做了一些不太符合实际的扩大化处理;而把鲁迅思想中的另外一些方面则有意地扭曲甚或遮蔽了。

对于鲁迅思想中这一面的强调,显然是从阐释《一件小事》开始的。这是一篇小说,更像一则速记,不仅字数少,是鲁迅小说中最短的一篇,而且情节也很简单。应该说,它在鲁迅的整个小说中并不能算得上是一篇多么优秀的作品,但在当时却受到了高度重视:不仅中学语文教材选它作了课文,而且有那么多知名的鲁迅研究专家对它作了符合当时意识形态需要的解读。所以,这篇小说尽管不是一篇优秀的作品,但在1949-1976年间却是一篇非常符合时代需要的作品。它的合乎时宜首先在于它的主题。这个主题是明确的、单纯的,至少比起鲁迅的其他小说来是如此。吴奔星在20世纪50年代初指出:《一件小事》“是在朴素的阶级意识和积极的创作情绪的基础上产生的歌颂劳动人民的优秀品质,批判剥削阶级的思想意识,具有划时代意义的一篇短小精悍的不朽之作”。唐弢在1955年写的《谈鲁迅的“一件小事”》中说:“鲁迅通过城市劳动人民一个具体的形象,传达了自己对无产阶级崇高品质的歌颂与向往,同时,也为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指出一条思想改造的革命的道路”。许钦文在其专著《“呐喊”分析》中指出:“这篇小说主要是歌颂劳动人民的。这在鲁迅先生的思想发展上有重大的意义,因为他已明确认识到了劳动人民品质的高贵,也认识到从封建家庭出身的像他这样的知识分子的缺点。”曾经作为浅草一沉钟社重要成员之一的林如稷,在1960年代初出版的一本书中也认为:从《一件小事》,“我们看到了鲁迅对劳动人民美德的颂赞和他严格要求自己的自我批评精神”。这些论说在后来编写的一些普及性读物中以更加明确的语言传播开来,产生了广泛影响。比如华中师范学院中文系鲁迅教学小组于1974年编写的教材中指出:在这篇小说中,“鲁迅抱着无限崇敬的心情,热烈歌颂了城市劳动人民,写出了他们深厚的阶级友爱,鲜明的是非观念和朴实、浑厚、坚韧的性格。并且从两相对比中批判了资产阶级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自私和对劳动人民的冷漠情绪。”又如武汉大学中文系等单位在1975年编写的同类教材中指出:这是“鲁迅仅有的一篇写工人的小说,也是‘五四初期最早出现的一篇歌颂劳动者的作品。它出现在中国工人阶级刚刚作为独立的政治力量登上历史舞台的时候,提出了知识分子向劳动者学习这个崭新的主题,这是特别可贵的”。好了,已可清楚看出,不论是曾经跟鲁迅有着亲密关系的作家,还是一般研究者,也不论是个人性阐述,还是集体编写,他们对这篇小说主题的阐述基本相同,可以说,这已成了那时期的一种共识。

鲁迅在小说中对于这个主题的表达,是通过对比性描写来实现的,显然,上述论者也已注意到了此点。毫无疑问,小说首先把“我”亲历的小事与平常耳闻目睹的“国家大事”进行了对比。所谓国家大事,按照李何林的解说,是指从1911年辛亥革命到1917年间所发生的那些令人愤慨的历史事变,具体指袁世凯称帝,张勋复辟,以及军阀连年内战、争权夺利,等等。在当时的有识之士比如小说中“我”的眼里,它们当然都是一些所谓祸国殃民的“文治武功”。这些事,自然只能让人对中国的前途产生怀疑、悲观、失望,也会增长“我”瞧不起人的“坏脾气”。此处所言瞧不起人,是指什么人呢?是否也包含了工农大众?对此,曾经在1970年代中期发生过小小争议。李何林认为,“我”看不起的,“并非劳动人民,而是那些勾结帝国主义,专干卖国害民的坏事,把中国弄得越来越不象样子的军阀、政客、卖国贼”。换言之,李何林认为“我”是不可能对劳动人民产生坏脾气的,所以“坏脾气”应该是作者使用的反语。原因在于,小说中的“我”,是个多少接受了一些马克思主义影响的知识分子,而“如果不是接受了马克思主义影响,当时一般知识分子哪里看得起劳动人民,劳动人民身上有多好的品质,他也是视而不见,不屑一顾的;就是看见了,也是格格不入,不能理解,绝不会被感动,更不会把自己摆进去,看出劳动人民的伟大和自己的渺小”。而作品中的“我”有所不同,能通过一件小事,自觉接受车夫的教育,并因之“认识到有这样伟大崇高的劳动人民,中国不愁没有希望,任何强大的敌人也是可以打倒的。这里表现了马克思主义对他思想的影响”。显然,李何林在此跟当时的国人一样,把“五四”时期一般知识分子所受民粹主义的影响说成了马克思主义的影响,从这点出发,“我”当然就更没有轻视劳动人民的理由。对此,有研究者提出了不同看法,这人就是时在山东师范学院任教的薛绥之。他认为李何林的上述理解,“既不符合作品实际,也不符合鲁迅当时思想实际”。就作品本身而言,开头一段所写“我”看不起的“人”固然“主要是指统治阶级,但也并不單指统治阶级”。与此相关,“坏脾气”也不是什么反语,而是因“我”在当时还看不到劳动人民的力量,看不到中国的前途,因此而表现出来的一种愤世嫉俗的不满情绪。正是在此种情形下,才显示出一件小事对“我”的教育意义。而一开始就写“我”对劳动人民已经有了正确的认识,显然不利于作品主题的表达。再就鲁迅思想实际来说,薛绥之更是不会认同李何林的观点。他认为,“鲁迅当时还不是个马克思主义者,不可能用阶级观点来看待”所谓的“国家大事”。他接着引用鲁迅1925年3月12日写给徐旭生的信,来证明自己的观点。鲁迅在信中说,现在既不会有好的政府,也不会有好的议员,因为没有好的国民。道德败坏的议员,其实正是“国民的代表”。薛绥之引用此信的言外之意,分明指向了鲁迅思想中存在的悲观乃至虚无面,只是当时不便明说罢了。但他对于鲁迅前期思想的理解,能够含蓄地说到这个程度,这在当时,已是相当不容易了。当然,如果仔细予以追究的话,薛绥之的这些看法又是承冯雪峰而来。冯氏1955年12月应《语文学习》编辑部的约请,专门解答了语文教学中关于《一件小事》的有关问题,其中就有关于上述问题的看法。在他看来,所谓“坏脾气”,主要是指“由失望而来的对社会和对人们的怀疑及悲观的看法”,而“看不起人”,就是“怀疑人和对人失望了的意思”。那么,“一天比一天的看不起人”这句中的“人”,是否包括劳动人民在内呢?冯氏明确回答道:“照我看来,是包括在内的,但并不是照我们现在从阶级观点说的”,而是“照从前资产阶级的说法——‘国民的概念去包括在内的。鲁迅当时所说的‘国民,是包括各阶级的人”。应该说,冯雪峰这个观点较为符合“五四”时期鲁迅的思想实际。

小说中,“我”对那些所谓的国家大事已经产生了厌倦和憎恶,因此不愿把它们留存在自己的记忆中,但惟独对一件小事久久难以忘怀。那么,这是一件什么样的小事呢?它的魅力何在呢?这就涉及到了“我”与人力车夫的对比,而它集中反映在对老妇人跌倒一事的态度上。“我”对跌倒了的老妇人,不但没有表现关心,反而以为她是故意的,对老妇人自称摔坏了,也以为是“装腔作势”,并且嘱咐车夫快些离开,不要“多事”。可车夫呢,不但没有听从“我”的劝告,反而扶起老妇人,并且径自搀着她走向巡警所,主动承担自己应负的责任。两相对比可知:“车夫有深厚的劳动人民感情,勇于承担责任,不考虑个人利害。而‘我就缺乏对劳动人民的感情,考虑个人利害多。”但“我”究竟还是一个追求思想进步的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所以在车夫的行动大大出乎“我”的意料之后,“我”在刹那间也就获得了一种难以忘怀的感动:“我这时突然感到一种异样的感觉,觉得他满身灰尘的后影,刹时高大了,而且愈走愈大,须仰视才见。而且他对于我,漸渐地又几乎变成一种威压,甚而至于要榨出皮袍下面藏着的‘小来。”这里所言“高大”,按照李何林的说法,是指“车夫精神境界的崇高,伟大”。而这在李桑牧看来,是指一种既朴素又伟大的品格和德性。他曾在《心灵的历程》这部探讨鲁迅小说中知识分子形象的专著中论述道:“是什么使一个普通工人的满身灰尘的后影刹时高大起来,而且愈走愈大,须仰视才见?那不是别的,是那盖着灰尘的身形里透射出崇高的德性的光;然而,又是什么使那高大的后影在一个知识分子的心灵中形成一种威压,甚而至于感到要榨出皮袍下面藏着的‘小来?那不是别的,也是那盖着灰尘的灵魂里被唤起了崇高的德性的光。一个劳动者担荷着不幸的岁月,用血汗来维持一家老小,然而在贫困和操劳里,他看见的便是苦难,和一切为苦难所折磨的人们。他懂得自己肩上的苦难的重量,也懂得别人肩上的苦难的重量。他悲悯自己的命运,却更关心别人的命运。所以,他不能容许自己有一丝一毫损害别人的行为,那怕是无意的损害,都会使他心痛如绞。他们对自己的行为负责,不是因为某种压力,而是听从自己的良心的吩咐。就是这些不蒙教化,备受轻侮的劳动者,在贫困和操劳里保持了培植了德性的崇高和美。”李桑牧的表达充满了一种诚挚的抒情,应该说,这里包含了当代知识分子对于底层劳动者的深情赞美,既是发自内心的,也是与上述所引“我”那怦然心动的感触非常吻合的,吴奔星在其研究中就曾慨叹鲁迅这篇小说“简直是讴歌劳动人民的绝妙的诗篇”。但是,正如其他研究者一样,李桑牧在对劳动人民的深情赞美中,也是趋向于贬抑和诋毁知识分子,并且指向全体知识分子的自我解剖和灵魂改造的。当然,这是一个时代的话语使然,也正好在一定意义上切合了民粹主义的某些思想精义。

于是,这篇小说就具有了一种寓言性特征,它不仅成了鲁迅自我解剖的重要构成,成了他日后成为一名党外布尔什维克的重要思想动力,而且也对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命运仿佛给予了先知般的预言。而这,也正为新中国的研究者和宣传者所着力强调。可以说,这是《一件小事》在当时所具有的社会性、时代性价值的要紧处。对此,吴奔星的阐释具有一定代表性,他较早和较为全面地发掘了小说所具有的社会意义。20世纪50年代初,斯大林在中国意识形态领域的影响仍然很大,吴奔星在论述中就曾引用了斯大林的教导:“作品的价值和长处并不是决定于某些细节,而是决定于它的总的方向。”在此之上,吴氏认为:“《一件小事》之所以具有不朽的价值,并不是因为它某些细节的动人,而是因为作者受了十月革命和李大钊等同志的影响,使得它模糊地‘指出了未来的萌芽,符合了一九一七年十月革命后中国工人阶级日益壮大的趋势和工农劳苦大众争取成为国家的主人翁以及非无产阶级出身的知识分子争取自我教育和自我改造的总的方向。”这是说,鲁迅在《一件小事》中已经富有远见地内含了一种历史的必然。此种必然性使得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必定经受一番痛苦的思想改造。小说中“我”的思想感情的变化,其实也是为了启示人们意识到“阶级意识的转变,就是人生观世界观的转变”,并深刻认识到“自我批评在思想改造中的重要性”。正因为如此,鲁迅叙写的这件小事也就转化为“有关改造主客观世界的大事”,而变得更加具有社会价值了。在这意义上,李桑牧甚至认为小说中的“我”为中国现代文学中出现的“第一个主动地、积极地、诚挚地向劳动人民学习,进行深刻的自我批判和自我斗争的新型知识分子形象”。此种知识分子的“新型”之处在于,他们在“五四”运动前后尽管尚未找到所谓正确的道路,但他们具有改变自己思想的可能,并且愿意向劳动人民学习,在将来也是有可能愿意接受马克思主义指导的。说得简洁点,是趋向于进步的、有药可救的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这就涉及到了小说中的“我”与作者本人间的关系问题。

有人问:“我”是不是鲁迅?应该说,这个问题对于鲁迅小说的阅读来说具有一定普遍性。这是因为,鲁迅在其小说创作中,有十余篇都是通过“我”的所见所感,即采用第一人称来写的。对此,李何林的回答是,鲁迅小说中的“我”,既有“作者的影子,即作者的生活,思想、感情在内,但又有所创造、加工,不完全是作者”。具体到《一件小事》来说也是如此。这篇小说中的“‘我是鲁迅,又不完全是鲁迅”。相似的地方在于“我”上班经过的路线恰好是当年鲁迅上班的路线,这是确凿的。还有就是小说中“我”的自我解剖和向劳动人民学习的感情,也是鲁迅当年所具有的。但是,鲁迅究竟比“我”要高大得多,他对待跌倒路旁的穷苦妇人,绝不会如“我”那样漠不关心,“对待车夫的阶级友爱行动”,也绝不会认为是“自讨苦吃”。原因在于,“五四”时期的鲁迅“已是一个彻底反封建的革命民主主义者,思想中有朴素的阶级论的历史观(社会观)”。所以小说中的“我”又不像鲁迅。至此,李何林得出结论说,“我”这个形象,“是鲁迅概括他自己和一般知识分子而创造的人物”。应该说,李何林的这个回答是很巧妙的。巧妙之处在于,小说中“我”的积极性因素都可以理解为表达了鲁迅的思想;但“我”所具有的消极因素就不会成为鲁迅自身所具有的了。它可以轻易地为鲁迅创作中可能呈现出来的某些消极因素提供一种解脱,于是,鲁迅才有可能永远被置放在一片没有黑暗的场域里受到人们的景仰。

倘若鲁迅小说中的“我”仅仅是跟鲁迅毫无关联的人物,也就是说,只是作者按照叙事法则虚构出来的人,跟作者本身的思想走向毫无瓜葛,那么,人们就不可能在对“我”的阐释中找到那个时代所需要的力量,找到那种可资利用的精神资源。当然,此种理解在1949-1976年间也是不可能成为主流的。可是,假设人们跟李何林一样,只是把鲁迅与其小说中“我”的积极向上的东西联系起来,那么,这个“我”也是不能反映鲁迅思想途中的艰难的,因而也是不易于为当时致力于知识分子改造的人所认可的。在一定意义上,这些都为人们准确理解鲁迅和他笔下的知识分子形象之间的关系增加了不少困难。对此,李桑牧的研究倒是显得坦率了许多。

在当代鲁迅研究中,李桑牧是一个取得了较大成就的人。可以说,他是较早以专著形式对鲁迅小说中的知识分子形象进行系统而总体性研究的学者。并且,他在1959年10月出版的《心灵的历程》中,不仅较为系统地考察了鲁迅小说中的狂人、方玄绰、吕纬甫、魏连殳、涓生等形象,也考察了鲁迅小说中以“我”这个叙述身份出场的知识者。更为重要的是,他力图把“我”与鲁迅本人关联起来,力求把鲁迅小说中所创造的“五四”运动前后的现代知识分子的心灵历程,跟鲁迅本人的心灵历程联结起来。他说:鲁迅笔下的每一个知识分子形象,“都有着各自的特殊色彩和特殊意義,每一个小小的心灵世界,又都有它的一段异常复杂异常丰富的历程。这些同类的艺术形象所联成的心灵历程的河流里,异常清晰地反映了鲁迅自己的心灵航行的一段经历,也异常清晰地反映了我们所生活和斗争过来的那个时代。”这样,鲁迅对于他们这一代知识分子形象的塑造当然是包含了自己的体验在内的。鲁迅对于他们的赞颂和批判其实也是在为自己的人生走向找到一个明确的支点,是在清理着他身上所具有的不良习气。正如李桑牧所指出:“鲁迅对于知识分子思想批判的深刻性是和他的自我批判的深刻性分不开的。”在这意义上,尽管人们都能认识到鲁迅小说所具有的虚构性,但人们又愿意把它看作是书写了作者心灵衷曲的自我小说,或者简直就是作家的自叙传。于是,《一件小事》中的“我”自然就会被看作是鲁迅本人,“我”的心态变化也就必然被当作是鲁迅思想变迁中某一方面的重要内容了。

李桑牧尽管在《心灵的历程》中处处质疑已被打成“右派”的冯雪峰,但在这个观点上又未尝不是承续冯氏而来。冯雪峰指出,鲁迅在《一件小事》中“批判他自己的,我以为主要的是他的怀疑和悲观”。又说,“人力车夫的高贵精神是他的正直、无私和仁厚。这种精神品质,对于一个革命者和思想家的鲁迅的影响,首先是使他从中看见伟大的人民和人民的力量,在他思想上起着打破他的某些怀疑和悲观观点的作用……同时也引起他在对人的态度方面的改变和严格的自我批评,认为他在这个人力车夫的那种正直、无私和仁厚的面前,他是渺小的。”显然,冯雪峰径自把这篇小说中的“我”理解为鲁迅本人了。朱正在他的那本受到冯氏肯定的《鲁迅传略》中,也是把这篇小说中“我”的心灵触动等同于鲁迅本人的心灵触动。既然“我”的思想表现就是鲁迅的思想表现,那么,“我”的心灵的自我解剖或批判也就是鲁迅的自我解剖或批判了。这种理解对于李桑牧、朱正等人来说,应该说是非常自然,符合鲁迅思想发展的内在逻辑的。但是,对于冯雪峰而言,他的阐释中就包含了一个不可解决的内在矛盾。我感觉他的说法相互之间有点“隔”,不顺畅。因为在同一篇文章中,冯氏一方面把这篇小说中的“我”理解为鲁迅本人,又认为鲁迅的自我批评意识和向劳动人民学习的精神是一贯的,是表现在他的诸多作品中的;但另一方面又认为必须有限度地论及那个人力车夫和一件小事对于鲁迅思想发展的影响。否则,就“势必要先把鲁迅从一个伟大的革命民主主义者拉下来,贬低为某种自私自利的小市民,然后再要我们向这个自私自利的小市民学习他怎样揭露和批判自己的‘剥削阶级的丑恶而成为一个伟大的人”。冯氏以为,“这是很不现实和不合逻辑的”。因为,如果鲁迅在当时不是一个伟大的民主主义革命者,而是一个自私自利的小市民,那么就不会认识到人力车夫身上的那种“伟大精神”,而且,尽管一件小事“对鲁迅的影响是很大的,但鲁迅的革命和他的伟大,决不只是从这件事上开始的”。显然,冯雪峰在此含蕴了一种焦虑,他担心人们在阐释《一件小事》时误会了伟大的鲁迅,把“我”的所作所为简单等同于鲁迅当时的思想;另一方面,他却没有觉察到,这种不可解决的阐释性矛盾正源于他自己,正是他较早地把“我”的思想等同于鲁迅的思想。在这点上,我觉得李何林在后来阐释这个“我”与鲁迅本人的关系时,是注意到了冯雪峰的这种焦虑和矛盾的。如前所言,李何林从像与不像之间这个角度来理解小说中的“我”与鲁迅的关系,就巧妙地回避了冯雪峰所曾遭遇的那种阐释的困惑与尴尬。并且,他还把“我”理解为“是一个接受了一点马克思主义影响但还需要思想改造的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这就更加无损于鲁迅的伟大了,因为即使把“我”等同于鲁迅,“五四”时期的鲁迅也是一个接受了马克思主义影响的知识分子。

当李桑牧认为鲁迅对于知识分子思想批判的深刻性跟其自我批判的深刻性是紧密联结在一起的时候,他的论述重心就会转移到鲁迅的自我解剖上面来。而这在“反右”运动之后,据他在《心灵的历程·序》中所言,当然就更具有特别重要的现实意义了。李桑牧认为,通过对鲁迅小说中“我”的形象的总体性考察可知,“这是一个没有虚饰,没有做作,无情地剥开了自己的真实灵魂的严肃的知识分子形象”,通过这个形象,“我们便可以看见鲁迅所主张的在自我批判中韧战和追求的精神”,可以看出鲁迅“在前期的思想探索的内容和逐步深入的程序”。李桑牧还就此联系现实指出:“无论是那些习惯于在创作中通过‘我这个形象来实行自我标榜,或者是在检讨中破口大骂我卑鄙、我混蛋、我无耻、我该死的右派老爷们,看到鲁迅寄托在‘我这个形象中的铁面无私,认真不苟的自我批判、自我暴露的精神,不知道会作何感想。有一些评论家,由于把我这个形象分割开来,并且在谈到这个形象的时候,总是说这个形象是一个自私的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只承认鲁迅在暴露他,却看不见体现在他身上的那种鲁迅所十分重视,并构成鲁迅自己的伟大人格的重要内容之一的自我批判和自我暴露的精神,也不能不说是一个缺陷。”在笔者看来,这里所提“右派老爷”“评论家”,当然是包括了冯雪峰在内的,因为他的观点乃是李桑牧在书中的重要批判对象之一。于是,鲁迅在文学创作中所体现出来的那种自我批判和自我暴露的精神不仅得到了极大肯定,而且他也成了知识分子自我改造的楷模。对此,李桑牧在书的末尾坦言道:“知识分子是有责任检查自己,审问自己,改造自己的,只有通过一个思想上的艰辛的痛苦的自省自讼的过程,他们才能逐渐寻获新的道路,才能逐渐认识真理和人民。”显然,对《一件小事》等作品的解读,最终目的其实就是为了让人们信服知识分子自我思想改造的必然。作为后来者,我理解这段话所包含的真诚,但是它不太像是一个普通研究者或文化人的话语,仔细体会,原来这就是当时普遍流行的一些社论话语,颇含蕴了不少纵意指点江山的气味在里边。

回首望去,鲁迅于当代中国1949至1976年间的阐释与传播,无不呈现出种种复杂的历史与人文景观,实在和虚无在此难以分割地缠绕在一起。这些在特定时空围绕鲁迅产生的重要思想文化事件及其幻象,其实都可以把它们命名为“鲁迅现象”,或者说,它们也不过是林林总总且不断生发延展的鲁迅现象中的一些较为独特而耐人寻味的风景罢了。在这些风景中,对于鲁迅作品的解读和借用,研究者曾根据当时主流话语的导引,做过种种富有历史意味的符号化解读,而其阐释于现在看来,既能给人以一定启发,也体现了某种历史和思想的限度。上述对鲁迅《一件小事》的阐释和借用即是如此。这篇小说因了这些阐释和借用,其所产生的历史影响既有正面的,也有负面的,但是现在看来恐怕是负面的居多吧。所以这样的作品其实是负典,而非正典。当然,后来者由于其实用主义或功利主义对其所做的借用和阐释而产生的种种幻象与负面场景的出现,也并不能全部怪罪于鲁迅,而鲁迅文学及其思想中是否具有可供借用的负面因素,也是一个值得探究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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