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北宋词人贺铸命运的悲剧性意义

2020-04-06 06:03徐承伟

徐承伟

(中国人民大学 文学院,北京 100872)

一 铁面刚棱古侠俦,仕路屯蹇沉下僚——贺铸生平探究

贺铸(1052—1125 年),字方回,号庆湖遗老。祖籍山阴(今浙江绍兴),生长卫州(今河南汲县)。 自谓唐代诗人贺知章的后裔。

宋仁宗景祐四年(1052 年),贺铸诞生在一个世代担任武职的军人家庭。 据钟振振 《贺铸年谱简编》,其六代祖“五代间尝为军校”,五代祖贺怀浦为宋孝惠皇后之兄,“仕军中为散指挥使”[1]。 高祖、曾祖、祖父皆为朝廷侍卫武官。 父亲贺安世,做过内殿崇班、阁门祗候,属于低级武职,在贺铸幼年时就去世了。 可见贺家虽曾显赫一时,但到贺铸一代,已如白居易《琵琶行》诗云:“门前冷落鞍马稀”了。

其岳父为宋宗室济国公赵克彰。 按说与皇亲国戚联姻,政治上应该能被多多提携,一帆风顺的,其实不然。 赵克彰,宋史无传,但克字辈如“克己”“克敦”“克继”皆为太祖、太宗幼弟魏王赵廷美的曾孙。廷美曾为太宗中书令,因犯事,被“勒归似第,房州安置”,后来,“幽悸卒”。 克字辈皆以艺文称,不与达官,因此这种裙带关系带给贺铸的也只是有名无实罢了。

家境衰落、幼年丧父,构成了贺铸生活的不幸遭遇,而国家的制度政策更为其仕宦生涯设置了重重障碍。

宋初,为避免重蹈前朝覆辙,在加强中央集权的同时,采取偃武修文的策略以争取地主阶级知识分子的支持。

《宋史·文苑传序》说:

艺祖(赵匡胤)革命,首用文吏而夺武人之权,宋之尚文,端本乎此。 太宗、真宗,其在藩邸,已有好学之名,及其即位,弥文日增。自时厥后,子孙相承。上之为人君者,无不典学;下之为人臣者,自宰相以至令录无不擢科。 海内文士彬彬辈出焉。

同时,据《宋史》卷一五五《选举志》,宋初,除武举稍晚,其他各科已恢复齐备,重文轻武不言而喻。太宗时此倾向更是愈演愈烈,朝廷任用大批文官以代替原来的武官,称之为“兴文教,抑武事”。

这种博求俊义于科场中, 广开做官门路的做法,确实为国家选拔了一大批人才,但同时也使宋朝的官僚机构重床叠架,冗官冗费达到“不可纪极”的地步,所谓“州县之地不广于前……而官五倍于旧”。

科举取士名目既多,则仕进之机大增,而闲散人员亦众;做官门路既广,则鱼龙混杂难免,而真正有学有识之士则可能被埋没、 遗弃在官场之外,贺铸便是一例。

据夏承涛《贺方回年谱》,贺铸自十七岁至四十岁,23 年中一直是在侍卫武官的系统里磨勘迁升,从右班殿直、监临城酒税、徐州宝丰监钱官,直到和州管界巡检、 江下宝泉监钱官等。 元祐七年(1092年),由于李清臣、范百禄、苏轼等人推荐,才从武职改为文官,以后又南迁北调,屈厄沉沦,直到五十八岁以承议郎致仕。

如果说朝廷的重文轻武是贺铸沉于下僚的客观原因,那么他本人的性格品性则是其处身官场不能游刃有余的主观因素。

宋代士人普遍偏重文雅、柔弱,而贺铸的形象性情却颇威武雄放。 程俱在《贺方回诗序》中,给我们生动地刻画了这位词人的不同寻常:

方回少时,侠气盖一座,弛马走狗,饮酒如长鲸……方回仪冠甚伟,如羽人剑客[2]。

《宋史》本传说:

方回长七尺,面铁色,眉目耸拔,喜谈当世事,可否不少假借,虽贵要权倾一时,小不中意,极口诋之无遗辞。 人以为近侠。

又载:

方回貌奇丑,色青黑而有英气,人称“贺鬼头”,为人豪爽精悍。

从以上叙述中, 我们不难看出贺铸独特的气质和精神风貌。 杜甫《壮游》诗云:“放荡齐赵间,裘马颇清狂。 ”青年时代的贺铸在这点上堪与老杜差肩比武、毫不逊色。 他放荡不羁、清狂自负。 尝自称:“铸少有狂疾,且慕外监之为人,顾迁北已久,尝以北宗狂客自况”[3]。

贺铸的狂,一是表现在其赋性耿直,评论是非,不避权贵上。 他刚直不阿,“遇贵势不肯为从谀,一派凛然正气。 ”叶梦得《贺铸传》曾记载:

初仕监太原工作,有贵人子适同事,骄倨不相下,方回微廉得其盗工作物若干,一日,屏侍吏,闭之密室。以杖数曰:“来! 若某人盗某物为某用,某时盗某物入其家,然乎? ”贵人子惶骇,谢有之,方回曰:“能从吾治,免白发”。 即起自袒其肤,杖数十下,贵人子叩头祈哀,即大笑释去[4]。

贺铸蔑视权贵、敢作敢为至此,令人拍案叫绝!其人之可亲可爱于此略见一斑。

贺铸的“狂”,二是表现在他的雄心壮志上。 他少有壮志,“始七龄”, 即从父学诗,“日以章句自课”[5]。其《易官后呈旧交》诗云:“当年笔漫投,说剑气横秋,自负虎头相,谁对龙额侯?”[6]足见当初从戎时的凌云壮志。

贺铸的“狂”,三是表现在日常生活中其言谈举止随意自适、不拘礼法上。 这可用其词《六州歌头》作证。 这首词上片,贺铸追忆了自己青年时代交结豪雄,轻生死、重然诺,呼鹰簇犬、纵酒豪饮的狂放生活。

也许这种“狂”除出于秉性之外,更多的是继承了中晚唐以来进士阶层不拘礼法、放浪不羁的传统积习,既不同于苏轼的用世之志无法施展反备受迫害因而借狂来发泄,也不同于辛弃疾的爱国热情被压抑发而为“狂”。 贺铸的“狂”从思想意义上可取之处不多,但是在宋代士人普遍柔弱的情况下,这也算难能可贵了。

和宋代数不清的庸官俗吏相比,贺铸可谓才兼文武。 他“家藏书万卷”,“泛观古今,老于文学,词章议论,迴出流辈”[7]。 虽然官卑人微,或供打杂粗用,或任佐二之职, 但一有机会便显露出自己的才干。程俱在贺铸的墓志铭中对其宦绩有如下赞颂:

在笔库,常手自会计,其于室罅漏逆奸欺无遗察。治戎器,坚利为诸路第一。 为巡栓,日夜行所部,岁才一再过家,盗不得发。 摄临城令,三日决滞狱数百,邑人骇叹。 监两郡,狱吏不得措其私[8]。

贺铸在官场上可谓清官能吏,在思想上更是一个正直的文人,他面目奇丑但心地善良。 作为封建社会的士大夫,他能同情人民疾苦,这从他的诗中可以看出。

夏季酷暑,自己病肺疮喉,却还记挂着:“农夫信无罪,触热正驱蝗”[9]。

他看不惯地主阶级横征暴敛,曾代无助的农民呼吁:“少缓麦租期,庶将秋稼补,输入太仓中,蕃肥任黄鼠”[10]。 并讥讽那些不事稼穑,但知盘剥的封建官吏“驾犁岂知耕,布谷不入田,大农坐官府,百吏饱穷年”[11]。

他的笔锋还剌向了宋代腐朽的官僚机构:“鼠目獐头登要地,鸡鸣狗盗策奇功”[12]。

贺铸正直善良的品格还表现在对王安石的态度中。 他不属于新党,未参加王安石的变法活动,及王安石逝世,新法遭众人诋毁之时,他却作诗、作词悼念这位伟大的“改革家”。 “长望西州泪满巾”[13]。“西州回首思依依”[14],情真意切,表现出磊落的人格和品质。

不难理解,这样一位颇具才干、能文能武、刚正耿介之士是不会为污浊昏暗的官场所容的,在周围嫉贤妒能、阿谀奉承、见风使舵、投机钻营的小人当中,贺铸的才干、直言、豪侠傲岸只能使他成为众人嫉恨的对象。

在无情的现实面前,他失望了,成了仕宦场中的伤心人。 四十余年的武弁微职生涯,一腔青春热血,满怀壮志豪情渐渐变得冰冷了! “三年官局冷如冰,灸手权门我未能”,“劳生羁宦未易处”[15],道出了其中的况味。 李昭纪《代贺方回上李邦直书》曰:

后数年,迫于致养,遽从一官,坐则如窘木索,动则与舆皂等勤,一忤上官,诃诋随至,且虞诛责之不可脱,则无以事亲畜妻子,故垂头塞耳,气息奄奄,崛然自奋之心,日以微矣[16]。

别人做官是“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而贺铸却贫如布衣,“一月之间饱食甘卧者不过数日”[17]。 三十岁时,罢官滏阳有诗云:“病肺厌斟酌,疲筋谢过从,闲访税老屋,车马无来踪。 日奉才百钱,盐米犹不供。 出门欲乞贷,羞汗难为容。 安得一扁舟,浮家乘兴东”[18]。

贺铸以贵族出身,饱学多才之士,却穷困潦倒至此,不能不说是他的悲剧;而对于号称“博求俊义”, 举贤授能的宋统治者来说, 实在也是一大讽剌! “鼠目獐头登要地,鸡鸣狗盗策奇功”,方正贤良沉下僚,这似乎成了任何一个腐朽政权的必不可少的特征之一。

由于社会制度本身的缺陷,富于个性与才能者遭受压抑,不能展其长,屡见不鲜。

北宋王朝虽曾为了巩固自己的统治,采取广泛团结知识分子的措施,但这一措施,在某些方面和某种程度上,又是跟高度中央集权的政策互相矛盾的。 这样,社会各阶层的优秀人物,不论是出身上层的或者来自民间的,不论是已登廊庙的或尚在山林的,就都往往被迫无所作为、抑郁终身。

杰出人物被迫无所作为的现象,是宋代以来的封建社会日益普遍的现象之一, 贺铸的悲剧命运,同时代、社会紧密相关,在中国封建社会漫长的发展中,贺铸的悲剧也在一遍遍重演,以我们今天的眼光看,贺铸的遭遇,绝非是个人的、特殊的,而是具有十分普遍的社会意义了。

以上从主、 客观两方面探讨贺铸的生平际遇,他出身没落贵族、武将世家、其父早死。 本人亦从武弁起家, 而宋代统治者实行的是重文轻武的政策。幼年丧父、 生不逢时便构成了贺铸的不幸遭遇,这意味着他初踏仕途即只能走一条坎坷之路。 贺铸本人性格豪爽、威武雄放,为人刚正耿介、不避权贵。因此他虽然兼善文武、颇具才干,在昏暗龌龊的宋代官场上只能成为众人嫉恨的目标。 四十余年的仕宦生涯,他一直担任武弁微职,南迁北调,屈厄沉沦,壮志难酬,抑郁一生。 生不逢时、怀才不遇就是贺铸的悲剧命运。

二 低头校书荧窗下,孤鹤在樊韵森然——贺铸的学者气质

清曹庭栋曾赞扬贺铸的诗“灏落轩豁,有风度,有气骨,称其为人”[19]。 并把贺铸列为宋百家诗之冠,这是对其诗的高度评价,也是对其人的恰当品评。

在宦海沉浮中,贺铸经过从希望到失望的奋斗挣扎,狂傲之气已所剩无几,取而代之的乃是放达与超脱。

对于出处穷通,中国的士大夫向来有“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的“优良”传统,孔子“明王道,于七十二君莫能用”(《史记·孔子世家》),从此心灰意冷,视仕途为畏途,转而著书立说,广招后学,成为中国第一大教育家。

在这点上,贺铸可谓追步孔子。 官场对他来说是一块伤心地,离开得越早越好,忘得越干净越好。三十岁他便有“扁舟乘兴”的归隐思想,他在诗中一再申明这种愿望:

四年冷笑老东徐,满眼青山不负渠,得米竟须偿酒债,有田便拟卜吾庐[20]。

元祐三年《题诸葛壁》诗亦云:“无多游宦兴,卜隐幸相容”[21]。

他把做官比成 “落尘笼”, 把污浊的仕途视为“黄尘路”,他看破了这黄尘世界只是“朝朝与暮暮,是是与非非”,他不愿意任武职,“马革非吾愿,鱼餐厌此乡”[22]。 “会解腰间斩马剑,肯寻江上过鱼矶”[23]。贺铸后期为官,实乃迫于生计。

程俱有言:“观其抗胜任意,若无顾忌者,然临仕进一会,常如临不测渊,觑觑视不敢前,竟疾走不顾。 其虑患乃如此! ”[24]

从中我们一方面可以看出官场遭遗弃对贺铸打击有多么巨大, 另一方面也可以看出他的清醒觉悟。

他人之珍宝,贺铸视之如敝屣,五十八岁便卜居苏州、常州,买下田宅,筑室横塘,过起了“低头向荧窗,有类鹤在樊”[25]的注书校勘生活。

叶传称贺铸:“退居吴下,浮沉俗间,稍务引远世故,亦无复轩轾如平日,家藏书万卷,手自校勘,无一字脱误,以是杜门,将遂老。 ”[26]这种转变是巨大的,也是痛苦的,但对此时的贺铸来说不啻为解脱。

大痛之后的放达是贺铸晚年性格的主要特征,他唱着自己的归隐歌:“吾将一钓悬十犍,笑倚扶桑不计年”[27]。 他向往着自己的“归园田居”:“壮图忽忽负当上,回羡农家过我贤,水落池塘秋日薄,仰眠牛背看青天”[28]。

似乎这才是真正的贺铸,恢复了自然的本来面目,在一派傲兀之中显出放达之气。

当然,贺铸的“返自然”与东晋陶渊明的“返自然”有着本质区别。 陶渊明的“返自然”是指导其生活创作的最高准则,是“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他不为五斗米折腰,归隐田园,躬耕自给,纵浪大化,不喜不惧,实现了其崇高的自然之义。

而贺铸的“返自然”是在大痛之后的不能有所为便不为,其洒脱放达的背后是迫不得已,无可奈何和不甘心的沉痛。 他看破了“黄尘路”,但却没有完全彻底地“看穿人生”,真正达到无欲无求,恬然自适。 到晚年他又出仕便说明了这点。 这是贺铸思想上的矛盾冲突之处,是他奋发向上的军人气质和独善其身的学者气质并存一身的必然结果。

促使贺铸早早归隐的原因是多方面的。 仕途蹇厄,身体患病,使他决心弃官隐居,思想和性格也使他不能再逗留于官场。 我们知道,贺铸出身武弁,其性格豪放洒脱颇具武风, 但他同时又是脍炙人口的《庆湖遗老诗集》和《东山词》的作者,《宋史》称他“博学强记、工语言”,邹柄说“铿湖先生酷志嗜书”[29]。 其家藏书万卷,校书既精且勤,其子贺廪因向朝廷献书而得官, 这些都说明贺铸同时又是个学者型的文人。 中、晚年以后的贺铸,构成其性格的主导因素乃是他的学者气质,这种气质使他选择了归隐之路, 这种气质使他游离于政治之外, 远避党争,全身无祸。

北宋的新、旧党争是当时政治生活中最重要的事件,早在王安石变法前就已有党争苗头,但两党对立还未形成极严峻的形势。 王安石变法使新旧两党的营垒更加鲜明起来,从此直到北宋灭亡,将近60 年的时间,都是新旧两党反复争夺执政权,为清晰,特列下表:

表1

这里暂且不论新旧党争的得失利弊如何,它的此起彼伏、延续不断使一般文人士大夫安逸稳定的生活受到了冲击。

可以说, 造成北宋后期文人生活不安定的因素,在很长的时间内,不是民族矛盾,因为边寨烽火对他们歌舞升平、 偎红倚翠的生活并无直接威胁;也不是阶级矛盾,因为农民起义的矛头还没有直接指向他们。 官僚内部的朋党之争,才真正关系到他们的个人利害得失,而且随着新、旧两党的此起彼落,斗争愈演愈烈,革新和保守的斗争逐渐蜕化成为官僚集团之间的争权夺利,波及面越来越广。

在这场党争之中, 与贺铸有过交游的米芾、程俱、秦观、苏轼、黄庭坚、李之仪、叶梦得等人多因党争牵连而遭贬谪。 尤其是苏轼,在当时遭到新旧两党的夹攻,乌台诗案几至于死,后又被一贬再贬直到儋州。 与苏轼发生联系的作家因政治观点基本相同,在党争中也多受到株连和打击。

贺铸不属苏门,但与苏轼交往密切,曾多次作诗对苏轼深表仰慕之情, 其创作也受苏影响颇深,但在苏轼遭贬之时,贺铸却平安无事。 观其一生,南迁北调,奔波劳碌,但却并无一次因政治的原因遭贬斥;元祐六年同时举荐他的三位学士中,李清臣属新党,苏轼、范百禄却属旧党,可见他并未陷入任何一党;贺铸为人“慷慨感激,喜谈天下事”[30],其诗中对封建统治颇多抨击之词, 在那个党争激烈、动辄得咎的政治环境下,贺铸能平安无事似乎颇为令人费解。

从贺铸的生平中我们知道,在新旧两党执政的任何时期贺铸均未得到过重用。 或许官场上被遗弃使他人微言轻,得以躲过政治的险风恶浪,而他本身的学者气质更使他在自己周围画了一个保护圈,将残酷的党争拒于身外。 社会现实和个人生活被划分成了无形的两个世界,在埋头做学问的隐居生活中,贺铸似乎找到了精神寄托。

这种逃避政治、逃避现实、明哲保身的做法也许是消极的,但在封建社会当个性和时代环境发生矛盾冲突之时,个人是无力与社会对抗的。 在昏暗的现实面前,有人收心敛性,混迹官场,有人看破红尘、遁迹空门。 前者无疑是一种堕落,后者不啻为自欺欺人,这两种极端的做法既于事无补,又扼杀了自己的真性情,并无可取之处。 贺铸走的是一条中间道路。 厌恶官场不等于放弃生活,热爱生活的情感使贺铸很自然地选择了归隐之路,“仇书五千卷,字字究根源”[31]的学者生活自有乐趣在。 这也是贺铸的本质所归。

从大的方面来说,对于民族文化遗产整理与保存,贺铸是作出了贡献的,因此,他的隐居在消极的同时也有着积极的因素。

三 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贺铸词的贡献

如前所述,在宋词流变的整个过程中,贺铸是豪放词由苏轼到辛弃疾、婉约词由周邦彦到吴文英之间的不可或缺的枢纽,对宋词的发展有着不容忽视的贡献。 有关贺铸在词史上的地位问题,历来莫衷一是,颇有争议,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笔者认为,无论是将贺铸抬到苏、辛之上还是贬为北宋名家之末,抑或忽略不论,都有点失之偏颇,无益于对贺铸地位的客观评价。 龙榆生先生有一篇驳难文章曰《论贺方回词质胡适之先生》, 其中对贺铸评论道:“无论就豪放方面,婉约方面,感情方面,技术方面,内容方面,音律方面,乃至胡氏素所主张之白话方面,在方回词中无一不擅胜场。 ”笔者认为这是比较客观中肯的评价。

纵观贺铸词作,的确,从风格上讲,他既能豪放,又善婉约。 虽然豪放不能过苏轼,婉约不能胜周邦彦,但在豪放词由苏轼到辛弃疾,婉约词由柳永到吴文英的嬗变过程中, 贺铸是不可或缺的枢纽。在思想内容方面较之宋代其他名家,贺铸也是丰富多彩的,有儿女情,也不少风云气,非艳科籓篱所能牢笼。 在艺术技巧方面他更是倾注了大量精力,进行了多种尝试,反映了他独特的艺术追求。

因此,我们可以说,尽管贺铸幼年丧父、生不逢时,初踏仕途,即遭遇人生三大不幸之一,这是贺铸的悲剧命运缘起;贺铸本人铁面刚棱,性格豪爽、威武雄放,为人刚正耿介、不避权贵。 因此他虽然兼善文武、颇具才干,在昏暗龌龊的宋代官场上只能成为众人嫉恨的目标,致使仕路屯蹇。 四十余年的仕宦生涯,他一直担任武弁微职,南迁北调,屈厄沉沦,壮志难酬,抑郁一生。 生不逢时、怀才不遇就是贺铸的悲剧命运。

然而福祸相依,命运多舛,虽使他被边缘化并疏离于官场,却得以埋头读书做学问,低头校书荧窗下,如孤鹤在樊,造就了贺铸性格的一个重要方面即学者气质。 前文已述,他身为武将,却家藏书万卷、博学强记,工语言,具有良好的文学修养;贺铸以诸多优秀的词章闻名当时、流誉后世,在文学上取得了杰出成就;官场上遭遗弃后,他能够放达超脱,早早归隐吴下,过起埋头注书校勘的学者生活;宋代政坛,党争不断,贺铸却能够躲过政治上的险风恶浪,远避党争,全身无祸;这一切皆因为在贺铸身上有着浓厚的学者气质,贺铸既是武人,又是学者型的文人。 这种学者气质乃是贺铸悲剧命运的幸运之处。 在宋词流变的过程中,贺铸虽没有苏、辛、周、姜等人醒目,但对宋词发展的贡献不应忽视,在中国词史发展的漫漫长河中具有不可替代的地位和历史价值,这便是贺铸命运悲剧性的意义之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