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 栋
“山川异域,风月同天”“岂曰无衣,与子同裳”“辽河雪融,富山花开;同气连枝,共盼春来”“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两乡”……谁都没想到,日前日本民间组织在援华抗“疫”物资外包装上写的这几句传统汉诗竟成了“网红”掀起热议,亦让深受疫情困扰的国人猛然发现:原来汉语这么美,口号也可以如此典雅。无独有偶,当我们漫步港澳台和日、韩等地街头,都会发现那里的店面招(牌)幌1幌子:原指布幔,后被引申为酒旗的别称。(子)多以传统书法写就,有的甚至已流传百年,成为历久弥新的城市印记和文化经典,如“詠藜園”“黄枝记”“度小月”等。而反观境内,以往那些名人或书家手写的店招不知何时已被电脑制作、整齐划一的美术字所替代。同样,境内金融机构也在本世纪初的CI设计热潮中纷纷舍弃了沿用多年的“老招牌”而改用标准美术字。客观地讲,此举既有求新之意,亦是无奈之举。因为根据《国家通用语言文字法》规定招牌不得使用繁体字异体字,名人名家题写的除外。故今天仅有个别银行享受此遇。其中,郑孝胥写的“交通银行”笔者已专门撰文介绍,另一家则是“中国银行”,出自现代文艺巨匠郭沫若先生手笔。
郭沫若(1892—1978年),生于四川乐山,祖籍福建宁化,原名郭开贞,字鼎堂,号尚武,乳名文豹,笔名沫若、麦克昂、郭鼎堂、石沱、高汝鸿、羊易之、易坎人等。毕业于日本九州帝国大学,中国新诗奠基人之一,历史剧开创者之一,现代文学家、历史学家、考古学家、古文字学家、书法家、社会活动家,精通汉语、俄语、德语、日语、英语等多门语言,曾当选第一届中央研究院院士、苏联科学院外籍院士,并任中国文联首任主席、中国科学院首任院长及哲学社会科学部主任、中国科学技术大学首任校长、中国人民保卫世界和平委员会主席、中日友好协会名誉会长,以及中国共产党第九、十、十一届中央委员,第二、第三、第五届全国政协副主席,全国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和中华人民共和国政务院副总理兼文化教育委员会主任等要职。其著述丰硕,涉猎广泛,代表作有《甲骨文字研究》《中国古代社会研究》《卜辞研究》《殷商青铜器金文研究》等学术专著,《女神》《序诗》等诗集,《屈原》《蔡文姬》《王昭君》等剧本,《政治经济学批判》《战争与和平》《浮士德》《雪莱诗选》等译著,以及《郭沫若文集》38卷本。
郭氏家族从福建迁居四川后,早年间在务农之余便凭借聪明才智开始经商,逐步奠定了良好家业。尤其是郭沫若父亲郭朝沛极善经营,且注重子女教育,可谓颇具战略眼光2郭沫若弟兄四人中,有三人(大哥郭橙坞,五哥郭开佐、八弟郭沫若)先后在省城上学,继而又先后留学日本,只留下元弟一人在家协助父亲经商。。他常说:“子孙虽愚,经书不可不读。”为此,他很早就开展“智力投资”,在家里办起了家塾——“绥山馆”,聘请学识渊博、诗书俱佳且善于教学的廪生3古时科举考试,成绩名列一等的秀才称为廪生,廪生可获官府廪米津贴。沈焕章任教。而郭沫若是典型的早慧者,自小便才智过人,3岁时已能背不少唐诗宋词;4岁时进入家塾启蒙读书4起初读的是《三字经》《百家姓》《千家诗》,而后是《诗品》《唐诗三百首》,接着读《诗经》《易经》《周礼》《左氏春秋》《说文解字》《东莱博议》《央鉴概要》等。,经受了大量国学典籍的熏陶。沈先生教书有个习惯,就是:白天学经,晚上读诗,日日练字,雷打不动。并且,他秉承“板子底下出公卿”的理念,平日对学生要求极严,年少顽皮的郭沫若常因逃课而挨板子。但在沈先生的严厉要求和悉心教导5据载,沈先生经常一边教《左氏春秋》一边又教“东莱博议”,二者相互斧正,引发学生思考,这对郭沫若后来从事文学创作与历史的研究,都打下扎实的基础。下,少年郭沫若奠定了良好的国学功底,9岁时便已能对句吟诗。此后,随着科举制度的废除,新学堂相继设立,各种新思想也传播进来,沈先生并不守旧,在接受了新思想的洗礼后率先自学,继而在教学中将新学与旧学有机结合,在“绥山馆”开设了格致(物理)、算学、地理、地质、体操及东西洋史等西式课程,并在课余引导郭沫若读《强国美谈》《新小说》等进步读物,使其很早就接受了科学思想的洗礼,埋下了追求进步的“种子”。1906年,郭沫若进入乐山县高等小学堂,并因成绩优异提前毕业;1907年入嘉定府中学堂,次年又升入成都高等学堂,进一步接受了进步思想。1914年,他东渡日本探求救国救民之道。在日期间,他用不到半年时间便考入东京第一高等学校预科;1918年,他又以优异成绩考入九州帝国大学医科6九州大学是日本赫赫有名的帝国大学之一(第四所帝国大学),至今在日本乃至世界上均占有重要学术地位。在日本也是最难考取的大学之一,而其医学部又堪称翘楚,更难考入。,因该校考取难度极大而在当时的中国留学生中引起轰动。五四运动爆发后,他与郁达夫、成仿吾等创立“创造社”,倡导文学革命,并创作大量新诗,出版了享誉文坛的诗集《女神》。1923年自九州帝国大学毕业后即回国从事文学活动,并参加北伐,任国民革命军总政治部秘书长、副主任等职。此后,因痛斥蒋介石叛变革命,被迫于1928年流亡日本,开启了“二度”日本之旅。
未曾想,这次日本之旅竟成为其学术研究的重要转折点,在甲骨文、商周青铜器铭文,以及古代社会研究等领域均取得了诸多突破性成果。当时,我国的甲骨和商周鼎铭等诸多宝贵文物均流落海外,且主要集中于日本7据不完全统计,流落海外的甲骨共计26700余片,其中日本就多达13443片。。郭沫若抓住在日的难得时机,几乎遍访了全日本所有藏有甲骨和青铜器的收藏者与图书馆,掌握了大量实物资料。在此基础上,他凭借深厚的文史功底,采用科学的方法对古文字开展了一系列独创性研究。留日10年间,他孜孜以求,笔耕不辍,以几乎每年至少出版一本专著(含译著)的速度,相继完成《中国古代社会研究》《甲骨文字研究》《殷周青铜器铭文研究》《卜辞通纂》《古代铭刻汇考》等9部学术著作,并翻译了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批判》、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和雪莱的《雪莱诗集》等大量国外名著,一举奠定了其在文学界、史学界、考古界和古文字研究领域的学术地位。尤其是他在甲骨文研究方面取得的成就,不仅被学界誉为“甲骨四堂”8其余三堂为罗振玉(号雪堂)、王国维(号观堂)、董作宾(字彦堂)。之一,并因此当选为首届中央研究院院士。由此可见,多学科素养、跨领域研究及跌宕起伏的人生历练,使其拉开了与一般书法家和艺术家的距离,成为近现代文人书家9以学问、科研、教育等见长,不专事书法。的标志性人物,故其粉丝和影响力亦非普通艺术家可比。
也许今天在很多人看来,郭沫若题写“中国银行”纯属偶然。其实,任何事情都是偶然之中有必然。说“偶然”是:新中国成立后,与所有行业一样,中国金融业也迎来了一个新的春天。当时,随着国内经济的复兴和国力的日渐强盛,主营国际金融业务的中国银行在海外也开始了有序布局,新设了诸多分支机构。1955年中行伦敦分行由于业务发展之需,在当地购置了一栋新的办公大楼。时任中行伦敦分行总经理楼福卿10楼福卿,1908年生,浙江宁波人,生于上海。曾用名介繁。国际金融专家。1929年毕业于清华大学经济系。抗战时期,任中国银行驻香港办事处储蓄部襄理,中国银行驻印度尼西亚雅加达经理处副经理。1947年任英国伦敦中国银行副经理。后历任中国银行董事会常务董事、中国银行伦敦分行经理、中国银行顾问。系第四、第五、第六、第七届全国政协委员。向总行请示,之前中行已使用过孙中山先生和国民党元老谭延闿11谭延闿(1880—1930),生于浙江杭州,字组庵,号无畏、切斋,湖南茶陵人。与陈三立、谭嗣同并称“湖湘三公子”;与陈三立、徐仁铸、陶菊存并称“维新四公子”,为民国时期著名政治家、书法家。曾任两广督军,湖南督军、省长兼湘军总司令(授上将军衔,陆军大元帅),南京国民政府主席、行政院院长。题写的行名,值此新大楼启用之际能否请国内名家重写行名,从而以一种崭新的面貌向世界展现中国银行的对外形象。为此,总行派人请北京的几位著名书法家书写了多种字体的行名,由时任中国银行董事长南汉宸12南 汉 宸(1895—1967),山西省洪洞县人,曾任中国人民银行首任行长,是中国人民金融事业的创建人之一。1950年加入中国民主建国会,后任中国民主建国会中央副主任委员。1952年10月当选为民建总会副主任委员。1953年任中国国际贸易促进委员会主席,后又任党组书记。1954年起连续当选为第一、二、三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常务委员会委员。审定。但南看后均不甚满意,或有失个性,或缺乏气势,遂提出请并非以书法行世的郭沫若题写行名。不久,恰逢南、郭两人一同出国访问。其间,南便向郭提出为中国银行题写行名的请求,郭欣然应允。回国后不久,郭便将“中国银行”四字分别写在四张32开大小的宣纸上,一纸一字,一式两份,写好后派人送至南处。南看后顿感分量:只见首字“中”大气磅礴,粗壮坚实,鼎立如柱,间有飞白,虚实相生,以自然形成的“透气孔”消解了粗壮行笔带来的沉闷感,可谓神来之笔;“国”“银”二字铁钩银画,力拔千钧,动势如飞,劲健十足;“行”字重新蘸墨,重笔缓行,笔润调和,收笔稳健,气势呼应,可谓字字精到,足以展示新中国新中行的气派与形象,故毫不犹豫地将其定为中行“招牌”。自此郭的手迹便成为中国银行的LOGO 。那么,说“必然”则是:笔者曾深入考证过郭沫若在经济金融等方面的交游(几乎无人关注),发现其与金融界的渊源其实由来已久。如果用今天的流行语来说,晒一晒郭的“朋友圈”,可以找到许多集金融家与艺术家于一身的朋友。1937年抗战爆发后,旅居日本的郭沫若不忍故国涂炭,生民倒悬,慨然踏上归国旅程。在“陪都”重庆从事抗日救亡运动时,其曾加入“饮河诗社”13。该社是战时首都乃至全国最大的文人结社,阵容豪华,社员中不仅有于右任、俞平伯、朱自清、叶圣陶、章士钊、陈寅恪、沈尹默、马一浮、乔大壮、谢稚柳等政治家、文学家、书画
13“饮河诗社”是抗战期间在重庆研究和创作旧体诗的文学团体。 诗社由章士钊、沈尹默、乔大壮、江庸等人发起,1940年创办于重庆。社名取庄子“鼹鼠饮河,不过满腹”之句。社员借此针砭时弊,反映民生疾苦,抒写爱国情怀。诗社团结了一些著名学者和社会名流。家和篆刻家,还有潘伯鹰、曾履川、许伯建、李天马等集金融家与书法家为一身的“双栖”社友。他们除雅集酬唱、吟诗作赋外,还心忧天下,各自结合本职探讨时局、民生、经济、金融等问题,为抗日鼓与呼。
尽管业界对郭沫若的书法艺术成就有不同的观点和看法,但当我们看到无论是“中国科学院”的院名、“中国科学技术大学”的校名、“中国银行”的行名、“故宫博物院”的匾名,还是“中国历史博物馆”的馆名、“黄帝陵”的碑名、“武侯祠”的祠名、“荣宝斋”的斋名,抑或是《奴隶制时代》的书名和《文物》《书法》等杂志的刊名时,一眼便知是“郭体”:用笔果决干练,斩钉截铁,没有丝毫犹豫和迟疑;结字以险取胜,且善于先造险而后破险,往往在字势看似将倾之际骤然变化,化险为夷、转危为安;墨色亦浓亦淡,亦润亦枯,浓淡相宜;章法随心而就,自然天成。这种性格鲜明、气象峥嵘的独特书风,一方面,得益于其取法宽广,不囿于一家一派。如童年时在“颜字”上下过一番苦功,青年时钟情于“宋四家”特别是苏、米,在流亡日本期间又深入钻研甲骨文、金文及北碑,新中国成立后长期从事考古及历史研究,所见碑帖之广之丰正如其妻于立群所云:“(他)中年研究甲骨文与金文,用功颇深。秦汉而后,历代书法,几乎无所不观”。另一方面,其博览群书,学贯中西,且屡经风云际会、惊涛骇浪甚至枪林弹雨所形成的见识、胆略、胸襟和气魄远非那些终年埋首伏案、困守书斋的书家或艺术家可比。尤其是到了晚年,他的书法逐渐由“法”转“意”,进入了“无法而法”的自由境界,作品往往表现出出人意料的自由感与随机性。亦如其自提诗道:“有笔在手,有话在口。以手写口,龙蛇乱走。心无汉唐,目无钟王。老当益壮,兴到如狂。”应该说,这既是其不拘一格、豪迈不羁的性格反映和情感流露,同时也是文人书法与所谓专业书法的最大区别所在,前者追求的是“心性流淌”,而后者强调的则是“法度至上”。孰高孰低,往往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如果说,世人。对“郭体”还有争议的话,那么对郭沫若在书学研究上的贡献则几无异议。比如,其在书法史及古文字研究方面成就斐然。在日期间,他深入研究甲骨文、金文等古文字,考论结合,以字辨史,借史鉴今,产出了一系列重要学术成果,从多方面破译和解读了古文字及书体变化,深刻揭示了古代字体形成和演变的客观规律,极大地推动了书法史研究进程。又如,其在书法文献方面也功勋卓著。一门完备的学科必有完备的文献体系,而20世纪以来敦煌文书、汉简、甲骨及商周铭鼎等的流失和损毁常令无数学者惋惜。为弥补甲骨文资料的残缺之憾,郭沫若费尽心力,广泛搜集整理,主持编纂了大型甲骨文汇编《甲骨文合集》,收入甲骨41956片,几乎囊括各种可见甲骨资料,是甲骨文书法的文献集成,被誉为新中国古籍整理的最大成就。再如,其在书法考证与学术论辩方面亦有引领和推进之功。1965年南京郊外出土了东晋的“王兴之夫妇墓志”和“谢鲲墓志”,其经过深入考证撰写了《由王谢墓志的出土到〈兰亭序〉的真伪》一文,在《文物》杂志1965年第6期刊出,用洋洋洒洒两万余字从考古学、书体、文字、书法史乃至章法等方面分析《兰亭序》乃伪作,由此引发了新中国成立以来书学领域声势最为浩大的一场学术研讨活动——史称“兰亭论辩”。暂且不论其观点正确与否,仅其综合运用考古学、考据学、版本学、史学、文学和哲学等诸多领域知识开展书学研究的范式与方法,无疑就为当代书学研究树立了标杆,且此后其支持者宗白华、启功、史树青,以及反对者高二适、章士钊、商承祚等诸多文化名人的参与,都极大带动了书学研究的热潮,使“兰亭论辩”至今仍“堪称是一座了不起的理论丰碑”14中国书法家协会副主席、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西泠印社副社长兼秘书长、浙江大学教授陈振濂语。,成为中国书法理论史上一个绕不过去的重大事件。
因此,真正能流芳百世的艺术家,真正能流传千古的艺术品,并非仅仅限于技法超群,而是其背后所蕴含和承载着的文化与精神。同样,从商业史来看,那些屹立不倒、历久弥新的“百年老店”无一不注重文化的传承。就在撰写本文之时,笔者收到了刚刚创刊还散发着油墨清香的《工行通讯》报,其报名就采用了正大气象的颜体书法,不仅具有文化味、艺术范,而且还彰显了中国工商银行的大行气派。
故笔者始终坚信,谁能更好地传承文化,谁就能行稳致远、基业长青。(作者系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中国金融书法家协会学术委员会副主任、浙江省金融书法家协会副秘书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