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育明
可以说,印度祗树给孤独园的出现是佛教史上最具有传奇性的事件了。最初我还是通过《贤愚因缘经》“须达起精舍缘品第四十三”才知晓的,我一下就被吸引了。
释迦牟尼佛时代,也就是两千五百多年前,古印度诸国林立,其中俩小国十分强盛,它们就是恒河两岸的拘萨罗国和摩提陀国。当时拘萨罗国的统治者为波斯匿王,名声远扬的舍卫城是拘萨罗国的都城,而人们却常称它为舍卫国。之所以将都城冠以国名,除了当地物产丰盛外,宗教团体也很活跃,思想开放程度称得上百家争鸣,比如力量强大的婆罗门教就聚集此地研习吠陀思想。然而,最被人津津乐道的则是祗树给孤独园,这是释迦牟尼佛和僧团居住的精舍,佛一生说法四十九年,在此精舍就度过了二十四个雨季,有七十多部经典就是在祗园宣说的,比如我们所熟悉的《阿弥陀经》《阿含经》《金刚经》《大乘庄严宝王经》《孔雀明王经》《楞严经》等。释迦牟尼佛花了如此多的心力,受益者众多,上至国王,下至平民甚至“贱民”,以至于数千年后,人们可能记不住一个古印度国名,却不会忘记这座充满能量的都城。
说到祗树给孤独园的缘起,必然会说到须达多长者,他住在舍卫城,是一位很有财力的大臣,也是大名鼎鼎的慈善家,他经常救济孤独老人,因此又得一尊称“给孤独”。有一天给孤独长者去王舍城,王舍城是摩提陀国的国都,给孤独长者此行是为第七个儿子提亲,女方是王舍城第一大富护弥的女儿玉耶。两家称得上门当户对,去之前已通过中间人打过招呼,但到那里他没得到应有的礼遇,只见护弥家张灯结彩,全家正上上下下地忙碌,厨房里堆满了各种菜蔬,应声来陪他的竟是一个仆人。长者很纳闷,如此隆重,难道要宴请国王吗?问了仆人才知道护弥正准备次日供养佛和僧团斋饭。长者与佛陀合该有缘吧,一听到释迦牟尼佛的名字,他全身的汗毛突然竖立起来,心中若有所得,听了护弥介绍后,他都等不及第二天见佛陀,当晚就去拜见佛陀。佛陀正在林中散步,一见,他的心就被摄住了,夜色中佛陀脸容散发着澄澈的光明,沉静的气质与智慧的眼神世间罕见,难怪护弥说佛陀有三十二相八十种好呢。
佛陀应给孤独长者提问,说了诸法无常,宜在短暂的生命修持各种善法的道理,只是凭着本能行善的给孤独长者顿时有了更高的理性,他当下皈依了佛陀,并发愿为佛陀和他的僧团在舍卫城造一座精舍,当地大众太需要听闻解脱之法了。
佛知道舍卫城婆罗门众多,会有障碍,就派出身婆罗门的大弟子舍利弗同去。舍利弗精通外道一切典籍,且已证得圣果,所以佛对他很是放心。
他们四处寻访,最后确定了太子祇陀的园子,这个皇家林园占地八十顷,虽在城南郊外,距离都城却不远,方便乞食,也易避开昏庸的官吏前来打扰,是一处适合静修的佳地。
给孤独长者和太子商量,太子舍不得,便出了个难题,说此林园树木茂盛且珍贵,无处能与之相比,除非地上铺满黄金才可出售。他以为长者会知难而退,没想到给孤独长者一口允诺,太子后悔了,改口说刚才是戏言,他又不缺钱,卖了以后再上哪去找这样好的游戏场所?给孤独长者严肃地说,身为太子,理应不说假话,妄语欺诈怎样继承王位?又怎样抚恤人民?他要拉太子一起去王宫评理,太子只得遵守诺言。园子太大了,给孤独长者除了取出家里所有的黄金,还变卖了家里的许多财产,就这样,最后还是缺一小块空地没有铺上黄金,这时候,太子被感动了,想必这位释迦牟尼非同凡人,否则老人家不会如此轻视财宝,于是他对长者说,您就是把空地全部铺满黄金,园子里的树还是我的,但我愿意和您一起来供养佛陀,您完全可以如愿地在这个园子里盖一座金色的宫殿。
消息传开,当地的婆罗门愤怒了,邪道六师出面挑战,会幻术的代表人物劳度差向波斯匿王请愿,他要和沙门释子斗法,如果释子赢了,可以建造精舍,输了滚出舍卫城。给孤独长者心事重重,甚至穿上了黯淡的破旧衣服,舍利弗却不在乎,说哪怕他们人多得像眼前的竹林一样,也无法动我脚上的一根汗毛。结果,波斯匿王和民众亲眼目睹了一场惊心动魄的斗法,经过六个回合,舍利弗以龙王、金翅鸟王、牛王、狮子王、毗沙门天王身以及四威仪身显现,战败了劳度差幻化的宝山、水牛、宝池、毒龙、恶鬼以及大树。外道无数徒众当即皈依到舍利弗门下学佛,精舍工程也得以顺利进行。
这个传说甚至流传到中国,比如被称为敦煌国宝的彩绘《降魔神变文》,讲的就是这个故事。而《西游记》中的“车迟国斗法”,很难说不是受了印度舍卫城这场斗法传说的影响。
之前我光知道十大弟子之一的舍利弗智慧极高,被僧团称为“智慧第一”,没想到他还有如此了得的神通本领,更没想到他不仅精通四吠陀、奥义书和佛学,还是一位著名的建筑师。由他亲自設计的精舍造有十六所大殿堂,专供佛陀为僧众说法之用,另有六十小堂,分为寝室、诵读室、休养室、盥洗室、浴室、储藏室、厕所等设施,这些建筑中甚至还有七层楼房,规模之大形式之新实属罕见,成为当时舍卫城著名的建筑群。
很有意味的是,当精舍即将完工时,给孤独长者仗着舍利弗的天眼看向天空,发现了好多幢庄严堂皇的宫殿,舍利弗告诉长者,因为他布施精舍的缘故,虽然工程还未收尾,但六欲天中的宫殿却已经为他完成了。给孤独长者看得眼花缭乱,这么多宫殿,将来自己究竟去哪一天才好呢?舍利弗告诉他,忉利天(也就是俗说的“三十三天”)寿命很长,而且此天的人知道修行,勤于佛道,不易堕落。给孤独长者听了决心将来往生忉利天宫。愿心一生,其余的宫殿就一起隐灭了,只剩下忉利天的宫殿金碧辉煌地耸立着。长者此时的欢喜,是他生平未曾有过的。
这座佛陀在世时规模最大的精舍完成之后,释迦牟尼佛告诉侍者阿难,这个园地是给孤独长者和祇陀太子共同成就的,应命名为“太子祇树给孤独园”,这个园名就这样流传了下来。后人为了称呼方便,又简称它为“祗园”。
对我而言,这次行走完全是一场畅快的心灵之旅,你根本不会去谈论什么累不累苦不苦习惯不习惯这一类的话题。过去,看释迦牟尼佛,就像囚禁在枯井中的猴子偶尔仰望到天上的明月一样,看到的光明同样带着一种虚幻,很难生起切实的体验,也常常退失信心,但当我们来到了佛的故乡,真实感就产生了。对我而言,最有感应的是在曲女城;最快乐的是在蓝毗尼;最伤心的是在拘尸那罗;最震撼的是在菩提伽耶;最理智的是在鹿野苑;最玄想的是在灵鹫山;最敛神的是在广严城;最平静的是在竹林精舍;最感动的便是舍卫国的祗树给孤独园了。
从听到“祗园到了”这句话开始,每一步都值得回顾。本能地觉得祗园圣地会和其它地方不同,多少会有些佛教的旗幡或者墙上画着咒语之类,结果下车看到的场景和一路所见没什么不同:不甚平整的路面,破旧的民房,几头牛安然地卧在泥沼中,只有一头白色的站着,它们都瘦骨嶙峋,像一架架牛标本,白色的还有些奇特,牛肩处高耸起一坨肉,像单峰骆驼。一路上,我们喂惯了流浪狗和流浪猴,却不知道拿什么来喂流浪牛,没有人随身带着牛草。我向它们拍了拍手,它们并无反应,倒是那头白牛侧过头来,似看非看了一眼,然后迟缓而沉稳地将站姿换成了卧姿。想起释迦牟尼佛经常以世间物打比方,比如以羊车、鹿车、牛车比喻声闻、缘觉、菩萨乘,而白牛驾驭的车辆则作了佛乘的比喻。白牛就是和其它色的牛不同,虽然也瘦出条条肋骨,又沾着不少污垢,看上去总有几分圣洁。想来当年佛眼也经常看到眼前的场景,也有牛卧着或站着,真是充满温暖的古意啊。
向牛们道了声“再见”,走到马路对面,在看到祗树给孤独园小门的同时,几个小贩也围了过来,他们念着佛号兜售着手上的法物,“南无本师释迦牟尼佛”,那声调就像公布一个游戏账号,让我想起西藏,小乞丐也是“嗡嘛呢呗美哞”念个不停。有时念诵佛号、咒语不一定代表信仰或者恭敬,但能表达一种沟通的欲望,用于商业行为,会让游客潜意识地觉得可靠。果然,一车的人本能地止了步,开始比较、选购起来。
我挤开其他小贩,向心仪已久的祗园走去。我知道这扇普通的门肯定不是两千多年前的物体,但是,它圈住了两千多年前的空间,而现在,我正走进这个空间。霞光似雾弥漫,却又亮如水银,干干净净,没有红尘的沉浮,没有世间的错乱,有的只是——我一时形容不上来,但有几个词同时涌上心头:宏大、光明、芬芳、古雅、秀美。内心猛然生起惊异之感,太奇特了,祗树给孤独园真是这样的啊,完全是我想象中的样子,难道我过去也来过这里?那时候的我可能连人身都不是呢,没准是栖身于此园的一只鸟、一只猴甚至一只蚂蚁,糊里糊涂似懂非懂的听过佛音?
本能地做了几下深呼吸,将陈旧的心肺清洗过滤了一遍。路旁全是红砖废墟,二千五百年前的墙脚、断头经幢、行禅回廊等,树不少,一眼望去,远远近近,大大小小,再粗大再壮硕的古树也有着秀美绝伦的树姿,它们充满灵性,那是守护和聆听的灵性,几千年活着的灵性。我终于看到了这方独立于现代之外的空间,两千多年的寂寥,两千多年的静虑,两千多年风和雨的侵蚀和抚摸。
在佛舍遗址对面,有一棵高大的棕榈树,树下坐着一位僧人,面朝着佛舍。他相貌堂堂,肤色黝黑,笔挺的上身好像绑在了棕榈树上,双腿盘得如此平整,膝盖完全着了地。从我们进来,一直到我们出去,他没有动过丝毫,与一尊雕像无异,看到他就像看到佛陀时代的僧人。
隔几个月后我才知道,这位黑金刚般的僧人竟然有病,但他的意志极其地坚强,他并不告诉路人需要一大笔钱去手术。人们供养的钱多,他报以浅浅的微笑,人们供养的钱少,他也报以浅浅的微笑,人们一分不给,他照样报以浅浅的微笑,他对所有经过的男女报以清净的微笑。他的微笑也供养着正面的佛舍遗址。
这处佛曾居住过的房屋也被人称为“香室”。据已有的文字记载,当年香室的建材全是檀香木,故有此称。
现在,我们只能看到四五十公分高的墙脚了,似乎后人做过了修葺,要不截断面怎么会这样整齐?但又不能确定,现在的人喜欢将行道树剪得整齐规范,将墙体修理平整或许也是一种思路?砖石的相貌极其地古朴,砖石与砖石连接的整体力量又被时光磨损成另一种破损的牢固。廊前供着的一座祭祀小塔,阶梯式的圆锥形,上面被人贴满了金箔,从露出的间隙中可以看出原物的粗糙。随团尼师说,这是唯一留下来的完整古物。所有望向它的目光都是崇敬的,呼吸亦显得郑重。有人用头去顶礼,有人用手触摸,希冀感受到二千多年前的温度。我轻轻地献上一朵小小的黄花,那里已有许多小黄花小白花,新鲜得像刚离枝飞来。一堆纯洁的心意。
赤脚走上遗址平台,望着中央更高一点的平台,猜想那里曾是佛陀安放床位的地方,在应该是门廊左侧的地面坐下来,仰望着,却没想到上去。和我同行的人,也没有一人上去,好像大家本能地不敢上去,怕污染了心中的圣地。手背有些痒,这才发现是一只蚂蚁,如果舍利弗尊者在世,他还会感慨叹息吗?
当年舍利弗一脸忧愁地望着祗园地上的一只蚂蚁,给孤独长者请问缘由,舍利弗回答:“过去七佛时,你都为佛陀在此发心建造精舍,当时这只蚂蚁也受生于此。没想到经过了九十一劫,直至今日,這只蚂蚁依然受生为蚂蚁,不得解脱,可见种植福田在生死轮回中是多么地重要。”
我从小对蚂蚁充满好感,人们赋予它们许多正能量的品质,可是在舍利弗眼里,它们却是那么地可怜。
祗园有一条通向阿难树的道路,两边是青黄色的草地,草地有些野,有些杂草无序地长着。一个七八岁的印度男孩,抡动着砍刀,他在砍伐那些野草,动作笨拙而又夸张。我发自内心地赞叹少年,不知他是否知道这份劳作的意义?
数只猴子在草地上玩耍,树上也蹲着一只,我不由欢叫起来。据说佛在祗园时,猕猴、飞鸟众多,它们都喜欢聚众听法,多的时候,会有数千猴子坐到广场,不知这几只猴子是不是它们的后代?
我快乐地奔出草地,急急地追赶队伍,远远地,就见到茂密高大的阿难树了,它是一棵充满象征意义的菩提树,正在阳光下闪烁着黑绿色的光芒。
快到跟前时,一群孩子包围过来,他们长得差不多,全是黝黑的肤色,黑亮的眼睛,照旧念佛号,照旧伸手乞讨。之前,我们被一再地告知,当群体乞丐出现时,不要轻易给钱,否则给了一个,其余的都会缠住你,以致无法脱身。于是,我竭力地摆脱他们,就在这时,其中一个男孩向我举起了砍刀,并用力做了几个砍草的动作。我一下乐了,真聪明,他用这个动作告诉我,他就是那个在路边砍草的孩子,之前他一定看懂了我的眼神。
我掏出钱包,给他递过去一张卢比。“谢谢你好孩子,谢谢你在祗园干活,愿佛陀保佑你。”少年高兴地收下钱,然后指指阿难树,又递给我几张菩提树叶。我知道这是他的酬谢,这些树叶很普通,和城市行道旁的菩提树一样,不一样的是它带着二千五百多年前的信息。
是的,阿难树已经活了二千五百多年了,人还没走到跟前呢,那遮天蔽日的树阴已把你裹进清凉中了。树冠大如伞盖,树身亦苍老得失形,粗粝如石的褐色树皮像一股股刹那凝固的岩浆,扭曲、奇崛、苍劲。近一半的树身有了窟窿,填补着黑乎乎的不知什么东西,四处还用铁架撑着。相关经文中有记载,当年释迦牟尼佛除了每年三个月的雨季住在这里外,其它九个月的时间则在各地游化,于是有人请阿难向佛陀转达一个请求,希望他在离开祗园时,能留下一件纪念物,好让当地人有个供养念想处。为了满足人们感情上的依赖与渴求,佛答应了这个请求,大弟子目犍连尊者便从佛成道处的那棵菩提树折了一枝回来。百姓祈请国王栽枝,波斯匿王认为没有给孤独长者就没有祗园,只有他才够享有这个殊荣,给孤独长者不负重望,将这枝具有正宗血脉的菩提树枝栽种了下去。从此人们见树如见佛,它也成为供养的对象。为了记住阿难尊者的传达之情,人们敬称它为“阿难菩提树”。
我们没能走遍整个园子,就是走遍也不能看到祗园的原貌,尚待挖掘的祗园精舍遗址依然藏着它们的秘密。生命本就是一场奇异的旅行,从何地出发到何地去,都是来自心愿,有愿才有缘,如果我有足够的福德和信心,我会再次来到祗园,愿每一步都保持着醒觉;愿目光遍及一切处;愿安坐香室一隅,半小时也好。
走进这里的人,都会感恩给孤独长者吧,他不但为释迦牟尼佛准备了这样一座园林和殿堂,也为后人准备了这样一个忆念处。几千年过去了,历史证明,祗园是释迦牟尼佛的,也是大众的。
出了祗园门,我们朝一个地方走去,走了七八分钟,就看到了一个铁栅栏围着的山坡,不,是一座如山的建筑物遗骸,黑红色的。
原来这就是给孤独长老的家宅遗址啊。虽然已成残垣断壁,墙脚立壁仍高大宽广,还能见到几层楼的部分隔层,从规模上看总有上千平方吧。这是真正的古迹啊,所有的红砖都渗出了黑色,砖和砖之间咬得很死,朝天的砖面细腻如粉,看上去、摸上去都有了水晶的质地,原先能行走的水平面也已变形,呈水波状弯曲,走在上面,会有诗意般的思绪散发。顺着一道宽阔的楼梯往上走,在一平台处俯视,几处高大的房间空空荡荡,一位当地人说那就是长者的库房,当年铺祗园的黄金就存放在此。我们又胆战心惊地走过一条狭窄的石梁,繼续登爬,就到了大约三楼半的地方,在这里,风明显大了,所有人的头发都被吹起来。向四周看,是广阔的恒河平原,炽日高照,黄绿一片,也不去分辨它们是麦子还是甘蔗,只知道心头充满了欣悦。
责任编辑 刘遥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