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山

2020-04-02 08:24谷运龙
长城 2020年1期
关键词:黑山野猪桃花

谷运龙

二斤头爬上楼顶,太阳正从野牛塘的山垭里冒出来,第一缕阳光正好抹在猴子坡的山尖上。阳光金汁似的从猴子坡上缓缓地向下流淌。玉米正在圓包,花粉几近殆尽,玉米须已开始由艳红转为褐色。任青书记地里的毛梨儿(猕猴桃)套着袋挂在果架上,泥娃娃一样打着秋千。昨天晚上,他在桃花寨下面的山道上碰上了九斤。九斤只淡淡地扫了他一眼就昂着头往家里去了,没有说话。他知道九斤回来是为了什么。

九斤是国家级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几年前就去了羌城,在那里作释比(羌族的神职人员)文化的活态展演。两个儿子天远地远,一年半载连面都照不上一眼。二斤头想不通的是:九斤挣了国家的传承费,又挣了县上活态展演的钱,还舍不下猴子坡上那几亩球钱不值的地,春种秋收忙得屁颠屁颠。九斤一回来,猴子坡上那一架看玉米的棚子又会像死人骨头立在坡上了。

从桃花寨消失好些年的棚子这几年又狗屎菌似的从那些地边上长了出来。只要这东西一长出来,几匹山就都不清静了,深更半夜,吼叫声、恐吓声、尖叫声就会在桃花寨上空经久不绝地响起。九十岁的二斤头,好像从未有过这样的感受。让他最恼火的是年轻人都出走了,守棚子全是一帮老人,连婆婆大娘都上了棚子。她们晚上浑浊又惧怕的吼叫,像被鬼爪子卡住了喉头。吼不出来的,就干脆买了鞭炮,地里一有响动就点燃一串抛于空中。还有的购得烟花,点燃后将其对准地心,礼花在玉米地里炸开,让那些入地的野兽丧魂失魄。开始还好,吼一夜,炸一夜,便可清静三五天,十天半月后,野猪老熊也不怕了。

每年的这个时期,二斤头都想躲起来。不是怕夜里的声、光、炮,而是怕桃花寨的乡亲和九斤,怕他们请他重操旧业。太阳都有些耀眼了,二斤头用手掌搭了凉棚望向九斤地边上那架已实在撑不下去的老棚子。九斤还没去修补他的棚子。他觉得有些奇怪。肚子有些叽里咕噜的抱怨他了,他这才下楼。

他坐在熊皮垫子上,熊皮垫子已被他的老屁股摩擦得光亮如玉,稍不注意,屁股还会往下滑。熊毛早已脱尽,熊皮的膻味也早已飘散,但他说过的那些话一句也不曾忘。于是,二斤头在心里说,九斤啊,你让我再去做那样的事,你不是让我把自己吐出去的口水又舔进嘴吗?我这几根老骨头以后还往哪里放呢?

桃花债的人知道二斤头那尊“神”是轻易请不动的,但这个问题不解决又不行。开始,他们也曾寄希望于书记任青,有些人甚至质问他:我们选你当省人民代表,就是希望你给我们解决问题,连几头野猪几群猴子你都管不住,还要你这个代表、书记做啥子?

任青也苦啊,总以为这样的问题以议案的形式反映上去立马就可以得到解决。可现在是文明社会,野生动物早已有法律保护,山上的野生食物又在逐年递减,野生动物的生存环境本就被人类破坏了不少,祸害几棵庄稼,吃几个果子又能怎样?难道还要了人家的命不成?

“实在没得办法,乡亲们才要我来请你出山啊。”

九斤第一次去找二斤头,话才说了一半,二斤头就疯了似的说:“亏你想得出来,你让我去黑山,你自己老了不怕报应,你的儿孙呢?你就不为他们着想?”

九斤还想解释,二斤头把门打开让他“滚出去”,还说以后再不准进他的门。

实际上,害怕报应这种说辞只是一方面,二斤头顾虑的还有书记任青。去年冬天,任青发动全村的群众,花了二十多天的工夫将二斤头的破旧房重新修了,房子比以前宽大亮堂了,还给他装了马桶,换了席梦思,让二斤头一坐在马桶上就心生感激。任青是个有文化的领导,他不相信黑山这一套,对此持怀疑和反对态度,二斤头不想和他对着干。

一天,九斤将二斤头请去家里,二斤头知道他的心思,就磨磨蹭蹭不想去,都等到日上三竿后才慢吞吞地前往。

九斤在房背上架了一台炮火一样的望远镜,二斤头刚一凑上去,就看见一群猴子从猴子坡上唱着闹着,欢快地跳着群舞下来了。它们毫无顾忌地径直进到任青的毛梨园中,摘下又大又好的果子,坐在地上边吃边闹。

这时,鞭炮从果园的四周响起。二斤头松了一口气,以为猴群会被吓跑。哪知猴王跳上果架手搭凉棚,环视一周,便腾跃在果架上,其余的猴子便在猴王的跃动中跳起了猴舞。鞭炮响过,猴子们又去摘果子。九十岁的他可从来没有开过这样的眼界。

这时,他看见一群人又是吼又是闹地向地里冲去,接近猴群时,一起用石头向猴群进攻。狡猾的猴王从侧面迂回到人群的上方,猴群占领了有利地形后也捡起石头向下边的人进攻。攻势不亚于人群,火力更加猛烈。

猴人大战还没有分出胜负。不知怎么回事,二斤头眼前却被一片玉米地给挡住了。就在那新搭成的棚子处,一头熊不慌不忙地向玉米地走来。它没有左顾右盼,也没有倾耳静听,直端端的就进到了地心。

鞭炮又炸响了。

熊无动于衷地将它肥胖的屁股再往地中移一下,又搂了一抱玉米啃着。足足过了几十分钟,它才放下前掌,悠然自得地沿途返回。走到棚子边上,反倒站立起来,用熊掌拍拍圆鼓鼓的肚子,再拍拍自己宽阔的胸脯,示威似的吼一声,这才钻进林子里。

二斤头被眼前的这一幕幕弄得惊心动魄。什么时候,野物们变成了这样?不就是山神爷给人们准备的一盘菜吗?

二斤头叫着九斤:“把炮火拿给我,老子不要一顿饭的工夫,就把它收拾了。”九斤说:“哪还有枪?枪,十年前就收完了。”他才想念起桃花寨以前的那几杆炮火。镇得住几匹山,镇得住所有的野物。

他又想起了撸刀、榨、索子,甚至团山、催山、黑山。

二斤头被九斤恭恭敬敬地安坐在上把位,酒刚刚满上,桃花寨压寨的老疙瘩们都出现了。三杯酒下肚,九斤就说话了。

“二伯伯,你不看僧面也得看佛面啊,现在这野物都成妖成精了,再不收拾,下一步可能就要上灶抢饭,上房揭瓦了。”

二斤头听进去了九斤的话。前两年不怎么出门,只听大家说得活灵活现,他半信半疑,今天的一切,都是他亲眼所见,亲耳所闻,比以前人们说的不知要精彩好多倍。

九斤的这几句话咒语似的,那么灵验。所有老疙瘩们都齐朴朴站起来,给他敬酒。

“是啊,二老表,你再不收拾收拾它们,我们就只好给它們让榻榻(地方)了。”

话后,都双手把酒高高的举过头顶,等他的回话。

二斤头被那些期待的目光烧灼着。他的目光如水,薄薄的嘴唇开始噏动,正当老疙瘩们静待他的话时,他却陡的一下将酒倒进嘴里。车身走了。

人们魂头(头脑)都没摸着,手里的酒都还捧得高高的。

九斤将手一摊,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你们都看见了,我有什么办法呢?”

“你是大释比,是寨子里最有威望的人,他连你的面子都不给还能给谁的面子?”

“去年书记还号召我们给他修房子,给他砍柴呢,也不能只要求我们对他呀?用到他的时候也得站出来吧!”

“书记?书记的面子肯定比我大。”九斤心里有了一个想法。

大家把酒放回桌上,看着他们的大释比九斤。

走在回家的路上,二斤头心里难受死了。喝下去的那几杯酒成了毛梨园里的那群猴子,又是抓挠又是撕咬,一卡长的一段路好像走了几十年。回到家里,一屁股坐在熊皮垫子上,就听见熊的咆哮和讥讽。

是啊,这些年,桃花寨给他的东西还少吗?啥事都为他想到了。他那颗心哪怕是个冰坨坨也被人们的那份情怀给融化了。现在,就这点点事,前前后后都好几年了,野猪老熊从怕人到不怕人再到祸害人,全村人都眼巴巴的等他收拾它们,可他就是一根筋,雷打不动,火烧也不动。他究竟还是不是人?

二斤头从熊皮垫子上站起来,疲软的身子一下变得灵巧起来,他咚咚咚地上楼,钻进黑屋子里,摸到了法刀、法棍、法帽等法器。拿出来,放在桌上,几十年不用,灰尘已经让法帽完全失去那种杀气,法刀上厚厚的锈蚀成为一道瘀血的壳,法棍的祖师头像已然模糊。其它法器上的绳系全然朽腐,触之就化成尘埃。他在心里叫着李大王祖师,希望祖师爷为他的法器赋予法力。他试着念了几句咒语,做了几个准备招式,觉得心力和体力都有所不支,腿一软就一屁股坐在地上了。

“人老了,做不动了。九斤,不是我不做,是我真做不动了。”

这时,二斤头就迷迷沉沉的想起了七十年前的事。

那天下午,太阳离盘羊峰还有一袋烟的路程。二斤头的妈妈正在作最后的挣扎,她的身体水肿得透亮,肉皮变成了薄薄的纸,二斤头仿佛看见妈妈已化为一塘水,只是那层纸还未破,只待哪个地方一破,妈妈的生命就会涌流而去。

父亲就连他自己都保护不了,他和二斤头也是饿得前心贴后背,眼珠子都落到坑里去了,放射不出丝毫的光亮。他的弟弟也是三天前饿死的。他看见父亲艰难地扶着石墙站起来,拄着木棍颤颤歪歪一步一歇向外面走去。他鼓了几次劲才站起来,妈妈漂浮在水上的目光有些幽蓝,他怕那样的目光。

他和父亲用尽了洪荒之力,才走到库鲁杰的碉房下。二斤头吃惊地望着那么多药渣一样的男人们。他们都跪在了库鲁杰的家门前。

库鲁杰的家门没有打算为这些药渣洞开,他们就用拄路棍敲着,那声音也是饥饿至极的,空洞疲软,飘忽不定。这时,他听见了寨首的祈求:“库鲁杰,你再不答应我们,桃花寨的人变了饿死鬼后都不会放过你。”

库鲁杰知道,学他这行,本就是借命养命,不到万不得已,谁都不会走这条路。自他学了这门手艺后,桃花寨的人都看不起他了,他就被他的手艺给严严实实地封闭了。心一封闭后,就渐渐的冷起来、硬起来。青黄不接时,桃花寨饿得东倒西歪时,他就会在房顶上架了大锅煮野物肉,油烟子让风吹着在寨子里悠悠地转,全村的目光都会望向那座碉房,所有的鼻翼都会倾力地翕动。他本想以这样的方式确立他在寨子里的新地位,让人们改变对他的看法,让吃不上饭的姑娘投他以芳心。哪知全寨的人都以为他的心比狼还狠,比蛇还毒,大家更看不起他,远离他。以后,他再这样做时,人们都向那座碉房啐口水,骂他不得好死。

十多天以来,桃花寨已有三个妇女得黄肿病死了,还有六七个小娃娃饿死了。他不信,专门去下场口的金洞子里看了一眼,用麦草捆扎着的小尸体堆了一堆。尽管有些娃娃也在他屁股后面唱歌似的吼叫过:“吊路子(黑山的人),吊路子,吊不到野物吊自己。”但现在的屁股后面没有了他们的吼叫,一下就觉得少了什么了,桃花寨显得死气沉沉。他想,要不要去黑山,既然那么多人要活命,他是不是应该去山神爷处借命来养村里人的命。想到这事,心里好受一些了。然而,那些咒骂声也会同时响起,一张张不屑于他的面孔也会可恶地从他面前一一闪过。刚刚有些热络的心又冷了下去。就这样冷冷热热的过了两天,他从来没有这么难受过。他知道每黑一次山,都会折减他的阳寿,但毕竟一个寨子都活不下去了,他一个人活着不也是一个活鬼吗?

那天晚上,天黑得如一张生牛皮严丝合缝地裹住,他站在楼顶,根本看不见桃花寨,连那一匹匹山梁子都无影无踪了。他好像感到了桃花寨正在沉入这样的黑洞之中,是阎王爷要借桃花寨人的命去养他阎罗殿里那些鬼的命吗?桃花寨的末日即将来临吗?他害怕起来。他不能让桃花寨死,桃花寨不能死,他要拯救他祖祖辈辈繁衍生息的桃花寨。

库鲁杰回到屋里,把火塘里的火烧得旺旺的,把那口最大的铁锅坐在三角上,满上水。到所有的橱柜里、屋梁上把所有的野物肉、骨头收在一起。他以为会煮满满的一锅,然而,他忘了,他已两年没有进山了。好在还有最肥的野猪膘、最好的熊掌、鹿肉、獐子肉。他把干肉洗净,泡着。

库鲁杰从来没有这么认真这么细致地煮过东西,好像在做一件极其神圣的事。锅里的水再一次开了起来,鼓出大大小小的泡,他就想到了桃花寨那些饥饿的眼睛。火大了,火苗腾腾窜高,他被肉汤烫了似的心里一紧。他马上意识到了什么,赶紧退去几根燃柴。他在心里说,一颗油珠子都不能浪费,它可是比金子还要贵重的东西哩。

他坐在火塘边,精心地侍候着一锅干肉,一会儿又伸手去掐掐那些肉,然后将手指在舌尖上舔舔。有时,他会莫名的一笑,他想,这些干肉比他前些日子的心还硬。库鲁杰第三次将水加到适当的位置,将火柴头再一次聚在火塘中央,望着锅里还未煮开的水,油珠子铺在水面,一派亮汪汪的景象。他的心里十分受用,渐渐的,他就睡过去了。

是那些不痛不痒的敲门声把他吵醒的。他听见了寨首那干涩而又饥饿的声音。他向门口走去,快到门口,又回到火塘边。刚一坐下,又站起向门口走去,但还是没有开门。站在火塘边,肉的香味弥漫在屋子里,他拿起一块野牛肉,捏了一下,点点头,再放回锅里。他拿来刀和菜板,把锅里的肉分成多少不一的份,一份一份的放在火桌子上。

他将门打开,一句话也不说的回到房顶上。他害怕他们去抢肉、去抢汤。然而,门外的人并没有像库鲁杰想象得那样冲进来,他们依然等候在门口,如等待一个个天使从天而降。

库鲁杰不是不想见他们,而是怕见他们,他不应该见死不救,也不应该见饥不施。一个晚上的心灵歌唱,自由解放,反倒又被人们的哀求囚禁起来了。他坐在那里,等待寨首他们进屋来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惊诧将他释放。

人们看不到库鲁杰的影子,就催促寨首进屋去看个究竟。寨首钻进屋里,火桌子上的一幕让他惊呆了。他挨一挨二的数过,才知道每一户人都分到了一块肉。他走到门口,对大家说:“快过来看看,我们的库鲁杰都给桃花寨准备了什么好东西。”听寨首的口气,人们知道有什么好事,他可从来没有说过“我们的库鲁杰”这样亲热的话。

人们真的被“我们的库鲁杰”感动了。但寨首突然又意识到了不好,就这点点儿东西能保住桃花寨吗?一天两天可以,十天半月,一年半载,八年十年呢?库鲁杰啊库鲁杰,这点点东西救不了桃花寨呀!

人们的目光都变成了爪子,但都不敢去抓吃。寨首不动,谁敢动呢?

寨首离开火塘,他向屋顶爬去,刚上到屋顶,他再次被惊讶了。库鲁杰什么都没有发现,他正一门心思地摆弄法器。寨首眼前一亮,他悄悄的从梯子上退下来,轻声给大家说:“各自把肉带回去吧,救救那些命,我们的库鲁杰,已经为我们把什么想说的话都说了。”

二斤头记得,他妈妈没有吃那一小块肉,他爸爸对他说:“你把这些肉吃了后,才有力气去山上背肉回来。然而,当他背回那些野物肉时,他父母都不在了。”那天晚上,所有让野物肉恢复体力的人都整整齐齐的去到山神庙前,将煮好的野牛肉、熊肉、野猪肉、野鹿肉供奉在山神前,在广场上烧了一堆熊熊的大火,释比为山神唱了一段悠扬的颂词,人们便在那里为山神叩谢和恩拜。

只有库鲁杰没有去,尽管他去山里做法事前在家里点了香蜡、钱纸给山王爷作了通白,但这次黑山的确杀生过多,山王爷会因此怪罪于他。他没有办法,桃花寨要活命,就不是几头野牛、野猪可以解决问题的。现在,当人们在庆祝时,库鲁杰却在家里给山王爷忏悔,求得山王爷的原谅。

那次黑山后,库鲁杰就生了一场大病。以前,他本不想将此手艺传人,桃花寨经过这次劫难后,他就改变了主意,决心收个徒弟。万一桃花寨以后再有这样的灾难,也还可以借命养命,保住桃花寨不被毁灭。

二斤头是主动找上门去当徒弟的。

出师后,二斤头轻易也不行这门手艺,为个人他就更不去做。几十年来,也就在生活困难,桃花寨实在活不下去时,才去山里向山王爷借命,好些村饿死人,病死人,只有桃花寨好好的。再一次就是五里寨连续三年天干,颗粒无收,山里的树皮、石面(观音土)都被人们吃光了,从来都和他不一路的几个释比来请他,整整说了两天,他才去五里寨行了手艺。

次数不多,借命不少,杀戮过了头,他只好又去往山里、水里放生。命债是大债,欠下了,能还就尽可能还,否则不得好死。

现在,不过是野猪、老熊、猴子糟蹋几棵玉米、果子,又不存在活不了命,就让他去黑山,他怎么去和山王爷通白,怎么去和李大王请示。不为养命,活命去借命,二斤头心里不安,甚至感到害怕。

晚上,九斤来到家里,说:“今天,你什么都看到了,我不相信你是铁石心肠,我更不相信你把我们的那些粮食、果子看得比野物都不如。”二斤头什么话都没说,只把生锈的法刀、断线的法盘、腐朽的法棍等东西拿给九斤看。九斤摇摇头,这些问题怎么难得住一个黑山的大师呢?二斤头依然不说话,将头摇得比九斤还快还久,并将双手一摊,做出一副完全没有办法的样子。

九斤转身说:“你的心比你师傅不知冷多少!”

九斤都走在了回家的路上,二斤头才扶着石墙对他说:“吊路子也有吊路子的规矩,天王老子都必须按规矩办。”

话是这么说,躺在床上后,二斤头才又一次被乡亲们为他所做的事给困扰了,几十上百的人,都为他一个人的房子出力,背石头,筛泥巴,砌墙。他是他们的什么呢?是他们的五保户。九斤还来给他的奠基和上梁礼做法事,房子建成后还专门来为他安家神,解秽。再仔细的一想,那些野物又何尝没有欠下桃花寨的命债呢?就那头熊去年一年在牧场上就吃掉了两头小牛,那只花豹一天就咬死了三只羊。据说,在五里寨、马房寨,还有狼直接跳进圈里把猪吃掉的,还听说老熊半夜三更进到寨里,大摇大摆地穿街而过,前腿在胸脯上拍得山响,哼哼唧唧的像唱着歌。一遇上人,不仅不怕不躲,反而向人发起攻击,拳击手似的挥着爪子,勇往直前。再想想玉米地里的那头熊,毛梨园里的那群猴子,哪里还有一点怕意,完全是主人一样去地里掰玉米,摘毛梨。

九斤说得对啊,再不收拾这些野兽,他们真的就要进屋抢食,上房揭瓦,甚至于把桃花寨的人赶出去,它们入驻当家了。到那时,它们可不会借命养命了,它们就可视人为草芥,戕害生命,无恶不作,无命不杀了。二斤头有些怕了。

于是,他爬起来,打一盆水,净过手后,点燃柏枝,净了身。他将法刀用柏烟熏过,将法杖、法盘等都用柏烟熏过,找来以前储下的皮绳系在法盘上,将自己以前舍不得用的法杖取出来,用柏烟也为其解了秽。現在,他要试试他的腿还灵不灵便,他的手还劲不劲健。他将一条腿抬起来,伸出去,另一条腿做着金鸡独立的功夫,再慢慢地转一圈,居然没有四仰八叉地倒在地上。他再将双手使足了劲伸向天空,再平展展地放至肩部,居然数到一百时,手还没有感到酸麻。他心里暗暗高兴,没想到,九十多的人了,还有这样的内力支撑。然而,那些关键的咒语呢?还装在心里吗?他默念他们的祖师神李大王,他默念他的师傅库鲁杰,让他们给他以神示,居然那些经文就如猴子坡上那群猴子那样活灵活现的出来了,每一句咒语都朗朗上口,每一个字从他口中吐出时都如莲而开。当他唱颂着那些咒语渐入佳境时,眼前黑下来,当这样的黑暗笼罩了整个世界后,一束锋利的光刃渐渐将夜从中割裂,一道白光尾随而去。渐渐的这束白光成为一条光带,成为一条光路。他就仿佛看见山王爷从光路的源头走了出来,白发纷披,白眉抚额,白髯飞舞,仙风道骨似的驾云而来,手里的白虎尾鞭左右摇动。二斤头完全不能自己地沉入其间。他知道这是祖师爷、师傅和山王爷对他的应许。醒来后,他大汗淋漓,衣服湿透,连裤腰带都湿透了,这才又觉得七天的作法哪里是他吃得消的。

今年吃不消,明年就更吃不消了。明年的野物会更多。他在心里想着以前的路线,那些路就从他的心里爬到他的面前。一会儿他说着是老熊沟,一会儿又说是野牛塘,一会儿又说野猪岭,他就问獐子包呢,青羊岩呢,鹿子垭呢。都在他心里装着,装得那么深,系得那么牢,哪怕死了,也会在骨头上显出来。

天还没大亮,二斤头就出门,走上了桃花寨通往老熊沟的那条山路。

这些年,人们把往外跑的那条路越走越大,越走越光了,倒把往山里走的路给冷落了。刚钻入林子,路就被林子给封得严严实实的了,走了一上午,二斤头没有走多远,就已经感到力不能支,腿软得走不动了。他坐下来,心里算计着这样的速度,什么时候才能走到盘羊峰,走到野牛塘,爬上鹿子垭。走不到那些地方,这山怎么黑得住呢?本想自己给自己打退堂鼓。又想,只要钻出这些灌木丛,走到森林里去,路自然就不会被封住了。

刚走到亮脚林里(没有灌丛的林子),二斤头就看见青杠树上被熊撕破的树皮,折断的树枝,到处都是野猪拱出的坑。没有想到才十来年的时间,野物们就这么疯狂了。再这样疯狂下去,这些山林根本养不起它们了,土地、森林、人都会遭殃的。

晚上,他找到了白桦林边的那个岩洞,已经没有了丝毫的东西可以说明人到这里来过,野猪倒是不知多少次光顾了这里,它们不仅把那块烧火睡身的地方拱得七拱八翘,还把猪屎猪尿堆成堆。二斤头捡来干柴,在洞里烧上大火,火的热力让那些野物的燥气和山味升腾起来,好些年没有的感受让他心里好生安逸。

这时,一头独猪站在了岩洞口,低着头哄哄地叫着,前蹄刨着土,向二斤头示威,好像二斤头抢占了它的地盘。二斤头并不理会它,用手里的木棒将火捅了几下,火焰蹿得更高更猛,火星子在洞里飞舞。趁着这样的火光,二斤头将木棒举起来,端平,瞄向野猪,野猪才慢慢的走了。尾巴在它圆溜溜的屁股上甩得不惊不诧,这倒让二斤头有些不可理解了。

夜已经很深了。但林子里一点都不消停,不时传来猛禽从大树上扑棱棱俯冲而下的声响,偶尔又会听见什么东西被猎杀的惨叫,甚至还会传来大地在野牛群的践踏中发出的震颤。他知道,那是牛群奔腾在去往盐崖的路上。二斤头仿佛年轻了几十岁,他被大山的这些美妙的山音激动着,被自然界这一幕幕绝妙的好戏陶醉着。他又向火堆里加了柴,大光再一次爆出灿烂的景象,他似乎又听见了什么东西喷着粗气。那头野猪又站在洞口了。在火光的映照下,它的眼睛泛着血红的亮光,带着一种杀气。这家伙足有三百多斤,鬃毛都钢针似的竖着。它一会儿喷着粗气,前蹄用力的向后挖土,一会儿又翕动鼻翼,像狼一样把头望向天空,捕捉异样的味道。

二斤头突然觉得这家伙是四十年前从他的撸刀上跑掉的那头胆小而聪明的野猪。这家伙好像还记恨着那件事,等在这里好些年了,守着它的猎物的卡子(必经之地)。

二斤头本想用法杖驱赶它,但他没有。他不再和它对视,也不再和它较劲。他将法杖竖着抱在怀里,闭上了有些涩困的眼。

“来吧,该来的终归要来。这就是报应。”

山鸡脆生生的叫声让森林的早晨显得有些干涩。野猪走了。二斤头走出去,空气中有了冰碴的冷冽。

二斤头走在秋天的林子里,心里格外舒坦。他鬼使神差地唱起了祭山歌:

神山用什么来打扮?用五颜六色的旗帜!

神台用什么来打扮?用五颜六色的鲜花!

上山的马用什么来打扮?用五颜六色的龙头鞍子!

羌人用什么来打扮?用五颜六色的漂亮衣裳!

他来到山神庙。山神庙已垮塌得不成样子。站在庙前,先将鲜花放在地上,蹲下来,从褡裢子口袋中取出柏香,找来一块干净石板,将柏香倒在上面,点燃一枝,再点燃一枝,将两枝冒着香烟的柏枝包在更多的柏枝中,嗫着嘴呼呼吹几口,柏香就弥散开来。他在柏烟上净了手,净了身,双手将鲜花捧上,庄重地放在神庙前。点上香蜡、纸钱,斟上酒,供上刀头。然后他跪在山神前。

“山王爷,二斤头今天是來向你赔罪的。一晃三十多年了,都没有到庙前为你好好的烧炷香,敬杯酒。每年的山神节,我都在家里的纳撒前(敬神的地方)为你献祭,你都领受了吧!你王爷不记我这个俗人的过吧?

“今天,二斤头来向你请示、向你通白。这些年,你的那些野物们已被宠上天了,它们根本不把我们当人看,想咋个糟蹋我们就咋糟蹋我们,不怕吼了,不怕炮了,连礼花都不怕了。还和任青打架,和九斤释比瞪眼。还杀害牧场上的牛、羊,到村里咬猪杀羊,把桃花寨弄得人心不安。

“我知道,你管不过来,所以,我今天就是来向你通白一声,我再帮你管一回,把那些该杀的杀了,虽不是借命养命,也算是为桃花寨求得一方平安。”

话后,二斤头重重地磕下三个头,然后以额触地,等待山神的神谕。

二斤头没有看见前天晚上在家里的那种让他心神欢舞的光景,一道白光似的山神爷也没有出现。甚至连祖师爷李大王和师傅库鲁杰都没有出现。

二斤头站起来,将山神庙前的那些杂草和乱树砍去,去沟里舀了清水将山神的脸好好的洁了,山神这才又神清气爽起来。

他望望天空,坐下来,握着他的法杖,看了好一阵,有些不满意的苦笑两声,这才突然觉出了山神爷不给他面子的原由,法器都不齐全,哪里是可以做法场的呢?

终于可以回去给任青和桃花寨一个正正经经的交待了。

回去的路上,他心里踏实得很,祭山歌不知什么时候又在嘴里转悠了。

下山了,

我们祭拜了山神,

从此我们的寨子会一切平安!

九斤没去修缮他看玉米的棚子,他根本没想过今年再去劳那样的神,而是专门去找任青书记,让他帮他去请二斤头。他和二斤头本不在一条路上,他的祖师爷是猴子,而二斤头的祖师爷是眉山的李大王,他的法事是祛邪治病,祭山安神,二斤头的法事是黑山,催山,借命养命。但在任青眼中,那都是没有科学根据的法术,他对九斤说:“大表爷,我知道您是大释比,是国家级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我也尊重乡亲们的民族信仰,但您也是见过世面的人,不能跟着乡亲们起哄嘛。黑山真有您说得那么邪乎?反正我是不信,作为一个党指派的领导,我不能带头搞这些吧?”

“再这样下去,野猪老熊在山里都挤不下了,还不都住到寨子里来。这些野物本是玉皇大帝给羌族始祖木姐珠的陪嫁品,是让它们到凡间为木姐珠服务的,正是由于释比的祖师在护送木姐珠时,没有看管好它们,让它们脱逃后成为野兽。说起来还是我的责任,你这娃娃咋那么拗呢?”

见任青不为所动,九斤继续说:“作为领导,就该为大多数人谋平安和幸福,我求你也不是为我。我俩一起去请二斤头也不是为我俩。我们是在为桃花寨的子孙、为桃花寨的未来,试试又何妨?大不了没有成功,你也没有损失啊!”

九斤仗着自己年龄大,辈分高,厚着脸皮,从上午磨到下午,又从下午磨到深夜,到后来,九斤都不知再说什么了,只苦着一张老脸盯着任青。任青问:“我能全程跟踪吗?”他倒是挺想看看所谓的“黑山”是怎么回事,到底有没有传说中的那么神乎其神。

“当然可以,我们非常欢迎。那书记有空跟我到二斤头家里去一趟吧。”

二斤头把昨天看见九斤的样子和今天早上看不见九斤结合起来,问题就出来了。他不为那几亩地的收成回来,难道有其他的事?这家伙鬼把戏多,每年都变着花样给他看,目的就一个,让他去黑山。

去年,他去了山神庙,山王爷都不成样子了,本想给书记说说,把山神庙修葺一下,但现在的年轻人都不信这些了。他没想到任青会来找他,那两条豆芽似的细腿从门洞里走过来了。二斤头说:“书记坐吧。”

这时,门洞的光几乎被全然封堵了,他知道这是九斤,桃花寨的大释比进屋了。九斤取下他的猴头帽,戴在他的左手上说:“既然我和乡亲们都请不动您这尊老神为桃花寨做回主,打杀打杀那些野物们的猖狂,只能把书记找来了。”

二斤头装着不解地问:“这是……?”

“这是书记代表乡亲们来请你。”九斤说。

“哪里有那么大的架子。不是请得动请不动的问题,是我这几根老骨头做不动了。”

二斤头稳稳地坐在那里,并不招呼九斤坐。哀哀叹叹的,好一阵子没说一句像样的话。像追失猎物的老狗,好一阵才叫一声,好一阵又叫一声。站在那里的九斤实在有些看不下去了,他可从未受过这样的冷落。他将举得高高的猴头帽放下来,准备发话。这时,任青书记突然说:“怕是黑山只是一个传说,根本没有这回事儿吧?”

二斤头突然又如再次发现猎物的猎狗,一个劲的叫开了:“书记这么说还是太年轻啊,我不想黑山另有原因。”

“什么原因?”任青问。

“这可是犯法的事,你究竟好好想过没有?你知道野生动物保护法吗?”

“我当然知道,你以为我是二愣子?”

“任青。”他这样叫着。任青真就如小孩子一样地应着。二斤头又说:“你们跟我上楼去看看。”任青说好,九斤跟在后面。

二斤头站在楼顶,慢慢指点着那些山。“我们看得见的只有三奥雪山。三奥雪山离我们有多远呢,要走整整三天。三天要走多少路呢,少说也要走一百多公里吧。这一百多公里要翻多少匹山梁子,要穿过多少条沟,你知道吗?”

任青摇摇头。

“这就对了,你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我敢说九斤肯定也不知道。我估计没有人知道。”

二斤头把手往前一伸:“三奥雪山后面是洛克斯神山,两座山有多远呢,听古人说又得走几天。神山后面呢?就是雪隆包了,还得走几天。雪隆包后面还有更大的山。这些山一直排到天边,不要说算,只想一想,脑壳都在痛。”

“你能给我说清每一匹山上,每一条沟里都有多少野兽,都有些什么野兽,它们各有多少。哪个又能给我说一匹山上有多少野兽,有哪些野兽,它们有多少是最合适的。你任青说不清楚吧?”

任青摇摇头。

“乡长说不清,县長更说不清,上面的那些大官说得清吗?”

任青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

二斤头摇摇头,很肯定地把手板往任青面前一摊。“随便哪个,要是说得清,我手板心给他炖熊掌!”

这时,任青从二斤头的话中听出了一些道道了,他知道接下来的话该怎么接了。但二斤头的话拐弯了,任青还是接不上。

“你知道哪个说得清吗?”

任青闷了好一阵,望着他,像一个好奇的小学生那样摇头。

二斤头很失望的提高嗓门:“这个你都不知道!山王爷,山神爷呀!所有在山里跑的,天上飞的都是山王爷养的。他不是给自己养的,是给我们养的。杀多少他心里有数,不是我们想杀多少就杀多少,你必须向他请示,他给你下指标,在哪里去杀,杀什么,都得听他的。不按照他的意图办,是有杀身之祸的。”

任青有些入神了。他一入神,就又像什么都不信了。

“你不要不信!就说黑山吧,山王爷也对我们有规定,一群盘羊只能杀五只,一群野牛只能杀三头,熊一次只能杀一头,野猪也只能杀七至八头。獐子,不能套獐娃娃和母獐子。”

“万一多杀了呢?”

“没有万一。万一多杀了,是要遭报应的。重的拿命去填,轻的拿一只手、一条腿或一只眼睛等东西去还。”

“你又怎么去向山王爷申请指标呢?”

二斤头很神秘地招呼任青下楼,边走边说:“这点秘密,我今天就不说了,如果一定要黑山,必须先答应我一件事。”

听了二斤头这句话,九斤出了一口长气,有些讨好地说:“二伯伯,什么事?”

二斤头又有什么为难地望着任青。任青说:“有什么就说出来。”

二斤头捊捊他的白胡须,点点头说:“只是……?”

“只是,年岁大了,进不了山了。”任青猜测。

二斤头说:“只是想给书记说,先把山神庙修好。山神爷不高兴了,所以才不好好看管他的那些畜生了。”

“只要二爷爷答应了,不要说维修,就是新修一座山神庙,我也可以几天就搞定。”

“书记就是书记,能耐比我和九斤大多了。只是……”

这个“只是”没让任青猜出道道,九斤也不知二斤头要说什么。

二斤头将目光从任青的脸上移至九斤释比的脸上。九斤从二斤头的目光中感到了一些不舒服的东西。任青也看着二斤头。二斤头说:“只是,只是这次要请九斤释比给我打下手了。”

九斤心里的那个不舒服一下就飞到了他的脸上,二斤头反倒有些欢喜。

“难道九斤释比不情愿?”

“哪有不情愿的,不情愿,我今天就不会进你的门了。”九斤虽然如此说,但两天后,他便回到了羌城,二斤头知道他是生气了。

不到十天,山神庙就被任青修葺一新了。不说那庙修得如何规整壮美,就那山神,经神工仙匠一描画一粉饰,就比以前不知威严神性了多少倍。特别是镀了金的面部和点了睛的目光,既金光四射又咄咄逼人,让人望而却步。

庙一修完后,第一件事当然是安神。

安神可不是他二斤头可以做的,必须要由释比去做这场法事。二斤头掐指算了,看准了两天后是安神的上好日子。他没有再去找任青,搭了一台顺路车,来到羌城。径直来到九斤搞活态展演的地方,恰好九斤闲着。九斤看见二斤头后,故意不去看他,低下头去摆弄手上的活路。二斤头既然来了,本就低下了身段。

“我这儿是作法的道场,不是你黑山的地方。没事就赶紧离开,不然,我对你没有好言语了。”

“九斤侄子还在生我的气?”

“我生您的气,我值吗?”九斤边说话,边把身子转过来。

“我想一个大释比也不会和我这黄泥巴都堆齐嘴皮的人计较。”二斤头边说边在凳子上坐下来。

“是喊我回去给你打下手吧?”

“不,是请求我给你打下手。”

九斤鼓起他的老鼠眼,不认识似的看着二斤头。

“不相信?”

九斤摇摇头,目光倒由几分刚烈变得稍许柔和起来。

“任青组织人把山神庙修好了,比以前漂亮多了。我看他忙得腿更细更长了,再跑县城请你,怕他的细腿跑断,就来请你回去安神。我给你打下手,你不嫌弃我这张老脸吧?”

“你给我打下手,不折了我的阳寿?”

二斤头就和九斤认起真来道:“九斤兄弟,你是知道的,做这门手艺,只要告山以后,就再也不做了。”

九斤被二斤头的话说得有些往心里去了:“为什么书记一上门您就答应?”

二斤头说:“我是看在你这个大释比的面子上,才答应书记的。”

“我不信。那为什么一开始我出面您就死活不答应?”

“原来你是为了这个生气?有了书记出面,黑山才能名正言顺,这道理你不懂?”二斤头解释。

“真的?”九斤心想,这老家伙还挺狡猾。

“你不信,我这一趟等于白跑了。”话后,他站起来准备走了。

“神不开光了吗?”

“连你这尊神我都请不动,估计,我的法事不灵了。”

“说实话,那几包玉米值球的钱,你这把岁数了,跑这么远的路,我不回去,就不是人了。”

这时,九斤主动给二斤头递去一支烟,并为他点上。他俩一起向外走去,有说有笑的,像一对老兄老弟。

给山神菩萨开光,那可是一件神圣的事。九斤一整夜都在想这件事。这么多年了,他可还没有亲自为山神菩萨开过光哩。那年,翻修山神庙,老释比还在,虽然他已经盖卦(出师),轮不到他。他去给老释比打下手,让他感到法场内外的那种森严之气,使他不时的发出颤抖,仿佛修庙时受了法的踩梁童子。再说,已好些年没有做过这么大的法事了,尽管在羌城天天都有活态展演,那毕竟是逢人做戏,较不上真,貌合神离,开小差也是经常的事。

他把祖传的猴头帽从法室里请出来,双手捧着举过头顶,不相信猴头帽神力无边的样子,从上到下,从下到上反复地看了好几次,这才说:“阿爸木拉(释比的祖师爷),明天,我要请你去给山神菩萨开光,今晚先向你通白一声。”他将猴头帽双手恭恭敬敬地放到法案上,再到法室里去请出法杖、法盘、法铃,放在法案上,又说:“阿爸木拉,我把这些法器都请出来了,也向你请示一声。”他没有请法鼓,给山神菩萨开光不需要法鼓。

二斤頭也睡不着,他的心正在受着煎熬。这么些年了,释比和吊路子从来都不是一回事,各走各的道。九斤从来就没有拿正眼看过他。总以为释比才是正道,其他的一切都是邪门歪道。即使师傅库鲁杰曾经杀伐过量的黑了山,救了那么多人的命,日子过好以后,释比还是看不起他们。师傅刚过五十就走了,临走时,他从他血红的眼睛中看到了愤怒的野牛群用锋利的角刺穿他的胸脯,一只獠牙雪亮的野猪用长长的嘴筒子撕裂了他的肚腹,即使那些温驯而又乖巧的獐、鹿也都用他们的怒目瞪着他。师傅这才告诫他:“千万不能杀伐过重,一切都要听山王菩萨的。”二斤头的眼里已充满了恐怖的泪水。库鲁杰这才又安慰他:“不要怕,你师傅从来没有怕过,我的杀伐是为桃花寨,没有那次黑山,桃花寨也许早就成为鬼唱歌跳舞的地方了。那么多的命保全了,我还活了这么大,太值得了。”

去请九斤的路上,二斤头心里就不断冒出酸苦味,总是觉得他的这张老脸没地方放了。但一想到是他九斤先去请的他,心里的酸苦就如潮水一般的退去了。然而,退去后不久又涌了上来。

那天晚上,二斤头、九斤、任青等一行人住在山洞里,他们把火烧得旺旺的,把猪膘、香肠、洋芋等用柳条穿着,伸向火苗,山洞里装不下不断涌流的肉香,肉香飘出山洞,弥散在林子里。酒斟在纸杯里,任青将酒杯举起,正与二斤头碰杯,就听见啪嗒啪嗒的拌嘴声,他向洞口望去,那头硕大的野猪正扛起粗壮的獠牙,示威似的盯着他们。人们都看见了。二斤头说:“不是冤家不聚头!”他将法杖平端了,做出瞄准的样子,九斤也将法杖举起来,摇响法杖上的法器,人们一起大吼,野猪才将圆溜溜的屁股向着他们,摇头晃脑地走了。

任青说:“这家伙居然不怕人了,是不是成了精了?”他边问二斤头边将酒杯向他凑去。

二斤头将酒杯放回原处,若有所怕地说:“不把这家伙杀了,恐怕以后它要杀人了。”

这话一下就让山洞暗黑下来,旺旺的火苗上仿佛覆上了一床湿厚的棉絮。

话题沉重起来后,酒就喝得有些不是味道了,那些弥散开去的肉香渐渐变成一股不可抗拒的野猪、老熊的汗臭奔流而来。

野猪的那对獠牙,一直就在洞口划过去划过来,把夜幕的经纬一根根划断,终于,洞口的那一片帘子被彻底的毁坏,清晨甜湿的空气涌入山洞,所有人的每一根睫毛上都挂着一颗晶晶莹莹的露珠,有种凉汪汪的感觉。

太阳从有些碎裂的云团中闪现出来,阳光如一副从天而下的蜡质白绸,泛着并不刚烈的光芒。九斤将柏枝点燃,为所有人净身后,对大家说:“今天的开光仪式,就不劳神大家了,我和二爷爷就可以了。”人们将目光都投向二斤头,二斤头很自豪的样子。

九斤指挥着二斤头摆放刀头,放好砸酒坛,二斤头都利利索索的做好了。九斤开始诵经解秽了。

我问此水是啥水?是那山顶海子水。海子之水我喜爱。

我问此水是啥水?是那大江大河水。江河之水我喜爱。

我问此水是啥水?是那山中清泉水。清泉之水我喜爱。

海子之水来解秽!江河之水来解秽!清泉之水来解秽!

……

石头不洁干净了。

树木不洁干净了。

庙宇不洁干净了。

一山九梁都洁净。

所有的秽气都驱解后,九斤神情庄重、神色飞舞,他唱起了请山神的经文。

喔穹穹穹穹

今天是个好日子

搭好云梯敬山神

给一百位山神敬奉上

给一千位山神敬奉上

给林中树神敬上

给悬崖崖神敬上

给水中水神敬上

雪隆包上山连山

基勒山和蒲溪山

鲁瓦林山然扎山

刀头美酒都敬上

敬请山神来享用

人们跟着九斤,把岷山的大山小山都走完了,把所有大大小小的山神都请到了。现在,他们眼前似乎就齐齐的聚拢了这些山神。透过淡淡的青烟,山神菩萨的眼睛渐渐的有了光,有了彩,有了水汪汪的东西。

出门前,二斤头给任青说:“九斤给山神菩萨开光后,我们就现世现报,把该做的事都做了,这次进山,估计是我的最后一次了。”任青一边点头一边凝视着二斤头。

人们在山神庙前喝得有些多了,回到山洞后,就东倒西歪的睡下了。二斤头和九斤等在山神庙前。

二斤头又点燃了香蜡、纸钱。“山神爷,你还是把你那些野物好好管住,不准它们来糟蹋庄稼、水果,更不准它们来伤人害命。你要再不管,我就只好下狠手管了,到那时,你可不能怪我。只要你管住了,管好了,或者你管不住的,让我们去收拾了,我都给你许一头羊、一只鸡、一坛五十斤的砸酒,这礼够重了吧,山神爷?”

九斤不清不楚的听了二斤头的话,好像连黑山的事提都没提。他不知道二斤头心里是怎么想的,许了那么大的愿,并不想下手。

一行人向鹿子垭进发。

一路上,二斤頭看见被野兽们毁坏得不成样子的山林、草地,心里很难受,他那猪肝似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了。他时不时地喘着粗气,愤怒地骂着。

“二伯伯,没有想到吧,这些家伙已经开始黑我们的山了。”

二斤头听出了九斤这话的分量。

终于上到鹿子垭的山顶了。

二斤头沿途都在寻找打铁杆子(一种树),直到上了鹿子垭,都没有发现。他对九斤说:“只好麻烦你了,找到打铁杆子后,砍下三尺三长的一截就行了。”九斤有些不乐意,二斤头只好补上一句:“估计他们这些年轻人连这树名都没听说过。”

“的确没听说过。”

任青这么一说,九斤就抓起斧头向林子里走去。走出十来米后,九斤转身问:“你以前在什么地方砍的?”

二斤头搔搔头,想想,再想想。然后痛苦地说:“我这背时的脑壳,实在想不起来了,不说地点,就连方向都忘得一干二净。”二斤头沿着山脊走了好一段,都没有找到他最理想的法场。他将耳朵贴在地上,用手拍响一块不大的石头,便可听见好些繁复而又沉浑的声音。他坐下来,将随身带来的长头发和铜丝取出,抽出三根头发,再取出一根铜丝,将铜丝理直并拭去上面的尘埃。先将三根头发合成一股,再将其密匝匝地缠在铜丝上,黄亮亮的铜丝变成了一缕头发;然后再抽出三根头发,取出一根铜丝;就这样,他一共做了七根。做好后,他四下看看。九斤手里提着他要的打铁杆子回来了。

二斤头用手量了量,和他要的尺寸不差毫厘,他就笑着对九斤说:“释比做事就是稳当,一丝一毫都中规中矩的。”他握了握打铁杆子,一握出头,也刚好。

他将刀头、供品放好,把香蜡纸钱点燃后,跪在了山顶上。他先给他的祖师李大王禀报,再给师傅库鲁杰通白。

接下来,他对山神爷说:“山神爷,今天二斤头来惊扰你了,请你在我敲九响、吼九声后,将你的所有野物都放出来,让我看看究竟有多少。我只要地上跑的,不要天上飞的。”话后,他磕下头去。额头紧紧地亲吻土地,好一阵才站起来,释然道:“山神爷爽快的答应了。我们动手吧!”

九斤将绕上七道发丝的打铁杆子竖起,按照二斤头指定的地方立住。任青将斧头举过头,正欲往下敲打,停在了半空。九斤和任青看着那些堆累的石头,不相信这木棒能在这里打进去。二斤头不为所动,示意任青只需用足劲往下砸。

一锤砸下去,二斤头将法杖指向东方,人们齐声大吼:“喔嗬嗬!”二锤砸下去,他再一次将神杖指向东方,人们又齐声吼:“喔嗬嗬!”三锤砸下去,他将神杖指向西方,九锤砸下去后,他将神杖指向头顶。满山满谷的“喔嗬嗬”从四面八方又弹回来,往复着。二斤头将耳紧紧贴住地皮。这时,他听到了鹿群从不远处跳过的声音;他听见驴群跑过的声音,这些野驴,跑动起来,总是不要命的狂奔,将大地的地皮都快洞穿了;牛群来了,他完全听不到节奏和敲击,轰隆隆的如巨雷滚过大地。所有奔腾的声音集合起来,汇成一种大地不堪承受的力量,让大山的骨架发出咔吧咔吧断裂的声响。

二斤头坐起来,一脸的惊恐!

“太多了,我从来不相信有这么多!”

催完山以后,二斤头就瘫软下来,浑身疲软,四肢乏力。

夜已经过去好大一截,二斤头才有力气坐起来。九斤递过去一块烤好的猪膘,他摇摇头。任青将水壶递给他,他接过去。本以为晚上可以一起研究猎杀计划,开展护秋保粮行动,哪知,台柱子却不争气的不来劲。

二斤头喝下几口水,扫一眼大家。语气飘散,却很自信。

“你们肚子里的话我都知道,不是我不黑山,还有一场法事必须做。今天是农历的七月初七,等到七月一十七日,再做,那时,我就知道山神爷让我杀多少了。”

十天后,二斤头和任青等人进了山。走在路上,任青对二斤头说:“二爷爷,催山是不是了解山里究竟有多少野物?”

二斤头说:“就像政府搞人口普查。”

任青不明白了:“人口普查是按人头点的。”

“我只需知道个八九不离十就行了。”

“团山呢?”

“团山是让山神爺告诉我,哪些可以杀,哪些不能杀,杀多少。”

“我不信!”

“你不信,就转去。”

他们来到獐子包,二斤头很容易就找到了以前团山的地方。老棚子早就倾废了,朽腐的棚柱上长出一些色彩金黄的野菌。他们砍来杉杆、箭竹,一个时辰,棚子就搭好了。二斤头一边去固牢挂锅的横杆,一边吩咐任青去捡白桦柴,再三叮嘱,必须是清一色的白桦柴,不得有一根其它的杂柴。任青不相信这样的讲究,不远处就有上好的青冈柴,如果青冈柴不行,红桦林也在不远处。二斤头心里也冒出了气泡:“问那么多干啥,让你做啥你就照着做,学学人家九斤嘛。”任青就哑然地走了。

二斤头把刀头、敬酒等东西摆放好,把柏枝一丫一丫折断,并将脆生生的柏枝层叠起来。任青还不回来。他就把荞面口袋打开,去溪水边舀了半盆水,用手去量荞面,握一把,再握一把,一共握了七把,把水倒进去,搅几搅,和几下,又添了少许的水,便拌和起来,揉搓起来,最后将面团成一坨,用手指轻轻的压一下,不粘手了。他拧下一坨,放在一边,嘴里说,这坨是野猪的。再拧下一坨小的说,这坨是獐子的。他把第三坨放在盆里时,却想不起该是哪门野物的,闭上眼睛,举着头,好一阵才恍然大悟地说:“猴子嘛。”等七坨面团都明白用途后。他抓起第一坨。

“好多年都没做过面兽了,估计这手艺不行了。那就先捏一个简单的吧,从野猪捏起吧。”

二斤头先将面团搓成粗壮的长条,然后将一头捏出猪头的样子,再粗略的捏出猪的体型,适当的位置捏伸出四条腿。捏完后,将面猪捧在手上仔细审视起来。哦,这条腿稍稍的长了一点,野猪的肚皮不会那么大,应往上收点。关键是这猪嘴筒子太短了,和家猪一样了。然后,又用指甲在猪额下划上两只猪眼,再将眼球细细刻画,这猪一下就摇头摆尾地呼之欲跑了。二斤头将其放在光洁的石板上,很得意的神情几乎凝固在脸上。

接着,他又捏出了獐子、猴子、野牛、野驴和熊等野物的面兽。任青他们恰好是在他把最后一只面兽做好以后回来了,他们背了三大背白桦柴,每一根柴上都有大大小小的眼睛,这些眼睛可以看见那些面兽的表演。

现在,他们架好了柴,铁钩从横木上垂落下来,茅边锅挂在了铁钩上,锅里的水满到七分。二斤头将面兽一只只蹲蹴在锅沿上,面兽们稳稳的,锅沿作着面兽的平衡,他们既像依瘦薄的山脊前行,又像卧伏在山梁上。

火点燃了,二斤头取出一双竹麻草鞋,很结实,很精致。他跪在火堆前说:“山神爷,二斤头知道你辛苦,我先送你一双竹麻草鞋。”随后再将刀头、敬酒、香蜡纸钱送到。“你放心,我二斤头一样都不会少你的。”二斤头将草鞋丢进火堆。

柏香点燃了,供品献上了。二斤头和山王爷通白了。他让两个小伙子站到棚子的后边,叫他们敞开嗓门大吼。他和任青却坐在火边观察。

“喔嗬嗬——”

一嗓子吼出,满山满谷都跟着响应。二斤头全神贯注地盯住锅沿上的面兽。面兽们不为所动。

锅里的水已经煮沸,吊在铁钩上的锅有些摇摆。任青以为那些面兽马上就会从锅沿滚落,要么向外,要么向里。面兽们依然不为所动。

“喔嗬嗬嗬嗬——”

又一嗓子。这一嗓子更高亢。棚子都为之抖动起来,吊锅的摆幅更加大了。面兽们无动于衷,充耳不闻。

二斤头的眼球都快落到面兽们身上了。

第三嗓子吼响了。二斤头的脸色难看起来,他甚至怀疑起他的法力还在不在了。

第四嗓子吼响时,那头野猪经不住惊吓似的,翻滚而下,掉进了沸水之中。第五嗓子将野牛、獐子都喊滚在了锅里,第六嗓子更有杀伤力,竟然让猴子和老熊掉了进去,第七嗓子,才把鹿子和驴子吼翻,但鹿子却独独掉在了火堆中。

任青看着二斤头由紧张、犯疑,到终于出一口大气,再到脸上现出曙色,最后堆上笑容,就知道了结局的一大半。

他跪在那里,叩谢山神爷。

任青他们也都一齐给山神爷下跪。

喝酒时,二斤头对任青郑重地说:“任青,山王爷已经说了,除鹿子以外的那些东西都可以杀,指标也是给了的,但你争取的指标还没下来,这山也无法黑。”

“就按照山神爷的指示办吧。”

“你不怕去坐牢?”

这话把任青问哑了。二斤头再补上一句:“我还想再活几年。”

二斤头静静地躺在棚子里,他没有理会任青的长吁短叹,更没有去顾及已经渐渐睡去的篝火。他的心从胸膛里跳了出来,一路野跑地到了几十年前的獐子包。

那是他第一次黑山。也是没有办法了。交不够副业款,让他这人就丢尽了。年初,他是当着全村人拍了胸提了劲的,他的副业款交不上去,好些人就在年底分不到钱,分不到钱,村里的好些小孩就只好光着屁股、光着脚丫子过年。二斤头觉得那是他的罪过。他一定要让那些孩子有新衣服、新鞋子穿。他钻进老山林里,在蛇皮梁子上催山,打铁杆子插入山顶后,他贴地而听,整座山死寂无声,仿佛连一只兔子都没有。他再去团山,所有的面兽都掉进了火堆里。他不死心啊,不黑山是不行了,他在山上架起五雷火(熊熊大火),光着身子做着法事,七天啊,他的精气元气都快耗尽了,天倒是看不见了,山也被包裹着不见了。只有那一条他放上机关,布下陷阱的路还亮着。然而,什么收获都没有。没有办法,他只好向三奥雪山走去,如果还是没有收获,他还得向雪隆包前进,不相信那些野物都被杀绝了。

三奥雪山没有让他失望,他终于收获了三个麝香和两个熊胆,麝香都在四两上下,熊胆也是金胆。

队上分钱那天,所有的家庭都多多少少分到了现金。会计在分钱时给大家说,得力于二斤头多交了一百多元副业款。大家就拿眼睛去爱他,向他说出好多感激的话。

他估计着,要是现在黑山,不去限杀,肯定满山都会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他不想那样去做。作为一个黑山大师,显显手艺,证明证明自己,二斤头是希望这样去做的。作为一个人,他现在觉得还是不杀生的好。以前,每当看到被猎杀的野兽,他都会心满意足的去领,没有丝毫的同情和怜悯。“有什么不忍心呢,本就是为我们准备的一刀肉,一盘菜。”他时常向问他的人这样解释。现在,它才真正的感受到那也是一条命,一条和自己一样生活在自然界中的一条命。一条命有一条命的链条、脉络,近亲远戚,它们彼此相依、彼此相望,构成大自然的浑然一体,谱写着天地间的生命交响。祖师爷、师傅库鲁杰都说过,只要能活命,就不要再去借命了。

“是啊,我怎么忘了,我是告山了的呀!”

二斤头那颗陡然年轻的心又不安分的跑出棚子,急匆匆地把他带到了山神庙。

那头熊实在欺人太甚,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天天就守着他那块地,几乎没有给他留下一包像样的玉米。是可忍,孰不可忍。你不是吃得肠满脑肥了吗?你不是喜欢蜂蜜吗?我二斤头就成全你,让你把吃了我的所有东西加倍的还给我。

他在山上找了两天熊的踪迹,看准了它的路道。恰好,在它经常走过的地方,有个岩窝,岩窝不深,刚好并排放两桶蜜蜂。岩窝前空出一块平地,天生一个修榨的好地方。

他用手测量了熊的脚印,认真地计算着它的体长和体重,再设计出榨的长、宽和大致的重量。

他找了上好的桦木,砍头去尾,只取中间的一段,直直的匀匀的,以至于连一个结疤都没有。他将桦木的一面砍出一个平面,以防受力不均,导致猎物从薄弱处突破。做好后,他将榨立起来,背在背上试试,足有一百多斤,感到满意。他找来一块一百多斤的石头,用蛇皮口袋装了,再用細铁丝固牢。

榨安好后,他用木棒试了几回诱发的机关,很灵。再将石头和榨联系起来,用力地将联系的铁丝从树桠上穿过去,悬在空中,再试几下,还是那么灵。这才将三根地桩成三角打进地里,将冒出地面的部分削尖,用火烧一下,让其变得更加坚硬。

这才把蜂桶放进岩窝,打开桶门。蜂子飞出来后,不认识地旋飞一阵,飞走了。

为了增加蜂蜜的味道,他将早已准备的蜡皮放在桶盖上,这才将榨支起来,将诱发器调节到更加精细的位置,再将地上的三根木钉用树叶掩藏起来。凡是可以接触蜂桶的地方都用篱笆封住。再好好的检查吊在树上的石头和拴石头打下的结。万无一失后,这才吹着口哨离开了。

山上的熊榨应该是昨天黄昏时塌下去的。

还没到榨前,二斤头就清楚地看见榨尾子上有两个小小的绒团在滚动。他的心里咯噔一下,初始的那一刻,他以为是熊的两只后腿还在挣扎。便对自己心灵的感应产生怀疑。再仔细看看,又不像,哪会有那么大的后掌呢?是否是其它的肉食动物已开始撕扯他的猎物?他轻轻地吼两声,两个绒球并没有吓跑,仍然不顾一切地努力动作。他加快脚步来到榨前,这才看清楚是两只刚出生不久的幼熊。

二斤头高兴啊,这完全是意外的收获。

坐在那里抽完一支烟后,二斤头还在继续欣赏小熊们那么幼稚又那么雅致的表演,虽然这表演有淡淡的悲伤,却丝毫不消减他心里的喜悦。

当他站起来时,两只小熊却停下了,它们用泪汪汪的小眼睛凝视着他,一点也不恐惧,向他投以那么殷切的希望目光。然后,一只小熊上前来,用力地扯他的裤腿,另一只也学着,扯他的另一只裤腿。越扯越急,边扯边叫。无论是扯还是叫都让二斤头的心里感到惬意。

二斤头想到两只幼崽肉的细嫩,皮的细软。是用来做垫子呢,还是拼在一起做褥子,或者干脆做一顶熊皮帽子,戴在头顶,还可时时想起它们童声的歌唱,感受到它们童趣的憨态可掬和秀色可餐。

现在,二斤头到榨头去趴下,他看了看熊头,他以为它会死得罪有应得,安安详详的合上它摆设似的细小眼睛,闭上它那祸从嘴出的臭嘴。然而,这头熊的死相的确和以前的不一样。它那眼鼓裂着,眦着,好像永远都合不上,它那嘴也愤怒地在唇皮的痛苦收缩中将锋利的牙亮了出来。

“难受吗?你难受,我心里却高兴啊,要不是你把事情做得那么绝,我也不会这样要你的命!”

二斤头用力地去掀榨。他在心里还与两只小崽子过不去。“本不想让你们看你妈妈的熊样,既然这样,那就让你们见识见识吧。”

他用力地掀翻木榨,那头熊如一张贴在大地上的大饼,用模具铸造出来一样,雕塑在土地上。看得出来,当它的那只前掌诱发木榨的灵敏机关时,另一只前掌还踏在后面未跟上,因此,呈出两只前掌做广播体操时双手前后伸展的样子。坐在那里的两只小家伙,这时跑过来,用它们的双腿去拉它们的妈妈,发出嗷嗷的呼唤。两只小家伙似乎闻到了血的腥味,也闻到了妈妈的乳香,还闻到了死的气息,它们坐在那里哭泣。泪水从它们眯细的小缝里汩汩地涌出来,如崖缝里涌流的清泉。

“没想到,熊也会流那么伤心的眼泪。”

他又坐下来,点燃一支烟,抓起蛇皮口袋,将两只小家伙塞了进去,放在背篓里,回家去请人来抬熊回去。

人们吃饱熊肉,喝够白干后,提着一块熊肉各自回家了。他的酒喝过了一点,身子也软了下来,总是站不稳。他想把熊皮钉到壁板上去,不然,隔夜以后就会变硬。二斤头鼓足了劲,熊皮硬是钉不上去,总是要掉到地上。他坐下来,熊头龇着牙。他心里一点儿不犯怵,只是对山神爷说:“山神爷,本该去给你还愿的,但今晚酒喝高了,明天再去给你还愿吧。”

临走时,他也向着熊头做出一副鬼脸,想把熊吓退,但熊的那副凶杀相已被定格,他怎么也熬不过熊头。反倒看见熊咆哮着,张牙舞爪向他扑来。突然,他觉得他的头皮被熊爪撕扯掉了,他的背心冰凉,满脸的血污。然而,熊根本不顾这一切,非置他于死地不可,将他掀翻在地,一屁股坐在他身上。他感到了熊体的千钧之重,他用足了劲,丝毫不起作用,他出不了气,他快窒息了,他快死了。

好不容易,二斤头才摸到了水龙头,他拧开龙头,哗哗的自来水顺着他的颈子灌进他的前胸,再流泻下去,他全身都被这样的冰凉包围了,渗透了。他不顾这一切地喝了个饱,这才消解了些许心里越来越上窜的燥热。他将泡湿的衣服、裤子挎下来,信手一扔,光叉叉地倒在了床上。

本是困了、乏了的二斤头,被冰水这样的激灵后,反倒睡不着了。他睁着眼望着天花板,就又听见了两个小家伙的哭叫。声音都嘶哑了,这样的嘶哑在阒寂的夜晚更有一种悲恸,如幽灵在天空飞翔,翩然地扇动一双巨大的黑翅,将桃花寨都包裹在里面。他的心里更不得安宁,刚被压下去的那股燥热又火一样地窜了出来,来势凶猛,完全不可收拾。

他拉燃电灯,胡乱地抓了一个什么东西披上,跑到猪圈边去,想杀死它们。

“叫得我不安宁!哪有这样折磨人的!”

他看见两只小熊并排坐在一起,无论他将手扬起,还是用力对准它们,它们都不怕,它们只是一味流泪,哀哀的。

二斤头突然想起了那个遥远的黄昏,他们一帮都快成为饿死鬼的人和库鲁杰一起背回了那么多的肉,他想他的妈妈可以吃肉了,可以获救了。

广场上,架了好大的几口锅,每口锅里都煮满了肉。肉香弥散开去,把饥饿至极的桃花寨熏出了一些活力。然而,二斤头的妈妈却未能等到他背回的肉。他将一块上好的野猪膘双手捧着跪在妈妈面前。

这时,他对两个小家伙说:“你们哭了一天了,饿了吧,我去给你们弄点吃的。”他去找了两块最好的熊肉,再将肉切成小块,盛在盆里,拿过去,放在两个小家伙面前,又端去半盆水放在那里。两只小熊不为所动,依然还在那里哭。他边走边说:“哭吧,哭够了,哭饿了,你们就吃就喝吧。”

第二天早上,吊路子二斤头的心又冷硬起来,他想着用什么方法将两只小熊杀死。在他的心里,有好些方法,套子、榨、撸刀、射刀等等,但他不知道哪一种方法更适合两只小家伙。

他慢慢地爬起来,来到猪圈前,原以为给它们吃喝的东西都让它们吃完喝光了。不料,肉和水都还原样未动。两个小家伙远远地离开那些东西,将脸车向另一边,小的那只已体力不支,身心俱疲地斜依在了大的那只身上,但它的哭还在继续,只是显得虚弱了很多。大的那只也实在不行了,只是强行撑着。

二斤头冷硬的心,猝然间被小熊的泪水温热了。他向它们走去,蹲在它们面前,将小的那只抱在怀里。正欲去抱大的那只时,大的那只却咚的一声倒在了地上。

他将肉喂进它们的嘴里,它们却不会咀嚼,他只好给它们喂些水。他想,他不忍心去杀害它们了,还是放它们归山吧。

两只小家伙的状况并没有什么好转,他只好去找九斤,让他救救两只小熊。九斤没有办法,把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还是不明白地问:

“吊路子,要救两只小熊,你不想当吊路子了吗?”

九斤这话把二斤头问住了。他不想当了吗?他心里还没想过这问题。他说:“我看它们实在太可怜了。”于是九斤就把一只正乳小羊的黑山羊给二斤头牵去了。

九斤的话一直敲打着他的心房。他当了几十年的吊路子,突然不当了,还真有些不习惯。

二斤头走不动了,他坐下来,几十斤的东西像一座山一样压在他的身上。他看看他的这身穿着,他回忆着他的吊路子生涯,不知猎杀了多少不同的野兽妈妈,更不知留下了多少无母之子。他不知道它们都长大没有,或许被山鹰叼走了,或许被狼、豹等吞食了,或许被饿死了。死了的就死了,那些长大了的,会记恨于他吗?如果那样,它们的仇恨可以成为笼罩大山的网,只为他亮出一条死亡的路。

二斤头起身,往回走去。

他从箱子里取出那一身刚做下,准备在新年初一穿的衣服。那簇新的阴丹蓝,那厚实的缸钵边,和高远的蓝天、深广的土地应和着。他把白头帕绕缠在头上,那是吊路子盘旋而上的不归路。一切收拾停当后,他照照镜子,再整理一下。二斤头没有笑,而是郑重其事地对自己说:“这回是真正的人模人样了!”

他又一次走上进山的路,脚力十足,身轻似燕。

二斤头在山神庙前挖出一口一米见方的坑,刚摸了一下熊头手就被什么刺了似的停下了。他把装小熊的竹筐提到十米开外,他不想再给小熊增加悲伤。这才将熊头放在土坑里,然后将红鸡公摆上,再点燃香蜡纸钱。

二斤头跪在山神面前。他说道:“山神爷,我二斤头今天来这里告山,来这里向你诅咒发誓。从今往后,我不再向你借一条命!”

然后,他将头深深地吻向大地。

他端起那碗酒,倒了下去,将碗摔得老远。用刀割断了捆脚和翅膀的绳索,放鸡于山林。他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快乐,从未有过的幸福。

他没有想到,解放是一种幸福,回归更是一种幸福。

他将竹筐提过来,面对山神爷。他蹲下去,解开绳子,他要还两只小家伙以自由,让它们幸福。他要将它们托付给山神爷,让山神爷帮他照看它们,保佑它们。

他将竹筐倾斜下来,两只小熊却怯生生的不走,好一阵子才战战兢兢地走出去,却并不往前走,反倒转过头来,依依不舍。那样的无助和恐惧,让他再次回到几十年前和母亲永别的那一幕。

二斤头心里矛盾得拿不定主意了,本想一走了之,又觉扔下它们不啻为让它们去死。

他坐在地上,将两个小家伙拥入怀中。它们已完全不同于几天前了。变得乖巧、温驯、没有野性,完全和人一样。他将手指伸出去,两个小家伙吮着,让他心里奇痒无比,一股暖流穿过心田。“哦,你们这对小冤家,莫非反倒是我的小神灵。”这时,他又认为将它们托付给山王爷也不放心了。“毕竟它们太小了,看不见它们心里空得慌呀!”刚冒出这样的话,他又觉得自己可笑。“我是不是变得太快了?”马上他又否定到,“人和鬼不就只是一步的距离吗?!”

这时,二斤头将两个小伙伴抱在怀里,埋下头去,两个小家伙用它们乳香浓郁的舌头舔着他的脸。没有妻室儿女的他再一次被无以言说的东西淹没。他几乎流泪了,对它们说:“我们回家吧!”

想到这里,二斤头的眼睛湿润了。他再次将目光望向任青,满脑子一团乱得不能再乱的乱麻,完全不知头绪在哪里。

“任青啊,我是告山了的吊路子,给山神爷诅过咒发过誓,悔过罪了的,我不守信讲诚,还是人吗?”

话虽是这么说,但二斤头的心里总是被任青毛梨儿园里的那群猴子戏耍着,被九斤地里的那头熊抓扯着,被山洞前的那头野猪怒视着。他又觉得在一个地方,特别是在那些大山围着的地方,不能没有吊路子。十年八年的不黑一次山,不打杀打杀野物们的嚣张气焰是不行的。

二斤头坐起来,眼前一片花花的月光。风在树枝上踩着高跷轻轻行走,那些被摇动的枝叶就发出细碎的声响,在这样的声响中,树叶乘着皎洁的月光翩然而下,还未等树叶将地上的月光覆盖,月光反倒将树叶盖得清丝合缝的。二斤头知道,这样的月光是罪恶的。刚冒出这样的念头,就听见从不同的方向传来的野兽们撕咬、打斗、猎杀的声音,那些声音将这花花的夜再浇上血、再裹上腥。以前听到这样的声音,他就像战场上的士兵听见了冲锋的号角,浑身上下都是劲。现在这样的声音却如那冷清的月光让他心里生出与这季节不一致的寒气,他的心被不断的收紧。

二斤头穿上衣服,他看了看任青,他们似乎并不打算醒来。他走出棚子。月光沐浴着他,并在他的身上摇曳出梅花鹿一样的花斑。他站了一会儿,就想走走。一时又不知往哪里走。风、流水、山林、草地、峰峦发出不同的声音,交织在一起,汹涌着从大山深处澎湃而聚。他凝神而听,这美妙的交响中,有鹿蹄的轻叩、野牛的踢踏、猴群的欢悦、马熊的翻滚,以及野猪的腾跃。他忘掉世上的一切,这样的力量将他如一粒尘埃般吸附了。他看见那两只让他放归大山的熊正拍著它们肥硕的熊掌向他走来,二斤头如看见久别的孩子,他张开双臂向它们跑去,恨不得把听到和看到的一切都拥进怀里。

责任编辑 刘遥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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