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君
门敞开着。老冯的脑袋探了进来。他略显迟缓地迎上去。屋小。他那块头显得有些大。
老冯收起雨伞。屋外传来清脆的滴答响。是檐雨。
啊鞋子都湿透了。换上我家的拖鞋吧。
老冯换上了一双人字拖。那双散发着脚气的皮鞋在门角静泊着。
请坐。呃。多久时间没见了?
大概有四五年吧。噢不对。少说也有八九年了。
是啊。她走了都已九年了。坐吧。椅子还算坚实。我刚刚修的。
还是多年前我坐过的那把椅子呢。
老古董。祖上传下的。破四旧的时候居然没被烧掉。也算本家的古记了。
孩子呢?
在轩间写作业。阿尧,出来见你舅。
阿尧没应声。
噢噢。我忽然想起来了。接了你的电话之后我吩咐他去买酒了。你看我这记性。
你现在还吃酒?
没断过。哪天若是断了吃酒的念头离死也就不远了。
你以前也是这么说的。
这些天家里的酒都被我独自一人干掉了。先吃茶吧。他这样说着就从锡瓶里撮了一把茶叶放进杯子。接着又冲了茶汤。嫩绿的叶片旋舞着立起。展开。他把杯子递到了老冯跟前。这是我半个月前带着阿尧从深山里面采摘过来的新茶。清明前的茶。只要存放半月就可以喝了。你是读书人能品出这茶汤滋味来的。
相对坐着。突然陷入了沉默。雨是清明时节的雨。
老冯环顾一眼四周。屋子说小也不小。灶台边上的空地都被一些旧冰箱旧电视旧电脑之类的物事占据了。八仙桌一侧摆着一个镶金边的玻璃鱼缸。几尾金鱼在狐尾藻间游动。这鱼缸同室内的寒伧陈设摆在一起略显突兀。老冯坐在鱼缸的左手。对面是一堵墙。斑驳的墙皮。几枚裸露的铁钉。蚊子血。虫子的残骸。年画的印痕。墙上还有几道黑色的横线。像是每年给阿尧量身高用的。老冯的目光顺着一条不规则的墙缝往下滑。倚墙堆放着好几沓旧报纸。
你现在也看起报纸来了?
三代不读书。但我家不缺报纸。主要是用来给阿尧练墨字的。
我也纳闷你什么时候看起报纸来了。
早前有个工友见了满地报纸就这么问我。你也识字啊?不识。我说。那你在看什么?他又问。我说我在找有没有认得我的字。
可惜你当年没条件读书。
我不识字。字也不识我。所以我要让阿尧多练墨字。阿尧这孩子长得像娘舅家的人。细脚细手。有白净气。写起字来也有模有样。你是读书人。往后还要向你多请教。
阿尧怎么还没回来?
刚出去不久。我让他去一个老工友家开的小店买酒。没这么快的。
说话间已摆上几样下酒菜。盐煮花生。鱼干。菜根。
下雨天让阿尧出门买酒不应该的。
他打着伞呢。
门外雨落水缸。这算是庭院间最安静的一角了。围绕水缸的地方摆放着几盆花草。一片苔藓因着入春以来下过的几场雨迅速爬上阶沿和墙角。到了梅雨季节青苔就可以像往常那样长到窗台下了。那时节连窗帘都会飘出几分绿意来。几只鸡在门槛外走动。仿佛闻到了陌生人的气息。不敢进。被雨打湿的翅羽使它们显得有几分笨重。有时挤到一起。有时又轰地一下散开。一只母鸡疑是要下蛋。突然变得有些不安。东跳一下。西蹿一下。弄得其他几只鸡也不得安宁。一只公鸡把尖喙伸到布满污泥的羽毛间频频搔着。一只小鸡蹲在门槛上。眼睛里流露出亦亲亦疏的神色。小喙里时不时地发出微弱的叫唤声。
老冯朝黄绿茶汤吹了一口气。又啜了一口。两块厚镜片蒙上了一层淡薄的雾气。几尾鱼在身旁静默无声地游动。金鱼缸外面的时间和金鱼缸里面的时间是一样的。老冯慢慢地啜著茶。而他慢慢地嚼着花生。花生壳一个接一个地往碟子里扔。看起来像是在大把大把地抛散时间。吃酒。他说。我向来是吃慢酒。从前不明白村上那些吃酒人为什么手持一只蟹螯可以吃上一个下午。现在我明白了。人嘛。要慢慢地活着。慢慢地老去。这样可以死得更慢一些。你说是不是?
这些年过得还好吧?
换了好几份工作。不变的是穷。
我还是做我的老本行。不过也谈不上什么发财。今天经过隔壁村。从王长贵那里总算讨回了一半欠款。今年清明节他回家扫墓竟被我撞了个正着。
能讨到一半也好。王长贵可是个出了名的老赖。
他家的祖公业和一亩白田都被政府征收了。好歹也拿到了一笔数目可观的赔偿费。除了填补前些年做山货行放猪银亏掉的钱之外好像还能偿还一部分陈欠。
像王长贵这样的人有钱了还是要败家。
桌上的酒杯微微颤抖了一下。有重吨卡车从门前那条沿河的马路经过。他的喉结也像是受了震动一样微微滚动。他想说什么。但又忍住了。
我这一路过来看到家家户户都写着一个拆字。
是啊。说是要让整个村子大拆大改之后并入社区。连村名都不要了。该拆的全都拆。该迁的也都迁。到了晚上这儿就跟墓地一样安静。三百年前我们的祖先迁居这儿大概也是这般荒凉吧。
咦。小港桥头杨府庙前那株榕抱槐哪儿去了?
听说要拆迁他们就把能值点钱的物事都变卖光了。
你往后要搬哪儿住?
我还不知道要搬哪儿去住呢。第三期拆迁工程还没启动。我就在这儿将就住上一阵子。
先找个窠臼。往后跟我一样找份稳定的工作。这年头活着就好。
我也盼着自己能像你一样干点体面的细活。可人家瞧我这双手就认定我是干粗活的料。我干过所有的粗活。
一个人会不会赚钱并不是靠一双手说了算。
你看看我这双手。啊啊。这双手跟铁打过交道。跟石头打过交道。跟木头打过交道。跟水啊火啊都打过交道。可它就是不能跟人打交道。从小到大我还没跟人握过手。也没人跟我握过手。人们从来没有记住我的脸。但他们可能会记住我的手。多年后他们提起我还会说那个双手很大的家伙。对。你只要说双手很大的家伙整个镇上的人都知道是谁。
他摊开一双手。方而且厚的一双手。掌心布满了老茧与瘢痕。他的脸没有一点表情。但他的手是有表情的。它好像要说什么。但又好像不想说什么了。手指继而收拢。握成两块石头。抵住桌板。不动。没有桌板的托举这两块石头仿佛就会顺应地心引力垂直落下去直接砸在平地上。
我没出息。只能指望阿尧了。
阿尧读几年级了?
四年级。
这些年拖老带小日子过得也不容易。
如果阿尧娘还在我就不必这样劳累了。
他的拳头轻捶桌板仿佛一阵沉重的叹息。老冯看着他的拳头。目光下垂。老冯和他都不说话。门外的水缸已盈满。坐屋子里可闻雨水流溢的声响。鸡又走了一只。或许是两只。鸡不归窠无风也雨。这老古话到底是有几分道理。无风时雨是直直落下。每一滴雨仿佛都有些沉重。风起时雨就变成了烟。风是有一阵没一阵地吹。烟雨交织渐渐浓密起来。眼前的山仿佛离岸的船那样推远了。天空下只剩些疏淡的墨痕。
那天也下着雨。我来王长贵家讨债。经过你家。她给我煮了满满一碗三鲜面。她的气色不太好。我问她身体怎样。她只是说人无气力。后来就听说她病倒了。我出远门前又来医院看望过她一次。她的状况比之前更差了。可我没料到她短短四个月后就走了。自己的亲阿妹到头来竟没能送上一程。
她快要走的几天前手里拿着一本你送给她的书。她读得很认真。还在上面勾勾划划。
他说这话的时候目光转向门外帘幕般垂挂的雨。有几只鸡相逐着跑到别处去。另一只鸡刚从雨中归来。扑腾几下翅膀抖落身上的雨水。
老冯用手帕擦了擦眼镜。他大概是觉着没擦干净又朝镜面呵了口气。然后又细细擦了一遍。
你真是斯文人。这年头还带着手帕。
我有点想我的阿妹了。
我仍然记得送葬那天的情景。那年阿尧还不到三周岁。我背着阿尧上山。阿尧不知道棺材里躺的是谁。他只是哼着歌谣。那天满山的杜鹃花都开了。开得真是艳。阿尧看上去有点兴奋。半道上下起了雨。山路湿滑。一前一后两个杠夫抬不动棺材。我上前搭了一手。棺材就像摇篮那样晃动。阿尧在背后没心没肺地唱着歌谣。
小时候我背过阿妹。她很瘦。后来她胖了。再后来她又瘦了。
又一辆负重的卡车从门前经过。卡车仿佛要把整座村庄运往海边推到海里去。几条金鱼依旧在老冯身边默默地游动。老冯的一部分影子映在鱼缸里。看上去他也像是坐在鱼缸里。老冯的神色有些惘然。但转眼间似乎又有些释然。
还是谈点愉快的事吧。
比如?
谈酒。
酒杯有了。酒却还没斟上。
你还像以前那样能喝?
酒量是大不如前了。
喝酒会出汗的人酒量必定大。而你就是这样的人。
天气热的时候我也爱出汗。
他在自己的眼角做了一个抹汗的手势。
还记得?阿妹住院那阵子阿尧就住我家。
当然记得。
空闲的当儿我就给他讲述耶稣诞生马槽的故事。还教他唱过那首贫苦婴孩裹布放槽中的赞美诗。阿尧如果回来了我就把这些说给他听听。
阿尧说自己还记得你家养的那匹马。
是啊是啊。那时我指着一匹大腹便便的母马告诉他母马不久就要生小马驹了。
这事他还真记得。他说他那时不敢肯定小马驹出生时屋顶上空是否也会升起一颗星星。
小马驹出生那晚我见阿尧跟孩子们就站在马栏外围观。那情景倒真像赞美诗中所唱的。
群小孩围他如星。是这样唱吧?
是的。你也知道?
阿尧小时候常常哼这首歌。那时我就晓得他是想妈妈了。
嗯。我们谈着谈着怎么又谈到了一些不愉快的回忆?
除了这些还能谈点什么?
阿尧还记得他妈妈的模样?
病后的模样他早就忘了。在他脑子里妈妈就是照片中那副气色不错的模样。
这样也好。阿妹走了之后他有没有念叨?
上幼儿园那阵子阿尧问姑姑为什么爸爸每逢月圆的时候总是呆呆地望着月亮?姑姑对他说也许月亮上有你爸的亲人。阿尧哭了。阿尧说他妈妈在山里面不在天上。姑姑后来安慰他说妈妈在月亮里面你每晚还能望得到。若是在山里面?隔了那么多座屋子那么多条河想去看看也难。这么一说阿尧就不哭了。
说好了不谈这些伤心事。
不。今天不一样。今天不说以后我恐怕不会再跟别的什么人说了。你知道她病到最后是怎样一副情状?
你说说。
之前她每天要疼上几回。这种疼。她说。说不清是哪一处疼。反正全身每一根骨头每一块肌肉都不舒服。吃了止痛药还是不管用。加大剂量医生又不让。她出了一身冷汗后就很虚弱。她每天痛得死去活来的时候就会喊着自己为什么不早点死。没错。她想过自杀。可她连自杀的力气都没有了。
我那时候一點儿都不知道阿妹竟是这般处境。她见了我也从来没吐过苦水。
那时候我已经准备好一把刀。
怎么?你是想帮她下狠手?
不。我是想抢银行。你瞧我这拳头。除了修车做模具它还能把取款机砸个稀巴烂。你信不信?
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我什么法子都想过了。就这法子管用。干或不干全等医生一句话。如果她还能动手术我就去附近一家银行试试运气。但医生后来告诉我她即使服用人家美国进口药也维持不了多久了。
啊啊原来是这样。早先你们为什么都没吭声?
那阵子你正吃官司。日子也不好过。再说她也不好意思给娘家人添太多的麻烦。她痛得很厉害的时候就会冲我嚷着你不要管我你不要管我这样的话。但我不忍心看她被病痛折磨致死。我曾向一位老中医求到了一个偏方。这药苦极。不是一般的苦。只要在死前可以减轻一点病痛她什么苦药都愿意吃的。她曾这样对我说过。每天早晚我都要给她煎药。又黑又苦的药。连我的衣裳和头发间都散发着苦药味。此外我每天还要骑车去模具厂上班。走的是一条几乎没人走的小路。三里外就是那家由郑氏宗祠改建的新华模具厂。上班走这条路。下班还是走这条路。这日子没一点盼头。骑车上班的时候只看路右边的风景。下班回来的时候只看左边的风景。左边是一条大江。我每晚经过江边就会对着夕阳吼上几声。然后回家。能不说话就不说话。
想必阿妹生了病之后脾气也不太好。
毕竟是影不离灯地做了几年夫妻。我怎么忍心扔下她不管?她很难受。真的很难受。你刚才说得没错。最后她让我用帆布袋套住她的头把她活活给闷死。
屋子里灰暗的光线和低沉的声音让老冯颤抖了一下。老冯用怀疑的目光看着他。这里的空气仿佛骤然少了些许。
当然。我没有这么做。
我想你也下不了这狠手。
结果她还是提前结束了自己的生命。那天傍晚我把煎好的汤药搁床头。她说今天元气恢复了一些。我见她脸上微微显露出一层红光也着实高兴了一下。她说她突然想吃小时候吃过的瓯柑。于是我就去了村口的小卖店。我回来的时候她的脖子就套在一圈绷带里。绷带系在床柱子上。她的身体垂挂地上。我扶起她时她鼻孔间还有一丝出气。她看着我。目光比往常要平静。
看样子她是决意要死的。
她断气的时候脑袋垂挂在我怀里。像一只拧掉了脖子的鸡。他站起来做了一个拧掉脖子的手势。
你这话真够刻薄的。
我的话刻薄?我只是看到门口那只鸡顺嘴说了一句。
门外有了响动。风吹过来。一缕白烟也跟着飘了进来。
是阿尧回来了?
不是。
到门口吃根烟吧。
现在只剩下一公一母两只鸡在檐下避雨。雨偶尔会随风潲进来。公鸡肉冠大而且鲜红。见了生人霍地起立。耸肩。它叫了一声。他举起大手作势驱赶。公鸡嘎地一声随即飞到另一边去。母鸡张开翅膀像是护卫着什么。它就蹲在那一箩筐新摘的绵草上。他弯腰打量着它那肥重的臀部。母鸡的翅膀收缩了一下。回头。椭圆形的小眼睛怯怯地看着他。眼中流露出来的似是早已沁到心里面去的雨的凉意。咕咕咕。声音含糊。咕咕咕。他低声诅咒了一句。那样子像是把嘴里的脏东西吐掉。这雨落得越来越大了。阿尧别是摔倒了吧?身后响起了老冯的声音。不会的。他都这么大了。他这么说着目光飘向远处。眼前很多东西像是跟他有关的。又像是无关的。蚂蚁般排成队的卡车。雨雾中逐个消融的废墟。在垃圾堆里刨食的流浪狗与散养的鸡鸭。不远处的桥头冒起了一股湿烟。庙没了。化身亭也没了。炉子还在。一个撑着黑伞的老人正在那里烧化金银元宝纸。
老冯吃完一根烟。有什么东西从老冯眼中飘过。
上午王长贵已把阿尧的事告诉我了。
阿尧只是离家出走。他会回来的。今天是清明节。他一定会回来的。
他出走多少天了?
七天。上一回出走三天。我是在邻镇的一家游戏厅找到他的。
老冯闷闷不乐地回到屋内。坐下。又默默地点了一根烟。
他回到屋子的时候手上握着一枚热乎乎的蛋。他也坐下。试图把蛋立在桌子上。
如果我把这枚蛋立起来阿尧就会回来。你信不信?
我要走了。
也许阿尧今天会回来。
是啊。阿尧很快就会买酒回来。但我等不及了。我要去看看阿妹。
他搓着双手。不知道应该怎样挽留老冯。那一刻门外的母鸡叫了数声。孤单而无助。他的目光落在灶臺角隅的一把刀上。
溜圆的檐雨重重地砸进水缸。扑通扑通。满是雨的心跳。
我想现在就动身去看看她。
再等等吧。连王长贵这种败家子都回来了。阿尧也会回来的。
我想以后还是能见到阿尧的。
你大老远跑过来我都没什么好招待的。
老冯夹起了包。他也站了起来。两个空杯子依旧摆出一副相对而坐的模样。那只鸡不知受了什么惊吓突然飞进屋子。一阵沉闷的雷声滚过远山。
他转身抄起灶台上的刀。他有一双粗壮的手。这双手适合拿刀或别的什么沉甸甸的东西。
鸡又叫了一声。他对着一缕光线举起了刀。
老冯。且留步。
刀落下。他干了一件看起来十分痛快的事。
责任编辑 张雅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