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体小说、非虚构文学及其他

2020-04-02 08:24王春林
长城 2020年1期
关键词:作家小说

王春林

打开刚刚收到的《北京文学》2019年第12期,首先扑入我眼帘的,就是诺奖得主莫言的诗体小说《饺子歌》。在文学史上所谓的诗体小说并不鲜见,影响力最大的一部作品,是俄国作家普希金的诗体长篇小说《叶甫盖尼·奥涅金》。具体到当代中国,“十七年”期间也曾经出现过闻捷的诗体长篇小说《复仇的火焰》,但自打“文革”后进入新时期文学以来,在我个人有限的阅读视野里,并没有出现过所谓的诗体小说。当莫言在2019年的岁末,出乎意料地推出一部诗体小说新作的时候,作家难能可贵的文体创新意识应该得到我们充分的肯定。众所周知,获得诺奖之前的莫言,基本上坚守着小说创作的阵地,对其他文体的尝试性创作甚少。但在获得诺奖之后一度沉寂数年,于2017年秋重新复出文坛之后,莫言却表现出了非常引人注目的文体创新意识。在创作发表了一系列短篇小说的同时,他不仅旁涉戏曲创作(发表在《人民文学》的《锦衣》),而且还初次涉足于诗歌创作,完成了一个具有与世界文学大师对话性质的组诗(刊发于《人民文学》)。因此,单只是莫言复出后所表现出的格外突出的文学文体创新意识,就足以赢得我们充分的敬意。

在这部具有突出文体创新意味的《饺子歌》中,先后出场带有视角性色彩的人物,分别是某大学的男生、女生各一,以及带有鲜明自传性特点的老莫,然后是神鸦、校猫以及文鼠三种动物,此外,还有一位自称为既“不是死神”“也不是观音”的“介乎人与神之间的一种存在”的夜游神。借助于以上这七个不同的叙事视角,作家除了活灵活现地描述了一场发生于大学校园里的猫鼠大战之外,其主要笔墨一方面是勾勒塑造了侯教授与老莫这两个人物形象,另一方面则是对当下时代不少违逆人伦常识的残酷世相进行了足称深入的批判性艺术呈示。即使是在那场被描述得生动异常的校园猫鼠大战中,其实也时时处处有着人世间影子的各种批判性折射。比如,就在校猫为视角的这一部分,出现这样的一个段落:“孟教授那个爱徒,/盗同学钱,编造谎言,/十足的学渣,/但成了政治运动的专家。/火烧赵家楼那家伙,/后来成了大汉奸。/跳得最高的,/往往摔得最惨。/醉心政治,/多半是为掩饰道德的瑕疵,/就像走夜路胆怯的孩子/大声唱戏。”一位在日常生活中只知道“盗同学钱,编造谎言”的道德人格存在严重问题的“十足的学渣”,到头来竟然摇身一变成为了所谓“政治运动的专家”,所传达出的,是一种不容轻易忽视的强烈嘲讽意味。既然政治运动的那些专家是如此一种不堪的来源,也就难怪我们的社会政治总是显得那样污浊与肮脏了。借助于这样的话语,莫言所真切再现出的,其实是人性构成的某种根本就无法避免的复杂状态。也因此,作家才发出不由自主的人生哲理感叹:“跳得最高的,往往摔得最惨。醉心政治,多半是为掩饰道德的瑕疵。”

残酷世相的批判性描写,也同样出现在其他的人物(或动物)的视角中。比如就在神鸦部分,出现过这样的话语:“尸横遍地后我们反思,/这样的争斗是否值得?/不就是一根头发吗?/两个秃子打仗,/为了一把梳子。/三城的乌鸦火并,/为了一根头发。”在我们所置身的日常生活中,类似于两个秃子竟然莫名其妙地为了一把根本就与自己无关的梳子而发生剧烈争斗的荒诞戏剧的上演,在很多时候,是司空见惯的。再比如,同样是在神鸦的这个部分,也出现了这样的一些话语:“现在时髦的是裸奔,还有/以庄严的名义告密。/表面上十分反叛,/暗地里与权贵勾搭成奸。/表面上慷慨直言,/暗地里给谁谁送錢。”或许与体制的某种暗中纵容与提倡紧密相关,原本被认为是重大人格问题的可耻告密行径,到了当下这个莫名其妙的荒唐时代,尤其是在大学校园里,竟然变成了一种相对普遍的现实情形。唯其如此,充满正义感的莫言,才会对那些“以庄严的名义告密”的可耻行径表示强烈的愤慨。

对于小说这一文体来说,人物形象勾勒塑造得成功与否,是一个绕不过去的衡量标准。这一点,即使是在面对如同《饺子歌》这样一部带有突出文体创新意味的诗体小说的时候,也丝毫不能例外。事实上,在《饺子歌》这部诗体小说中,莫言积极有效地克服了文体的局限,相对成功地勾勒塑造了侯教授与老莫这样两位颇具人性深度的人物形象。首先进入我们分析视野的,是那位出身于官宦世家的侯教授:“他上大学时披着一件/破旧的黄呢子大衣,/说是他外公在台儿庄战役时/从鬼子身上剥下来的。/他喜欢用公用电话大声喊叫,/训斥外公的司机不尽快来接自己。”虽然只是不多的一些叙事话语,但一个总是依仗外公的权位而平白占有社会公共资源的纨绔子弟形象,却已经浮现在了广大读者面前。更为严重的,是他自己在日常工作中的违规行为:“他申报了一个课题,/研究清朝府衙财务制度。/他夫人买化妆品开文具发票,/在课题费里全报销。/被人揭发了他还狡辩,/说大清朝知府夫人的脂粉钱,/也是可以报销的。/何况我夫人还是满头秀发!”明明是自己违规报销了夫人的化妆品钱款,却偏偏还要引经据典地曲为己辩,如此一位大学教授的无耻嘴脸,自然也就凸显无疑了。但令人惊讶处在于,即使是如此一位有着无耻嘴脸的大学教授,不仅也会对莫言的获奖一事大加议论,而且还毫无道理地用莫言的若干生理特征来大做文章:“上个星期三,/侯教授用两节课的时间,/与我们讨论老莫那张/有损国格的丑脸。”“你们看看他的眼袋,/还有秃得毫无风度的脑袋。”“起码去割了那两个眼袋!/讲究点嘛就去把头发栽栽!”“这样的面相,/必然奸诈、邪恶、怯懦、乡愿……/如果鬼子来了,我敢担保——/他第一个叛变!”“他顶多是一个不入流的小文人,那帮老家伙真是瞎了眼!/怎么着也轮不到他啊!/这是在打我们中国人的脸!”我们都知道,莫言的获奖,在国内可谓引起了一场轩然大波。欢欣鼓舞者虽然是大多数,但仍然有不少人持嘀嘀咕咕的否定性态度,这其中,类似于侯教授者,也可以说是极有代表性的一类。

针对类似于侯教授的如此一种否定性态度,莫言在感到精神痛苦的同时,更感到了言说与书写的困难:“老莫你可以言,/当然也可以不言。/法无法无无法法无无法,/言莫言莫莫言言莫莫言。”正如同哈姆雷特王子所面临的“生存还是毁灭”那样的一个难题一样,作家莫言所无法逃避的,就是面对着类似于侯教授这样一类喋喋不休的聒噪者,自己到底是继续言说抑或是停止言说的重要问题。正是在充分感同身受的前提下,莫言才有了某种堪称惊人的发现:他们总是会“逼着别人表态,/比不许别人说话还要混蛋。/右派和左派,/是一枚硬币的两面。/他们的思维是一个模式:/党同伐异,消灭异己。/非黑即白,/不允许灰色存在。/造反为了招安,/哭号为了霸奶。/这千百年的剧本,/至今盛演不衰。/有人剖析你的灵魂,/有人陪你谈古论今。”如果说不允许别人真诚地发表自己的看法,已经称得上是野蛮的话,那么,连别人保持沉默的权利也都要肆意剥夺,就更是一种难以令人容忍的野蛮行径。正是在长期的生活历练中,莫言养成了足以洞穿表象直抵核心的发现能力。正是依凭着这样一种非同寻常的洞察力,莫言发现所谓的“右派”与“左派”往往是一种外在的标签,他们内在那样一种“党同伐异,消灭异己”的思维能力,其实是完全一致的,而且更进一步地指出,究其根本,如此一种缺陷非常明显的思维方式,其存在历史已然超过了“千百年”。因为“他们占据了河的上游”,所以,“那些被狼吃掉的小羊的冤魂,/依然在苦苦地追问:/我在下游,/怎么会弄脏上游的河水?”在很多时候,包括莫言在内的很多人都会被迫重蹈小羊的覆辙。因此,如同小羊这样的“苦苦”“追问”,方才构成了一个有着突出现实意义的千古之问。

也因此,我们才注意到了夜游神部分这样一些话语的存在:“有人说你写诗是亵渎语言。/有人说你侮辱了诗的尊严,/诗味如屁,遗臭三年。/你也配,他也敢!/他投机,他无耻!/他想借助诗歌达到什么目的?!/比神圣还神圣的诗坛,/岂容这些俗烂的语句污染?/这是那位伟岸诗人的原话,/他说你再敢写诗就要找人——/咔嚓了你!”尽管无法从莫言那里得到切实的印证,但依据我们的猜想判断,他在这里所书写表达的,与他自己突然间开始写诗的经历紧密相关。因为自己写诗,所以便容不得别人写诗,这位“伟岸诗人”对于“党同伐异”的文化专制思想的表达,令我们联想到很多年前秦始皇的焚书坑儒行径。正是因为老莫(莫言)有过如此真切的许多体验,所以,他在写下“为什么我落到了这样一个境地。/我的反抗会受到更无情的镇压,/我的自辩会得到更多的唾弃”的如此一种诗句的同时,不由自主地发出一连串具有更普泛意義的现实追问:“为什么你们能永远说正确的话,/而我一开口就错?/为什么你们可以光着膀子乘凉,/我脱下棉袄就是耍流氓?/为什么我老是跳进你们的坑里,/而你们还向我收挖坑费?/为什么我明明很傻,/你们还夸我很聪明?/为什么你们可以装傻,/我装傻你们就骂?/为什么你们自嘲是幽默,/我自嘲就成了罪证?/为什么你让我干活我努力干了,/你还嫌我干活时脸上没有笑容?……”借助于这一系列铿锵有力的诘问性话语,莫言在如实呈示当下时代中国社会那些林林总总的残酷世相的同时,不无真切地书写表达着他内心深处郁积已久的苦闷。人都说“愤怒出诗人”,莫言诗体小说《饺子歌》的写作过程,再一次强有力地证明了这一无可辩驳的艺术真理。

作家为什么要把这一诗体小说命名为《饺子歌》?除了老莫自己打小就爱吃饺子之外,关于饺子,作品中有过这样的一些描述:“就是为了你,/我才立大志。/废寝忘食写小说,/呕心沥血编故事。”“饺子啊饺子,/你优美流畅的线条,/你光滑洁白的表皮,/你五花八门的包容,/你千奇百怪的滋味,/你赴汤蹈火的英勇,/你无私奉献的品德,/每当我想起你的名字,/我就感到生活充满希望。”因为现实或历史生活这一盘“饺子”有着“五花八门的包容”,所以众多的读者才会从中读出“千奇百怪的滋味”来。其他读者能够从《饺子歌》里读出什么滋味来,我无法断定,我从中读出了文体创新意味,以及作家对残酷世相一种特别深刻的批判性描写与呈示。

正如同一部长篇小说需要有一种结结实实的艺术结构作支撑一样,一部以真实性(我们这里所强调的真实,并不仅仅指事件的真实,更是指一种建立在人性的深度勘探之上的人性真实)为最高追求的长篇非虚构文学作品,同样也需要建构一种合理的艺术结构。具体到这部《你和我》(载《收获》2019年第4期),作家万方所特别设定的,是三条故事线索以相互交叉的方式不断向前推进的艺术结构方式。借助这三条线索,万方为我们勾勒出以曹禺为代表的那一代知识分子的坎坷遭际,让人不由感叹“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

首先,是以“我”的父母为核心的1949年之前,也即那些发生在民国年间的故事。这一部分,除了“我”父母之外,特别引人注目的,是“我”母系家族的那些人物和故事。与“我”的父亲曹禺出生于一个旧官僚家庭有所不同,“我”母亲方瑞的家庭,可以说是一个典型的高级知识分子家庭,通过这个家庭,以及这一家庭的交游圈,万方所真切再现的,正是那个既往时代一众高级知识分子的自由精神状态,以及彼此间的高情厚谊。这其中,最引人注目的,就是围绕在公公最亲的弟弟,那位一直被好姨她们亲切地称之为“三脑脑”的邓以蛰(邓以蛰是中国现代杰出的美学家和教育家,“两弹元勋”邓稼先的父亲)身边的那一些好朋友:“有的是同学,有的是同事,同乡,诗友加酒友,一帮气味相投的伙伴,名单列出来有梁实秋、胡适、蔡元培、杨振声(今甫)、闻一多、赵太侔、徐志摩、冯友兰、丁西林、朱自清……在上世纪二十年代到三十年代,他们正当年,真性情,食欲旺盛,好酒量,谈天说地不舍昼夜,一起参加活动,一起发起活动,彼此写很长的信,互相帮忙,一个个独立鲜活的生命情不自禁地互相碰撞、连接,那真是人生的大好时光。”只要是对中国现代思想文化史稍有了解的朋友,就都知道,这样一些闪光的名字到底意味着什么。用万方的话来说,就是:“他们都年轻,心怀大志,正在满腔热情地成就自己,后来个个成为各自领域的大人物,教育家,诗人,大学者,文化名人,一切都不简单。”关键的问题在于,他们何以一个个都取得了突出的成就。以我所见,除了个人的天然禀赋之外,一个不容忽视的重要原因就是,他们遭逢了一个允许自我的个性充分张扬的相对自由的社会空间。

接下来,是以“我”的父母为核心的那些发生在1949年之后,尤其是“文革”期间的人生故事。当年那些围绕在“三脑脑”邓以蛰身边的曾经意气风发的一众高级知识分子,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早已风流云散,其中的一些人竟然在劫难逃,惨遭厄运。自然,与其他人相比较,作为书写重心的,依然是“我”的父母。首先是父亲曹禺。五十年代末,“我”父亲得了严重的神经官能症。曹禺的病症,应该与话剧写作上的内心焦虑脱不开干系。一方面,那个时候的曹禺不断地有诸如《明朗的天》《胆剑篇》等剧作问世,仿佛倒也无愧于作家的名号,但在另一方面,包括曹禺自己在内,其实都非常清楚,这些作品存在着很多问题,尤其是与他巅峰时期的创作相比较,简直就是不能望其项背。因此,对于曹禺这样一位向以真诚著称的写作者来说,其内心深处沉潜一种强烈的创作焦虑,并由于此种精神焦虑而进一步导致神经官能症的发作,也就是合乎逻辑的一种结果。然后,是母亲方瑞。当“文革”打碎了幸福而平静的生活,一切都变得颠倒混乱之后,为了获得一份短暂的精神安宁,她形成了严重的药物依赖。在那个荒唐的岁月里,类似于方瑞这样的人,连起码的做人的尊严实际上都无法保持。正是在自身的人格尊严遭受严重挑衅的情况下,“我”的母亲方瑞最终因为服药过量而意外去世。

第三,是以“我”父亲曹禺为核心的对他话剧创作的一种深入检视与探讨。万方所面对的,除了那位差不多处于与世隔绝状态的母亲之外,就是被称之为“中国的莎士比亚”的,曾经先后创作过很多部话剧作品,一直到现在都没有被后来者超越的伟大剧作家——自己的父亲曹禺。要想深度解读把握曹禺的复杂精神世界,肯定不可能离开对他那些代表性剧作的细致分析。这样一来,对曹禺包括《雷雨》《日出》《原野》《北京人》这四大悲剧的理解分析,也就成为了贯穿于这部《你和我》的第三条结构线索了。一个无论如何都绕不过去的问题就是,既然曹禺是一个不世出的杰出话剧天才,既然他早在1949年之前就先后创作完成了诸如《雷雨》《日出》《原野》《北京人》这样的话剧杰作,那么,到了1949年之后,他为什么再也没有能够写出优秀的话剧作品来,再也没有能够重返自己的艺术巅峰状态?事实上,这也是作家万方在这部《你和我》中不仅关注而且深入探讨的一个重要问题。我们注意到,曹禺自己,在进入1949年,尤其是“文革”结束之后,一直陷入在某种“创造的焦虑”中而难以自拔。这一点,在他晚年与老朋友巴金的书信来往中,在他写给两个女儿的信件中,曾经有过很多次自觉不自觉的流露。对此,万方也努力地给出了自己的思考与回答:“长久以来,他们都被告知他们的思想是需要改造的,这种对灵魂的改造有时候是很极端的行动,像脑叶切除术,有时候像输液,把一种恐惧的药液输入身体里。那是一种对自身渺小卑微的恐惧,我经历过体验过,非常严酷。”具体到曹禺,万方进一步剖析到:“我爸爸他不是一个斗士,也不是思想家,他生性脆弱,极度敏感,时刻会被美好自由的感觉所吸引,内心却又悲观,是一个彻头彻尾、如假包换的艺术家。他胆小,在各种政治运动中说过许多错话,假话,违心话,但是他的心始终真诚。如果用一个词形容他,那就是这个词:真诚。”既然是一个真诚的人,一旦不允许他真诚的时候,他的创作也就彻底终结了。关键的问题还在于,身为作家的曹禺有着特别怯懦的一面,这就注定了他缺乏足够的勇气与不合理的时代政治作坚决的对抗。唯其如此,万方才不无吞吐地写到:“有一些人,永远的极少数,为了说真话,为了心中的信念,需要付出自由、甚至生命的代价,他们就那样做了。而我,我们爱自己胜过爱自由。”说实在话,在这里,我的确有点佩服万方的表达艺术了。一方面,她实际上已经明显意识到了父亲曹禺属于那种“爱自己胜过爱自由”的人,但在另一方面,她却只是笼统地用“我们”一词取代了父亲曹禺。貌似自我谴责,实则却把批判的矛头不动声色地指向了父亲曹禺。当然,更为严苛的批判与反思,恐怕还在后面的这段话语中:“我问过他为什么写不下去,他说也不是害怕,就是觉得不对头,觉着可能出错。我能理解,但也有所怀疑,这是不是他下意识为自己找到的一种借口呢?难道他真的不能战胜内心的魔鬼?不能解放自己,重获自由?”或许是出于为尊者讳的原因,我们发现,万方在这里只是提出了问题,并没有进一步给出肯定或否定的答案。但没有回答本身,其实也是一种回答。从这种早已暗示出答案所在的设问中,我们实际上已经充分感受到了万方一种批判与反思勇气的存在。

虽然已经先后两次认真阅读过《黑色小说》,但倘若你要求我复述一下小说的主体故事情节,我的第一反应肯定是感觉非常困难。倒不是我不具备复述故事的能力,而是小说本身就谈不上什么故事。实际上,故事的缺失或者说退场,与杨好自己的某种深刻认识紧密相关。在小说《后记》中,杨好曾经有过明确的表达:“文学的不朽依然在于残忍地指向‘存在本身,然后以枯槁的双手拖着我们沉重的身躯向上飞升。”③难能可贵处在于,杨好不仅这么说,而且也这么做。在《黑色小说》中,她在“去故事化”之后,把自己那不无犀利的笔触直截了当地指向了人物的主体心理世界,更多地在一种生存感觉的层面上展开小说叙述。与通常意义上类似题材小说的一个明显不同之处在于,作品中两位同样都在英伦留学的男女主人公,在现实生活中并没有发生任何实际的交集。具体来说,上半部的核心人物,就是男主人公M。或许与身为医生的父亲潜移默化的影响有关,中国留学生的M,来到英国后,进入了曼彻斯特大学,是曼彻斯特大学医学院的一位博士生。虽然是一名品学兼优的医学博士生,但M心心念念,一直都难以释怀的一件事情,却是幻想着有朝一日能够成为一名作家:“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这么执着于要写一部小说,也许他也只是迷恋所谓‘作家的名声罢了,他觉得这听起来就像是闪光的墓志铭,而他们家,还没出过这样的人物。”正因为一直想要完成一部长篇小说,所以,来到英国后,不管是在曼彻斯特,还是在伦敦,他实际牵挂着的,就是怎样才能够完成这样一部构想中的小说:“M在苏格兰小镇上的这几年并没有如他所愿写出他认为的小说。他一直想创造一个人物,一个既不伟大也不卑微,既不真实也不虚假,既不高尚也不卑鄙的人物——这个人物或男或女,和他一起徘徊在冬天寒冷的小镇马路上。”或许正是因为过于念兹在兹的缘故,在整个《黑色小说》的上半部中,M总是会情不自禁地跳出来谈论这部正在构想过程中的小说。比如,“显然M认为自己不属于那种天生就才华横溢的作家,否则他不会时时刻刻陷入自己想要编制的某种作家生涯之中。”再比如,“他就将自己裹在衣服里,像个蚕蛹一样等待任何他想象中的文学叙事。他期待,文学的灵感能够砸到他。”在一部长篇小说中,一个人物总是会念念有词乃至于喋喋不休地谈论一部正在构想过程中的小说作品,如此一种写作手法,在西方的现代文学理论那里,被称为“元小说”。所谓的“元小说”,也叫元叙事、元虚构,一般意义上,它往往通过作家自觉地暴露叙事类文学作品的虚构创作过程,产生间离效果,进而让接受者明白,叙事类作品本身就是虚构,不能把叙事类作品简单地等同于社会现实。这样,虚构也就在小说或者话剧等叙事类作品中获得了本体的意义。但到了杨好的这部《黑色小说》中,作家对“元小说”手法的运用,所获得的,却是一种打破了现实生活与艺术虚构之间界限的叙事效果。“M搬来伦敦已经两个月了。他适应自己所伪装的作家身份,要比适应伦敦快得多。倒不是伦敦的生活有什么问题,相反,他觉得这里简直是对于生活来说最便利的城市之一,他在伦敦总是觉得孤独。他的小说写得很慢,因为他需要给那个女孩制造一个他从不知道的生平,就像自己甩开曼彻斯特大学,在伦敦过着自己给自己制造出来的生平一样。”具体对应小说文本,叙述者这里所谓“自己给自己制造出来的生平”,就是在指他所伪装的作家身份。但从更为根本的角度来说,杨好借助于叙述者之口试图表达的,却是某种亦真亦幻的存在感觉。当一个人竟然可以在现实生活中过着“自己给自己制造出来的生平”的时候,他所刻意打破的,实际上也就是现实生活与艺术虚构之间的界限了。一旦现实生活与艺术虚构之间的界限被打破,我们所面对的到底是实实在在的现实生活,抑或是作家所虚构而出的艺术世界,自然也就是一种必然会生出的疑问。更进一步地,难道说我们所日日生活于其间的实在世界竟然是虚幻的么?!

假若我们承认杨好的《黑色小说》的确在某种意义上打破了现实生活与艺术虚构之间的界限,那么,随之而来的另一个问题,就是女主人公W到底是不是一个实存的个体?这一问题的被提出,与男主人公M那部构想中的小说作品存在着不容剥离的内在关联。那个到了小说的下半部被命名为W的同样来自于中国的女留学生,最早出现在M的小说构想中,是在小说开头处不久:“其实已经很久没有人称呼他的名字,他仿佛也渐渐遗忘了自己的名字,就像他渐渐遗忘了那个女孩的死亡。”只有联系下文的相关叙述,我们方才能够明白,这个女孩是M于3年前无意间在苏格兰海边遇到的:“M没有看进去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一身白色婚纱的郝薇香小姐似乎不再是郝薇香,她在舞台上幻化成了3年前海边的那个女孩儿,她们一样,都在他的眼前自我毁灭。至少,剧场里的舞台讲述了前因后果,补充了郝薇香小姐的前因后果,否则观众将无法看懂整部戏剧。至于他在苏格兰海边遇到的那个女孩儿,他根本不知道她的故事,也许正因为他对她一无所知,所以她的故事,也可以是任何一个他愿意编造的故事。”事实上,正是从小说开头处的相关叙述开始,这个女孩就不断出现在这部一直处于构想状态的小说中。比如,“世界的形状对他来说既永恒又善变,比起周边的物质世界,他更在乎自己所要建筑的精神世界。虽然近期来,物质世界总是不断地掺和进入他的精神世界,以至于他越来越觉得自己创造的人物——那个女孩儿的虚构意志开始自动主导一个虚构故事的走向,他开始怀疑作家在一个个故事里所占有的角色。”请一定不能忽视这段叙事话语所透露出的相关信息。一方面,我们固然应该注意到M本人的一大特点是更加看重于自己的精神世界,但在另一方面,更重要的一点,恐怕在于M所特别强调的那个女孩其实是自己无中生有地凭空创造出的一个人物形象。唯其如此,才会有这样的叙述话语出现:“如果像自己的话,那个女孩应该叫什么名字?也许她应该叫W,M和W,这样看起来才像一部永垂不朽的小说该有的名字。”毫无疑问,这里的“M和W”所具体对应的,肯定是上半部的M与下半部中的W。倘若联系M一直都没有具体交代展示3年前自己在苏格兰海边是怎样与W意外遭遇的(关于这一点,小说中只交代了极其简短的一句话:“而在3年前的海边,因为他不会游泳,所以他没有办法救下那个女孩。他只能看着她走入冰冷的北海中。”),那么,一个显而易见的问题就是,下半部中那个名叫W的女主人公,到底是现实生活中的实存人物,抑或是纯粹被M构想创造出来的一个人物?尤其是如下一段叙事话语的出现,更能够进一步强化加深读者在这一方面的理解与印象:“假如文学和艺术在人活着的时候都毫无意义——反正它们都是需要依靠记述和永动的生命链才能维持不朽幻象的名词。假如它们毫无意义,那自己小说里的那个女孩是否就可以是一名艺术史学家?不,她应该是一名伪装成藝术史家的学生,和自己一样。”如果说连同下半部中女主人公W那样一种伪装成艺术史家的学生身份都是由M规定好的,那就更加强有力地证明着这一人物形象的被创造亦即虚构性质。就这样,一方面,下半部的女主人公W当然是拥有自身生命力的一名女留学生,但在另一方面,她似乎的确是被热衷于小说创作的医学博士生M虚构成形的。如此一种情形,反过来充分证明杨好在《黑色小说》中非常巧妙地打破了现实生活与艺术虚构之间的某种界限。某种意义上,杨好的这样一种小说书写方式,可以让我们联想到老子《道德经》中所谓的“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的那样一种经典句式以及深隐其中的思维方式来。

只要我们对中外文学的发展历程稍加回顾,即不难发现,故乡,与文学创作之间,的确有着难以割舍的紧密关联。有很多作家的文学创作都是从对故乡的关注与表现开始的。质言之,故乡在很大程度上构成的,是一位作家的精神原乡与文化原乡。

六月秋水的系列散文集《我们大阳》(北岳文艺出版社2019年4月版),其具体书写对象,同样是她自己生于兹长于兹的故乡,即那个位于晋城市的大阳古镇。在这部满溢着现代乡愁的散文集里,作者从大阳的历史写到大阳的今天,从大阳的日出写到大阳的日落,从源远流长的古镇文化,一直写到了人们日常的吃喝拉撒,以纵横交错的方式为我们形象地展示了一幅“大阳生活图卷”。大阳,这块古老而坚固的土地,就这样,借助作者的神来之笔,似乎化身为一位活灵活现的叙述者。明明是你在读大阳,但读着读着,就好像变成了大阳在给你讲述她自己的历史。时而如一位步履蹒跚的长者,捋着胡须娓娓道来;时而又像一个调皮可爱的小孩,如数家珍般地给你展示自己的宝藏。渗透在这些叙事话语字里行间的,无不是作者的骄傲与自豪。“我们大阳”,既是领土主权的宣誓,也是心底脉脉柔情的流露。因此,六月秋水的《我们大阳》完全可以被看作是一部典型不过的“炫乡”体散文,是以故乡为对象的一场“秀恩爱”行为。尽管说作者既不一定有“衣锦还乡”之荣,也不一定有“光宗耀祖”之势,但六月秋水却如大阳的一株木棉,她与大阳“根,相握在地下;叶,相融在云里”。大阳,俨然已成为作者生命的一部分而存在着。在内心深处,作者深深地挚爱着她的大阳,不仅爱她古老的历史,不朽的文化,也爱她残缺的断壁,沧桑的生命。

既然是大阳古镇,那我们就不能不首先探究一下,大阳究竟是如何之“古”的。大阳之“古”,首先在于时间的悠长。据信史记载,大阳早在秦始皇时期就已经是一个县,“之后,大阳先后为县、侯国、郡的治所长达八百余年”。大阳之“古”,其次在语言,即保留了很多方言的大阳话:“大阳话是大阳人行走的logo。”大阳之“古”,还“渗透在大阳人慢悠悠的日子里”。大阳人的“慢悠”,不是“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似的闲愁,也非“三杯两盏淡酒”般的小资,大阳人的慢悠,其实是在煮一大锅米汤——大阳人的下午茶,大碗大碗喝下去时的淋漓尽致。当然,大阳之“古”,还在那古老的铁锅里,塔塔的禅意里,咿呀的戏曲里,繁华的庙会里。

读过六月秋水的这部《我们大阳》,除了历史的古老,令我记忆最深刻的,莫过于大阳的美食。从能吃的灯,到风花雪月的馔面,到魂牵梦绕的油炸豆腐,一直到绝代双骄的秃玉米等等。隐藏在吃之后,其实是文化,是作者一种浓得化不开的乡愁。虽然表面在谈吃,但其实是通过吃这一行为,给我们讲述着大阳的历史,大阳的文化,大阳的根。应该注意到,出现在作者笔端的每一种美食,都是很有讲究的。比如馔面,每个步骤,都需要“刚刚好”的做法。我们从中看出的,其实就是一种渗透在大阳文化中的儒家思想。在其中,我们可以看出大阳人做事的原则——适中。儒家文化以和为贵,“和”就是告诉我们做事要坚持适度原则,“过犹不及”“刚刚好”恰恰就是这种“和”精神的形象体现。再比如,凸玉米的做法,恰到好处的功力,既是在做饭,更是在做人。俗话说,“民以食为天”,在那些饥不果腹的岁月里,大阳人用自己的智慧把没饭吃的日子过得热火朝天,他们吃饱了肚子,吃出了文化。当然,这要感谢奶奶以及和奶奶同时代的小脚老太太们,“她們的小脚虽然不能行走世界,却创造了一种精致的品格,把没有大鱼大肉没有丰富食材的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如果说,颜回用自己的“一箪食,一瓢饮”吃出了自己顶天立地的气概,那么,大阳人则用玉米面、炸豆腐吃出了独属于他们的生命岁月。

同样突出地渗透表现着某种文化精神的,是大阳人豪迈异常的喝酒过程。大阳人的豪情在酒里,“一念起,一瓶酒来了;一念灭,一瓶酒没了”,觥筹交错间,“樯橹灰飞烟灭”。在大阳,可以没有唐诗、宋词,但绝对不能没有“五魁首,六六六”。“大阳的孩子,一出生就自带二两酒量。”酒,是大阳人结交朋友的纽带,化解干戈的琼浆,解闷疗伤的良药,了解世界的窗口。当然,好酒也要好酒令,大阳人的行酒令不仅花样繁多,而且学问颇深。从“划拳”,到“老虎杠子鸡”,到“翻扑克”,到“猴”,再到“吹猴”,大阳人把行酒令玩成了“一套考量人的反应能力、计算能力、逻辑思维、判断推理、心理素质和胆量勇气的高级测试题,一门大阳男人步入社会的必修课”。大约也正因为如此,大阳男人才会说:“拳好圪芦大,走遍天下都不怕”。

大阳的今天呢?作者早在这部散文集的第一篇,就写到大阳今天的口号:“中国大阳,活着的古镇”。大阳为什么能够活着?鲁迅先生在《摩罗诗力说》中曾有过这样的论述:“古民之心声手泽,非不庄严,非不崇大,然呼吸不通于今,则取以供览古之人,使摩挲咏叹而外,更何物及其子孙?”大阳,之所以一直到今天,都能够鲜活地存在于人们心中,与大阳人那样一种善于求变、懂得变通的精神,其实分不开。这一方面,“寨圪洞”的起死回生,就是一个有力的明证。随着科学技术的飞速发展,与信息传播手段的多样化,大家再也不必去街头的小广场看电影,也无需从村委会获取官方消息时,“寨圪洞”也失去了自己的优势。但是,大阳人结合大阳的历史文化,变颓废为艺术,以“大阳古镇”的姿态来迎接历史的筛选与审判,最终“勇敢地从昨天跨入今天,从落魄逆袭为繁华”,在“红了樱桃,绿了芭蕉”的时光荏苒中,活出独属于自己的一份风韵。

从始至终,作者六月秋水都在用轻快、幽默而又带点孩子般顽皮的语调在书写,在回忆,在“炫耀”。早已生活在现代化大都市里的她,不断离开,也不断地回望。故乡,始终是她心底那份“剪不断,理还乱”的真切情愫,那份“才下眉头,却上心头”的刻骨牵挂。在乡村日趋凋敝的今天,在中国社会迅速城市化与现代化的今天,六月秋水其实是在用她系列散文的书写来为自己的家乡代言、立言。倘若到了未来的某一天,当古老而悠久的村庄已不复存在,当古老文明在现代化的冲击之下消散殆尽之后,我们,或大阳的后代子孙,恐怕也只有在翻开六月秋水的《我们大阳》的时候,方才能真正地找回关于这片古老土地的记忆来。到那个时候,他们或许也会热泪盈眶地向全世界宣告:“我们祖上也阔过!”

最后,无论如何都不能不提及的,就是来自于宁宁猫咪的插图。很大程度上,正是这些古朴而精致的插图,把六月秋水笔下的一草一物、人物风俗都以具象的形式展现给读者,进而增强了作者的文字表现力,使之更加形象、具体,也拥有了更大的艺术感染力。

只要是关注宁夏作家张学东中篇小说创作的朋友,就不难发现,最近若干年来,他似乎是越来越热衷于所谓“罪案小说”的创作了。从2017年的《蛇吻》,到2018年的《阿基米德定律》,一直到我们这里将主要展开讨论的《一意孤行》(载《当代》2019年第5期),他可以说一年一个坚实的脚印,健步行走在“罪案小说”的艺术大道上。

阅读《一意孤行》,我们首先注意到的,就是作家对那些曾经发生过的社会新闻的关注与巧妙转换。具体来说,主人公屠师傅的悲惨遭遇,很容易就让我们联想到曾经产生过很大影响的“呼格案”。而中学生陈琪薇的不幸溺亡,在当下时代的中学生活中也并不鲜见,有着一定的代表性。事实上,从余华那部曾经引起过不小争议的长篇小说《第七天》开始,包括贾平凹的长篇小说《老生》、盛可以的长篇小说《野蛮生长》、王十月的中篇小说《人罪》等在内的一批作品,都不同程度地把社会新闻事件引入到小说创作之中。那么,我们到底应该如何理解看待这种小说创作现象呢?问题的关键,很显然并不在于作品与新闻事件有关,作品过于贴近现实。作品贴近现实并没有错,关键在于作家究竟是以怎样的一种写作心态,以怎样的一种艺术方式去关注、表现现实。一句话,能否成功地把新闻事件化解后有机地融入整合到小说文本之中,是衡量此类小说作品的关键因素所在。张学东这部《一意孤行》的值得肯定处,也正突出地体现在这一方面。

中学生陈琪薇,与那位尖下颌女生,原本是关系不错的朋友。由于尖下颌女生疯狂地迷恋上了邻班的鹰钩鼻少年,不愿意充当灯泡角色的陈琪薇,便开始退避三舍,有意无意地疏远了尖下颌女生。尽管如此,陈琪薇有一次还是不小心撞见了他们俩的亲热场景。没想到,他们俩的风流韵事很快就在班里传得沸沸扬扬,尖下颌女生先入为主地一口咬定,这是陈琪薇暗中做祟的缘故。那天上体育课的时候,怀恨在心的尖下颌女生,与鹰钩鼻少年相约,两人不仅把陈琪薇堵在了厕所里,而且还对陈琪薇大打出手。气愤不过的“陈琪薇当时咬着牙说了一句话,好,你俩有种,给我等着瞧。也许,正是这一时的气话,激化了他们之间的矛盾……”,于是,一场预料中的悲剧就不可避免了。到了屠师傅骑车送陈琪薇回家的那个晚上,“尖下颌”“鹰钩鼻”以及“鹰钩鼻”的同伙,把陈琪薇孤身一人,堵在了公园的岔路口:“他们使劲朝她吐唾沫,扇耳光,揪头发,还摁她跪地道歉。后来尖下颌女生又强行剥掉了陈琪薇的校服和胸罩,当着男生的面羞辱她,而且还用手机拍了一段视频,扬言说要是她敢胡说八道就公之于众……”正是在不期然地遭受了这一系列打击和凌辱之后忍无可忍的情况下,才发生了陈琪薇的不幸溺亡事件。由此而牵扯出的另一桩罪案,是不久后尖下颌女生同样不幸溺亡。为了掩盖陈琪薇的溺亡真相,鹰钩鼻少年杀人灭口,利用划船之机残忍地将尖下颌女生推入了湖水中。

借助于以上这两桩作为核心事件的罪案,张学东的笔触,首先指向了不尽合理的社会现实。首先是司法公安的不作为。一个例证是,屠师傅明明已经发现了陈琪薇意外死亡的若干证据,并且先后两次打电话向公安部门举报,但相关部门不仅不作为,还在电话里严斥屠师傅不准乱打报警电话。之所以会如此,根本原因在于,那位鹰钩鼻少年的老爸是公安分局的头头。很显然,正因为他的一手遮天,才最终导致了陈琪薇事件的草草结案。另外一个例证,则是屠师傅自己很多年前的那次屈打成招。明明自己没有作案,但却因扛不住公安部门的刑讯逼供而最终被迫认罪:“在一次又一次的突击审讯和威逼利诱下,他最终违心地承认了,或者说屈服了,他不得不认命,就像母亲平常总挂在嘴边的那句‘人的命啊。”屠师傅当年的屈打成招,所牵扯出的,正是这部中篇小说里的第三桩罪案。其次,是学校教育与家庭教育方面所存在的缺失。一个是类似于向葵学堂这样的小饭桌雨后春笋般的纷纷出现。一方面,是学校无法提供午休或就餐的条件,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家长工作过于忙累,根本无暇顾及孩子繁重家庭作业的完成,这样的需求便最终导致了如同向葵学堂一类的小饭桌不仅应运而生,而且还“蒸蒸日上”。另一个,则是家庭教育的不到位。陈琪薇溺亡悲剧的发生,直接的责任,当然应该由“鹰钩鼻”与“尖下颌”他们来承担,但也正如柳苗苗老师后来所尖锐诘问的那样,其实“做家长的本身就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与尖锐的社会现实批判相比较,《一意孤行》的思想艺术价值更体现在对相关人物内在精神世界的深刻挖掘与表现上。这一方面,最突出不过的,就是小说的主人公,那位看起来相貌颇有些怪异丑陋的屠師傅。屠师傅相貌的怪异丑陋,是拜长期牢狱之灾所赐的结果。他精神世界的深度,首先体现在被屈打成招之后的心理变化上。一方面,他固然为此遭遇而愤愤不平,但在另一方面,他却也逐渐意识到了自身的罪责所在:“对于女朋友遇害这件事,无论如何,自己都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正是因为有过牢狱之灾的缘故,屠师傅已经被规训形成了一味顺从的思维惯性:“他已经被彻彻底底改造过了,就像一枚被打磨得再精准不过的标准件,大小轻重薄厚刚刚合乎设计需要,符合这个社会的安全要求,从今往后他只能做螺丝不能做扳手,他的人生注定是被动的。”也正是从这样一种被动顺从的心理出发,对于疑窦丛生的陈琪薇意外溺亡案,他原本是准备袖手旁观的。到后来,屠师傅之所以改变了态度,由最初的冷漠旁观转变为“一意孤行”的积极介入,有两个因素起了作用。其一,是柳苗苗的感召作用。事发之后,尽管有老板娘的再三叮嘱,但内心里尚有良知存在的柳苗苗,最终还是按捺不住地发了一个“朋友圈”,特别强调对于陈琪薇之死,“也许我们每个人都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实际的情况是,这个“朋友圈”对屠师傅产生了直接的影响:“‘我们每个人都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他反复叨念着这句意味深长的微语,几乎每念一次,心就仿佛被僵硬的皮绳抽紧过一次。”其二,是早已被害的女朋友发挥潜在影响的缘故。“陈琪薇的面容还在闪闪发光,齐整黝黑的刘海儿,明亮清澈的眸子,微微翘着的嘴角上,分明挂着两弯自信的笑,这一切在他眼中突然产生了一股非常强大的力量,简直有点儿摄人心魄,他几乎不敢再盯着她多看一眼。因为,透过这小小的照片,他的情思不由自主地又折返到二十多年前,他忘不了那晚约会时,他告诉女朋友自己每天都很想见到她……”屠师傅之所以最终介入到陈琪薇事件之中,是因为一种不自觉的移情作用的缘故。所谓移情,就意味着屠师傅在很大程度上把陈琪薇当作了自己当年的女朋友,把对女朋友的那份歉疚之情,不由自主地转移到了陈琪薇身上。

然而,更有深意的一笔,体现在小说结尾处的最后一节。这个时候,满怀着社会仇恨的屠师傅眼看着就要把作恶多端的“鹰钩鼻”亲手处死了:“二十多年前那个黑夜所有的阴寒,又源源不断地渗进了现实和他的骨髓中,让他终于领悟到,掌握在手中的这条年轻的生命根本不值得珍惜,他不能再放纵他,把他留在世界上继续胡作非为,那将是对一切无辜生命极大的犯罪。”但到了最后,他内心中所潜藏着的对这个世界的善意还是发生了作用。面对着在水里苦苦挣扎的“鹰钩鼻”,他还是伸出了救援之手:“这也许是他这辈子干过最蠢的一件事,可他就是拿自己没有一点儿法子。”在我看来,张学东的这一笔特别重要。正是这一笔,使得屠师傅成为了一个更具立体感的、人性内涵更丰富复杂的人物形象。

阅读吕新的小说作品,每每会为他那别样的标题命名方式而不由得倾倒。别的且不说,单只是发表于2019年的若干短篇小说,无论是《正月二十的一次午宴》,抑或是《幕落时有狗叫,野草呈倒伏状》,其标题艺术的非同寻常,都能够给读者留下深刻印象。这一篇《某年春夏》(载《青年作家》2019年第11期)的引人注目,首先也还是小说的标题。

一般来说,尽管不会作出特别的标明,但吕新乡村书写的具体时间背景,更多地会被放置在对于他的个人成长而言很关键的上世纪六七十年代,那样一个依然处于公社化建制的农业时代。但到了这一篇《某年春夏》中,虽然也同样没有标出具体的故事发生时间,但依据主干的故事情节,即村人贺云保、马扣子、王四四他们三位的相继返乡,以及另一位名叫小毛的村人一直都沒有能够顺利返乡的故事架构来推断,这篇小说的时间背景应该已经到了二十世纪末二十一世纪初的打工时代。因为只有到了这个时代,村人们的大规模外出方才成为了可能。有了他们的外出,也才有了此后的相继返乡,以及返乡后后续故事的发生。吕新《某年春夏》所具体关注表现的,正是这些村人返乡后发生的那些后续故事。

虽然吕新一向被视为真正意义上的先锋派作家,但他的具体书写对象却一直都没有离开过北中国那一片厚重的乡村世界。具体到这一篇《某年春夏》,引人注目处,首先是作家对那些乡村伦理习俗的书写与表达。比如,“魏山水和贺有财他们家沾一点亲,魏山水的奶奶和贺有财的奶奶据说是表姊妹,虽然两边的那两个奶奶都已经不在了,不过两家之间的那种关系却还时隐时现地延续着,若有若无地勾连着。”如此一种虽然藕断丝连但实际上早已距离遥远的所谓亲戚关系的维系,只有在历史沉淀厚重的北中国乡村世界才有可能。再比如,刚刚解决了一个问题,“另一个问题又及时而尖锐地冒了出来,那就是谁来给贺云保扛起引魂幡的问题。按规定应该是贺云保的孙子,可是谁都知道贺云保连婚都还没有结,哪来的孙子?儿子都没影,更别说孙子。”虽然贺云保没有孙子,但按照乡村的伦理习俗,人死了要出殡,还必须有人以孙子的身份扛引魂幡才行。这样一来,通过乡村长者商议的方式寻找为贺云保扛引魂幡的人,也就提上了必然的议事日程。到最后,在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年仅两岁的孩子来充当这个角色之后,此事方才作罢。

尽管有着关于乡村伦理习俗可谓浓墨重彩的涂抹描写,但作家吕新的书写重心却很显然并不在此。与伦理习俗的描写再现相比较,吕新的艺术旨趣无疑更集中在生命存在所具神秘色彩的探究与书写上。只要认真地阅读文本,就不难发现,真正构成了吕新关注重心的,不过是贺云保之死与小毛失踪这两件事情。首先,是贺云保那充满诡异色彩的死亡过程。从贺云保扛着那颗肿得就像“量米的斗”一样的头颅“很慢很吃力”地返回黑土巷开始,到后来包括使用了大量仙人掌在内的治病过程,到他的死亡,以及死亡后整个乡村葬礼的举行过程,吕新可以说真正做了事无巨细的详尽展示与描写。唯独有一点,那就是关于贺云保的具体死因,虽然从小说一开始贺云保返乡的那个时候,就已经吊足了读者的胃口,但一直到小说结束的时候,作家对此都没有作出明确的交代。一个耐人寻味的细节,出现在贺云保的葬礼结束后。当贺云保的父亲贺有财出现在街头的时候,还没有等人开口询问相关事宜,就做出了一问三不知的拒绝姿态。事实上,作出如此一种决绝的拒绝姿态的,与其说是贺云保的父亲贺有财,莫如说是身为作家的吕新自己,是吕新自己以如此这般的一种方式,拒绝透露贺云保的具体死因。

同样的情形,还出现在关于小毛的描写上。眼睁睁地看着其他外出的村人都相继回来了,唯独不见自家的儿子小毛,小毛的母亲孙本兰的确称得上是心急如焚。找到王四四去再三询问,王四四给出的答案也只是一个模糊不过的“小毛往东去了”。既然得不到准确的信息,那思儿心切的孙本兰三番五次地梦见小毛,也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这一个月里,孙本兰有三次梦见过小毛,每次都是小毛忽然出现,好像是临时请假从远处赶来的,又好像一直就在附近,来到她的梦里和她说话,有时说着说着就不见了。”尽管文本自始至终都没有明确交代小毛的下落,但依照其中隐约的一些蛛丝马迹来判断,小毛早已不幸离开了人世。比如,“怎么就忽然有了那么明显那么厉害的抬头纹?再一看,确实比走的那时候老了不少,甚至越看越觉得很像是她从前一个家境贫寒苦大仇深的同学。又看见他湿漉漉的,好像泡在水里,身上有草,还有石头。”再比如,“有一次正说着,忽然听见远处或是附近的鸡叫了,小毛脸上的神情顿然凝住,像冷了的油脂一样,再也不能变化,也变不回去,然后就一言不发地走了。”所有的这一切充满暗示性的描写,其最终指向的方向都是死亡。唯其如此,内心早已明确意识到这一残酷事实的孙本兰,到最后才会那样按捺不住地“嚎啕大哭”。关键的问题是,虽然作家一再地通过各种方式巧妙暗示小毛必然的死亡结局,但关于小毛的具体死因,却如同贺云保一样拒绝做更进一步的交代。

作家为什么拒绝交代贺云保与小毛他们的具体死因?以我所见,吕新的全部努力,除了留下足够大的空白供读者想象填充之外,更主要地还是要借死写生,借此而写出生命存在的某种神秘性来。在我的理解中,死亡总是莫名其妙发生的一种特别现象。正如同某一人类个体的诞生带有不容忽视的神秘性一样,某一人类个体的死亡,其实也携带着难以用现代理性加以言说的神秘性。在这篇《某年春夏》中,作家吕新意欲借助于贺云保与小毛他们的死亡故事所彻底洞见的,也正是死亡或者干脆说就是一种生命存在的神秘性。从一种对生命存在的必要敬畏出发,完成一篇如同司马迁一样“究天人之际”的精彩短篇小说,或许正是作家吕新某种连他自己也未必清楚的创作初衷。

正所谓“隔行如隔山”,虽然我很早就知道中国的经济处于不景气的状态,但对于不景气的具体状况却不甚了了。只有在不经意间读到杜斌的短篇小说《白额黄金猪》(载《黄河》2019年第5期)之后,方才真正地了解到经济的不景气,其实已经发展到了某种格外触目惊心的地步。

王朝陽是在珠海市苦苦打拼的一位小老板,由他开创的天益公司所主要经营的,是太阳能热水工程。正因为他在开办自己的公司之前曾经有过给别人打工的经历,所以才会对打工与做小老板各自的酸甜苦辣均有深入的体验与了解:“王朝阳觉得自己这个老板当得很猥琐,还不如以前给王高峰打工潇洒。给老板打工那是短工,想干就干,不想干就拍屁股走人。自己当老板,就是扛长工,一年到头,没日没夜,好赖都要自己承担。企业是你的,没人可怜你。没钱你就得想法去挣,谁也不会因你没有钱而同情你。”一个是“短工”,一个是“长工”,大约也只有如同杜斌这样曾经有着真切经济生活体验的作家,才能够打出如此贴切的比方来。既然已经摇身一变成为了“扛长工”的老板阶层,那就不管“大”也罢还是“小”也罢,不管是身为小老板的王朝阳也罢,还是早已成为珠海市资产大鳄的姚三纯也罢,都得按照“扛长工”的游戏规则来展开他们各自轨迹不同的人生。小说的主体故事也正发生在他们两位之间。

由于诗人好友老朱的热心撺掇和居中牵线,小老板王朝阳终于搭上了珠海资产大鳄姚三纯这一条大船,主动承揽了隶属于姚三纯旗下的金鼎新工厂的太阳能热水工程。出乎王朝阳意料之外的一点是,只有到就要签订正式协议的时候,他才被正式告知,他根本不可能依照行规拿到一部分预付款。按照姚三纯规定的霸王条款,只有在工程完工验收后的一个月内,他才可能拿到工程款的90%,另外的10%将转为保修金,一年后完成支付。面对如此一种不平等的规矩,王朝阳尽管满心地不情愿,但考虑到工程量的相对巨大,以及完工后相对高额的利润,他最终还是一咬牙签订了合同。没想到,等到他克服各种困难,如期完成太阳能热水工程并通过验收后,方才真切地体验并了解到了索要工程款的艰难:“王朝阳没想到向三纯公司要款比上李白笔下的蜀道还难,三年时间回款不到50%。在讨债过程中,王朝阳看明白了,三纯公司的跳跃式发展,就是拿别人的蛋孵自家的鸡。”到最后,因为在要债过程中无意间踢了姚三纯老婆那头出身高贵的宠物猪——“白额黄金猪”一脚,王朝阳被姚三纯老婆不依不饶地强烈要求给她的宠物猪道歉。虽然王朝阳自己坚决拒绝,但他的父亲王家宝却最终迫于无奈给这头宠物猪磕了三个响头。王家宝的这三个响头,换来的是三纯公司200万欠款的索要成功。

然而,曾经因为索要欠款而备受姚三纯夫妇折磨的王朝阳,根本就不可能料想到,仅仅只是过了一年的时间,曾经名震珠海一时的资产大鳄姚三纯,就因同样落入到资金短缺困境之中而自杀身亡。“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资产大鳄姚三纯那充满跌宕起伏色彩的悲剧性人生经历,正可以被看作是如此一段精辟话语的形象写照。但需要引起我们高度注意的一点是,在杜斌笔下,差不多所有从事实体经济活动的企业家,无论其企业的规模大小,都不同程度地面临着类似于姚三纯与王朝阳的困境。对普遍充斥于业界的这样一种彼此拖欠工程款的恶性竞争行为,社会上一般会称之为“三角债”。很多时候,正是如此一种根本没有丝毫诚信可言的“三角债”,最终把相关企业拖入了无可救药的垮台境地。如果更加深入一层,从文化的角度来思考,隐藏在彼此失信的“三角债”行为背后的,实际上是一种契约精神的严重缺失。所谓契约精神,是一种源起于西方文明社会的商业交易理念。具体来说,契约精神就是指在一种正常的商品经济社会中逐渐形成的一种契约关系与内在原则,其内在的精神实质,就是对一种自由、平等、守信原则的尊重与坚持。质言之,契约精神不是单方面强加或者带有一定胁迫色彩的霸王条款,而是建立在充分自由平等前提下的一种守信行为。既然已经彻底丧失了作为商业社会之根本的契约精神,那类似于姚三纯跳楼悲剧的不断酿成,也就是难以回避的必然结果。中国社会如此一种契约精神严重缺失的状况,到底是怎样形成的呢?除了所谓的传统文化心理之外,制度性因素的存在,恐怕也是无法被否认的一种客观事实。

既然是一篇关注表现经济领域生活状况的短篇小说,杜斌又为什么非得别出心裁地把小说的标题命名为《白额黄金猪》呢?作家的如此一种艺术选择,当与某种象征意味的追求紧密相关。具体来说,这头被称之为“白额黄金猪”的宠物猪,最初是被主人遗弃后流落在外,被王朝阳意外撞见的。面对着这个可爱复可怜的小精灵,心存善意的王朝阳不仅短暂收留,而且还最终借助于诗友老朱之手把它送到了更好的去处。然而,出乎王朝阳意料的是,这头“白额黄金猪”后来的主人,竟然是严重拖欠自己工程款的姚三纯那位脑满肠肥的夫人。到后来,因为索要工程款时无意间踹了这头被姚夫人当作儿子看待的宠物猪一脚,王朝阳居然被姚夫人不依不饶地要求给她的宝贝“儿子”磕头道歉。虽然王朝阳从自身的尊严出发坚辞不允,但为了能够拿到200万的工程款,他的父亲王家宝却瞒着他在这头“白额黄金猪”面前万般无奈地低下了自己高贵的人头。一方面,是王朝阳无论如何都不肯给这头宠物猪磕响头,另一方面,是姚夫人把它当作宝贝儿子一般地呵护看待,作家杜斌借助于以上两种看似极端相反的情形,试图写出的,是在一个以欲望为底色的商业社会中,金钱对人性的某种严重扭曲与异化。从这个角度来说,这一短篇小说之所以被命名为《白额黄金猪》,正是因为作家已经把它当作了金钱或者说某种商业社会隐形逻辑的象征隐喻。能够在充分揭示中国式商业社会契约精神严重缺失的同时,把人性、金钱或商业社会隐形逻辑扭曲与异化的现实也书写表现出来,可以被理解为杜斌的《白额黄金猪》这一短篇小说最根本的思想艺术价值之所在。

注释:

①何兆武《上学记》,第97—98页,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年8月版。

②李敬泽《序一:博物馆中的长眠不醒之梦》,见《黑色小说》,第2页,长江文艺出版社2019年3月版。

③杨好《后记》,见《黑色小说》,第279页,长江文艺出版社2019年3月版。

责任编辑 张雅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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