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忠文
听到这消息,我不停地问自己:是真的吗?2019年4月10日,滨绥铁路全线取消补机。百年滨绥铁路高坡大岭区段使用补机,几乎是开线以来的“标配”。如今,补机竟退出了历史舞台。当年,大列(货物列车)冒着串串白烟,吼声震耳,爬山钻洞的故事,忽然间涌入脑海,如在眼前,挥之不去。
一、师徒对话
深秋,漆黑的夜色,掩盖了张广才岭斑斓的色彩。山间,一列货物列车艰难前行着。
列车前面是本务机,后面有补机。“轰隆——轰隆——轰隆隆——”空旷寂寥的山谷中,蒸汽机车的轰鸣声,此起彼伏。偶尔“吭哧——哧,吭哧——哧”机车车轮“空转”与钢轨摩擦产生的巨大声响,不时传来。
黑漆漆的守车内,我和师傅一左一右坐在车内两侧。
“打起精神,快到杜草隧道了,检查一下信号灯,跟我出场,你把补机摘了。”
“师傅,我——行吗?”
“没事,早晚都得学,迟早都得会,我教你,没啥难的,有了第一次,慢慢就会了。”
“好吧,那我来做,你看着我啊。”
守车通过台上,我们对着补机头部。我站在右侧,师傅站在左侧。
“过了前面的小桥,就是补机终止推进标,听到机车鸣一长两短声,你把车钩链子提起来!”师傅回过头,仔细观察列车前方,然后大声对我说。我也学着师傅的样子,向前观望,但除了漆黑的夜色,水墨画般勾勒的远山,啥也看不清,耳边只有机车奋力推进的轰鸣声。
“呜——呜呜——”机车鸣笛啦,这是司机发出的提钩信号。我抓起提钩链,向上一拉,当我准备向司机显示车钩摘解完毕信号时,师傅向我喊道:“全提起来,别松手!”我低头一看,师傅信号灯的光柱照着车钩,钩销还有小半截未提起来,这样钩舌是出不来的。我又用力拉了拉,直到钩销全出来,才向司机显示信号。补机像完成了一项光荣的使命,短促地鸣叫一声,钩舌悄然分开了。不一会,车尾一头扎进深邃的隧道。
“走一面坡,最重要的活就是摘解补机,一定不能把补机带进洞子,规章规定,补机进入隧道不能摘解,只能到虎峰站临时停车摘解,否则那就算事故了,一定要记住啊!”
“那刚才的车钩……”
“哦,提钩的时候,手不要松力,一松手,销子又落下去了。还有,提钩的时候,要在补机用力推的时候,两个拉紧的钩舌,很难提起来,遇到这种情况,要向司机显示推进信号,再提。还有,接车时一定要拽拽提钩链,看看是否完好……”
这是1988年9月的一天,我刚参加工作在牡丹江列车段运转车间任实习运转车长,第一趟乘务的亲身经历。那时,滨绥铁路牡哈间是双线半自动区段,上行货物列车在山市至道林间挂补机,运转车长负责途中摘解。
31年啦,师徒对话,犹在耳边。
二、酒局真言
实习半年后,我出徒了,不仅有乘务费,还有趟计件工资,心情别提多高兴了。单独作业,遇事自己决断,要对工作对自己负责,所以我每次乘务都格外小心。尤其是摘解补机,我早早做好准备,补机一鸣笛,立即提钩,绝不拖泥带水。每次看着补机渐行渐远的身影,我总是如释重负,长长地舒一口气。
20世纪90年代,哈牡间80%货运是煤炭和木材,而且货源足,运量大,车流密度近乎饱和。工友们常说:“车轱辘一转,事故乱颤。”果然,一位工友出事了:补机忘摘了,进了洞子。
出事的师傅姓崔,四十一二岁,跟我师傅一批招工进的列车段,关系非常要好,平时谁有个大事小情的,相互串个班,谁都没啥说的。没想到,平时干活很认真的崔师傅,竟出了这事。
一连几天,车间学习会,都有崔师傅的检查,职工的讨论。检查是程序化的三大段:事情经过,宏观分析,痛下决心。俗话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崔师傅这事在坊间出现了多种版本,让崔师傅很是难堪了一阵。
一天,师傅约我、崔师傅还有另外两个工友来家做客,想和崔师傅聊聊天,释放心中的不快。本想说点高兴事,可咋也绕不开那个闹心的话题。
“那天家里来个远房亲戚,白天陪着上街,晚上请亲戚吃了顿饭,但真的没喝多,晚上9点多我去待乘,零点多出乘,接的是进关大列810次,拎着一尺多高的货票,看完车,忙出一头汗。一路挺顺利的,横道河子站开车后,高坡大岭,慢悠悠的速度,晃悠悠的守车,竟睡着了,哎!”崔师傅说。
“摘补机,啥事都能发生,上个月我遇到一位补机司机,他给我讲有一次咋鸣笛,运转车长就是不过来提钩,眼看着就要进洞子了,副司机一着急,从驾驶室出来,顺着平台走到车头把钩摘了,补机才返回去的。你们猜这是为啥?那天补机哥仨是最后一趟班,马上下班了,过了洞子,下班就没准啦,呵呵。”一位师傅说。
“真有司机爬过去,自己提钩?多危险啊!”我惊愕地问。
“这事真有,但千万别侥幸,出了事,麻烦在后面呢!”师傅说。
“对,千万不能大意,家里的事,再大,也是小事,行车一线,干活一定要精力集中了,不出事拉倒,出了事就是大事,人命关天啊!”崔师傅说。
“来,干一杯,去去晦气,事都过去了,咱得向前看,祝我們工作都顺顺利利、平平安安的。”师傅说。
5个人举起了酒杯,一饮而尽。
酒局,吃得杯盘狼藉,喝得似醉非醉。宴罢,席散,人去,惜别。我咂咂酒味,品品酒劲,感觉:崔师傅酒后之言,比学习会说得精彩,朴实,受益。
三、有惊无险
有了前车之鉴,乘务中我更加小心谨慎,怕睡着,就站着,来回溜达。可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好在那是一次有惊无险的经历。
1990年春天,冰雪未化,草木萌动的季节。那天晚上22点多,我在牡丹江中信号乘务一趟始发大列,核对完货票,我来到守车发现,左侧凳子面光秃秃的,啥也没有,无法坐人,我只能选择右侧的凳子。按规定,我应该坐在左侧,便于瞭望信号。就是这小小的改变,差点出了件大事。
列车开出后,山市车站挂了补机,零点多钟,横道河子站补机摘了风管,继续开行。长大上坡道,曲线半径小,车开得这个慢啊,毫不夸张,比步行稍快点。横道河子到治山是大区间,慢牛般的速度,补机要走一个多小时才能终止推进。午夜两三点钟,“鬼刺呀,神仙打盹”的时候,我真的迷糊着了。
朦胧中,机车嗷嗷的叫声震醒了我。隧道两侧浇筑的山石形成的一段凹形线路,帮我了大忙——汽笛回响声巨大。我一激灵,往外一看,立刻清醒了:补机没摘。我拎起信号灯,转过身,迈开大步,抓到门把手就拽。“咣——咣——”两下竟然没有拽开。我纳闷,平时车门从来不锁,咋打不开呢!我下意识地拨开门栓,拉开门就要去拽车钩链。突然发现,我对面不是熟悉的车头,而是一辆装满原木的车。
原来,我平时坐在守车左侧,习惯动作是向后转身,开车们,提钩。今天坐在右侧,再向后转身,方向反了。顾不上关门,我回过身,跑到对面,提起钩销,向司机显示信号。还好,补机司机关了气门,车钩分开了。守车瞬间进了隧道。
一场虚惊,惊出了一身冷汗,我睡意全无。尽管有惊无险,可毕竟是违章了,因此20多年我很少对外人讲。唯一的一次,是和我一批毕业分配的小贾说过。想不到,他说自己也有过,睡懵了,差点把守车前面的钩提了,也是有惊无险。
说着说着,我俩不约而同把食指放在嘴边,做了一个动作:“嘘!”
四、消灭光柱
发车表示器,如今的年轻人很少知道它的功用,甚至没见过。简单地说,它一般设在司机难以确认发车信号的地段,行车有关人员指示司机发车的信号设备。20世纪80年代,哈牡间上行空重混编大列满轴3300吨,长度约460米,下行排空大列满轴换长65米,长度约710米,有些车站建在曲线地段,为便于司机确认发车信号,大小车站两端随处可见发车表示器。
1985年修建于日伪时期的杜草隧道改建施工,只有一条隧道通行,山洞两侧车站,接二连三的列车要待避、会让。
1988年12月的一天,风雪肆虐、严寒刺骨。晚上,我乘务一趟大列。运气超好,一台检修完的机车挂在列车前部,返回折返段,我省了一项摘补机的大活。
零点左右,列车在杜草站停车待避客车。夜深人静的张广才岭山麓,线路两侧早已被厚厚的积雪覆盖。车窗外是漆黑的夜色,若隐若现的大山。大风卷着飞雪,吹得守车直晃。
大约20多分钟,一趟列车从我身后呼啸而过。凭经验,10分钟后,就轮到我这趟车了。可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仍然没动静。又等了一会,一趟货车迎面通过。待避连着会车,一来二去,四十多分钟过去了,真急人啊。
忽然,我眼前一亮,前方的发车表示器亮了,可以开车了。
发车表示器一米多高,三十几米间距,一个连着一个,漆黑的夜晚,白色光柱格外耀眼。前方最近的发车表示器,离我大概十多米。信号一亮,必须抓紧开车,否则影响后续列车。我拎起信号灯跳下车,脚尖接触地面的瞬间,我惊叫了一声:“好深的雪啊!”雪近乎到了我的膝盖。我踩着厚厚的积雪,从路肩滑下路基,艰难地迈着双脚,奔着亮光走去。
我走到发车表示器前,脱下手套,用食指使劲摁了一下灯光下面的按钮。灯全灭了,我立即返身,顺着原路往回跑。因为此时发车信号已开放,司机可以开车了,动作慢了,就上不去车了。不一会,就听“咣当”一声,列车起动了,我用力登上了路肩,抓住迎面而来的守车扶手,脚下一用力,登上了车。
那个年代,不论酷暑严寒,揿动手指,灭掉发车表示器的光柱,是我的一项重要工作。
五、首尾体验
杜草隧道下行线3.8千米,上行线3.9千米,大列要在洞内走七八分钟。守车进入洞子后,噪音非常大,最难熬的是洞子深处呛人的煤烟。我常想,列车首尾相连,蒸汽机车司机在洞子里是啥感觉呢?但跑了七八年车,一直没有机会体验。
20世纪90年代,机会来了:货物列车安装了列尾装置,取消了守车,运转车长经常在机车值乘。
首尾体验,是在夏季的一天上午。
列车从杜草站通过后,大车大声说:“快进洞子,抓点紧!”只见副司机从司炉手里接过了铁锹。他哈下腰,左脚踩着炉门开启踏板,铁锹对着炉门遮挡着炉内刺眼的火光,仔细观察炉膛火床,然后抡起大铁锹,均匀地把煤扔进炉内。此时大车站起身,双手用力向上拉气门手柄,直到最大位置。
一进洞内,司机、副司机和司炉每人拿出一条湿毛巾捂着面部,只有司机偶尔看一眼前方。其实前方啥也看不见,任由机车吭哧吭哧向前跑。不一会,烟雾淹没了司机室的灯光,4个人谁也看不清谁。煤烟来得好快,超出了我的想象。我学着他们的样子,用衣服捂住了口鼻,闭上了眼睛。煤烟混着蒸汽,呛得人几乎喘不上气来。一会儿,司机室内的温度上来了。机车本身就是个大锅炉,洞子内空气不流通,车里闷热难忍,汗珠不知不觉冒了出来。从机车烟囱里飘落的煤渣,冰雹状落下来。就这样忍耐着,煎熬着,等待着。
感觉有凉空气,呼吸不太难受的时候,大车喊道:“好了,关气!”副司机用力地拧着身前的几个阀门。气门关了,列车速度反倒快了。跑了这么多年车,我才知道,洞子里竟然是个坡,至少出了洞子是个大下坡。
列车冲出洞子,我们立刻把车窗打开。司炉拿起洒水的胶皮管子,冲洗四壁和地面厚厚的粉尘。我站起身,抖落身上的煤渣。大车看着我的狼狈相,笑着说:“没你守车舒服吧,呵呵。”我也笑了,說:“都差不多,就是没有这么多煤灰。”大车说:“进洞子前,煤水加足了,洞内烟大,熏人,干不了活,就靠这几锹煤烧气,过洞子了,趟趟班都这样。”
老司机说完,用沾满油渍的手掏出一个盒烟,手腕一抖,嘴巴一叼,另一只手拿出打火机,点着了烟。只见,一股幸福的烟雾,吐了出来。
列尾装置大量使用后,我离开了运转车长岗位。偶尔进入杜草隧道,是以一名普通旅客的身份,匆匆而过。2018年末,哈牡间客运专线开通,
杜草隧道离人们的视线越来越远了。但列车呼啸着进入幽深的隧道,这情景总也忘不了。
高大冷峻的洞子口,守卫的武警战士;瞭望楼上,雕像般站立的工务看守员,你们还好吗?
隧道的故事,不远,未泯,还在鲜活地延续着。
会的,一定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