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平
高原天,小孩脸,说变就变。刚刚还晴空当头,万里无云,这会儿黑压压从四面八方云集过来,先是魔术般地将整个天空包裹得不露一丝亮光,而后重重地向地面压来,直到把天地连成一体,好像天空将整个大地吞噬了一般。
在乌云重压之下的青藏公路上,一辆白色越野车正加速疾驶,似乎想快些摆脱紧随其后团团乌云的追压。然而乌云还是席卷而来,立刻将白色越野车一下子吞进它的圈套中再也出不来。
司機小王这时睁大眼睛注视着汽车前方,但也只能隐约看见车前四五米远的地方。他把前大灯打到远光位,车前仍然是漆黑一团,似乎汽车开进了混沌世界。
小王一时没有了主意,他真有点不敢再继续往前开了。他把车靠路边停下,没敢看副驾驶座上坐着的铁建工程集团青藏铁路指挥长孙伟,而是转过身看看身后孙总的秘书张海,用目光向他请示该怎么办好?
孙伟看看车窗外,再看看手表,在一旁命令道:“不怕慢,就怕站。继续往前开!我倒要见识见识高原的风雨到底怎么个厉害?我就不信它能把我们给吃了!”
话音未落,又一阵狂风挟裹着粗砂碎石从车前掠过,紧接着一道树状闪电将面前的天空撕裂成几瓣碎片,而后一个球形惊雷擦着车头滚落开去,大雨追着雷浇泼下来,惊得车里几个人同时往后猛地一坐,紧靠在座垫上长喘气。小王想缓和一下车里的紧张气氛,说:“好嘛,就像进了电动洗车房……”
孙伟果断命令小王:“开车!时间不等人!也不知道旺多现在怎么样了?”
小王立刻松开手刹重新挂挡,越野车又上路了,小心地慢慢地往前挪动着。
今天一早,孙伟接到集团三公司经理、青藏铁路A85标段建设指挥部指挥长徐松林报告:“昨晚有一民工患重感冒……”
孙伟不等徐松林把话说完,就气得打断他的话质问道:“什么?昨晚感冒,为什么今早才报告?高原疾病零报告制度你是怎么执行的?”
感冒,如果在内地普遍被人们视为小病一桩。俗话说“感冒发烧,多喝开水,少吃辣椒。”许多人甚至根本不拿感冒当病,不上医院、不看医生,自己买点药吃吃就扛过去了。但是,青藏高原平均海拔4000米以上,空气稀薄,气压很低,紫外线强烈,含氧量不到海平面的一半,年平均气温-5℃,最冷气温-40℃。高原生存环境极其恶劣,被称为生命的禁区。在高原,感冒很容易引起肺气肿、脑水肿,统称为“高原病”,是会要人命的!为了防止职工患上高原病,当集团领导班子决定由孙伟带领精兵强将上高原时,他“兵马未动,保障先行。”先在高原上建起了三级高原病防治网,集团指挥部建立医院,几个分公司指挥部建立医疗所,施工队工地现场建立卫生室。医院配有高压氧舱,医疗所和卫生室常备高压氧气瓶,专用于防治高原缺氧引发的各种疾病。他还规定各分公司必须建立感冒疾病每天零报告制度,不管有没有人感冒患病,每天都要报告,不这样他放心不下。孙伟把人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可是徐松林的三分公司昨晚就有人患感冒,他竟然不报告,肯定是患者扛不过去了,他才推迟到今早报告。这个徐松林呀徐松林,真叫孙伟气不打一处来。
“民工是藏族人,他叫旺……”徐松林试图向孙伟解释说。
“对民工要一视同仁,要和正式职工一样看待,这是我早立的规矩,你不懂吗?藏族民工患病更要引起重视才行!唉,你们这些基层做领导的……这位民工现在送哪个医院了?我命令你立刻去医院,我随后就到。”孙伟更加生气了。
“没有送医院,现在……”
“现在?还现在什么?高原疾病防救规程明明规定,感冒一类疾病一定要及时从高海拔工地往低海拔医院下送,为什么昨晚不送医院?”
“他是藏族……”
“我已经说过多少遍了,藏族民工更要引起重视!怎么就不听呢?”
孙伟越是发火,徐松林越是话说不利索。他本是孙伟手下最得力的一名爱将。集团的人都知道,孙伟20世纪60年代从长沙铁道学院毕业,就进了铁建集团的前身铁路工程队,天南地北追着铁路工程跑,一干就将近40年。从三线建设开始,修过川黔、贵昆、成昆、湘黔、枝柳铁路。改革开放以后,几次铁路建设大会战他一次也没落下,修过衡广、浙赣、兰新复线、大秦、京九、宝中、侯月、南昆……真的,就差青藏铁路了。用孙伟的话说,他“这大半辈子都是学铁路、修铁路、干铁路,情系铁路,永不可分了。”几十年经孙伟手把手地传帮带,他手下出了好兵好将无数,但他还是最喜欢徐松林这样有科技知识、懂现代管理的科技型、知识型的年轻干部。当孙伟决定上高原修青藏铁路时,他点兵点将特意带上了徐松林,并将最艰巨的A85冻土路段给了三公司承建。也正因为偏爱徐松林,孙伟才对他从来不客气,批评更是严厉有加,丝毫不留情面。
“他叫旺多,白天休息了半天,到晚上他说没事,已经好了,我们就没往医院送。”徐松林大喘一口气,终于把最重要、最该说出的话说出来了,然后又低声嘟哝着补充说,“我刚才的意思是说,他是藏族人,高原适应性强,身体壮,正要往医院送,他就说他已经好了,没事了。”
“他已经好了?没治就好了?”
“确实已经好了,也许根本就不能算是感冒。要不是有零报告制度,我就不报给您了。”
“你呀你,真是大喘气!看让我急得一脑门子汗。”孙伟也为刚才的急性子感到有些好笑了。“他叫什么?对了,旺多。详细说说是怎么回事?”
“他前天夜里起来上厕所,昨天白天就说有些头痛。”
“厕所?问题到底还是出在厕所!”孙伟狠狠地一击掌,气呼呼地说,“我这就去你那儿看看。”
放下电话,孙伟就上了路。他想,旺多说没事不算没事,这话要让医生说才算数呢。
乌云一团一簇重重叠叠地压下来,天空离地面越挨越近,近得好像一伸手就可以大把大把地把乌云揪下来。孙伟记得第一次上高原的时候,一下远离了城市的喧嚣,高原恬静得简直像童话里的世界:蓝天,白云,碧水,绿茵,藏羚羊悠然雪山下,黑颈鹤引吭圣湖旁……好一幅油画般的自然美丽画卷,令司机小王简直不忍心将油门踩深一点,害怕发动机的油烟玷污了这幅美丽的画,害怕越野车的声响惊扰了这恬静的高原。然而此时此刻,高原狂怒般的疾风骤雨却又是截然不同的另外一副面孔,让一车人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一种从未有过的震撼。越野车在暴风雨中颤抖着,似乎连钢盔铁甲都不足以保护车里乘客的安全。只有孙伟此时不动声色地漠视车窗外,他依然镇定自若,让小王和秘书张海才稍稍有些安心。
高原风雨总是稍纵即逝,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一阵肆虐过后,又急切切地收卷起尾巴,一路狂扫而去,去追寻觅食下一个软弱可欺的目标。不等最后一排雨滴敲打下来,远处天边已经又看到蓝色光亮了。车前道路也渐渐显现出来。
小王这时“啊!”的一声,惊讶地睁大眼睛。原来越野车前脸已被刚才雨前的那股风沙拍打得面目全非,像是被人用金刚砂布囫囵擦过一遍。雨水洗过之后,砂痕纤毫毕现。
张海连连感叹:“厉害,厉害!”
孙伟却用力地往后一靠,长出一口气,说:“不过如此,没什么了不起!”
小王深踩一脚油门,汽车正要加速前进,孙伟却身体前倾,急朝小王摆摆手:“等一等!先停车。”
小王赶紧松开油门,轻踩刹车,车又稳稳停下。张海以为风雨又来,抬头看看天空,天空已经雨过天晴。
孙伟手指车前方说:“你们看前面!”
就在车前十几米的路上,一只藏羚羊正站在公路上朝着孙伟的越野车张望,它一动不动,就像一尊雕塑,雨后的彩虹正好架在身后,藏羚羊正处于彩虹的中央。
“真美呵!”孙伟不由地感叹。
张海赶紧掏出数码相机对准藏羚羊拍照。藏羚羊好像很通人性,在相机面前一动不动。等张海收起相机,藏羚羊才开始移动了,它朝身后望了望,像是发出什么信号,于是,又一只、两只、三只……公路的一侧出现了一群藏羚羊,在头羊带领下,迅速穿过公路,奔向可可西里的更深处,转眼就不见了身影。
“我们走。”孙伟的身子再往后一靠,发出命令,“开快点,把刚才耽误的时间追回来。”
白色越野车又风驰电掣般地在青藏公路上前行。
城市宾馆,豪华套间,传真、电脑、热水、空调,现代生活办公设施一样也不少。上青藏高原之前,孙伟正在省城四星级高档宾馆指挥着环城高速公路建设,当他从中央电视台新闻联播看到中央决策修建青藏铁路的消息后,他關了电视机,立刻向副指挥长交代一下工作,等不及预订车票,连夜坐火车赶回铁建工程集团总部。一下火车,孙伟吩咐前来接站的司机小王先不回家,直接到单位,赶在早上一上班,孙伟就推开了集团董事长兼总经理郝智建办公室的门。
见到孙伟,是在郝智建的意料之中,但他来得这么快、这么早,郝智建却还是有些意外。他高兴地从椅子上站起来,绕过办公桌,快步迎上前用力握住孙伟的手,笑着说:“我猜着昨天青藏线上马的消息一报道,你肯定在指挥部坐不住了。可没想到你这么快就赶了过来!不是传真过来的吧?”
孙伟顾不上回答问话,走到茶几前先打开一瓶矿泉水,一口气喝下半瓶,抹抹嘴才说:“你甭管我怎么过来的,我先问你,班子里谁去青藏线定了没有?”
“你是怎么想的,听听你的意见?”
“我?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嘛!”孙伟又一口气喝干剩下的半瓶水,说:“这样的好事,当然该是我了。”
“好事!恐怕没那么简单吧?这可是块难啃的硬骨头呢!”
“我还就喜欢啃这块硬骨头呢!”孙伟毫不犹豫地接着郝总的话说,“您知道,我修了一辈子铁路,能参加修青藏铁路,可是我一生最大的心愿了。”
郝智建也有些动情地说:“说真的,正因为你干了一辈子铁路工程,我才是真的不忍心再让你上青藏线!那可是青藏高原呐!”
郝智建的担心不是没有原因的。中央这回决策要修的是青藏铁路二期工程,从青海省格尔木市到西藏自治区首府拉萨,全长1142公里,全线海拔4000米以上的地段958公里,那可是生命的禁区!别说铁建工程集团从来没有在这么高的海拔修过铁路,全世界也是头一回呀!青藏线一干就得六七年才能完工,可孙伟只有一年多的时间就该退休回家了,就该安享晚年了。说实话,孙伟这一辈子都在干工程,长年不着家在外面打拼,真该回家好好陪陪老伴享受天伦之乐了!
孙伟却说:“我知道那是青藏高原。我还正是冲着青藏高原去的!您也知道,青藏高原跟我有不解之缘,修青藏铁路始终是我心里的一个结啊!这个结不解开,我是一辈子也心有不安啊!”
“我知道,我知道!这不光是你心中的结,也是几代铁路人心中的结呵!”郝智建不住地点头说。他知道孙伟说的这个结,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了。当年孙伟的父亲随解放军进军西藏,部队接到命令:一边进军,一边修路。经过艰苦奋战,他们终于把青藏公路一直修到拉萨。多少人都盼着能接着再修一条铁路进西藏,但是由于当时国力有限,他们没能实现这个愿望。
“这回终于让我等到了,不,应当说是让我赶上了!我一定要去青藏高原,去圆父辈修青藏铁路的梦!这个梦已经成了好几代人的梦了。”一说到青藏线,孙伟就有些动情。
“青藏线一干可就是六七年,您只有一年多的时间就该退休了。我想,您就别去高原冒这个风险了。明年到点,您平平安安地退休,也好给人生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了。”
孙伟一听这话就急了,他掰着手指头说:“您算算,干工程,班子里就数我有经验、也有这个能力。青藏线我不上谁上?”
“我是说,您再有一年多就该退休了……”
“不不不不不!”孙伟打断郝智建的话说,“我人生的这个句号,画也要画在高原、画在青藏线上。我要亲眼看着把青藏铁路修通,看着火车开到拉萨城。”
“好呵,好呵,有您这句话,那我就放心多了。”
“您这是在激将我?”
“都是明白人,什么都不用说了。”
郝智建激动地上前使劲握住孙伟的手,两人哈哈大笑。
郝智建拿出会上拟定上青藏线的干部名单给孙伟看,果然个个都是精兵强将,唯有指挥长的名字下面空缺。孙伟取出一支笔,在指挥长名字空格处用力地写上了他的名字,然后说:“就这么定了!”
两个人紧握住手,郝智建说:“把铁路修进西藏,是藏族人民群众千百年来的梦想,也是我们几代铁路建设者的夙愿。我想党政联席会议一定会通过,由你来挂这个帅印。”
郝智建走到墙上挂着的全国铁路示意图,指着还画着虚线的青藏铁路说:“可是我们要投标的这几个标段,全部是高海拔,除了多年冻土和高寒缺氧,沿线地质活跃,滑坡、泥石流、岩溶和地震多发。工程艰巨将超出我们现有的任何想象!”
“我明白。我这就召集大家研究,好好准备我们的投标书。”
这时,孙伟的手机响起来,一接电话,孙伟听到一个信息:妻子欧阳兰突患急病,急救车刚刚送进医院。
那天,欧阳兰躺在医院的病床睁开眼,第一个看到的竟然是孙伟,这让她很吃惊!欧阳兰知道孙伟本来应当在千里之外的省城高速公路工地,就算他第一时间知道她生病的消息,也不可能回来得这么快?但是,欧阳兰立刻就想到他回来的真正原因了。她明知故问:“你怎么這么快就来了?不是预先知道我要生病,就提前回来了吧?”
“当然,我有预感,你的老毛病今天早晨肯定要犯,所以我昨晚就坐火车往回赶,没回家就来医院了。”孙伟故作轻松地开玩笑说。
“哼,骗人的鬼话。火车早上七点到,你十点来,这三个多小时你到哪儿去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冲着青藏线回来的,对不对?”
孙伟嘿嘿一笑,说:“还是老妻了解我。”
“哼,你的那点儿心思什么时候该往哪儿动,能瞒得了我?”
这时女儿娟子端着中药走进病房,看到孙伟,放下药碗就扑到孙伟跟前,惊喜地问:“爸爸,您怎么这么快就赶来了?”
欧阳兰在一旁说:“你问你爸爸,他是为我赶回来的吗?”
娟子惊讶,孙伟却不回答,端起娟子放在桌上的中药递给欧阳兰:“快趁热喝了吧。”
等欧阳兰喝了药,娟子过来依偎在妈妈身边看着爸爸。此时此刻,一家人心相依、情相融,如此熟悉而又陌生的一幅家人团聚的画面,没想到竟是在医院病房里,孙伟心底“突”了一下,很有些感触,但他还是很快克制住自己,问娟子道:“什么时候回来的?学校不是还没放假吗?”
娟子高考那年考入外地一所名牌大学,这几年只有放寒暑假才能回家。娟子正要回答,欧阳兰把娟子一挡,问孙伟:“我问你,你这回真要上青藏线?”
“是,班子会已经决定了。”孙伟回答欧阳兰,但却不敢看着她的眼睛,他知道她的眼睛一直在盯着他。
“可我听说,你们班子昨天的会上还没定谁上青藏线。”
“你怎么知道的?”孙伟惊讶欧阳兰消息这么灵通,他接着说,“昨天的会上是没有定,是今天早上刚刚定的。”
“是你回来了才定的吧?”
“这?”孙伟让欧阳兰句句紧逼,问得他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应答。
“我知道,你一回来,肯定就是这结果。”欧阳兰说完,眼睛便不再看孙伟,转而望着窗外。窗外的一树桃花怒放,满树红艳,像燃烧的火焰。另外一棵树也是桃树,却是红星点点,花蕾未绽。两颗桃树显然不是一个品种。
“我也知道,你一定是支持我的,对吧?”孙伟搭讪着。
“支持,支持!”欧阳兰有些激动,从病床上坐起来,接连咳了几声,说不出话来。娟子赶紧扶妈妈躺下,给她轻轻捶背。
欧阳兰躺下继续说:“我这辈子总是在支持你,支持你天南地北,东奔西跑,一辈子都在修铁路,修遍了全中国……”
“就西藏没去了。”孙伟紧接着欧阳兰的话说。
“我知道!你心里一直牵挂着上西藏。可是,你上哪儿我都不反对,只有这回,你得听我的,你不能上青藏!”
娟子在一旁轻轻地问爸爸:“爸爸,您要上青藏高原?”
孙伟没说话,听欧阳兰接着说:“打结婚那年,我就跟你一起跑工地、住工棚、睡地铺、吃大灶,好不容易熬到现在才刚刚安定下来。你现在不再是施工队长了,你已经是集团领导,用不着你再蹲工地、住工棚。再有一年多,你就该退休回家安享晚年了。再说,你的身体也不适合上青藏高原去折腾了。”
“是呵,爸爸,您这一辈子都在外面跑,快退休了,也该安稳下来,在家好好陪陪妈妈。再说,妈妈都病了。”娟子在一旁也劝爸爸说。
孙伟站起来,从果篮里拿一个苹果给妻子削了皮,递到欧阳兰手里,欧阳兰接过,又放在茶几的茶杯口上。孙伟一笑,踱步到窗前,看着窗外那两树桃花,自言自语地说:“一样的桃树不一样的花。是啊,干了一辈子铁路,就没干上青藏铁路。人生一路上走过来,写了一路逗号、顿号、分号,就是缺个句号。没有这个句号,人生就不能算圆满呵!”
娟子说:“爸爸,报纸上报道您的事迹,都说您干的可都是一个个惊叹号呢!这回您就听妈妈的吧!别去青藏线画您想象的那个什么句号了。”
孙伟朝娟子用力摆摆手,像是在制止娟子别插大人的话,而后将手往前伸在空中,顺时针方向大大地划了个圆,就像是在画那个句号。说:“我说了,这个句号,画就要画在高原,落笔在青藏线。”
欧阳兰长叹了一口气,有些无奈地说:“我知道我说也没用,等于没说。还好娟子毕业回来了,有我们娘俩相伴,你就上你的高原去吧,反正我拦不住你。”
孙伟从窗前转过身来,望着娟子,好像突然想起来似的,问:“对了,你是今年毕业?”
“啊?我的老爸,您不会以为我今年才高考吧?”娟子嘴一撇,做个撒娇的样子。
“是呵,是呵,时间真是太快,真好像去年才送你参加高考,怎么一转眼,你都大学毕业了,真是我家有女已长成呵!”
“哼,您就知道您的大桥、路基、隧道,心里哪有我和我妈的位置呀?”娟子依偎在妈妈身边数落着爸爸。
“你毕业得正好!”孙伟很认真地对娟子说,“跟我上青藏线吧?”
“好哇,好哇!”娟子高兴地说,“这段时间我正好有空,去高原玩玩也不错。我还没去过西藏呢,听说高原很神秘?”
孙伟郑重其事地说:“不是让你去高原旅游,是到那儿工作。”
“去你们的工程队工作?用计算机打隧道,用网络架大桥?爸爸,您有没有搞错?我是学计算机的,是IT行业。”
“你就知道我们造大桥、挖隧道只用钢筋、水泥?不知道我们也非常需要软件、程序、计算机?工程队缺的就是懂电脑的专业人才!”
“可是,可是我都联系好工作了,实习半年就签正式合同。”
“联系好了?在哪儿?”
“集团工程信息中心。”
“我们集团,工程信息中心?你是打我的旗号吧?我给中心主任打电话,不允许接收。”
“爸爸!”娟子气得高声叫了起来,“您没毛病吧?我应聘跟是不是您女儿根本就没关系。中心公开招聘,我是靠真本事考上的!”
“真的?”
“真的!不信您问我妈。”
欧阳兰对娟子点点头,说:“老孙,你真想让娟子上青藏高原?”
孙伟顾不上回答欧阳兰,继续跟娟子说:“没打我的旗号就好。这样吧,既然是公开招聘考试,那我也招你上青藏线实习去,让我来考考你,看看合格不合格?就这么定了,啊!”
“爸爸,现在找工作可都是双向选择,您凭什么让我去,我就得去啊?难道就因为您是我爸爸?”
“嗨,你还真说对了。要换了别人,我还真没这个特权呢!”
娟子还要跟爸爸争,欧阳兰在一旁说:“娟子可不能再去青藏高原,她……”
“我还没去过呢,怎么叫不能再去?”娟子对妈妈的话疑惑不解。
孙伟对欧阳兰说:“你的意思我都知道!正因如此,我才要她跟我上青藏高原!你放心,我绝对保证她的安全,不会出什么事的。”
娟子对爸爸妈妈的对话莫名其妙。她问:“因为什么呀,爸爸?”
孙伟说:“哦,不因为什么,妈妈是担心你的安全。”
“没事,我身体挺好!”
“没事就跟我去吧,啊?”
“去就去,反正又不是长期在那儿。”娟子有些赌气地做了决定。
欧阳兰几乎又要叫起来:“娟子,那可是青藏高原呐!”
主任医师正好进来查病房,听到欧阳兰的话,问:“青藏高原?谁上青藏高原?”
“他们爷俩。”欧阳兰指着孙伟和娟子说。
“青藏高原我在那儿待过。你们去旅游?可要注意身体啊。”到底是医生,三句话不离本行。
“他们可不是去旅游,他们是去修青藏铁路!”
“哦,修青藏铁路?”医生对孙伟和娟子上下打量着说,“那可太伟大了!青藏高原交通不便,过去当地藏族老百姓就靠牦牛运东西。现在虽说有了公路、飞机,可还是比不上铁路。铁路拉得多、跑得快,如果真修通了铁路,那可是功德无量!太伟大了!”
听医生这么一说,反倒激起了娟子对青藏高原的好奇和向往,她悄悄扯着孙伟的衣角说:“爸爸,我定了,跟您去,让我也去伟大一回。”
医生还是忘不了他的本行说:“去了高原,可要小心得高原病。我曾经在高原生活了整整22年,我可领教了高原病的厉害。”
“高原病?什么高原病?”孙伟问主任医生。
“哦,高原病是一种高原易发病,得了它是会要人命的!”
“要人命,有这么严重?”孙伟第一次听说高原有种“高原病”,有些很吃惊。
医生告诫他说:“你要特别注意,死神可能会躲在厕所里拉你的职工。”
“死神?怎么会在厕所?”孙伟还是有些不明白。
医生说:“高原气压低,氧气不足,感冒最容易转成脑水肿。我在高原工作的时候,亲眼见到许多人仅仅因为晚上起夜上厕所,不小心被风吹着感冒,结果就要了命呢。”
于是,孙伟掏出笔记本,大大地写下了“厕所”两个字,然后在下面又画上重重的两道杠,打上一个惊叹号!
疾驶中的越野车突然停车,将孙伟从回忆中又拉回到现实来。刚才的暴风雨冲坏了一段青藏公路,道班工人正在抢修,造成公路拥堵。看到路边等候的车队太长,小王松了手刹,往右一打方向盘,就要从草地上越过等候的车队过去。孙伟立刻制止小王:“干什么?”
“我们从边上过去。”
“我已经定了规矩,汽车不能碾压草地,怎么能破坏我定的规矩?再等等看看吧。”孙伟想,既然藏族民工旺多感冒已经好了,就不用太着急赶路,等一等也没关系。
小王乖乖地又拉上手刹,把车停在路边熄了火,在长长的车队后面继续等候。孙伟打开车门下了车,走到公路边,好像看到什么,叫小王和张海下车,他指着路边问:“你们仔细观察观察,看看能发现什么不同寻常的地方?”
小王和张海东瞧瞧,西望望,公路就是普普通通的公路,看不出有什么不同寻常的地方。
孙伟指着公路两边一些土坑问他们:“你们好好看看路边这些挖过土的坑。”
不过是些挖过土的坑,也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他們疑惑不解地问孙伟:“这些坑怎么啦?”
“知道吗?这是40年前修公路时挖过土的坑,至今寸草未生。”
小王和张海再看,果然这些坑就像是刚刚挖过土一样,坑里有砂有土就是没有草,而未挖过土的地方小草盎然。孙伟对小王和张海说:“高原气候环境恶劣,自然植被十分脆弱。平原上十年可以树木,高原却是十年寸草方长成呵。高原植被一旦破坏,就很难恢复。”
刚刚开上高原的时候,有的汽车司机看到广袤的青藏高原风光绮丽,心底那种放纵的欲望似乎立刻被唤醒了,真想把车开上一望无垠的高原草甸上,把油门一踩到底,尽情放纵地开上一回,去放飞按捺不住的心情。孙伟知道了,给司机们定了规矩:施工车辆一律便道行驶,并且在便道边上拉上警戒线,任何车辆不可越“雷池”一步!孙伟多次告诫过司机:“如果都由着你们性子来,车辆信马由缰随便开的话,对高原环境破坏的后果将不堪设想。”
“明白了!”小王心悦诚服地直点头,他为刚才的莽撞行为有些懊悔。孙伟没再说什么,他看着雨后公路两边无际的荒漠,回想着父亲给他讲述的当年解放军战士在这荒无人烟的大漠修筑青藏公路时的情景:一个解放军小战士骑马狂奔,追赶着正往西藏进军的队伍。他随身带着刘邓指挥部转发毛泽东主席给刘邓大军的紧急电文。毛泽东主席在电文中指示:“要把修筑道路及进军,作为解放西藏的第一步。”进藏部队要“一面进军,一面修路。”
小战士马不停蹄地一直追赶到队伍的前列,在快要到达司令部的时候,小战士的马因在高原上长距离奔跑而极度缺氧倒毙在地,小战士从地上爬起来,继续步行前进。当他跌跌撞撞走到将军慕生忠面前,把电文交给将军手里,他也支撑不住倒在地上。他用力爬起来,惊诧地问将军:“首长,这地方叫什么名字?”
慕生忠将军看完小战士送来的电文,将小战士手里作拐棍的木棍拿过来,往身边的沙地一戳,操着浓重的方言随口就说:“格尔木,这里就叫格尔木。”
于是,慕将军传达刘邓将军的命令,部队就在格尔木安营扎寨。官兵征衣未脱,便抡起钢钎大锤,开山放炮,筑路架桥,朝着西藏拉萨方向一边进军,一边修路。
格尔木就这样成了梦开始的地方。举世闻名的青藏公路,就这样从格尔木开始向着西藏、向着拉萨延伸。修建青藏公路的总指挥,正是后来被誉为“青藏公路之父”的那位当年带兵打仗能征善战的慕生忠将军。
孙伟突然发现离公路不远的一片沙丘有些异样,他大步朝沙丘处走去。
这是一处无名烈士陵园。岁月无情流逝,高原风沙磨砺,如果不仔细辨认,大漠的陵园已经看不出坟冢的本来模样。座座坟头几近削平,只有不朽的墓碑还兀立在乱石之中,默默地注视着日益繁忙的青藏公路。
在青藏公路边,这样的陵园由于风吹沙埋,与高原浑然一体,常常容易被路人侧身而过,视而不见,而这里默默长眠着的恰恰是当年为青藏公路捐躯的筑路战士。据说当年每10个参战官兵就有一个人永远倒在高原上,全线就有4000多官兵为之捐躯。
最先给慕将军送来刘邓将军下达筑路命令电文的那个小战士,那天给将军送过电文之后,他拿起将军戳在沙地上的“格尔木”做了铁锹把,加入筑路队伍中。他就是孙伟的父亲。
临上青藏高原之前,孙伟特意回老家一趟,去见八十多岁高龄的老父亲。老父亲听说儿子将要去青藏高原修铁路,立刻摔掉手里的拐杖,竟然从轮椅上站了起来,颤颤巍巍地走到里屋,打开衣柜从里面拿出一个长条的布包裹,解开一层层粗布包裹着的长布条。孙伟以为里面包裹着的一定是传家宝之类的东西,打开最后一层,却是断成半截儿普普通通的短木棍儿,断了的茬口木刺还保留着原样儿,好像是刚刚断开。只见老父亲捧着的双手有些颤抖,干涩的双眼竟然又湿润了,两滴浊泪滴落在地上,很快渗进红砖地面。孙伟疑惑地看着老父亲,赶快推来轮椅,扶着老父亲重新坐下。老父亲对孙伟说:“这就是我当年修青藏公路用过的那把铁锹把。”
“它就是格尔木?怎么断成两截儿?”
“它是在一次事故中断的,我和藏族民工扎西一人保留了半截儿格尔木,那把铁锹永远留给了救了我们的老班长。”
“老班长?娟子的亲爷爷?”
“是的。我们都回来了,他却永远留在青藏高原上了。”老父亲点点头,将“格尔木”交到孙伟手里说,“去吧,去高原去看看我的老班长,把格尔木也给老班长看看,替我给他坟头上添把土,问个安!告诉他,我不能来看他,但我一直惦记着他呐。你替我、也替他来高原圆修铁路的梦来了。你一定要把我们多少回梦见过的大火车带上高原,让老班长亲眼看看火车轮子轰隆轰隆转,亲耳听听汽笛高声地叫。这回可是真的啦!”
说完,老父亲用布条把格尔木一层层又包裹严实,交到孙伟手里,把他送出门好远好远。
老父亲已经记不清老班长安葬的地方了,孙伟到高原后,看到青藏公路路边的每一处陵园,他都要走近前去看看。逐个辨认每座墓前字迹已经模糊不清的碑文,寻找着父亲的老班长的名字。每走过一座坟头,孙伟都郑重地往坟头摆放一块石头。秘书张海想问孙伟在找什么?他不会想到这荒漠陵园会和刚刚来到高原的孙伟有什么联系?但他也还是非常虔诚地学着孙伟的样子,给每座坟头添上一块石头。
这个还没有找到结局的故事,孙伟至今也没有告诉过娟子。
等候车队又开始往前缓缓移动,走过刚修复的路毁地段,就重新加速疾驶了。这时,孙伟的白色越野车已经驶入藏北无人区。对于地球的征服者人类来说,这是地球上最后的、也是唯一的至今人类足迹未曾到达过的地方。因为这里是人类生存条件的极限。对旅游者来说,无人区因此而更加神秘,令人向往,但却是生存者闻声色变的生命禁区。很早以前,曾经有位西方游客进入无人区探险。一个人走了九九八十一天,没有见到一个人影。等他终于走出无人区的时候,竟然精神分裂,见了人就上前抱住又蹦又跳、又哭又笑。
三公司是铁建工程集团的绝对主力,在内地参加过许多铁路重大工程建设,还承揽过地方高速公路、机场跑道和高档写字楼建设。A85标段是工程集團在青藏线中的第一标,也是青藏线最难啃的硬骨头。孙伟亲自点将,要求公司经理徐松林在青藏铁路开工前就把队伍拉上高原,先适应高原气候,提早做好施工前的准备工作,特别是要优先把工人的生活设施搞好。却不知道徐松林的这个三公司把厕所搞成了什么样?结果还是有民工夜里起来上厕所感冒了。
远远看到那辆熟悉的白色越野车朝三公司指挥部开来,娟子高兴地早早迎在门前。车一停,娟子抢先过来打开车门,跟爸爸打招呼。娟子一上高原,孙伟就让她到徐松林的三公司实习,让她在A85这块冻土地段好好长长见识。
孙伟顾不上跟女儿多说几句话,就问随后而来的徐松林:“那位藏族民工旺多在哪儿?我们看看去。”
徐松林回答:“他说他好了,就又上工地了。”
“上工地了?怎么不叫他好好休息休息?”
“拦不住他。修铁路,这些藏族民工个个劲头十足。”
“那就上厕所,你们厕所在哪儿?”
徐松林以为孙伟车上坐久了,下车要去方便方便,指指营房后面说:“厕所在那儿,后面那间小房子就是。”
孙伟招呼徐松林说:“走,一起去!”
徐松林以为自己听错了,但还是回答说:“您去吧,我不上厕所。”
孙伟还是坚持着:“走,一起去,一起去。”
徐松林带孙伟走到营房拐角处,已经看到营房后面那间孤零零的小房子了,他说:“看到了,那儿。您去吧,我真的不去了。”
孙伟知道徐松林领会错了,对他说:“叫你一道去看看,不是叫你去方便。”
“看厕所?”徐松林一愣,立刻又有些得意地笑了,“噢,我明白了,不就是检查我们厕所吗?没问题!”
但后面半句话徐松林并没有说出来,他知道孙伟的脾气,你要是做得好了,就是不说,他也自然会当面表扬你。你要是把你的好说个没完,让他没得说了,他就只有批评你的份儿了。他就烦下属自己给自己评功摆好,你越说自己好,他越能给你挑出毛病来,甚至当着众人让你下不了台。他总说:“自我感觉良好,不算好!让群众满意了才算真好!”于是,徐松林乖乖地跟在孙伟后面进了厕所。
徐松林其实还是很得意开工前他所做的一切准备。他是严格按照孙伟的要求,大大提高了工人生活设施的标准。工人宿舍墙壁和屋顶都有保暖层,窗户安了中空保温玻璃。高原气压低,水不到沸点就开了锅,他让食堂管理员订购了特大号的高压锅。孙伟在较低海拔的格尔木市建了一个集团指挥部的食品加工基地,徐松林从基地购买加工好的主副食半成品到工地,保证高海拔工地上饭熟菜香。高原缺氧,职工劳动强度一大就感到气喘不过来,徐松林还特意把指挥部会议室改成氧吧,工人上工地前和从工地回来,都要先到氧吧休息吸氧。随着工程进展,他已经安排在隧道作弥漫式供氧,就连成套的制氧设备,三公司也专门定制了一套,保证工地和职工宿舍氧气供给。工地医疗保健站也是严格按照孙伟要求最先建立起来的,心、肺、血氧等凡与高原相关的体检设施应有尽有。这些开工前的准备工作,已经使公司预支了几十万元“额外”经费。可是徐松林一点都没有含糊。就算先检查厕所,他也很得意自己的设计。
如果是在内地施工,厕所一般都很简易,只要在营房稍远一点儿的地方,用芦席围一块地,挖个坑就可以解决职工方便问题了。好一点的,也是半截围墙、半个屋顶,既透风不臭,又省工省料。但是青藏高原是高寒地区,夏天还下雪呢,何况冬天?听人说,冬天露天小便的时候,尿出来不等落地,就能速冻成一根细冰柱,收得慢了,得用力掰下来,但谁也没去试过。因此,徐松林对厕所保暖还是很认真地动了脑筋。厕所虽小,但是全封闭,四面墙铺了保温板,专门做了上下水,包裹上厚厚的保温层,安装了抽水马桶,坐垫是木的,冬天还加棉垫,坐下去不那么冰凉。臭气用换气扇抽出,甚至墙上还安了电源插座,准备天冷的时候接上电暖器。这样的厕所标准,就是城市高档宾馆也不过如此,而这却是青藏高原呢!应该是无可挑剔了。
在厕所里边看边听徐松林的介绍,真是一点也闻不出臭味儿来。孙伟不时地点头,似乎还比较满意,徐松林有些得意了。从厕所出来,他请孙伟先到氧吧吸吸氧,他再详细汇报。刚走出厕所门,孙伟站住了,定定地看着20多米开外的职工宿舍。他问:“职工夜里上厕所怎么办?”
徐松林随口答道:“还到这儿上呗,这又不远,不到25米,也就十几步,连来带去不超过半分钟。”
孙伟叫张海走到职工宿舍门口去,然后看着腕上的手表,对张海说:“我说开始,你就走到厕所这边来。”
张海走过来,孙伟让他再小跑走回去,步子快一点。
徐松林明白了孙伟这番试验的意思,在张海走过来的时候,他也看着手表时间。孙伟对徐松林说:“从宿舍到厕所有20多米,快点小跑来回也要1分钟,慢点两分钟。如果职工夜里上厕所受凉了怎么办?”
“不会吧?这才多远一点儿?”徐松林还在看手表算时间。
“不会!你怎么知道不会?要知道这里海拔4000米以上,夏天夜里还不到零度,刮起风来能到12级。感冒也就是打个激灵的那一瞬间就得上了。职工夜里上厕所如果受凉感冒,这25米可就成了致命的距离了啊!”
徐松林能把厕所修到这份上,确实已经想尽了办法,实在是没别的招儿了。他想,总不能像宾馆的标准间一样,把厕所都修到工地每间宿舍里去吧?下水都没法解决。这也太奢侈了。况且工地宿舍从来都是临时的,工程竣工就人走房空。再提高宿舍标准,那要造成多大浪费呀!
指挥部紧挨着工地,车队正在往工地运送钢筋、水泥和大型施工机械,车来车往,一派紧张繁忙景象。
“不能再近一点吗?”孙伟像是自言自语。
但徐松林还是听到了,他回答说:“这已经够近了,再近就到门口了。”
谁知孙伟接着徐松林的话说:“对呵,能到门口就对了。”
“什么?”徐松林以为自己听错了,又问了一遍,“把厕所修到门口?出门就进厕所?”
这要是别人这么说,徐松林一定以为对方脑子进水了,可是他看到孙伟却是认真的。孙伟说:“那有什么不可能?”
孙伟边说边走到一节卸空了集装箱前,围着集装箱走一圈打量完之后,对徐松林说:“你找人做这么个木头保温的箱子,装上坐便器试试。在箱下面安上轮子,晚上推到宿舍门口,白天再推走。”
“移动厕所!这样职工夜里起来上厕所就不会受风着凉了。”徐松林一下子明白了孙伟的用意,他为孙伟体贴职工能如此细致入微大受感动。
“把致命的距离消灭到零。”
“好哇,好一个零距离接触。不对,应该叫零距离如厕!”
孙伟对自己的这个创意十分满意,他点点头,叮嘱徐松林说,“在高原什么都不能儿戏呵!你对高原的敬畏,就是对职工生命的敬畏!”
徐松林大声应道:“是!我这就安排人立刻改装。”
孙伟转身朝工地走去。突然,又停下来对徐松林说:“移动厕所做成了,先告诉我来看看效果,成功了在集团所有工地推广。”
徐松林感动得直点头。想不到职工夜里上厕所的问题,就让孙指挥长如此牵挂。
从格尔木沿青藏公路往南,进了昆侖山南山口,就能看到青藏铁路建设工地了。施工队伍全线排开,分段同时施工。但是,在高原却看不到过去在内地常常见过的那种人海般施工热闹壮观的大场面。这里几乎见不到施工的工人,只见到施工机械很能沉住气地在高原有条不紊移动着,铁路路基似乎是魔术般地跟在机械后面就展现出来了。A85的冻土施工也是这样悄无声地在“无法逾越”山神的脚下扎扎实实往前推进。
徐松林第一次上高原的时候,看到一马平川的大草甸子,兴奋地一头扑倒在草地上连着打了三个滚儿,站起来对孙伟说:“这么点儿任务?不够吃!”他对孙伟立下军令状,保证一年拿下A85标段,让孙伟再给他争取两个标段。
“别得意得太早了!”孙伟警告徐松林,“你以为这是内地?这可是青藏高原!”
“高原,高原怎么啦?”徐松林很认真地指着面前的平地说,“您看这一马平川,推土机前面推,压路机后面压,道碴一铺就成了。这要是在内地,我三个月就给您拿下。我说一年拿下,已经够保守的了!”
话刚说完,徐松林脸色发青,竟然一头栽倒在草地上。
孙伟赶紧走过去,扶起徐松林狠劲地掐他人中穴,对秘书张海说:“他这是缺氧了。快去车上拿氧气袋,给他吸点儿氧就好了。”
张海跑步去车里拿氧气袋,孙伟立刻制止张海:“慢点,一步步走。”
徐松林从孙伟怀里挣扎着说:“我没事,就是头有点晕。”
孙伟严厉但声音并不高地批评徐松林说:“你没事?你要有事麻烦可就大了。在高原,你一定要有敬畏之心,虔诚之举,才能得到圆满之果。如果你不敬重高原,山神就会狠狠地报复你的。刚才只是给你一个下马威。记住了,这可是青藏高原!”
“这可是青藏高原!”这话孙伟已经说过多次了,几乎成了孙伟的口头禅。可是徐松林这回听起来却别有一番意味在里面。他在心里认真品味着。
张海很快从越野车里拿来氧气袋,拔出吸管给徐松林往鼻孔里插。徐松林用劲吸了几下,看到自己正躺在孙伟怀里,不好意思要拔吸管:“孙总,您也吸吸,我没事了。”
孙伟按住徐松林的手,扶徐松林站起来,接着说,“高原上出事就是大事。当年修青藏公路,有个战士从山区来,从来没想到高原也有一马平川,高兴地在绿草甸上大跑大叫,结果一头栽在草甸上再也没爬起来。”
“后来呢?”徐松林拔出氧气管再次递给孙伟。
孙伟接过转身递给身边的秘书张海,感叹地说:“将士‘出师未捷身先死,这都是血的教训啊!我们绝不能让高原病魔夺走一个职工的生命!高原缺氧,一定叮嘱大家走路干活,动作慢一点,千万不要剧烈运动。”
徐松林吸了氧,脸色变得好点了,讪讪地说:“想不到,我远道而来,初次相见,高原就跟我这么不客气!”
“给你一个教训,好让你长记性!”孙伟又叮嘱徐松林,“让工会给职工买点围棋、象棋、扑克什么的,业余时间看看电视打打牌,这几年篮球、羽毛球一类剧烈运动比赛就别搞了。等班师回营,好好办个职工运动会,让大伙再比试比试。”
“知道了。”徐松林心服口服地直点头。
孙伟检查完三公司的厕所,就要去工地检查。徐松林却一步三回头地不知看谁。孙伟没有在意,他对徐松林说:“高原看似平静如川,可是处处神山圣湖,隐藏着许多人所不知的神秘啊!你打个滚就不知道得罪了哪路神仙呢!在高原,我要你踏踏实实一步一个脚印。工程,我当然要进度,但首先要跟你要质量。”
“没问题!”有了第一次的教训,在高原面前,徐松林已经老实多了。
孙伟看到徐松林又往回看,也觉得身边好像少了个谁?他立刻发觉娟子不在。孙伟车刚到的时候,她上前打了个招呼就再没了人影?有什么事躲起来了?孙伟问徐松林:“娟子呢?她在你这儿工作怎么样啊?适应不适应?”
“没问题,干得好着呐!”娟子突然出现在爸爸的身后大声说。
孙伟回头,看到娟子不知什么时候跟上来了,孙伟说:“你怕又是自我感觉良好吧?”
徐松林插话:“真的,娟子干得真的挺好。到底是学电脑的,她一来可派上大用场了。”
“真的?”
“不信你检查检查。”徐松林说完,朝娟子看去,娟子微笑地跟徐松林点点头,挤挤眼儿,正好让孙伟看见,问:“你们搞什么鬼?”
徐松林赶紧解释:“没,没。娟子提醒我,有些工作应该先到办公室给您汇报。我们还是先回指挥部办公室吧。”
孙伟惊诧说:“咦,你忘了我的老规矩?不管什么情况,一律先上工地,到现场说。”
说完,孙伟继续朝工地走去。徐松林跟娟子挤了个眼,娟子点点头,跑到孙伟面前拦住他说:“爸爸,您就听我们一回,这回必须要在办公室说,才能说得清楚。”
孙伟看着娟子,疑惑地问:“现场的情况,必须在办公室说清楚?”
“就是。”娟子是认真的,“有些东西在办公室给你看,不在工地。真的!”
孙伟看看远处的工地,再回头看看就在身后的工地指挥部,说:“那好吧,这回听你们的。”
孙伟往回走,娟子立刻闪开一边。孙伟说:“不知你们搞什么鬼?要有问题,看我找你们算账。”
青藏铁路全线分成好多标段向施工单位公开招标。每个中标的施工单位都在施工现场设立了青藏指挥部。说是指挥部,其实仍然是一些临时住房,只是更注意环保,不破坏周边植被,不多占一寸原生态地皮。三公司还在指挥部四周屋檐下、道路边播撒下草籽,一场雨后,草籽发芽,露出浅浅的淡绿,给指挥部增添一抹生命色。
孙伟看到这些细绒绒的绿草,惊喜地蹲在屋檐下,像是呵护孩子一样伸出手指从嫩绿草尖上轻轻抚过,肯定地说:“我说一个字,好!”
娟子调皮地接着说:“我说两个字,很好!”
徐松林说:“我说三个字,非常好!”
娟子笑着问徐松林:“如果同样的意思,说四个字呢?”
徐松林喃喃在小声念叨着,半天说不上来。娟子说:“笨,想想看,好字的英语怎么说来着?”
“Very good? 這怎么是四个字呢?”
“Very good几个音?说。”
徐松林又小声地念了一遍,大笑起来:“哈哈,让你把我给忽悠了。”
孙伟站起来,微笑着说:“两个人一点也不谦虚!小荷才露尖尖角,容易!能长绿成片,那才是成功。这个试验很有意义,你们要随时将小草的生长情况告我。”
“这您也管呀?爸爸?”
“管,当然要管。只要与高原环保有关的事,都要管。这里冻土层厚达三米多深,草都长不高,矮矮的顺着地面爬,就像地的一层皮一样,因此才名副其实地叫草皮嘛。”
徐松林说:“那曲的地委书记说了,从当雄到三岔河,青藏铁路沿线900公里范围内没有一棵树。谁要是种活一棵树就奖励他。”
“我知道,他曾想在《人民日报》刊登广告,悬重赏以招贤才,到草原来种树植草,别说种活一棵树了,就是让草长高一寸,他都要重重奖励呢!”
“可我们按照您关于环保的要求,从拉萨引种了100多颗适宜高原生长的银杉。”
“哦,能栽活了吗?”
“都活了,您看!”
孙伟顺着徐松林的手指看去,果然在指挥部的四周栽种了一排银杉,倔强地迎风挺立着,向着从没有过树木的高原无人区宣示着自己顽强的生命。
孙伟惊喜地快步走过去,爱抚自己孩子一般地爱抚着银杉树说:“有个诗人说,‘草是草原上最高的植物。看来并非如此嘛!这些树不就高过小草了吗?真希望青藏高原遍地树木成林。不过这里的冻土层三米多深呢,你们是怎么栽种的,能保证成活吗?”
徐松林得意地回答说:“我们把你的治理冻土路基的办法移到种树上来了,先挖一个两米多深的坑,四周围上保温板,然后把树种下去,上面再覆盖上保温板,这样树根等于扎下面的保温层里了。树根活了,树也就活了,树实际是在一个温室环境里生长。”
孙伟听了点点头,对徐松林说:“青藏高原是我国和东南亚地区的江河源,也是世界山地生物物种一个重要的起源和分化中心。青藏高原海拔高,空气稀薄,气候寒冷、干旱,自然生态环境敏感脆弱,植被生长非常缓慢。你们这个试验很好。明年春天我再来检验,活一颗奖励就兑现一棵。”
“要全部活呢?”
“全部活,奖励全部兑现。”
“一言为定!”
“驷马难追!”
两个人的手掌用力击在一起。孙伟问:“你们就是让我看这个吗?”
“不是,还在指挥部办公室。”
三公司指挥部的房间虽说是简易平房,但盖得既坚固又保暖,完全经得住高原的风雪严寒。徐松林的办公室在里边一间,房间不大,办公桌正对着一张小会议桌,屋子显得有些凌乱,文件柜、茶几上胡乱堆满了图纸、文件材料,办公桌也就眼前一块显然刚刚清理过,正对着会议桌上摆着一台彩电。进到屋里,徐松林请孙伟坐在他的办公桌前,给他递过一瓶水。
徐松林手里没拿任何文字材料,却把桌上的电视遥控器递到娟子手里,他对孙伟说:“孙总,您刚才不是要去工地检查吗?您想了解工地的什么情况,有什么不放心的,尽管提问吧。”
说完,徐松林示意娟子用遥控器打开会议桌上的电视机,屏幕上立刻显示出九幅小画面,孙伟一看就认出这些画面都是A85标段工地。随着娟子手指在遥控器上按动,小画面逐一放大到满屏。徐松林看着画面对孙伟介绍说:“这是2号涵洞;这是大桥工地;这是冻土路基正在铺设保温板……”
“啪!”只见孙伟用力往办公桌上一拍,从座椅忽地站起来,手指着电视上还在移动的画面,生气地质问徐松林说:“你就是这样坐在办公室里指挥现场施工的?这像什么话!”
“爸爸!”娟子正要解释,孙伟制止娟子别打岔,继续批评徐松林说,“干部、干部,就是先干一步、多干一步。工人在工地風里来、雨里去地苦干,干部不到现场指挥,你反倒想出这么个鬼主意,坐在办公室的沙发上指挥。这些现代音像设备,怎么到你手里就成了造就官僚作风的机器!”
“爸爸,这是我搞的,您不要批评徐经理。”娟子在一旁解释说。
“是你搞的?”孙伟疑惑地看着娟子。
徐松林在一旁抢着回答:“不,是我让娟子搞的。”
“到底是怎么回事?”孙伟疑惑中已经有些按捺不住生气了。
娟子眼里充满了委屈的眼泪,朝孙伟点点头说:“爸爸,医生说,您一天也不能在高原再待下去了。再待下去,您会有生命危险的!”
“谁说的?我怎么不知道?”
“您别瞒我们了。医生说您不听,几次打电话来,要我以女儿的名义劝您赶快回内地。在高原,那是加剧磨耗您的生命!”
“医生给你打电话了?”
“是的,可我不敢跟您说。”
“孙总!”徐松林有些哽咽地说,“上高原之前体检的时候,医生就说您心脏不好,肺部有锣音,测量血氧饱和度,您也大大低于正常人水平,您的身体根本不能上高原。”
“谁说的,我这不是还好好的吗?”孙伟有些不耐烦地摆摆手,说,“嗨,说着说着,怎么扯到我身上来了?我这是在问你们呐?谁让你们不深入工地一线,却在办公室搞出这些个投机取巧的东西?这样能保证工程质量吗?”
娟子含着眼泪不让滚落下来,说:“爸爸,这其实是为了您呀!”
“为了我?这哪儿跟哪儿呵?”孙伟不明白他的意思。
徐松林说:“孙总,现在通讯网络技术发展多快。我们想出这么个办法来,想让您回到集团总部,坐在办公室里想看工地哪儿,我们就给您看哪儿,您遥控指挥,一样啊!”
“遥控?”
“是啊!现在遥控技术发展多快,医生都可以远距离遥控看病,您怎么不可以远距离遥控指挥呢?”
孙伟缓缓走到娟子面前,从她手里拿过遥控器,调控着电视上的工地画面,上前仔细地看着。徐松林跟娟子对了一下眼色,上前对孙伟解说:“这是冻土路基工地,工人正在用片石铺通风路基。这是刚开挖的冻土路基,准备铺设保温板。这段冻土路基准备采用热棒技术。您看这是三号桥梁桩基础。这是准备开工的采石场,为桥梁和路基工地准备石料……”
“别忙,别忙!”孙伟用遥控器倒回到采石场的画面,指着问,“这儿离公路有多远?”
“大概有两百多米。”徐松林回答。
“两百多米,这样不行!”电视画面上一辆公共汽车正好从青藏公路上通过。孙伟说:“采石场离公路这么近,如果将来开石放炮,会影响到过往汽车的安全。再说也不利于环保,还影响到高原景观呐。”
“这,当时没想那么多。”徐松林说。
“没想到不行呵!告诉采石场场长,先把采石作业停下来,立即搬迁。”
“知道了,我们这就通知采石场搬迁。”
“注意搬迁的时候,在施工范围和人员、车辆行走的便道上,拉上标志线,施工人员和车辆不能越过标志线,尽可能地保护好高原的生态面貌。”
“知道了!”
“还有,要注意做好采石破碎作业的降尘降噪,把施工对高原环境的影响减少到最低程度。”孙伟说。
“知道了!”
徐松林一连回答三个“知道了”,孙伟又气又笑,说:“知道了?知道了!可再也不能明知故犯了!”
“知道了!”这回是孙伟、徐松林和娟子三个人一起说的,而后三人一起笑了。
看到爸爸的情绪好些了,娟子试探着再问孙伟:“爸爸,那您看这套设备……”
“拆掉。”孙伟用遥控器关掉电视,果断地说。
“拆掉?”
“拆掉!”孙伟很认真地说,“如果坐在千里之外遥控指挥,我还算青藏线的指挥长吗?我知道你们的好意,这个情,我领了,但我不能这么做啊!”
停顿一下,孙伟接着讲:“当年修建青藏公路的解放军官兵遇到一伙匪军袭击,官兵们进行英勇反击。战斗结束后,发现一个老战士中弹倒在了战场。有人说他是英雄,有人却指责他是逃兵。当时谁也没有看到,仅仅从他平时的表现来判断。这时慕生忠将军到了现场,看了这位倒下的战士一眼,大声说,都别争了,他是为青藏高原而英勇捐躯的,让我们永远记住他的名字吧!”
“将军他是怎么判断的?”娟子好奇地问。
“将军说,判断是英雄还是逃兵,要看他中弹是前胸还是后背!”
“战士中弹在前胸!”
“是的。”孙伟说,“如今,我们也正在青藏高原浴血奋战。干部职工都在青藏一线。你们说,我能躺在温暖的家里,坐在柔软的沙发上,捏着小小的遥控器,去指挥职工在高原跟多年冻土、高寒缺氧、环境脆弱这世界三大难题浴血奋战吗?”
“可是您的身体?”娟子还是担心地说。
“身体?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更是革命的工具!钱也不能只攥着不用。兵法有句话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现在正是高原需要我、我也需要高原的时候。”
“可是医生说……”
孙伟摆摆手说:“医生的话,别信他的。我的身体我自己心里有数,其实没那么严重。”
话刚说完,孙伟却踉跄一下,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徐松林急忙大声喊人:“氧气!氧气!快!”
孙伟用力撑着桌沿又站起来,斩钉截铁地说:“我就是倒下,也要仰面朝天,而不能佝偻伏地!走,我们上工地!”
孙伟说完走出办公室,大步朝工地走去。
屋里屋外,人们的眼睛都湿润了。
青藏高原的夏天很美。枯黄了一个冬春的草甸子在夏阳的强烈紫外线照耀下,一天天开始泛着生命的绿色。各种各样叫不上名的昆虫纷纷从草丛里冒出来,争相跳跃着、鸣叫着,张扬着自己蛰伏了太久的顽强生命力。不料却引来了生物链上的天敌纷至沓来。高原上许多珍稀野生动物藏羚羊、野毛驢、黑颈鹤、苍鹭随处可见,嬉戏间尽情地捕食大自然送给它们一年一度的高原大餐。青藏高原的原生态就这样环环相扣,生生不息,构成一幅自然和谐的画卷。
施工受阻,徐松林和娟子急得火急火燎,可是不敢向孙伟报告。他们正想办法劝孙伟回内地,怕他知道了又一头扎在工地不回去。这些天来,他们组织专家技术班子抓紧研究治理对策,在变形的路基上埋设了许多传感器,严密监测路基沉降应力的变化规律。
其实徐松林和娟子一点也瞒不住冻土试验路基的情况,孙伟每次从A85路段过,都要到工地看看,了解完情况就走,都不给徐松林他们打声招呼。当徐松林组织专家技术人员工地攻关的时候,孙伟也在指挥部忙着收集世界冻土道路施工信息,收集青藏高原气候变化资料,研究攻克冻土难题方案。渐渐地一个大胆方案在他心里酝酿成熟,正好今天要来三公司,他要到A85工地再论证一下他的方案。他刚才还以为徐松林让他去办公室是要汇报他们攻克冻土难题的重要成果,却没想到他们搞出这么一套音视频的玩艺儿,想让他离开高原回内地去遥控指挥。哼,可笑!冻土难题一天不解决,他就一天不离开高原。
到了A85工地,孙伟让司机小王先直奔紧挨冻土试验路基的三号大桥。下了车,孙伟先逐个仔细查看已经浇注成型的大桥桥墩。三号墩和四号墩正处在干涸的河中间,有一段五六米宽的浅浅河水从便道上漫过,跳是跳不过去的,孙伟试探着踏进浅水,水一下就浸湿皮鞋帮子。正在犹豫的时候,孙伟听到隐隐约约从桥墩后面有人在哼着民歌,一听声调就知道唱的是藏族民歌,他小时候也听到修过青藏公路的父亲哼过相同的调子,只是歌词不一样:
父亲一早就告诉我,
快去那修路的地方。
早日修通青藏公路,
高原才知道世界的模样。
爷爷一早就告诉我,
快去那修路的地方。
早日修通青藏铁路,
高原才变成人间天堂。
这时,那歌声转过桥墩,孙伟看到唱歌的是一位藏族民工,他身穿铁建集团的工作服,黑黝黝的面孔睁着一双明亮的眼睛正看着他。
孙伟跟藏族民工打个招呼:“你好!”
藏族民工右手按在胸前,弯腰向孙伟施藏族礼节,说:“扎西德勒!”
“扎西德勒!”孙伟赶紧也还以藏族礼节,而后问,“你叫什么名字?”
“旺多。他就是那个藏族民工。”徐松林在一旁赶紧介绍说。
“旺多?你就是昨天感冒的那位民工?”孙伟上前问。
“我没有,没有病,就是头有点痛,睡一觉就好了。”
“那也该再多休息休息,就是多睡会儿。”
“领导都不睡,我们更睡不着了。早点修通铁路,通上火车,那才睡得香呐!”旺多笑着说。
孙伟到工地来得多了,旺多都认识孙伟了,却不知道他是指挥长,只管所有的汉族职工叫领导。旺多笑着说:“我老远就看到领导的车来了,我认识领导的车,像草原上的烈马,跑起来跟白色闪电一样快。”
青藏高原牧民对马的喜爱,已经到了原始的宗教图腾崇拜的地步。多少年来,马是藏民与外界保持联系沟通的最主要、最快捷的交通工具。即使通了公路之后,现代交通工具大为改善,许多地方不再以马代步,然而藏民对马的喜爱一如既往。在藏民眼里,马是他们的路神啊!因此,孙伟听到旺多夸他的越野车像马,他高兴地笑了,说:“是吗?有机会,我还真想骑上真正的高原千里马,在草原上驰骋呢!”
旺多看到孙伟要准备过这段水流的样子,用刚刚学会的藏族普通话对孙伟说:“等等,我垫块石头你再过。”
说完,旺多已经从脚下抱起一块大石头,“咚”地一下扔进水流边上,中间距离稍远一点,他用铁锹铲着一块石头扔进水流中间。小王从这边也抱块石头扔到水里,水里间隔着几块石头,正好一步踏一块,孙伟一行脚不沾水就過了这段水流。孙伟走到旺多跟前,像往常一样先伸出手要跟旺多握手,旺多赶紧用力搓手上还沾着的泥土,孙伟不等他搓掉,已经握住他的手,然后记起什么似的,松开旺多的手,双身合十在胸前,对旺多说:“扎西德勒!”
旺多更虔诚地身体前倾,摘下头上的皮帽拿到胸前,对孙伟、徐松林他们一行人一一回应:“扎西德勒,扎西德勒!”
徐松林悄声对孙伟说:“指挥长,您这套藏民礼节学得还真地道呢!”
孙伟笑了:“这就叫入乡随俗嘛。”
孙伟正要继续问旺多话,忽然好像想起什么来,立刻回转身,走到水边,又从石头上踏过水流,而后蹲在水流旁边仔细地看着刚刚扔进水里的这几块石头,又手伸进冰凉的河水里,抓出一把河沙,沙子和水一起从手指间缓缓地漏到河水里。
看到孙伟的举动,徐松林莫名其妙问:“指挥长,怎么啦?”
孙伟从水边站起,再从石头上一步一顿慢慢跳过来,走到旺多面前再次握住旺多的手说:“谢谢您!旺多。”
“不,不用谢!”
孙伟继续问旺多:“你是参加修路的藏族民工?”
旺多使劲点点头:“是。”
“刚才歌是你唱的?真好听。”
“是我爷爷教我的。”
“哦。”孙伟没在意谁教他的歌,继续关切地问旺多,“怎么样,离开草原放牧,来参加修铁路,生活怎么样?习惯不习惯呵?”
徐松林在一旁插话说:“我们对民工与铁路职工一视同仁,没有……”
孙伟打断徐松林的话说:“你别插话,我问的是他,旺多。”
旺多看看徐松林,接着说:“好,好着哩!铁路对我们很好,吃得好,住得也好,什么都好!大家都说,我们是党中央、国务院的民工呢!”
孙伟他们大笑起来,孙伟问:“工资能按时给你们发吗?”
“工资?”
“就是工钱,人民币。”徐松林掏出一张百元钞票向旺多示意说。
“发,都按时发。我刚来头一个月,领导发工钱,给我发了好多好多。我还找领导问,我才来了一个月,怎么把一年的工钱都发给我了?”
“哦,领导怎么说?”
徐松林在一旁解释说:“其实就是一个月的工资。他们放牧的时候,一年也收入不到这么多的现金,还以为是一年的工钱呢。”
“是呵,许多藏族牧民还都过着物物交换、自给自足的生活,缺乏商品流通的概念。等到铁路修通了,高原的社会面貌和生活方式都会大变样呵。”
旺多说:“爷爷说,他当年修青藏公路的时候就听解放军说过,铁路是世上最快最快的神路,火车是人间跑得最快最快的神车。爷爷说,公路把西藏从古代带到了近代,铁路会把西藏从近代带到现代呢!爷爷还说,等这条铁路修通了,他一定要来看看现代神路,坐坐现代神车呢!”
“你爷爷?”
“是。爷爷听说党和政府要来给我们修铁路,他要我赶快放下牧羊的鞭子,拿起铲土的铁锹来参加修青藏铁路。”
“你爷爷修过青藏公路?”
“是的。爷爷说,这辈子能够沾上神路的缘分,那才是福气呐!可是我拿着爷爷给我做好的铁锹来了一看,修铁路更神了,干什么都用大机器,我这铁锹根本用不上呢。”
“别着急,有用得着你的地方呢!”
“我想跟爷爷当年修公路一样,专门开山放炮,那才得劲哩。”
“哦?你爷爷当年专门开山放炮?”孙伟认真地又上下打量着旺多,“放炮可危险呢!”
旺多使劲点点头说:“爷爷说他放炮的时候,有解放军保佑,还救过他的命哩。”
“救过你爷爷的命?”
“是哩,是哩!是解放军里的路神保佑。”
孙伟点点头,对徐松林说:“那好吧。让他到采石场去,他喜欢跟他爷爷一样开山放炮。哎,对了,你爷爷叫什么名字?”
旺多一听孙伟说让他到采石场开山放炮,高兴地挥着手里的铁锹大步朝工棚跑去,边跑边回答孙伟的问话说:“我叫旺多。我爷爷叫扎西,扎西平措。”
“扎西?”孙伟掂量着这个名字,一时想不起来好像在哪儿听到过。
走过大桥工地,就到了冻土路基。确切地说,按照内地修路的标准来看,冻土路基的施工质量还是很好的。片石铺砌的路基见棱见角,碴土碾压的路面平平整整,道碴还没铺过的地段就像新修的高速公路,铺上道碴你再看,路基就像是横空出世的巨龙,此时顺从人意地静静长卧在高原之上,新辟的花岗岩道碴上石英颗粒在强烈阳光照耀下,就像是巨龙的鳞片一样闪闪发亮,真的非常壮观。平常人看去,根本看不出路基哪里有热融、哪里有沉降。此时孙伟顾不上欣赏高原的新美景,而是一猫腰,钻进了路基边冻土监测试验的帐篷。
“是!”徐松林兴奋地大声应道。
青藏铁路建设总指挥部将孙伟以桥代路治理冻土方案上报铁道部,很快获得批准。
铁道部专家认为,孙伟首次提出的以桥代路方案,大量采用新技术、新工艺、新材料来解决冻土问题,既借鉴了国外冻土研究的科研成果,更结合了青藏高原独特的自然环境,针对性很强,并且具有自主知识产权。要求总指挥部把以桥代路、跨越冻土的创新方案推广到青藏铁路主要的不稳定冻土路段,加快推进青藏铁路建设步伐。为此,铁道部及时修改了青藏铁路勘测设计规范,以符合青藏铁路高原冻土施工的实际。
铁道第一勘察设计院按照新的设计规范,结合A85路段冻土情况更改了设计,不稳定冻土路段全部改成以桥代路,其余冻土路基采取补强措施。施工受阻终于解除,以桥代路施工进展非常顺利。但孙伟还是要求徐松林每天都要和他通一次电话。一天没有A85路段的消息,在集团指挥部的孙伟就睡不好觉。
这天,孙伟再次来到A85以桥代路特大桥工地。A85路段改成以桥代路之后,10多公里长的特大桥,更像是巨龙添足,欲跃腾空而飞。孙伟以桥代路的方案在青藏铁路推广以后,全线冻土路段以桥代路长达123公里,成为青藏高原上蔚为壮观的一道独特风景线。
“你们看!”娟子站在特大桥面上惊喜地指着远方叫起来。
从特大桥看去,远方有一群藏羚羊正在桥下徘徊。每年7月是藏羚羊迁徙期,大批藏羚羊要穿过青藏公路和铁路到卓乃湖产仔。公路好过,铁路却高出路面,成了横在藏羚羊面前的障碍。孙伟想起来,问徐松林:“桥下留有藏羚羊迁徙通道吗?”
“您放心吧,我们根据不同线路,A85路段共设立了桥梁、路基缓坡和复合式通道3处,保障沿线野生动物的正常活动。”
果然,话刚说完,就看到这群藏羚羊先是一只在前面小心翼翼地试探着,缓缓地走到桥下通道,见没有危险之后,迅速朝前奔跑起来。后面的藏羚羊也学着前面的样子,一个接一个地迅速通过桥下通道,很快消失在茫茫草原。
孙伟放心地长出一口气,然后念着通道旁一块写着“人类只有用心珍爱自然,自然才会热情拥抱人类”的标语牌,说:“这块标语写得好。反过来说,如果人类不懂得珍爱自然,自然就会狠狠地报复人类。历史上许多重大灾害,其实都是自然界对人类的报复呵!”
突然,孙伟像是发现什么,他弯腰从刚刚铺好的路基拣起一块道碴,一眼看出桥面道碴大小不均,级配不合理。孙伟立刻拉下脸来,质问徐松林:“你没看出道碴有问题吗?”
徐松林也从桥面上拣起一块道碴看了看,支支吾吾:“这,这,我还真没……”
孙伟缓了一下口气,但仍批评徐松林说:“国家花这么多钱,把职工拉上高原,如果搞成豆腐渣工程,那可就是对党和人民的犯罪呀!”
虽然高原的夏天他们仍穿着防寒服,但徐松林已经在不住地擦汗了。
“走,我们去采石场看看去。”
铁建三公司的采石场已经搬到远离青藏公路的山上。旺多總算能如心愿,和铁路职工一起每天开山放炮了。随着炮声隆隆,他们开采的石料和道碴源源不断地送往工地。眼看着青藏铁路满铺上经他之手开采的石碴,一天天地朝着他心中的圣地拉萨方向延伸,别提有多开心了。
藏北无人区本来就没人,采石场更是远离公路。每天旺多他们开山放炮的时候,根本就不需要防护,只要炮手自己躲开就可以了。这天放炮用的电雷管正好用完,已经派人去指挥部材料库领料,下午就可以继续放炮了。但旺多他们工班不愿意一个上午都停工待料,就没用电雷管,改用普通雷管和导火线人工点火放炮。引燃一排炮捻之后,旺多凭着他羚羊般的矫健步子迅速跑到安全距离以外的一块巨石后面躲避,等待着激动人心的开山炮响。
这时旺多看到一辆白色越野车驶入放炮的危险区域停下来,从车里走下几个人,直接朝着碎石场走去。他立刻认出那辆越野车就是白色的闪电,走在前面的是指挥长孙伟。旺多立刻大惊失色,这时只有他的这个位置能看到越野车驶入,采石场的其他人看不到。孙伟他们更是浑然不知危险正在面临。
排炮再有两分钟、也许还不到一分钟就要炸响第一炮了,也就只有一两秒停顿的时间,旺多已经做出一个出人意料的决定,他迎着导火线正呲呲作响迅速燃烧的排炮快速奔去,一边奔跑,一边狂声大叫。
采石场场长和职工正在隐藏处等待着开山炮响。他们相信旺多,高原放牧生活练就他羚羊般敏捷的身手,他好像天生就是炮手,经他的手点燃了多少炮,从来没有哑过。可是今天是怎么啦,该是放响的时候炮却没响,是出什么问题了?采石场场长从掩体里探出头朝外一看,惊讶地看到旺多正在排炮眼前大叫着、奔跑着、跳跃着,一根根拔出正在燃烧的炮捻。
这时,孙伟也看到山上奔跑跳跃着喊叫着的旺多,还看到旺多手里冒着青烟的导火线,干了一辈子的老工程立刻意识到可能是放炮出了问题,他迅速朝大家大声地吼叫:“危险,快隐蔽!”
孙伟话音刚落,开山炮炸响了。他知道随即而来的将是更多更猛烈的开山炮响,于是他本能地将离他最近的女儿娟子扑倒在地,把娟子紧紧护在自己身下。在工程队开山放过炮的徐松林立刻明白眼前发生了什么样的困境,他见指挥长扑倒在地护住了娟子,他随即也扑倒在地,将指挥长护在自己的身下,任孙伟怎样试图从他身子底下挣扎出来也是枉然。
旺多实在是来不及跑到最后一眼炮前,导火线就引爆了炮眼里的雷管。随着一声巨响,刹那间似乎天崩地裂,碎石雨漫天狂散。在炮响的同时,一股强烈的气浪向旺多冲来,旺多硬挺着不让自己立刻倒下,他心里记得清清楚楚,这最后一炮的炮眼是冲着他这个方向的,没有冲着那道白色闪电,不会危及到正朝碎石场走来的指挥长他们。但他在倒下之前还是努力朝白色闪电方向望了一眼,他什么也没有看到,他有些放心了,然后身子向后一仰,硬挺挺地倒下,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开山炮只炸开了一响,也是最后的一响。孙伟他们还在等待,一阵急骤的碎石雨落下之后,山谷很快就恢复了宁静。孙伟站起来,没有拍打身上的尘土,就朝着响炮的地方跑去。他意识到刚才一定是旺多发现他们走进炮区,冒着危险拔掉已经点燃的导火线,熄灭了开山排炮救了他们。但炮响之后,不知旺多现在怎么样了?
开山炮一响,刚刚探出头的采石场场长他们赶紧又缩回到掩体。没有听到第二声炮响,场长他们立刻又探出头来朝旺多望去。场长大吃一惊,他看到孙伟指挥长一行人竟然从碎石雨刚刚落下的地方正朝响炮的地方跑去。他使劲揉揉眼睛,确认没有看花眼,拔腿出了掩体也跑了过去。
怎么这么安静呵?静得好像是又回到了原始的青藏高原无人区,既没有苍茫草原犬吠牛羊叫,也没有铁路施工人喊机器鸣。旺多睁开眼睛,头顶上的阳光灿烂,宏大的建筑物金碧辉煌,他一眼就认出那是布达拉宫金灿灿的房顶。转眼间他又看到罗布林卡宝公园里蓝色的涟涛在他眼前闪烁,一叶皮舟随波荡漾,他正坐在皮舟的中央。立刻这一切又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几个人影浑身裹着一团金色的火焰围上前来,在他的身边默不作声地看着他,旺多心里直觉着惊奇,站立起来。
孙伟找到旺多的时候,见他昏倒在砂堆里。他看到旺多没有外伤,担心他有内伤,便吩咐徐松林先别动他,继续保持着倒下的姿势躺着,叫徐松林赶快叫救护车。徐松林打手机没有信号,孙伟看到气喘吁吁跑来的采石场场长,狠狠瞪他一眼说:“你是怎么防护的?回头再找你算账,赶快通知后方派救护车和医生到现场来。”
开山炮炸响时的强烈气浪猛地将旺多击倒在筛过道碴的砂堆上,浑身上下一身砂土,竟一点儿没受伤,只是有点晕眩。见他醒来,围在身边的人上前对他说:“谢谢你救了我们,你可能受伤了。不要动,汽车马上就来,马上就送你去医院。”
旺多睁开眼睛,认出说话的是那道白色闪电的主人、派他到采石场来开山放炮的指挥长。他慢慢回想起刚才的情景了,对了!他想起来了,刚才就是他们朝山上走来。最后一眼开山炮响的时候,他还看了他们一眼。炮一炸响,他就什么也不知道了。他动一动身子,身上没有一点疼痛。对了,刚才一定是指挥长保佑了他,保佑他躲开了开山炮。就像当年修青藏公路开山放炮,也是一位路神保佑了他的爷爷扎西没有受伤一样,眼前这位指挥长一定也是路神呢!啊,多么幸运!他也遇到路神了,路神也保佑他了!旺多猛地站起来,像羚羊一样拔腿就往山下跑,一边跑,一边大声地喊叫着:“路神,路神!”
孙伟看到旺多突然站起来往山下跑,他知道旺多一定是受了惊吓,于是和徐松林一起伸出手去拦旺多。他们没能拦住旺多,只好跟在后面追去。
旺多朝着远处的青藏公路方向跑去。孙伟只快走几步,就上气不接下气,胸闷气短,头脑晕眩。徐松林赶紧扶孙伟坐下,叫司机小王把车开来。
这段路旺多跑起来灵活得像只藏羚羊,转眼就没了人影。小王开着车从采石场下山的便道绕道追了去。便道越绕,离旺多越远,眼看旺多跑向远离公路与便道的山口,汽车开不到旺多跟前了。孙伟便让小王靠路边停下车,一行人下车步行朝山口走去。
山口有三个玛尼堆,一个大些,两个稍小一些。玛尼堆上悬挂着蓝、白、红、绿、黄五种颜色的经幡随风摆动。在藏族的古老传说中,青藏高原的許多山都是神山,每座神山都有神奇动人的故事。山口的玛尼堆和经幡都是敬奉山神的。旺多来到的这个山口正对着的是一座叫“加嘎”的神山。在碧蓝天空下,加嘎雪峰更加嵯峨伟岸,冰峰与岩石的棱角凸现,层次分明,远远看去,如同一尊雕塑而成的精美工艺品一般。雪峰下便是凝固的冰河,冰河上成片的冰塔林在阳光下晶莹闪亮,更是高原奇观。孙伟从加嘎山口路过多次,他心想,也许她已经召唤过我多次了,可我这还是第一次仔细观看她的面貌。这个“加嘎”还真是一尊神呢。
孙伟忽然看到在离玛尼堆不远的地方有一顶藏族帐篷。听到旺多的大声喊叫,从帐篷里出来一位藏族老人,只见旺多跟老人比划着急切地说些什么,藏族老人急转身从帐篷里拿出件黄布包裹着的条状布包,和旺多一起来到玛尼堆前。老人小心地解开黄布包,拿出一件什么东西恭恭敬敬地摆放在那个大点的玛尼堆上,然后拉旺多后退几步,两人正对着玛尼堆,双手合掌高高举过头顶,再垂直降到胸前,再双手分开前伸着地,身体紧接着匍匐下去,前额磕在地上轻轻一碰,磕一个长头。然后再接着下一个磕头动作。两人一边磕着长头,一边口里还不停地喃喃念着经文。
徐松林要上前去拉旺多回去检查伤势,被孙伟制止了。这时,孙伟眼睛一亮,他看到藏族老人刚才放到玛尼堆上的是半截木棍,看上去是那样眼熟,几乎就像是从他那里拿去的一模一样。他叫司机小王去越野车把他的包拿来。
藏族老人和旺多一连磕过十几个长头站起来,缓缓走到两个玛尼堆前,往玛尼堆上丢了几块石子。藏族群众只要见了山神前的玛尼堆,都要往上丢石子。每丢一颗石子就等于念诵了一遍六字真言。转经幢也同样,每转一圈也等于念诵了一遍经文。看到他们做完这一切,老人再次走到大玛尼堆前,拿起他刚摆放在上面的半截木棍转过身来,看到了孙伟。老人双手合十口里念诵经文,旺多对老人说了句藏语,赶忙又要跪下对孙伟磕头,这回被孙伟拉住了。他用力摇着旺多的双肩,大声地问他:“旺多,旺多,你还认识我吗?啊?”
旺多睁大眼睛,朝着孙伟直点头,转过身对藏族老人说:“爷爷,他就是那位大领导,白色的闪电。”
老人扬起手里的半截木棍,指指远处的加嘎雪峰,又指指孙伟说,“她是公路路神,你是铁路路神,铁路路神呵!多亏路神保佑我的孙子,他才没有受到开山炮的伤害啊!”
孙伟摇摇头说:“不,不,老人家,是您的孙子拔掉导火线救了我们,我们应该感谢他啊!”
“旺多的爷爷?”徐松林有些吃惊。
旺多反复念叨着:“铁路路神保佑,铁路路神保佑!”
“铁路……路神?”娟子在一旁迷惑不解。
这时司机小王从车上拿来孙伟的手提包,孙伟接过来从包里拿出父亲送他的布包,一层层打开,露出包裹在里面的半截儿木棍。
藏族老人吃惊地张大了嘴,把自己手里的半截儿木棍拿到孙伟面前。孙伟接过来将两个半截木棍一对接,两个断茬口天衣无缝合为一体。藏族老人顿时泪流满面。
旺多惊叫道:“格尔木,格尔木!”
娟子好奇地问:“格尔木?怎么回事,爸爸?”
“指挥长,为什么它叫‘格尔木?怎么半截儿在他那儿,半截儿在您手里?”徐松林也惊奇地问。
孙伟似乎意识到什么,他问藏族老人:“您就是扎西?”
老人点头:“是的,是的,我就是扎西,扎西。这是我的孙子旺多,旺多。”
旺多更是兴奋地蹦跳起来,大步跳到大玛尼堆前,双手三两下就扒开堆前的一些石头,掏出一个用塑料袋包裹着已经锈迹斑斑没把的铁锹,递给孙伟说:“你看,你看,公路、铁路,两路路神今天相遇了。”
孙伟看到铁锹,立刻明白了。他给娟子他们讲述着父亲讲给他的那个已经很久远的故事:那天高原也是这样的晴空万里,父亲和老班长在青藏公路的工地开山炸石。突然高原又变天了,刹那间天昏地暗,狂风大作,紧接着暴雨倾盆而注。风雨过后,筑路战士和藏族民工繼续施工。老班长带着孙伟的父亲和藏族民工扎西三人一组,继续打已经打了一半的炮眼,可是钢钎怎么也插不进原先的炮眼里,炮眼明显已经错位变形。老班长感觉不对,抬头一看,只见山体由于连日放炮震动,加之刚才暴雨冲击,出现了大滑坡。他们头顶上的一块巨石开始缓缓下滑。老班长一把抄起父亲的铁锹,支撑在下滑的巨石下面,猛地用脚将父亲和扎西踢开,大叫一声:“躲开!”父亲和扎西站立不住,倒在山坡上,顺势滚向一边。几乎与此同时,巨石压断了铁锹,把老班长刮倒在地,轰隆隆地滚落山下。父亲和扎西哭喊着老班长的名字,跌跌撞撞爬到老班长身边。老班长看到完好无伤的父亲和扎西,笑着闭上了双眼,手里还紧紧抓着压断了的铁锹把,也就是这根“格尔木”。父亲和扎西将断了的“格尔木”一人留下一半,将铁锹头埋在老班长的坟前,继续往拉萨方向开山修路。等到青藏公路通车,父亲从西藏退伍回家,老班长就永远地留在了青藏高原。
回到家乡,父亲专门去了一趟老班长的老家。本来想接走老班长的儿子到城里去上学。可是老班长的儿子不愿离开母亲,执意留在家乡奉养母亲。20世纪80年代初的一天,老班长的儿子突然找到孙伟的父亲,怀里抱着一个未满月的女婴。他说,母亲去世前,嘱咐他一定要把她的骨灰撒在青藏高原的父亲坟前。告诉他,老伴怕他一个人在青藏高原孤单,从家乡陪伴他来了,永远永远地在高原陪伴着他。母亲去世不久,他准备照料妻子生下孩子就去高原,可是他的妻子因为产后大出血又不幸身亡。女婴刚刚三个月,他一个人实在没办法带在身边,只好寄养在孙伟这儿。如果能给孙伟当女儿,那就更是她的福分了。他就要去高原了,就要带着母亲的骨灰去寻找他的父亲去了。他这一走就杳无音信。
娟子这时早已泪流满面,她不敢相信爸爸讲的一切,她情愿相信这是一个小说里编撰的故事。她一直以为她是爸爸孙伟的亲生女儿,可是现实却又真真切切地摆在面前。但她还是疑惑不解地问孙伟:“爸爸,这是真的吗?”
孙伟面容很严肃地点点头:“是真的。”
娟子再望望眼前的玛尼堆,问:“那么,这就是我的亲生父亲?”
扎西爷爷说:“不,这是老班长路神。”
孙伟补充说:“就是你的亲爷爷。”
“那,我的父亲呢?”
扎西爷爷听了娟子和孙伟的对话,明白了眼前这几个汉人之间的关系,而孙子旺多说的那位大领导正是跟他一起得救的解放军战士的后人呐!扎西爷爷非常激动,接着讲述了下面的故事:
那是50多年前的故事了。那时,扎西爷爷每年都和牧民结队赶着驮牛或驮羊,跋涉数百里上千里,去藏北双湖高寒地带的赞加、空空帕擦、巧热、雅根等无人区的盐湖为盐商驮盐。一路上驮牛边走边吃,行动缓慢,每天赶路不过十几二十几公里。一路上驮牛艰难跋涉,常常因饥渴劳累而倒毙在地。而驮牛背的盐袋也因一路上雨水冲刷流失越来越轻,越来越少。这年冬天,扎西爷爷参加的驮盐队经过长达数月的跋涉,快到目的地时,驮牛已经劳累过度,倒在草地再也不肯起来。这时,又一场狂风暴雨,洗净了驮牛背上盐袋里的最后一颗盐粒。已经无法回去向盐商交代了,回去就意味着死亡。正在这时,一边进军、一边修路的解放军解救了驮盐队,扎西爷爷参加了修筑青藏公路的民工队伍。青藏公路修通之后,扎西他们还是不敢回家乡,因为驮牛和盐都没了。于是慕生忠将军专门派人拉了两卡车盐巴作为给盐商的赔偿,送扎西回家乡。家乡的藏族群众生平第一次看到汽车,纷纷拿来牧草喂汽车“吃”。扎西把盐从卡车上卸下,几百只驮牛驮的盐,也没半卡车装得多。盐商从来没有看到这么多、这么白的盐,又是解放军亲自开着汽车送来的,竟然不敢收下,就主动把大部分盐巴分给了牧民群众。当然这是后话。
老班长为了救孙伟的父亲和藏族民工扎西而英勇牺牲的消息,在当地藏族群众中传开之后,被藏族群众敬为路神——青藏公路的路神。远处的加嘎雪山便是老班长路神的化身。“加嘎”是藏语“汉人”的意思。人们在加嘎山口堆起了玛尼堆,路过加嘎山口的人都要往老班长的玛尼堆上投放一颗石子,表示对路神的敬仰,祈求老班长加嘎路神保佑和祝福行走在青藏公路的人们平安。扎西爷爷每年都要赶在老班长的忌日,专程从藏北牧区赶到加嘎山口搭起帐篷住上一段日子,天天为老班长路神祷告祈福。
有一天,从内地来了一个汉人,在加嘎山口找到扎西爷爷。他说他是老班长加嘎路神的儿子,是来找父亲老班长路神的。扎西爷爷将他带到加嘎山口,当地藏族群众在玛尼堆前举行了盛大的祭拜仪式,老班长路神的儿子将母亲的骨灰撒在玛尼堆上,也像藏人那样磕了三个长头,就住进扎西爷爷帐篷里再没回去。为了能够经常来看望和守护着长眠的父亲,更为了保护可可西里的珍稀动物藏羚羊,他留在可可西里无人区环保站做了一名志愿者。在一次与盗猎者的枪战中,他和扎西爷爷的儿子,也就是旺多的父亲一起英勇牺牲了。他们是在往前冲去抓捕盗猎者的时候中的弹,盗猎者的子弹都打在了他们的前胸,他们双双仰面朝天倒下,倒在了洁白的加嘎雪山脚下。藏族群众为了纪念他们,在加嘎山口老班长路神的玛尼堆旁边,又堆起了两个玛尼堆。
旺多指着大玛尼堆旁边两个小一点的玛尼堆,对娟子说:“这就是你的父亲和我的阿爸,他们两个是真正的好汉!”
此时,娟子已经哭作一团,跪倒在玛尼堆前。徐松林要上前拉起娟子劝劝她,被孙伟伸手拦住了。
娟子长哭当歌,竟然感动了加嘎神山。加嘎雪峰的常年积雪此时开始慢慢地融化了,旺多说那雪水就是加嘎路神的眼泪。融化的点点雪水汇集成流淌的涓涓冰河,一起注入山下一池碧蓝的圣湖中,旺多说那圣湖就是加嘎路神的心海。他说:“你看,她宽阔无比的心海一直装着青藏公路,现在她装的可是整个青藏铁路,装得下整个天空呢!”
2005年5月18日,当孙伟指挥着火车头牵引着铺轨机从加嘎山口通过的时候,火车头汽笛长鸣。与此同时,从加嘎雪峰飘来一朵祥云,在A85路段晴朗的上空落下一层洁白的雪花。旺多指着加嘎雪峰说:“这是路神给青藏铁路献来的哈达呢。”
当日,青藏铁路铺轨顺利通过无人区A85路段,继续朝着拉萨方向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