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家在滇东北的乌蒙山区。所谓山高月小,乌蒙山的月亮很瘦,很冷,亮蓝亮蓝的,看一眼身子都会打寒战。不过,这是一座美丽的山村。村后是密密的树林。一条弯弯曲曲的小河,让岸柳、刺蓬拂着水面,走得平静而秀气,怎么看都是村前田间野地上浓重的一笔。小河水很清。我不知道小河的源头在哪里,到了我们村前,对面山脚的龙潭水又流了进来,增加了它的漩涡和清凉。
龙潭,紫色的山,小鸟,花,雨后的虹,是那样细致地染在我的心头!
这里还是“真正云南宣威火腿”的出产地。
宣威火腿早年在巴拿马国际博览会上获过金奖,后来又因孙中山先生题了“饮和食德”四个字而名声大振。所以每次一说我是宣威人,立即就有人联想到宣威火腿。
当然,我小时候是难得尝到火腿香味的。我们的主食是苞谷(玉米)、洋芋(土豆),青黄不接时,还要掺山茅野菜。小时候的我,做的都是一个农家子弟要做的事:放牛、割草、拾粪。
十岁以前,即在我离开家乡到昆明、大理读书以前,我放过两头牛:老青牛和独角黄牛。满背脊都是疤痕的老青牛很乖,但是它老了。要被卖掉的那天,我割了青草去喂它,它嚼着草,湿湿的眼睛看着我,一副难分难舍的样子,我抱着它的脖子伤心地哭了。独角黄牛就很凶,特爱抵架。抵断了一支角,血淋淋的,还要抵。
让我们又兴奋又害怕的是,我们几个放牛娃娃还和大人一起,打死过一条下河饮水的狼,狼肚里居然还有一截小孩的胳膊!这件事不仅轰动全村,而且流传到很远的地方。童年时光里不乏惊心动魄的经历:割草时险些被蛇咬,山洪暴发时险些被冲走,游泳时险些被淹死,等等。这些事一想起来就仿佛是发生在昨天,新鲜如初。
对我们那个小山村,本地人习惯以“裸卡(音qia)”相称。这是因为隔着一道山梁有个彝族村寨,而彝族旧称“倮倮”。这个称谓据说带有侮辱性,后来废弃不用了,我们村子改名“龙沿村”,彝族村寨则称为“龙沿下村”。新中国成立前对少数民族的歧视肯定是伤感情的,甚至还曾设下“关卡”,互不往来,可见隔阂之深。
但是,从彝山来村里行医的草药医生却大受欢迎。这些草药医生多是女人,身穿百褶裙,打着绑腿,麻线草鞋上还有红红的绒球。很高很大的包头上,插着长长的美丽的雉鸡翎毛。她们的到来使我们村子顿时热闹起来。几乎全村的小孩都来看她们卖药。她们咂着旱烟锅,讲着音调特别生硬的汉话,为村民治病抓药。药摊旁,偶尔还有戴银项链的彝族少年或银耳环亮闪闪、脸红红的彝家姑娘,要么非常害羞地帮着切药包药,要么低着头躲在大人背后。藥摊虽走了,那高高的包头长长的翎毛,那少年那姑娘,却成了我们长长的话题……
我记事的时候已经解放了,歧视彝族人的现象已经没有了,一些彝族人还当了村干部。村小里也来了许多彝族同学。他们朴实、正直、对人诚恳,我的同桌何兴海就是其中一人。他还到我家和我玩过,夜里就挤在火塘边睡觉。
我们也一起到彝寨去玩过。寨子里的狗很多,很恶。竹篷、鸡、放养的猪、爬在篱笆或掩在墙头的刺花、田埂上的蜂房,都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尤其是寨子前面那片密密的树林,称为“祭山树”,是举行祭祀活动的地方,平常不准人进,更是神秘得很。
据说我们村里出过一个秀才。这位秀才年轻时上省城昆明会考,因得罪了主考官而落第,于是在大观楼吟诗一首,抛笔于滇池,愤然还乡,创办学堂,设馆授课。这传说仿佛在证明:我们这座贫穷的小山村是注重学问、崇尚文化的。那些年,村里读书识字的人虽然不多,藏有《红楼梦》《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封神演义》甚至《西厢记》《聊斋志异》的,倒有好几家。我们家到了父亲一辈才有人读过几天书,略识几个字。村里人还特别注重写字,也有几位书法远近闻名的好手,如我二叔,如给我取名的飘然欲仙的大老祖,据说当时他用拐杖在地上写了个“然”字,随口吟出后便拄杖而去。
母亲说,我的名字是“写”在地上的,所以我要使力气读书才有出息。可是我小时候读书不多,成了一种缺憾。
读书不多,是因为没有书读。我家祖上没有读书人。曾祖父练过武,院子里那个石锁,据说就是他老人家练武用的,挥来舞去,可能和玩哑铃差不多。曾祖父过世后,石锁没人玩得动,就用来顶门、拴牛。祖父不识字,一双大手是捏锄头把的,到了父辈才有人在祠堂里开蒙,念书识字。二叔把认得的字都写成了“一手好字”;三叔从学校里跑出来参加游击队,在部队学得许多本领;四叔务农,《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这些书上都留下了他的泥手印。我父亲靠自学,记账打算盘,当了一辈子会计。到了我这一辈,才算把小学、中学读了下来。
在村小读书的头几年,我还看不懂村里流传的那些书,只是在夏秋之夜,趴在草堆上听过那些书上的故事:孙悟空大闹天宫、景阳冈武松打虎、关公水淹七军、岳母刺字、穆桂英挂帅……这些故事伴着山草的潮湿青涩气息和人们身上的汗味,沁入我的肺腑、我的肌肤。
星月下,山村的房屋、树木、庄稼、山峦,泛着清辉,朦朦胧胧的,仿佛是故事中的景物。
天不好时漆黑一片,蚊子叮咬,蛐蛐吟唱,萤火虫飞舞,闪电在远山和云层后面忽隐忽现,好像老天爷在眨眼睛,偷看我们讲故事。他看不见,就用一阵风雨把我们赶回家。
我不知道书中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神奇的故事,这些故事又都是一个字一个字写出来的!
我对用字写书的人佩服得不得了,也对书充满了神圣的向往。
我童年的乐趣之一,就是晚上在火塘边,闻着烤茶罐里散发出的茶香和草烟的呛味,听大人们摆古(摆古,即讲故事),讲神怪们离奇的故事;或者在摇曳的油灯下,由小叔督促着握管临帖,把长辈的希冀一笔一画地写在纸上。
吴 然 云南人,儿童文学作家,高级编辑,昆明儿童文学研究会名誉会长。出版《天使的花房》《吴然经典美文》等多部儿童散文集。曾获全国优秀儿童文学奖、宋庆龄儿童文学奖、冰心儿童文学奖、陈伯吹国际儿童文学奖等多种奖项。多篇作品入选包括港台在内的不同地区、不同版本的小学《语文》教科书,其中《大青树下的小学》《走月亮》分别选作部编版小学《语文》三年级上册、四年级上册课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