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珖慧
我鼻子一酸,点点头。我不敢回头,我怕我自己也舍不得走。
门开了。
3岁的我抓着妈妈的手指,走进第一次谋面的河南老家的小院。院里爬满葡萄藤,种着一棵柿子树。屋门口的竹椅上坐着他,迎着阳光站起来冲我微笑,走近来摸我的头。我有些胆怯。
“快去呀,这是爷爷。”爸爸望着我将我拉上前。
我松开妈妈,抬起头叫了声:“爷爷好。”——那时我想,爷爷好高呀,也笑得很多,像是有无尽的开心事儿。接下来就是大人坐下来嗑瓜子儿唠嗑,我去认识我的堂弟,由他带着我满院子耍。
刘家那个小院的门白天一直是敞开着的,只有晚上要睡觉时才反锁上。堂弟就带着我穿进穿出,四处乱窜,火烧王老吉、捅蜘蛛网、学iPad里的汤姆猫说话,因为不小心打死马蜂怕被报复,吓得躲进被子里讲一个下午的鬼故事。爷爷就安安稳稳地坐靠在竹椅上,戴着小帽,穿着小褂和长裤布鞋,眯着眼睛看我们笑。他不责备我们胡闹,也不问我们期末考试成绩这样没话找话的长辈通用问题,只是瞧着我们闹得灰头土脸、精疲力竭地笑,再招招手分发给每人一瓶优酸乳让我们安分下来。
7岁那年回家,柿子树还是老样子,小院多了几只母鸡,他脸上多了几条皱纹,但笑容依旧。我们都喜欢在他周围玩儿,不再跑到大街上去吓狗惹鸡,他也成为一个我们远离“讨厌的大人”的好借口。有时表妹也回老家,就三个孩子、一个老人,在院子里的沙发上躺着,孩子们说点儿有心没心的傻话,老人不时闭目沉思,有时又看看孩子们。那年的柿子和葡萄都很香,我们在院子里上蹿下跳地赶苍蝇,美其名曰“爷爷的午睡保卫战”。——爷爷似乎就是从那时起拄起了拐棍,开始变得易乏。
12岁那年回去,他已被老年痴呆症缠上身,但还认得我。他还是坐在竹椅上,还是戴小帽穿布鞋,柿子树还在,鸡全卖掉了。小院的门虚掩着。那时是黄昏,他的皱纹又多了许多,身影仿佛一下子小了很多,也找不见笑容。
“爷爷?”我艰涩地开口,他没听见。“诚(我的小名)来看你来啦!”大妈在他耳边大声喊。他眨巴眨巴有些浑浊的眼睛,抬起头,似是要站起身来——因为他很用力地抓着拐棍。我忙去搀他,但他只是握着我的手,紧紧握着,像小时候我仰望他一样仰望着我,下唇不受控制地颤抖着,和我对视很久,却一句话都没说。
我大声告诉他明年要带两个妹妹来给他看,告诉他我考上了喜欢的初中,告诉他我正在准备钢琴十级考试,告诉他广州现在冬天很暖和,希望他能去过冬。他一句话都不应答,只是握着我的手不断摇晃,不断地说:“好,好,好……”
我把该告诉他的全都告诉他了。我返回的那天是晚上,那时他已经睡下了。“你要是白天走,他肯定舍不得你,要哭的。他想你好久了。”大妈这样告诉我。我鼻子一酸,点点头。我不敢回头,我怕我自己也舍不得走。
上车的前一秒我还是回了头——院门是锁着的。等到我上了车走出幾公里,才忍不住泪如泉涌。
2019年6月28日凌晨5时34分,爷爷走了。收到消息的妈妈和我在距他万里的广州哭成泪人。我没机会带给他看两个妹妹了,没机会告诉他我和班上优秀的同学一样努力,没机会给他看我的钢琴十级证书,没机会和他一起过广州的冬天了……
我漏了一句话。我忘记让他给我留门了。
所以这扇门把他锁在了里面,把我锁在了外面,那么近又那么远。我多想再打开这扇门,看到的还是他的笑,柿子树,竹椅小帽布鞋,可惜一切为时已晚。
门关了。他再也回不来了。
门关了。
指导老师 楚 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