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亮程
原点
我想作家写作,也是需要有一个家乡的。
家乡是母腹把你交给世界,也把世界交给你的那个地方。她可能保存著我们初来人世的诸多感觉,在那个漫长生命开始的地方,我们跟世界或许相互交代过什么。一个新生命来到世上,这世界有了一双重新打量她的眼睛,重新感受她的心灵,重新呼喊她的声音。在这个孩子的生命里,世界也仿佛重新诞生了一次。这便是我们和世界互生的关系。这个关系是从家乡开始的。
家乡在你睁开眼睛的一瞬间,几乎用整个世界迎接了你。家乡用她的空气、阳光雨露、风声鸟语,用她的白天黑夜、日月替换来迎候一个小小生命的到来。想想,假如这个世界还有什么的话,家乡在你出生的那一刻,已经全部全部地给你了。从此以后家乡一无所有。家乡再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给你了。
长大以后,我们离开家乡,在外求学、谋生,看似获得了许多经历,填充了很多家乡之外的情感、知识,但当我们回过头,朝家乡回望的时候,会发现这个世界在家乡之外给你的东西其实很有限。尤其一个作家,当你走遍世界,转头回乡的时候,你发现在家乡那个原点上堆砌着一个完整世界,你的所有的情感、灵性、你对世界最初的那种激动、新鲜的感觉和认识,都在那个原点上完整地保留着。
在那里,你和世界真的有过一次相互的托付和交代,你和世界同时诞生在了家乡那个地方。
厚土
家乡住着你的父亲母亲,爷爷奶奶,住着和你一同长大、留有共同记忆的一代人,还住着那些他们看着你长大、你看着他们长老直到死去的那一代人。家乡是你祖先的墓地和你的出生地。在你之前,无数的先人死在家乡,埋在家乡。每个人的家乡都是个人的厚土,这个厚,是因为土中有你多少代的先人安睡其中,累积起的厚。
先人们沉睡土下,在时序替换的死死生生中,你的时间到了,你醒来,接着祖先留下的那一口气往下去喘,接着祖先看惯世界的那一双眼睛重新打量这个人世。那一口气里,有祖先的体温,有祖先的魂魄,有祖先代代传续到今天的文化。
所有的生活,都是这样延续来的。每个人的出生都不仅仅是一个单个生命的出生。你出生的一瞬间,所有死去的先人活过来,所有的死都往下延伸了生。你是这个世代传袭的生命链条的衔接者,你是多么重要啊。因为有你,祖先的生命在这里又往下传了一世,你再往下传,就叫代代相传。
这才是家乡。她在我们浑然不知中,已经给一个人注入了这么多的东西。长大以后,我们会有机会,回过头来领受家乡给我们的这一切。一个作家,需要看懂家乡,看懂家乡的一事一物,看懂家乡的春夏秋冬,看懂家乡的生老病死和生生不息。看懂从你开始、被你诞生出来的这个家乡,是如何地给了你生命的全部意义。
醒来
许多作家从家乡开始文学写作,我也一样,我的散文集《一个人的村庄》,写的就是我自小生活的那个村庄。当时我刚过30岁,辞去乡农机管理员的工作,孤身一人在乌鲁木齐打工,可能是在某一个黄昏,突然回头,我看见了落在家乡的夕阳——我的家乡沙湾县在乌鲁木齐正西边,每当太阳从城市上空落下去的时候,我都知道它正落在我的家乡,那里的漫天晚霞,一定把所有的草木、庄稼、房屋都染得一片金黄,就像我小时候看见的一样。
就在这样的回望中,那个被我遗忘多年,让我度过童年、少年和青年时光的小村庄,一下被我想起来了。我把那么多的生活扔在了那里,竟然不知。那一瞬间,我仿佛睡觉醒了,开始写那个村庄。仿佛从一场睡梦中醒来,看见了另外一个世界,如此强大、饱满、鲜活地存放在身边,那是我曾经的家乡,从记忆中回来了。那种状态仿佛天启,根本不用考虑从哪去写。家乡事物熟烂于心,我从什么地方去写,怎么开头,怎么结尾,都可以写成这个村庄,写尽村庄里的一切。
就这样一篇一篇地写了近10年时间,从上世纪90年代初写到90年代末,完成了《一个人的村庄》。
这是家乡在我的文字中的一次复活,她把我降生到世上,我把她记录在文字,传播四方。
暗哑
我生活的那个小村庄,远在新疆北疆古尔班通古特沙漠边,一百多户人家,房屋低矮,牲口比人多,地上到处都是牛粪羊粪,一条土路弯曲地穿过村子,背后是无尽的荒野沙漠。
在我的记忆中,村里人沉默寡言,没有多少要说的话,风声、虫鸣、牛哞马嘶、鸡鸣狗吠是村庄的主要声音。离开村庄几里地,就听不到人声,传入耳朵的是鸡鸣狗吠。那时候你就觉得这个村庄不是人的,是鸡和狗的。再往远处走,只能听到驴叫,你会认为这个村庄是驴的,也不是人的。
只有当你蹲在墙角根,听那些人有一句没一句说话聊天的时候,才会意识到村庄中还有人的声音,还有人在低哑低矮地活着,他们一辈子的声音高不过树梢,传不出村子。他们的儿子出生后也是这样悄无声息地度过一生。村庄的生活如此低矮,黯哑,不被人听到。
这样一个荒凉、偏僻、没有多少人烟、也不会有多少故事的村庄,除了生儿育女,除了一年四季,田野上的庄稼黄了青青了黄,土地翻过去再覆过来,年复一年,一些人老了,一些人出生了,一些人去世。这样的村庄能写出什么?
我没有写村庄的春种秋收——我对劳作没有兴趣,大地上的劳动千古不变: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一千年前人们就为了盘中餐在这样吃苦流汗,操劳不息。
我对土地的收欠亏盈也无兴趣,每一年都是上一年的重复。每一辈人的苦难幸福都和上一辈人相差无几。
我只是写了我在这个村庄里的梦。当整个一村庄人日落而息的时候,这个少年悄然地从家里那个大土炕上爬起来,魂影一样,游走在村巷,趴到每家窗口去听人家说梦话,听一村庄人做梦。然后,等到鸡鸣破晓,这个少年轰然而睡,在白天,做白日梦。
我写了一场一场的风,一个又一个的月光之夜。写了一片被西风刮远又被相反的一场风刮回来的树叶,落在窗台上,面目全非。写对一朵花的微笑也写寒风吹彻。
我写过一只小虫子的临终时光——我在春天的田野上,看到一只甲壳虫,仰面朝天,显然快要断气了,我躺在它旁边,陪伴一只临终的小虫子,看着它慢慢死去。
当这只虫子终于闭上眼睛的时候,我知道,这个春天已经不复存在,尽管春天来了,尽管别的虫子在叫,别的鸟在飞,尽管大地在一片一片地变绿。但是,在这只小虫子关闭的眼睛中,这个世界永远地黯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