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日勒其木格·黑鹤 周益民
动物小说是少儿读者十分喜爱的一类作品,那些独特的、富于野性的动物形象,让少年儿童的生命成长更为辽阔充盈。格日勒其木格·黑鹤,被誉为“草原之子”“自然之子”,是近十多年异军突起的自然文学作家。著名文学评论家朱自强先生称其“为中国的动物小说创作增添了最具价值、最为迷人的特质”。那么,这位“草原之子”是如何与动物、与动物小说结缘的,草原之于他又有怎样的意义?这篇访谈将有助于大家更好地理解动物小说的本质。
——编者按
“我对待世界的方式都是在
童年学习到的”
周益民:我了解到,4岁到8岁这段童年时光你是在草原度过的,那段生活对你影响深远。能不能假设一下,如果没有那段童年经历,你会成为一个作家吗?
黑 鹤:很多访谈都会谈到我的这段童年的日子。
童年我确实有4年的时间在草原上度过,4岁到8岁。我出生在城市里,自幼体弱,被母亲送到草原上的外祖母家,她相信草原上的空气和饮食可以让我强壮起来。我想,那是作为一个人类在成长过程中最为重要的一段时间。我甚至认为,人完全可以在6岁之前建立自己的价值观和世界观。事实上,我现在所有的对待世界的方式都是在那个时期学习到的。
一切都存在于那些遥远的瞬间。那时,草原上丰茂的牧草浩瀚无边,可以没过我的头顶。我骑着自己的小马驰过草原,伸开的双手能够触摸草尖。黄昏,我的外祖母必须站在高处喊我回家吃饭,因为她看不见牧草中的我,那是最后的海洋。
在远离城市的草原上,我还有机会经历草原游牧生活最后的时代。作为一个很小的孩子,每天遥看远方的地平线,看到很多生命的出生与逝去。你永远无法想象,当我看到一匹被狼扑杀的小马后的震撼。很小的时候,我已经懂得生命与死亡。
草原上的蒙古人,是与牲畜共命运的人啊。草原生活极为严酷,需要一种坚忍的性格,我想大概就是悲悯而强悍。我在6岁之前已经树立了自己非常完善的价值观,后来一直未曾改变。
到现在,我终于可以像童年那样生活,保持对世界最初的那种好奇心和热爱。童年的这段经历对我特别重要,因为这一经验,我想,即使我不是成为一个写作者,也会从事从属于内心的职业吧。
周益民:我多次在你的书中看到芭拉杰依这个名字,为什么对她,对她这样的老人念念不忘?
黑 鹤:我开始创作自然文学作品,并逐渐被读者认知,并在动物小说的领域拥有自己的地位,就是由我创作的那些关于使鹿鄂温克人的小说开始的。
十几年前,我第一次走进使鹿鄂温克人的营地,远远地看到一位老人站在撮罗子前,她称呼我为“小蒙古”,那位老人就是芭拉杰依。将我带入使鹿鄂温克人营地的,是芭拉杰依的儿子维加。我跟这个家庭保持着长久的友谊。芭拉杰依于2017年12月因病去世,但她的人生并无遗憾。去世的前一年,她完成并出版了自己的长篇回忆录小说《驯鹿角上的彩带》。我作为她的编辑助理,做了一些基本的文字工作。能够参与到这项工作中,我认为这是我的荣耀。
我还认识很多这样的老人。我第一次进入使鹿鄂温克人的生活时,住在使鹿鄂温克人最大的一个驯鹿营地里。因为几位老人的恪守,在那里尚保留着一些古老的传统。现在,很多老人已经去世了,他们也带走了一些注定要消失的东西。我愿意通过自己的作品来纪念他们。
“我,就是它们的羊”
周益民:你多次在书中描述自己与高大猛犬在一起的情景,仿佛与亲人相处一般。面对它们,你有过害怕的时候吗?
黑 鹤:目前在所有宣传我的图片中,几乎所有的时候,我都是与我的狗一起出现在画面之中的。四年的时间我都是在草原上度过的,后来回想起来,那种略显粗犷的生活让我一生受益匪淺。在草原上我曾经拥有两头乳白色的蒙古牧羊犬,它们母子两代陪我度过那段日子。因为它们的陪伴,让我已经渐远的童年记忆愈显温暖,也更富于追缅的色彩。作为高大凶猛能够驱赶并且杀死狼的猛犬,它们不牧羊。而我,就是它们的羊。
两头狗,一头叫查干,蒙古语意谓白色,另一头叫阿尔斯楞,蒙古语意为狮子。我离开草原时未能带走我的牧羊犬,即使很多年过去了,一年中我还能梦到一两次它们。在火车站,它们一次次地努力想要跳上火车,但是车窗没有打开,它们一次次地滑落。在梦里我还能真切地听到它们的爪子抓搔火车车皮的声音。后来,我得到消息,它们每天走很远,去车站等待我,它们相信我从哪里离开,也一定会从哪里回来。但它们最终未能等到我,郁郁而终。多年以后我创作了《鬼狗》,就是为了纪念它们——我童年在草原上的牧羊犬。
当我成年后重回那片草原,有年老的人认出了我。
“噢,诺亥沁,我还记得你小时候的样子。那时候,你骣骑一匹豹子花色的小马,从草原上跑过,马后跟着两头像白色的狮子一样的大狗。”
白色狮子一样的大狗。
诺亥沁。在蒙古语中,诺亥是犬的意思,沁是指在某个领域比较专业的人。比如人们形容驯马人,会说乌牙沁。诺亥沁这个词在蒙古语里是没有的,草原上的人们就这样造出了这个词,给了我。我是识犬者,懂狗的人。
在我离开后不久,我的两头牧羊犬郁郁而终。它们一直在等待我,而最终没有等到我。我想,我的童年时代就是在那个时候结束的——得知我的牧羊犬死去消息的那一刻,我知道生命中有些东西永远地消失了。我失去了童年的草原,我的短暂的游牧生活。
查干、阿尔斯楞,白色的狮子,它们从此只属于逝去的时光,或是永远无法企及的未来。后来,我不断地进入草原寻找那个品种的牧羊犬,但我再也没有见过那种毛色如同新鲜牛奶置放一夜后,上面浮出乳脂般洁白的乳白色的牧羊犬。它们像我曾经闪亮的童年生活,永远地消失了。
在阅读丹麦人享宁·哈士纶所著的《蒙古的人和神》这本记录20世纪二三十年代关于草原蒙古部落土尔扈特部的探险著作中,提到著名的黑喇嘛丹宾。这个极富传奇色彩的土匪和侠盗,曾经多次在到中国西部进行探险和研究的探险家和学者的著作中出现,并总是享有被辟出专门章节记载的殊荣。享宁·哈士纶在谈到他的去向时,也是本书最打动我的一段。
那个段落的终结更像整个西部戈壁与草原的传奇,时间流逝,烟尘散去。
“只是在游牧民们的营火周围,才悄悄传说着那个好斗的喇嘛如箭羽般的黑马,在城堡总溃逃前已经从马厩里失踪了,还传说他漂亮的雕花银鞍并不在巴勒丹道尔吉带回库伦的战利品中。还传说在这个好斗喇嘛的住房前,常常用结实的银链拴住的凶猛的看门狗,依然潜藏在城堡附近,等待它主人的归来。”
我的狗一直在等待小主人归来,但是它们没有等到我。
那个时候就想,也许有一天可以将我和我的狗的故事写下来,给更多的孩子看。后来,我写了很多关于狗的小说《黑焰》《鬼狗》《黑狗哈拉诺亥》《狼谷的孩子》,我想在这些作品里,都有童年时我跟我的牧羊犬的影子吧。
有时候我也在想,也许是因为有了我的狗,才会有后来我的那些关于猛犬的作品吧。它们成就了我。
即使现在,我的营地里也养着很多猛犬。我想这是我童年记忆的延续吧。每年我会将繁殖的蒙古牧羊犬幼犬无偿送给草原上的牧民。
猛犬的所谓凶猛,是相对的,它们对野兽和敌人凶猛,但对主人非常温和。
周益民:你在创作时,有自己恪守的原则,乃至要努力形成鲜明的“黑鹤标识”吗?
黑 鹤:一个写作者的标识,大概就是他的风格吧。风格这种东西,大概是在一个写作者成长的过程中逐渐形成的。而风格的形成需要诸多元素——生活、经历、阅读等等,所以,这些东西不可复制,形成了带有个人色彩的标识。如果说现在作为一个自然文学作家和儿童文学作家尚还恪守的,大概就是不让自己作品的质量落下去,保持对世界最初的好奇心吧。
“我一直是草原生活的参与者”
周益民:在创作之外,你现在的生活是怎样的?
黑 鹤:目前一年中大概会有六七个月的时间在草原上,其他时间外出参加书展及图书的宣传活动。
草原从来不是绿野牧歌。就在前几天,营地附近的通古勒嘎大叔准备将羊群从夏营地赶回,迁往冬天的牧场。这也算是小规模的游牧吧,其实路程并没有多远,不过就像暮春时节将羊群从冬牧场赶往夏营地一样,路上要涉过莫日格勒河。莫日格勒河,以九曲回环著称,陈巴尔虎旗的莫日格勒河夏营地就是因此而得名。莫日格勒河夏营地草场宽阔平坦,又有河流,饮羊方便,陈巴尔虎旗的牧民多在此处过夏,是传统夏营地。莫日格勒河水不深,秋天更是有时干涸得露出河底。大叔家已经有十来个人赶羊,我以为羊群会轻松过河,所以,一开始我只是想做个旁观者,拍摄几张照片。不过,今年秋季雨水丰沛,即使已经到了枯水期,河水还是比往年略深一些。而且前些天降水,河岸湿滑泥泞。羊群心生畏缩,踌躇不前。羊这种动物,作为草原五畜之一,牧民生活的根本,外界人总会将它们形容为温柔的小羊。其实这是一种执拗倔强起来让人绝望的动物。有个朋友跟我说起羊的温顺时,我顺口跟他说,接羔的季节,你试试拿着一个奶瓶去喂温驯的小羊,五只小羊就足以将他踩踏成轻伤,让他一生对羊留下不可磨灭的阴影。一群人颇费周折,羊群却仍然不愿过河。羊群左突右奔,因为混乱拥挤,一些羊被踩在水下溺水。我也当不成旁观者了,直接下河,将溺水的羊救出,逃跑的捉住。对于那些不愿就范的羊只,直接拎过河。把羊群弄过河以后,自己相当狼狈,浑身湿透,靴子里灌满了水。这就是草原的生活。
草原,从来不仅仅是绿野牧歌,这是一种严酷的生态环境,一种坚忍的生活。我不是牧民,但我一直是草原生活的参与者,不是旁观者。
“记录一些正在消逝的东西”
周益民:你小时候喜欢写作文吗?对于现在中小学生的写作,你有怎样的建议?
黑 鹤:我8岁回到城里上学,那时经常想将自己在草原上經历的一切讲给身边的同学听——我在草原上养过两头像白色狮子一样漂亮的牧羊犬,它们能够把狼咬死叼回来;我在草原上曾经救助饲养过小狼、小鹿、小野兔、受伤的天鹅和大雁……但是我的同学们没有经历过那样的生活,他们不相信,认为我是骗子。我根本无法说服他们,有一段时间都有些自闭了。就在这个时候,我发现写作文是一种很好的宣泄途径。就这样开始走上写作的道路,把童年的故事写下来,让更多的孩子知道。
现在,我知道,自己的写作,有时候也是在记录一些正在消逝的东西,是背影,秋天如海洋一样的牧草再也没有了。
有时候去一些学校讲座,我会直接被学校要求教学生学会怎样写作文。我感觉这是一件比较搞笑的事。如果写作文有秘诀,还要语文老师干什么,我个人认为这种提法就很功利了。
写作源于阅读,足够的阅读,自然就能够通过积累而形成属于自己的文字表达能力。
周益民:对于少年读者阅读动物小说、自然文学,你有怎样的建议?
黑 鹤:动物小说是自然文学的一部分,我认为自然文学的阅读,也是一个孩子自然观的形成。我希望一个孩子能够多阅读一些自然观正确的作品,保持对所有生命的尊重,懂得与其他的生命共享这个世界。
周益民:请给少年读者推荐自然文学作品,中外各一部。
黑 鹤:中国,乌热尔图先生的《七岔犄角的公鹿》。
外国,比安基的《森林报》。
责任编辑 杨 伟
格日勒其木格·黑鹤,蒙古族,当代自然文学作家、儿童文学作家,中国作家协会第九届全委会委员,黑龙江省作家协会副主席。
与两头乳白色蒙古牧羊犬相伴,在草原与乡村的接合部度过童年时代。出版有《黑焰》《鬼狗》《驯鹿之国》《黑狗哈拉诺亥》《狼谷的孩子》《最后的藏羚群》和《蒙古牧羊犬——王者的血脉》等作品多部。曾获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全国优秀儿童文学奖、陈伯吹国际儿童文学奖、冰心儿童文学奖、榕树下诗歌奖、《人民文学》年度作家奖、比安基国际自然文学奖等多种奖项,有多部作品被翻译成十余种语言介绍到国外。
现居呼伦贝尔,拥有自己的马群,在草原营地中饲养大型猛犬,致力于蒙古牧羊犬和蒙古猎犬的优化繁育,将幼犬无偿赠送草原牧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