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小草 郑泽浩
你的人生中,经历过多少次离别?有哪些郑重其事,又有哪些行色匆匆?千年前,有人用一句话道尽离别之伤。“黯然销魂者,唯别尔已矣。”
公元474年,还没有遭遇“才尽”困扰的青年江淹外放吴兴(今福建浦城县),同年妻子刘氏和爱子江艽相继离世。忧思难遣的他当起“宅男”,凿石楹为室,间或放浪于山水间,写下《恨》《别》二赋。
一篇《别赋》,七种别离,有去国之伤,有侠士之悲,也有恋人之痛,富豪、兵卒、游宦,乃至方外之人,在离别面前,也无出其右。
汉魏六朝战乱频仍,每一次离别,都有可能成为永诀。这位陷入人生低谷期的“宅男”无力排解,只得将漫溢的痛苦和眼泪诉诸笔端:“别方不定,别理千名,有别必怨,有怨必盈。”
满目山河、人间草木都沾染了离愁别绪,以至于“舟凝滞于水滨,车逶迟于山侧”。在送别者的眼中,希望停滞的何止舟车,是时间,更是距离。
离别是心理距离的变化,更是地理方位的变动。
中国文学的传统讲求寄情山水。自《诗经·邶风》的“燕燕于飞”始,中国人就开始用诗歌或文字的形式,在地图上标记离别的永恒瞬间。
幅员辽阔的中国,在现代交通体系建立之前,大大小小的山川河流间,究竟铭记过哪些令人无法忘记的别离?
如果要在送别诗的地图上划出一个闪亮的地标,必然是长安城。
长安,盛唐的象征,也是送别的起始地。
告别了汉魏六朝的动乱,唐的安定,使得都市生活的方方面面渗入送别的情境中。
“箫声咽,秦娥梦断秦楼月。秦楼月,年年柳色,灞陵伤别。乐游原上清秋节,咸阳古道音尘绝。音尘绝,西风残照,汉家陵阙。”
这首《忆秦娥》被誉为“百代词曲之祖”,相传为李白所作。王国维称为“遂关千古登临之口。”(《人间词话》)
虽是一首“北方怀古”之作(《唐宋诗词览胜》),其中出现的“乐游原”“灞陵”等经典意象,几乎占据了后世送别诗的半壁江山。
陕西西安东郊12公里处的灞桥
“乐游原”是隋唐长安城的最高处,位于长安城东南最高处的升平坊,也是汉宣帝杜陵所在地。这里植被茂密,地势高爽,达官显贵们多在此修筑别业,《西京记》曾载,“唐长安中,太平公主于原上置亭游赏。”
自汉始,直至中晚唐之交,乐游原始终是长安人游玩的好去处。每年的正月晦日、三月三日、九月九日,长安市民都要结伴到乐游原登高祈福,当然也可以像李商隐一样,在傍晚心情烦躁时驱车登古原,细细体味“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乐游原》)。
关于“乐游原”的送别诗,最脍炙人口的莫过于白居易的成名作《赋得古原草送别》:“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诗中的离愁别绪被弱化,细致的观察中透出属于年轻人的勃勃生气。年仅十六岁的白居易,仅凭前四句,就让名士顾况折服不已,在长安一战成名。
在乐游原登高远望后,人们选择在“灞桥”折下柳枝,赠予临行之人。
灞桥是进出长安的东大门,相传是秦穆公称霸西戎时所修,较早的记录见于《三辅黄图》卷六:“灞桥,在长安东,跨水作桥。汉人送客至此桥,折柳赠别。”
折柳寄寓离情别意大约始于此,在唐朝蔚然成风,成为临行前的一种仪式。灞桥旁的柳枝也因此屡遭摧残,少有长枝拂地:“灞陵原上多离别,少有长条拂地垂。”(韩琮《杨柳枝词》)
芙蓉楼主楼(左)与“半月亭”(右)
灞桥设有驿站,称作灞亭,送行之人常在此话别。“莫不际此地而举征袂,遥相望兮怆离群。”(杜頠《灞桥赋》)灞水上送往迎来,甚至一度造成交通堵塞:“送车盈灞上”(王维《送熊九赴任安阳》)。
送别自然也少不了杯酒为伴:“对酒灞亭暮”(刘长卿《送友人东归》)“置酒灞亭别”(岑参《送祁乐归河东》)“灞桥酒盏黔巫月,从此江心两所思”(罗隐《送溪州使君》)。
唐寅《金昌送别图》,整幅长卷中,柳樹几乎铺满画面。“柳”谐音“留”,是古人离愁别绪的重要载体。卷末有唐寅题画诗一首:“金昌亭下送人行,天际残阳对酒倾。重祝珍调无别语,依依杨柳不胜情。”
可以想象,暮春时节,柳絮翻飞如雪,“灞桥风雪”遂成长安一景。人们驱车城外,从长安坊市向灞陵聚集,灞水沿岸车水马龙,驴车、马车,纷纷止步于灞亭。
送行者攀折柳枝,斟满怀中酒樽,临行者或涕零,或徘徊,或踌躇满志,“正当今夕断肠处,黄鹂愁绝不忍听”(李白《灞陵行送别》)。
车马顺着咸阳古道一路向西,迎接离人的是北方的荒漠和雄踞西北的阳关:“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如果说送别诗能评出个“第一”,王维的《送元二使安西》必然榜上有名。
元二奉朝廷之命去往安西都护府,王维到渭城为之饯行。
小雨冲刷掉前路的尘土,也让心情变得明朗。出关的友人无论游至何方,都有此刻诗人的守望与祝福,一路为伴。
离别牵系起两座城。身在渭城,心系阳关。殷殷祝福,切切期盼。
这首诗经谱曲,改名《阳关三叠》,后又编入乐府,成为饯别名曲,历代广为流传。《阳关曲》或《渭城曲》的盛名,反而使此诗本题《送元二使安西》少为人所提及。
阳关是汉武帝开河西四郡时建立的两座关口之一,位于甘肃省敦煌市西南,是交通枢纽,更是军事要塞。
据统计,《全唐诗》中,与“阳关”有关的诗篇共46首。唐人对“阳关”反复吟咏,“阳关”一词除了是地理意义上的关隘,又成为心理上的一重关卡。
阳关之内,尚为故土,阳关之外,便是异域。
驻扎边塞的诗人,最爱描摹“阳关”,尤其是岑参,其诗中凡提及阳关者,几乎都寄托着思乡之情:“终日风与雪,连天沙复山。二年领公事,两度过阳关。”(《寄宇文判官》)“愁里难消日,归期尚隔年。阳关万里梦,知处杜陵田。”(《过酒泉忆杜陵别业》)
送别诗中的阳关,常常与“绝域”“尽天”等意象并行。如王维《送刘司直赴安西》:“绝域阳关道,胡沙与塞尘。三春时有雁,万里少行人。”刘长卿《送裴四判官赴河西军试》:“阳关望尽天,洮水令人愁。”
这些诗句构成了中国人对于“阳关”的集体想象——人烟稀少的天之尽头。在那里,友人远去的背影是孤独而萧瑟的,边地的厉风裹挟着黄土、风尘、沙砾,从字里行间扑面袭来。
受制于交通,古人的离别与今人不同,一旦告别,动辄“此去经年”。总是在充满乐观精神的盛唐诗歌中,对于天尽头的想象,几乎也都是低徊哀伤的。
王维的“三叠”,到了李清照这里,变成回环往复,心有千千结的“四叠”。
宣和三年(公元1121年)秋天,丈夫赵明诚为莱州守,李清照次年才与之团聚,途中行至昌乐,突遇大雨,夜宿旅店中,念及丈夫与家中姊妹,寂寞凄苦中写下这首《蝶恋花·泪湿罗衣脂粉满》:“泪湿罗衣脂粉满,四叠阳关,唱到千千遍。人道山长山又断,萧萧微雨闻孤馆。惜别伤离方寸乱,忘了临行,酒盏深和浅。好把音书凭过雁,东莱不似蓬莱远。”
对于离别之人来说,阳关在此已退却地理含义,而是充满哀伤与孤独的背景音。
在南方,送别总与水有关。
在江苏,王昌龄被贬为江宁(今江苏南京)县丞,登芙蓉楼远眺长江,一再向故人剖白心迹:“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芙蓉楼送辛渐》)
同样可以眺望长江,湖北的黄鹤楼因为“诗仙”而名垂千古。李白送孟浩然至长江边,看轻舟已逝,想象扬州的繁华:“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一为迁客去长沙,西望长安不见家。黄鹤楼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与史郎中钦听黄鹤楼上吹笛》)
在浙江,为林子方送行的杨万里,留下关于西湖六月胜景的美好记忆:“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晓出净慈寺送林子方》)
在江西,被贬为江州司马的白居易“浔阳江头夜送客”,遇琵琶女引为知己,在人生的转折点感慨:“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琵琶行》)
在安徽,李白登临宣州谢朓楼送别李云,尽管人生的愤懑不如意如“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却选择以不羁而自信的态度应对“弃我去者”与“乱我心者”(《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
在泾县桃花潭边,他也曾致谢友人踏歌送行:“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赠汪伦》)
再向前追溯,屈原的很多作品也都与水有关。在他短暂的一生中,屡遭放逐,游历过长江、洞庭湖、沅水、湘水,多在江河湖海之畔行吟。在他歌咏河神的《九歌·河伯》中,诞生了“南浦”这一送别的经典意象:与女游兮九河,冲风起兮水扬波;乘水车兮荷盖,驾两龙兮骖螭;登昆仑兮四望,心飞扬兮浩荡;日将暮兮怅忘归,惟极浦兮寤怀;鱼鳞屋兮龙堂,紫贝阙兮珠宫;灵何惟兮水中;乘白鼋兮逐文鱼,与女游兮河之渚;流澌纷兮将来下;子交手兮东行,送美人兮南浦;波滔滔兮来迎,鱼鳞鳞兮媵予。
《河伯》一般认为是祭歌,写的却是河伯与美人相恋。二人在“南浦”分别,波涛滚滚、鱼群结队来迎。
《说文》解释:“浦,水滨也。”南浦,即南面的水边。南方地区江河湖海众多,舟船是唯一便捷的交通工具。南方临水送别处,几乎处处是“南浦”。
屈原之后,也有不少诗词写南浦送别,《别赋》中有“送君南浦,伤如之何?”白居易的《南浦别》,惆怅而洒脱:“南浦凄凄别,西风袅袅秋。一看肠一断,好去莫回头。”
及至宋朝,“南浦”的伤别显得更为细腻。柳永在“南浦”与妻子话别,“兰舟凝滞,看看送行南浦”,二人悲从中来,涕泪横流,“梨花一枝春带雨”,悲叹世间“算人生,悲莫悲于轻别”(《倾杯·离宴殷勤》)。
更有名的則是他在“杨柳岸,晓风残月”中那一声感叹:“多情自古伤离别”(《雨霖铃·寒蝉凄切》)。周邦彦的《尉迟杯》,离情难遣,埋怨起江上的行船与烟波:“无情画舸,都不管,烟波隔南浦。”无怪姜夔感叹“送君南浦”“唯有此情苦”(《玲珑四犯》)。
相较于南方的诗意和细腻,北方地区的送别显得更为萧瑟苍凉。
在河北,有“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易水歌》)。高渐离击筑,荆轲和而歌,在易水旁与太子丹诀别,是历史上对忠义与反抗的经典咏叹。
在河南,高适安慰友人“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别董大》)。曹植则因曹彰暴死、曹丕手足相残而百感交集,“愤而成篇”写下“离别永无会,执手将何时?”(《赠白马王彪》)
在新疆,二次出塞的岑参送武判官回京,徘徊在“北风卷地百草折”的轮台东门,久久不肯离去,望着天山路被积雪缓慢覆盖,留下“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的细腻回响。
在山东,最经典的送别属于唐诗的两座“高峰”。唐玄宗天宝四年(公元745年)山东曲阜东石门一处小酒馆里,两位诗人临别对酌。
一位是已过不惑之年的李白,被玄宗赐金放还。另一位是刚过而立的杜甫,屡试未中,踌躇满志。两位诗人在人生失意的路口相遇了。
他们泛舟泗水,也在徂徕山见证过水天一色的盛景,二人“醉眠秋共被,携手日同行”。
席间,李白为杜甫写下了“飞蓬各自远,且尽手中杯”之句(《鲁郡东石门送杜二甫》),却未料想一语成谶。一人失意漫游,一人穷困潦倒,终其一生,再不复见。
夕阳中的阳关烽隧遗址
十几年后,经历过安史之乱的杜甫拜访老友,惊呼“访旧半为鬼”,感叹“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赠卫八处士》)。
同年(公元759年),他在华州(今陕西渭南,因华山得名)作“三吏三别”,字里行间全是世态炎凉:“人生有离合”“此去必不归”(《垂老别》)。
北方广阔的平原地区,陆路交通远比水路发达,车马替代舟船,送别的诗歌中,反复出现的多是与路有关的意象:比如“歧路”与“离亭”。
站在人生的分别路口,有人泪满衣襟:“歧路相逢无可赠,老年空有泪沾衣。”(刘长卿《青溪口送人归岳州》)“忽此嗟岐路,还令泣素丝。”(韦应物《送李二归楚州》)
王勃的《送杜少府之任蜀川》,却选择潇洒挥手,送上祝福:“城阙辅三秦,风烟望五津。与君离别意,同是宦游人。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
在分别的岔路口,大可不必悲哀,故人归去,友谊长存。
歧路上一处处驿站、长亭,寄托着送别者的思念。
秦汉时期,自两京始,在车马所行的官道两旁,已经开始设置邮、亭、驿。驿站路上十里一亭,负责为信使提供馆舍、给养等服务。有时也是治安机构,有“亭长”一职。
《西厢记》中,崔莺莺也是在“长亭”送张生进京赶考,两人别情依依,从“晓来谁染霜林醉”,到“四围山色中,一鞭残照里”,难分难舍。李白也有“天下伤心处,送客劳劳亭”(《劳劳亭》)之句。
“长亭送别”,直至晚近仍然被反复使用。一百多年前的李叔同,在为约翰·P·奥德威的《梦见家和母亲》填写中文歌词时,也还化用了这一经典意象:“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人生难得是欢聚,唯有别离多……”
上世纪20年代,这首《送别》就在新式学堂中广为传唱。林海音的小说《城南旧事》改编为电影时,这首歌作为主题曲,出现在主人公的毕业典礼上。至今,《送别》仍是属于每一位学子的青春记忆。
随着车马舟船被现代交通工具取代,当代人更熟悉的送别场景是火车站或机场。
火车站的经典送别,属于朱自清。1917年冬天,朱自清随父亲料理完祖母的丧事,在南京的浦口火车站分别。
安置好行李,他的父亲看到月台上小商贩在卖橘子,便穿过铁道、爬上月台,留下一个凝固在时空中的“背影”。
时光流转,人与人之间的地理距离,早已不像“车、马、邮件都慢”的时代那样遥远。在技术的加持下,人们可以在任意的时间和地点感受“天涯共此时”,却难以“竟夕起相思”。“爱别离”的人间至苦,似乎已随着生活节奏的加快而失去了郑重与回味。
但回望铭记在书卷里的山川风物,我们仍能随着时间的脉络,寻回临别时,那些祝福与思念曾经存在过的证据。
(来小东荐自《新华每日电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