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树明
70多年前,一个秋天的傍晚。
要上桥了,胸前戴着大红花的新郎官腾出右手,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水,然后弓腰,蹬腿,一个猛冲过后,木轱辘独轮车就稳稳地立在桥中间了。桥上那些担着担子、背着柳筐、挎着篮子的赶集人,见到娶亲的,都停下脚步,分立于桥的两边,目光像追光的手电筒一样,追随着木轱辘车上红玫瑰般娇艳的新娘子。
过了桥,新郎回头看看身后,夕阳离地平线还有不到半尺高,于是加紧脚步。他要赶在太阳落山前将新娘子接进家门,这是顶要紧的娶亲风俗,可不能大意了。与心急如焚的新郎相比,新娘子沉稳多了,她一声不响地端坐在独轮车上,这独轮车“吱呀、吱呀”地唱着谁也听不懂的歌。
推车的新郎是我的父亲,新娘是我的母亲。桥是座木桥,当时叫南大桥,也就是现在的裕廊大桥。
嫁到汪家后,母亲才知道生活的艰辛,想象中的富足并不存在。
父亲是家中的老大,9岁开始就跟着爷爷在响水口做生意。结婚后没多久,爷爷就让父亲独立门户。
1957年,父亲听说毕圩商业点需要职员,就争取到了名额。到那儿后,父亲看中了农村有地种、有粮分,还有宅基地可盖房,比在响水口生活要好,与母亲一商量,就将全家人的户口迁到了毕圩。
离开响水口时也是秋天。父亲也是推着木轱辘车,不过,这回车上一边坐的是三姐,一边坐的是二哥,中问架子上放着锅碗瓢盆。大姐、二姐在前面拉车,母亲则挎着包裹,搀着大哥,和叔叔婶婶跟在后面,随着木轱辘“吱呀、吱呀”的叫声一路向西,走过石板条铺就的向阳街、回南街,再次来到了南大桥头。要下乡了,母亲回头望望空落落的街道,想起十多年前跨過这座桥的喜悦,不禁悲从中来,与送行的妯娌哭成一团,那时正好天空飞过一群大雁,那声声哀鸣,伴着母亲和婶婶的哭声,让夕阳泣血,河水呜咽……
看到这一幕,父亲也伤感起来,想到一家老小从此背井离乡,声音有点哽咽:“就送到这儿,回吧。”二婶不理父亲,那神情里,好像怀了一丝对父亲的埋怨,只对着我母亲掉眼泪。“大嫂,到那边有什么难事,传话给我们啊。”说完,二婶走过去,将哥哥姐姐们搂在怀里看了又看,亲了又亲。
“回吧,回吧。”说完这句话,父亲一挺腰推起独轮车,像奔赴前线的将军那样,带着全家人走过了南大桥,消失在叔叔婶婶的视线中。
27年后,也就是1984年,我被招聘进县城的一个单位,开启了我家的回城之路。前面这27年里,三个姐姐出嫁了,三个哥哥也成家了,他们都走出了当初的小草屋,住上各自新建的大瓦房;27年里,南大桥也早已不是当年的小木桥了,而是来了个鹞子翻身,变成了高大结实的三孔水泥拱桥,还有了个新的名字——人民桥。
1986年农历正月十二,我结婚了。妻子同我的母亲一样,走过了人民桥,走进我们家。不同的是,母亲当年坐的是父亲的手推车,走的是4米多宽的小木桥。而我的妻子,坐的是手扶拖拉机,走的是10米宽的水泥拱桥。
与妻子结婚后,我在外工作,妻子在家种田、养鸡、养猪,还种了亩把地小棚韭菜。卖韭菜的日子里,我无数次经过人民桥。有时,卖完韭菜,回家路过人民桥时,我会停下车,站在桥上的人行道上,细数卖菜的收入。数完了,我会看看河中来往的船只,再回身看看东方红大街(现为灌河路)上热闹的人流,想象着父母当年蜗居的向阳街,一遍一遍回想他们当年走过南大桥的情形,在心里喊:“爸、妈,终有一天,我要带你们走过人民桥,重回老家。”
2013年春节前,我家搬进了县城汇豪小区的新楼房。搬进新家那天,我特地租了一辆轿车,赶回老家将父母的遗像取出,沿着父母当年下乡的足迹,穿过裕廊大桥,接他们回家。到家后,我将他们的遗像端端正正地摆放在客厅里的柜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