鸭绿江的历史涛声

2020-04-01 15:14剑钧
散文选刊·下半月 2020年3期
关键词:鸭绿江战友朝鲜

剑钧

鸭绿江断桥是一座有110年历史的12孔桥,其闻名于世,不是由于始建于清末的久远,而是20世纪50年代的那场战争。当年,那桥被轮番轰炸的美军飞机炸断,中方一侧仅残存4孑L桥身屹然不倒,故称“鸭绿江断桥”,至今,仍有万千弹痕。

那年,我出差到沈阳,办完公务又绕道去了一趟丹东。我站在鸭绿江大桥的这一头,远眺对岸,悉心倾听着滔滔江河的呼吸。那一头是朝鲜的新义州,仿佛很陌生,又仿佛很熟悉。我掏出手机给远方的母亲打电话:“妈,我来丹东了!”母亲沉吟片刻说:“好多年没去过安东了。”时至今日,母亲还习惯性地称丹东为安东。这让我想起家中有张泛黄的照片,那是母亲赴朝前夕拍的,是她和几个女兵陪战友母亲的合影,上方注有“安东市纪念”字样。

那一年,母亲21岁,人很年轻,戎装在身,浑身上下焕发着青春朝气。

1950年6月,朝鲜战争爆发,为防患于未然,我国决定组建东北边防军。母亲所在的中国人民解放军第40军,作为一支劲旅,也迅即从海南岛移师到辽宁安东(现丹东),一边训练,一边待命。

“战争的味道越来越浓了,战友们都在写申请书,请求参加中国人民志愿军。我也写了申请书,但两次申请都没得到批准。理由是,我身体瘦弱,体重才80多斤,又是女同志。我很不服气,气得哭了鼻子,老班长薛宝芸大姐出来替我说话:‘我看郑平同志行,别看瘦小,挺能吃苦的。最后,我被批准了,但有个条件,就是保证行军跟得上队伍,不能掉队。”母亲说得很平淡,似乎不是在回忆生死攸关的抉择,而是在说件很平常的往事,就像在說出趟远门那般波澜不惊。我很想问,您就没想到过死亡吗?犹豫了半天,还是没说出口。

一个没有月亮、没有星星的漆黑夜晚,母亲所在的部队悄然从长甸河口跨过了鸭绿江,来到了那片饱受战火蹂躏的土地。几天后的一个清晨,当那支军队突然出现在骄横的敌人面前时,他们压根儿就没料到遇到的是久享盛名的“旋风部队”,经过短暂激战后,美李陆军第6师的一个加强营被40军118师全歼。那一天,1950年10月25日,注定是个值得纪念的日子,日后由国家定为“中国人民志愿军出国作战纪念日”。自那以后,美国人才发现碰到劲敌了。

“我军在追击敌人的时候,方发现朝鲜人民所蒙受的苦难是那般深重,树上吊着朝鲜劳动党党员的尸体,电线杆上挂着被美军飞机轰炸后崩上去的死者肠子。我身边有个刚参军的女话务员见此惨景竞昏了过去。解放平壤时,那座美丽城市已成了一片废墟,走在大街上,几乎见不到有当地男人!”母亲的心情特别沉重。

在朝鲜战场,根本就没什么前方后方,头顶随时都有敌机轰炸,到处都险象环生。母亲和南阳老乡赵伟是闺蜜,东北野战军南下时,她俩一道在湖北羊楼洞入伍,同去朝鲜,又同居一室。入朝不久,赵伟就在一次空袭时被敌机投下的燃烧弹烧死,距她不远处的母亲幸免于难。母亲含泪回忆说:“赵伟是个活泼可爱的小姑娘,牺牲时年仅19岁。头天晚上,她还有说有笑,畅想着回国后读大学呢。”

前线不断传来志愿军战友牺牲的消息。为了及时补充干部,提高指战员文化水平,母亲所在的119师利用作战间隙组织轮训队,开办识字班,主要培训连排干部和战斗英雄。她被任命为师政治部文化教员,用速成识字法教战友们认字,学文化。“我的许多学员都是参加过抗日战争、解放战争的老战士、老英雄,他们大都苦出身,根本就没上过学。”母亲说,“他们战场上英勇杀敌,无所畏惧,可拿起笔来,却比上战场打仗还难啊。”

轮训队有位连长叫徐长富,个子不太高,入朝时是8连1班班长。在一次激战中,8连浴血奋战六昼夜,在打退敌人20多次进攻后,徐长富奉命带领全班掩护连队撤退,之后又一人留下来掩护全班撤退。美军逼近后,看他孤身一人,子弹也打光了,就示意他投降。徐长富趁美军松懈之际,同时拉开两颗手榴弹投向敌群,并借着爆炸烟雾和混乱,滚下身后的山坡,一个人硬是从美军重围中脱险了。面对学文化,这位特等功荣立者直挠后脑勺,说:“郑教员,认字太难了,还是让我上战场,杀美国鬼子吧。”母亲鼓励他说:“学文化很重要,等赶跑了美国佬,还要回祖国搞建设呢,没文化哪成?你就把字当成敌人好了,认识一个字,就是俘虏一个敌人,让它当你的兵,认识了五百字,你就当上营长了。”徐长富憨厚地笑了笑说:“成,我就消灭它一批,俘虏它一批,没问题。”第五次战役后,徐长富作为志愿军一级战斗英雄去北京参加全国英模报告会。他回朝鲜后,看到母亲特兴奋,第一句就是:“郑教员,我见到毛主席了!”他将从国内带回的笔记本送给母亲,还工工整整地署上自己的名字。

母亲印象颇深的,是学员杨树华:“那可真称得上个‘大老粗,教他识字特难。‘毛字和‘手字,他就是分不清,急得我不知如何是好。我就天天给他开小灶,终于让他开窍了。”课余时间,母亲和他聊天,问他怎么当上英雄的?他憨厚地红着脸说:“我也不知咋当的。”原来,在第四次战役时,杨树华带领的战斗小组向正在修筑工事的美军发起突袭,敌人猝不及防,逃下山去。他们凭借美军丢弃的阵地和弹药,坚守了四天四夜。他荣立一等功,成为二级战斗英雄。

父母的婚礼是在朝鲜防空洞举办的。

母亲说,她和时任师敌工科长的父亲是在解放海南岛之后,经组织介绍认识的,当时没来得及结婚就匆匆赴朝参战了。1952年夏天,在敌我双方转入战略对峙阶段时,师里批准他们结婚。说到婚礼,也挺简单的,晚上,几位师首长在食堂小餐厅请他俩吃了顿饭,讲几句祝福的话,仪式就算完成了。

“组织上给我俩安排个防空洞,铺盖卷一挪,就把家安了下来。”母亲说,“说是家,可连张新床单也没有,更谈不上什么新行李、新衣服了。我只有一条随身的行军毯,两件换洗的军服,再加上入冬穿的一套棉衣裤。你爸比我强一些,好歹还有套完整的行李。这就是我们的全部家当。”

有天,我忍不住问:“妈,战争那么残酷,你们干吗还在战场上结婚?”母亲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反问:“你看过电影《刑场上的婚礼》吧?广州起义失败后,周文雍和陈铁军面对死亡,为什么还要结婚呢?”我沉默了。是啊,每天都面对敌机狂轰滥炸,他们也说不定哪天就“光荣”了,这也许就是战火中的青春和战火中的爱情吧。

婚后不久,母亲怀孕了。当时,师政治部找母亲谈话,动员她回国。母亲说什么也不同意。“我从小就没了父母,参了军才找到家的感觉,那里有我的爱人,有我的战友,部队就是我的家,我舍不得离开那里。”母亲说,“我跑到首长那里请求留下来,并保证,虽说怀孕了,我也不掉队,还能做力所能及的工作,绝不给组织添麻烦。就这样,我留在了朝鲜战场。”

怀孕后,母亲的妊娠反应特别厉害,吃不下什么东西,更何况战争环境下,别说吃水果,就是新鲜蔬菜都见不到。吃的全是从祖国运来的海带、干菜和咸菜。母亲回忆道:“海带特别腥,我一闻就想吐,为了保存体力,我还是强迫自己吃下去,要吐也跑到离战友们远一点的山上去吐,以免让他们发现。”

志愿军没有制空权,白天通常待在防空洞,以防敌人空袭,到了晚上,借着夜幕掩护才能行军或者活动。母亲有孕在身,营养不良,待在又矮又潮的洞里,两条腿肿得一摁一个坑。就是那样一种环境,母亲也始终保持乐观情绪,和战友们一道到山上砍树,并将树一根根挪到山下。她还和大家一样挖防空洞,从里往外拉土。夜行军,母亲也在践行着自己的诺言,从没掉过队。母亲说:“最初几个月,许多战友都不知道我是一个孕妇。有一次,我们几个女同志去山洞仓库领生活用品。我从朝鲜老乡那里借来一个背夹子,背着20多斤油,走了五六公里山路,夜黑路陡,一路上跌跌撞撞,最后背回了营地。”

我长大后方知晓,我原本应有一对双胞胎哥哥的,但母亲怀孕六个月后,在一次行动中跌了一跤,当晚就出现了早产征兆,等父亲和战友将母亲送到就近医院时已晚了,孩子没能保住。多年后,母亲讲起这事,脸上还掩饰不住内心的忧伤。

1953年7月27日,朝鲜停战协定签订了,母亲和她的战友回到祖国的怀抱。母亲说,当她在车上看到了鸭绿江水,看到了五星红旗,看到了祖国同胞热情欢呼时,她和所有战友都满眼热泪,喜极而泣。

那天,我久久地倾听鸭绿江的涛声。这涛声,是从历史大潮中流淌而来,也将迎着新时代的梦想流淌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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