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有德
喷薄的遐想
飞伊斯坦布尔的土耳其航空TK73航班,一架大型波音777,两条走道将机舱切割成三大块,在温暖的灯光下,好像漂浮在大海上的三块陆地。
我捏着登机卡,对照着行旅架上的号码,找到了座位15G,邻座是一个非洲的年轻人。那年轻人斜过身来,看了一下我手里的登机卡,轻轻地道了一声“yes”。
我感谢之后,不禁又看了他一眼,那俊朗帅气的“黑皮肤”。
北京时间23:30,航班准时起飞。困了,准备睡觉,往后调低座椅靠背,机舱顶上的灯却明晃晃地直照头上。哪个是关灯按钮?我的老花眼看了又看,就是找不到,想把活动控制板取出来,也卡住了。
“黑皮肤”的手伸了过来,直照头顶的灯,悠地熄灭了。我的心却仿佛挂上了一盏灯,悠地亮开了。
一会儿,机舱的灯也暖暖地亮了起来,映照着土耳其空姐棱角分明的脸蛋儿,黄皮肤里深深的眼眶,又尖又高的鼻梁,她给每个客人递上一个浅黄色碎花小袋子。
我拉了又拉小袋子的链带子,怎么也拉不动。“黑皮肤”看到了我的笨拙,拿过袋子,抽出一根胶线结,一扯,断了,拉链拉开了。“谢谢。”我说。
妻的座位是15F,和我的15G同一排,仅隔着走道,她也打不开那个小袋子。我从她的手里拿过小袋子,学着邻座年轻人,找到胶线结了,却无论如何也扯不断。
妻的背后16G座位,是一个高加索人种的年轻人,白脸孔、黑眼睛、黑头发、黑黑的大胡子,他微笑着从我的手里将小袋子拿过去,可也扯不断胶线结,干脆,用牙齿咬,终于咬断了。
“谢谢。”我连连说。
小袋子终于打开了,里面装着长途飞行的贴心小用品:遮光眼罩、袜子、拖鞋、牙刷牙膏、润唇膏。享受夜航的安谧与惬意吧。
蒙咙间,再次睁开眼,已早上六点多。手机为飞行模式,显示的是北京时问。
安静了一夜的旅人,在座位上扭扭脖子,挪挪屁股,或者到洗手间解手、刷牙,三个四个,在排队,或者与同伴偶尔一句半句。
妻仍在酣睡之中,眼罩上是“请勿打扰”的字样。她每次长时间跨洋跨海飞行,都不吃不喝不拉,似乎进入休眠状态,空姐也少了分发、回收餐具的工夫。
妻前面的座位,是一个非洲人种的妇人。她调转头,给妻一个微笑,又给我一个微笑,一声“morning”。
她像一座小山一样,从窄小的座椅里站了起来。宽松的套裙,宽松的头巾,都是青紫色小花;黑色内衣带子,挂在裸露的黝黑的肩膀上,一种很自然的搭配。如果是雪白细嫩的裸背,就刺眼了。
扫一眼半醒半眠的机舱,我想,巴尔干半岛是欧洲、亚洲、非洲交界接壤的地方,这机舱不就是它的微缩版吗?左边走道是亚德里亚海,右边走道是爱琴海;海面上的三块陆地,左右分别是意大利、土耳其,中间是巴尔干半岛。再往里面的机舱走,就让它成为地中海吧。
亚洲人、欧洲人、非洲人,都在这里相逢,都在这里微笑,都在这里冬眠。
我为自己奇异的联想暗暗高兴,好像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当然,我们乘坐的波音777,比之哥伦布的帆船,真正是一个在天上,一个在海里。
其实,我们此行匆匆赶去的那片天空,那片大海,那片土地,都属于古希腊。
经过八个多小时的飞行,波音777在土耳其伊斯坦布尔国际机场降落了。
伊斯坦布尔时间比北京时间慢了六小时,凌晨5:30,转乘希腊塞萨洛尼基的航班又起飛了。
我的座位又靠走道。与我同一行座位,靠舷窗的是一个高鼻梁、高个子的女孩,像斯拉夫人,像日尔曼人,又像波斯人,一头披肩金发,夹杂着几缕黑色、几缕灰色。她左手托腮,凝视舷窗外初升的太阳,恰似一幅美丽动人的油画。
血染的棋盘
贝尔格莱德樱花路3号。
夜色中,石碑上雕刻着庄重的汉语、塞语:“谨此感谢中华人民共和国在塞尔维亚共和国人民最困难的时刻给予的支持和友谊,并谨此缅怀罹难的烈士。”
石碑前堆满鲜花。
我们在灯火闪烁中伫立、默哀。
伏伊伏丁那平原与舒马迪亚丘陵,拥抱在一起,抽噎,呜咽,泪珠不断线地砸在一张无边的棋盘上。
贝尔格莱德时间1999年5月7日23点30分,一条新闻,如一只血染的棋子,刺破宵禁的夜,砸在燃烧的巴尔干半岛上,差一点将地球击穿了。
美军一架B-2轰炸机,五枚“杰达姆”精确制导炸弹,攻击了贝尔格莱德——中国驻南斯拉夫联盟大使馆,穿透五层楼框架,直往地下钻。
中国记者邵云环、许杏虎和朱颖当场牺牲。
整个世界颠倒了,整个塞尔维亚义愤填膺,整个中国都要复仇。龙的家乡,龙的土地,到处是龙的怒吼。
中国广东省化州市那务镇六村的高山上,耸起了一座花岗岩纪念碑,镌刻着时任中国记协主席、人民日报社社长邵华泽的手书——
“龙的脊梁”。
硝烟弥漫的巴尔干。它是谁的棋盘?
要揭开它!
许杏虎,31岁的战地记者,又是警示,又是抚慰,又是怒吼——《离轰炸还有多远》《多瑙河别为我哭泣》《不屈的歌声》《住手!北约》。
许杏虎又与新婚妻子朱颖合作,爱情的结晶是战地日记《亲历炮火》,共四十三则,三万多字,在《光明日报》公开连载。
邵云环年近半百,一身汗水,一身尘埃,奔走在萨拉热窝、科索沃隆隆的炮声中。她没有时间和十九岁的儿子聊聊,关于歌德的《少年维特的烦恼》,关于塞尔维亚姑娘。她也没有时间与使馆一秘的丈夫,痛快地下一局中国象棋。
车马炮,将!
将!狠狠地将了西方一军。1937年,埃德加斯诺,一个美国战地记者,写作了史诗式的《红星照耀中国》。
将!狠狠地将了马歇尔一军。1949年,毛泽东亲笔撰写新闻通稿——《人民解放军百万大军横渡长江》。
贝尔格莱德樱花路3号,你将了谁的军?
什么拿错了地图,什么了打错方向,简直是弥天大谎。试图以假相掩盖事实,以狡辩洗刷罪恶。
北约,五角大楼,你的如意棋盘错了。多瑙河不是你的棋子,萨瓦河不是,黄河长江更不是。
卒子过了河,就是车,就是马,头也不回,直逼你的帅。
你,绝不能飞象过河。
而此刻,多瑙河拦住我们的脚步,萨瓦河却给我们带路,到古城墙边看看吧。
没有大门的军事博物馆,安卧在冬天的草地上。黑黑的炮管,长的、短的、粗的、细的,都歇息了。
鸽子是天才的讲解员,累了一天,也到林子里歇息了,明天还要上班呢。
只有夜晚的风在吹,吹过古城堡的拱门,吹过古罗马的记忆,吹过奥斯曼的烽火,栖在一棵古树上。
夜色把古树金黄的叶子摘了,排列成一行汉语大字:
“一带一路”谱写中寨友谊新篇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