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胜华
在我们西南陲隅,婚后的男子都把丈母娘叫“妈妈”。
“妈妈”从年轻时候就独自一个人拉扯着三个孩子,因此,我至今不知道应该叫作“爹爹”的老丈人究竟是什么模样。“妈妈”将三个孩子拉扯长大,老大嫁了我,随我移居在小小的县城里,老三远嫁到了桂林,老二守着“妈妈”那几亩田宅,也算是“子承父业”了。“妈妈”对我们这个一工一农的小家庭厚爱有加,她怕我们在城里缺菜少粮,过得不如别人,于是常常拔些蒜苗、青菜,扯些豆角、苦瓜,背些腊肉、拎些鹅蛋、送些粳米来给我们,让我们餐餐都能吃上“妈妈的味道”。每次挽留,“妈妈”都以家里有鸡有猪为借口,一次都没有在我们家里留宿。有时候塞点钱在她手里、包里,可她走了一段时间之后,我们收拾沙发,钱就会从沙发巾底下跑出来。
去年九月,年近七十的“妈妈”觉得身子突然不适,我们怀着忐忑之心领着“妈妈”去医院做癌细胞筛查。医生问了问情况,给我们一个让人“心安”的忠告:你家老人没什么大碍,就是身子虚弱,需要均衡营养,想吃什么就尽量买什么给她吃,别再忌嘴了。其实,医生的话,我们已经猜到了八九分,只是还没有黑墨落在白纸上,我们都不愿意去接受那个已经确切了的“一万”,倒愿意去相信那个不切实际的“万一”。拿到筛查报告那天,我们全家人都吓傻了,几行黑字钢印一般打在那张白净的筛查报告单上。短暂的商量,决定了我们子女要长时间对“妈妈”说谎。
我们越是支支吾吾,越是含混不清,“妈妈”就越能察觉到话外之音。为了让“妈妈”解除疑虑,我们瞒着“妈妈”托人找上关系让“妈妈”住院治疗。可几次住院,又几次出院,“妈妈”的病情总是时好时坏,反反复复。“妈妈”全明白了,两眼茫然得像深秋里的黄叶,却竭力去抑制住一个妈妈的情绪。
在我和妻子几次去家里看望“妈妈”的时光里,“妈妈”都独自一个人面壁侧卧在她那个小小的病房里,门窗都紧闭着,窗帘都垂放着,昏暗的屋里蒸腾弥漫着噪呛的药味,待久了,就有一种快要让人窒息的感觉。妻子和我不得不去拉开窗帘,推开窗子,让风进来,给“妈妈”换换风,让阳光进来,给“妈妈”换换光线。在妻子和我的帮助之下,“妈妈”就像一坨沉睡了千年的巨石,费力地旋转着腰身,终于侧过脸来,两眼看着一地灿烂的阳光,努力将一个母亲的灿烂完完全全地赋予我们。可我看得出来,“妈妈”的灿烂有些哀怨。
我们努力为“妈妈”寻医问药,凡听说医好了人的医生,凡听说治好了人的药,不管亲疏远近,我们都要想方设法联系。2019年3月,我在《散文选刊·下半月》第3期上讀到文友一篇题为《善意的回报》的文章,由于“妈妈”的病,由于同病相怜,我被文章里的人和事牢牢地抓着不放,急切想与作者谈,寻找文章里写到的那位治癌医生。我托人找到了作者的电话,选了一个静悄悄的地方坐下来,屏气清嗓之后郑重地拨打那个电话。可拨了很多次,电话那头都没有说是空号,没有说是停机,也没有说是关机,可就是打不通。因为“妈妈”的病一刻也耽搁不得,这样打不通的联系整整持续了一个月,正当我准备把这个无法联系的电话号码从我的手机里删除的时候,一个陌生的电话号码打进我的电话里来。电话接通,对方便自报身份,原来是我一直在联系却无法联系的《善意的回报》的作者。
好不容易联系上了文中那位治癌医生,可此时,“妈妈”已经吃什么吐什么,喝多少吐多少,半点汤渣都无法贮存在体内了。“妈妈”不吃不喝,就这样侧卧着,气息越来越弱,以致我们近在咫尺,都已经感受不到她在努力喘息,只有身子睡痛了,“妈妈”才会发出长长的叹吁声:“吁——”
那个闷热的下午,从“妈妈”微弱的唏嘘声里进出这几个字,却字字砸在我的心里,让我的心腑痛彻至今:“带我去医院,我想活,我不想死。带我去外面走走,我要站着,我不想倒下……”可“妈妈”哪里知道,此时所有医院的门,都不再为“妈妈”开着;此时所有医生的笑脸,都不再为“妈妈”绽放;此时所有的中药西医,都不再为“妈妈”而存在!
我们一边继续给“妈妈”寻医求药,一边背着“妈妈”看好了墓地,选好了坟台,刻好了碑文……只有这样,假如“妈妈”的天突然黑下来了,我们才不至于呼天抢地而乱了方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