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儒卿
万万出生的时候,正是一个盛夏,知了在茂密的杨树林里吱吱地鸣叫着,仿佛要把整个林子都掀起来的架势。距离小村落几步远,就是黄河,黄河水裹着浑浊的巨浪,正从上游飞奔而下。
万万生下来就是个大嗓门,刚落地时“呜哇呜哇”的哭声,穿透了奶奶家的屋子,穿越了屋子外的整个树林,跟着林子里清凉的风,与奔流直下的黄河水的“呜呜”声混合在一起,毫不迟疑地顺流而下。
这个家里一直是奶奶说了算,当万万千呼万唤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为了这个孩子的名字,一大家子吵吵了一个晚上。决定权自然掌握在奶奶手里。乐开了花的爷爷美滋滋地蹲在一个角落,“吧嗒吧嗒”地抽着大烟袋。“听你娘的”,几十年来一贯的口气。
于是一夜无语,稍有墨水而且能说会道的奶奶,在土炕上翻来覆去一个整夜。窗外的知了依旧如白天一样,不知疲倦地“知了,知了……”半夜里,怎么也睡不着的奶奶爬起来,在那拐了弯的黄河边上,呆呆地坐了半宿。比空气更滚烫的还有这个初次当了奶奶的人的心,为她的宝贝孙子叫啥名字,想得脑袋疼。
清晨的阳光丝丝缕缕从树丛中射下来,斑驳地照在安静的小院子里,爷爷的菠菜啊、小白菜啊,沾染了一夜的露水,在阳光照射下晶莹剔透。“我们家的露水都是黄河水做的,甘甜甘甜的。”奶奶常常得意地说。
奶奶自从嫁到黄河岸边以来,就爱上了它,爱上了这里的林子,爱上了弯弯的黄河。万万就是弯弯,弯弯就是万万。“就叫万万吧!”一夜的思考之后,奶奶给出了不容置疑的回答。爷爷,还有年轻的爸爸妈妈一脸茫然。“万里挑一,成千上万”,奶奶知道的词语可能就是这几个了,“还有,毛主席还万寿无疆呢!”奶奶得意地补充道。于是,万万就有了属于自己的名字,那是奶奶坐在黄河边上思考了一夜的结果。
万万是从奶奶臂弯里“呜哩哇啦”长大的;万万是从弯弯的黄河岸边看着黄河流水长大的;万万是从一片密不透风的树林子里蹦蹦跳跳长大的。
喝着甘甜的黄河水,吃着爷爷种得沾着露水的青菜,没日没夜在密匝匝的林子里疯跑的万万,就这样悄悄地到了上学的年龄。
万万的小学就建在河边上,就在黄河拐了一个弯的坡上,夏日里远远望去,像一只爷爷为万万细心编制的蝈蝈笼。说是学校,不如说是一个小院子,矮矮的教室是用石头垒成的,三十多年的岁月,已经让石头上长满了绿绿的青苔,石头垒成的院墙上爬满了常青藤。院子里长着一棵高大的树,那是一棵槐树,奶奶说,没有小學的时候,那棵槐树就有了。每当春天来临的时候,如雪的槐花开得肆无忌惮,淡淡的槐花香和纷纷下落的槐花,笼罩着整个校园。每当这个时候,万万都会扬着黑黑的小脸,痴痴地望着它发呆。
丝丝缕缕的风每日从学校穿过,春天的风是温暖的;夏天的风是清凉的;秋天的风柔柔的;冬天的风轻轻的。
万万更喜欢夏天,喜欢听着老槐树上的蝉鸣声,还有拐了弯的黄河水急匆匆流过的声音,那声音,如万马奔腾,如大风刮过杨树林的声音。万万听着课,时常走神,痴痴地听着外面的声音。
“万万,万万……”满脸稚气的老师恼怒地敲着万万的桌子,十几下,万万这才回过神来,也是一脸痴痴地望着老师,“噗嗤”,年轻的老师破涕为笑了。
放了学的夏天才是万万的最爱,万万喜欢在林子里疯跑,一朵小花,一只虫子都能让万万痴迷。傍晚时分,林子里穿过凉爽的风,万万舍不得回家,直到奶奶苍老有力的声音顺着风追过来,万万才一步一步地回去。万万更喜欢像奶奶一样,坐在拐了弯的黄河边,看着河水浩浩荡荡奔流而下,万万总有一种跃然而下的想法,想着顺着河水漂到一个不知道是哪里的地方。
“黄河里流水哗啦啦,我家万万顶呱呱,夏天枕着阴凉睡,冬天爱在雪里趴。”
这是奶奶给万万编的儿歌,万万喜欢听。
万万就是听着奶奶的儿歌和黄河水声长大的,哪怕是晚上躺在奶奶的土炕上。冬天黄河水几乎断流的时候,万万总是莫名地伤感,总是哭着追着问奶奶:“河水还会回来吗?”奶奶给万万抹去了脸上的泪痕“放心吧,明年槐花开了的时候,就回来了。”万万才安心地睡下。
万万离不开弯弯的黄河,被河水滋润的万万,健康活泼而多愁善感,奶奶也是……
当有一天晚上爸爸兴冲冲地回来,兴冲冲地宣布:村子要搬迁了,我们全家快要住上高楼啦。妈妈异常兴奋,兴奋地搂着万万转了几个圈圈。
“哇”的一声,万万哭了,哭得那么伤心,哭得天昏地暗,哭得声音嘶哑了。爸爸妈妈一脸蒙圈,只有奶奶知道:她的万万离不开黄河滩,黄河滩就是奶奶和万万的命啊!
万万不是没有走出过黄河滩,不是没有见过外面的世界。
几年前的那个夏天,爸爸几次三番地近乎哀求,万万跟着爸爸走出了黄河滩。万万记得:跨过一道高高的滩坝,眼前呈现的是一排排整整齐齐的树,万万叫不上名字来的树。万万只认识属于他的那片林子,那里有杨树、柳树,还有小院子里的那棵到了春天散发着香气的槐树。万万觉得,滩外的树尽管整齐,但是一脸麻木地盯着万万,好像在盯着一个小偷似的。万万就一脸的不高兴。
那个上午,万万过得不开心。商场里挤来挤去,吵得万万心慌意乱,万万觉得远不如他林子里的知了叫得好听。大街上的人身上散发的气味,熏得万万一个劲皱眉,他觉得,远不如他林子里的青草味和野花的味道。临近中午,万万就吵吵着回家,尽管爸爸一再劝说,依然无济于事。回来以后,爸爸忧心忡忡地对妈妈说:“咱的万万麻烦了,麻烦大了。”
从那以后,万万再也没有跨出过黄河滩半步。
如今,爸爸宣布的消息就像晴天霹雳,但是又无可奈何。那个夜晚,万万躺在满是露水的林子里,睁着一双大眼,切切察察的虫鸣声和窸窸窣窣树叶碰撞的声音,把万万包裹着。奶奶就坐在万万身边,一个劲地长吁短叹。
不知不觉,万万睡着了,万万做了一个梦,梦里他坐在爸爸说的崭新的教室,墙壁亮得晃眼,万万怎么也觉得心乱。万万还梦见了他的新家,他一个人趴在阳台上,望着弯弯的黄河滩方向,痴痴的,呆呆的……
“万万,万万,醒来咧。”奶奶抚摸着万万的后背,“哇”的一声,万万的哭声越过了河坝,穿过了密林,在拐了弯的黄河边上回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