盘点近年来的动作片,除了那些肌肉男拆大楼的超级英雄电影,还出现了另外一种创作风向,即以特工、杀手为主角讲述一个简单的追杀或逃亡的故事,情节中富含密集、频繁的暴力事件,如《疾速追杀》(及其两部续作)、《极线杀手》、《安娜》就是这一类电影的代表。国内媒体、影迷谈论这些电影常常言及“暴力美学”,然而影片中暴力事件带来的体验,却与典型意义上的“暴力美学”相去甚远。这类动作片当然是“暴力”的,它们也因此被划入“R级”电影的行列,但认为它们符合某种“美学”,甚至称之为“美”,在很大程度上都是应当存疑的。这种误读有时甚至会延伸到动作片之外,例如最近上映的《南方车站的聚会》就引发了一阵关于“暴力美学”的热议。那么应当如何描述这些电影中的暴力场景,它们又为什么会被误认为属于“暴力美学”范畴,都是值得我们深思的问题。
一、“暴力美学”:一种观念、一种形式
一个常常被人们忽视的问题是:“暴力美学”这一词语,基本只在国内被当做一个电影概念使用,中国学者望文直译的“暴力美学”(violent beauty、aesthetics of violence)在国外大多用于美学、人类学等其他范畴中。事实上,无论在国外的影迷还是学者中间,都很难找到对应“暴力美学”这一概念的表述。当我们把某部电影作为“暴力美学”来讨论的时候,国外影迷、学者却在从另外的一些角度认识它。在互联网电影资料库(IMDb)的网站上,典型的“暴力美学”影片,例如《英雄本色》《喋血双雄》《枪火》等,影迷标注的标签是“暴力”(violence)、“枪战”(gunfight、shootout)、“形式化暴力”(stylized violence)等,其中“形式化暴力”算是勉强接近“暴力美学”的词语,但使用频率并不高。国外的电影学者也不使用这一词语,即使在关于吴宇森这一“暴力美学”代表性人物的研究中,也看不到类似的概念。安东尼·恩斯认为,吴宇森因其“英雄式血战”(heroic bloodshed)的电影为观众和影迷熟知[1];吉利安·桑德爾认为,吴宇森的电影与同时代关于男子气概(masculinity)的电影形成了有趣的对照[2];方·凯伦在其专著《吴宇森的英雄本色》(John Woo's a Better Tomorrow)中,梳理了英雄片和“英雄式血战”(这一术语所强调的暴力场面)之间的联系,她认为前者让吴宇森成名于香港,而后者则让他为西方所熟知[3]。由此可见,“暴力美学”是一个非常本土化的电影概念,它在世界范围内并没有认可度,缺乏共识性标准。
在国内,“暴力美学”是一个媒体宣传用语,影评人喜欢使用它来强调动作片中精彩绝伦的打斗场景,却很少注意到影片是否符合“暴力美学”形式要求的问题。媒体在宣传时的不实之词,很大程度影响了学界对这一概念的把握。截至2019年12月,在知网上以“暴力美学”为关键词检索,共有701篇相关文献。其中,关于吴宇森、杜琪峰、昆汀·塔伦蒂诺等人的研究,一般会从视听构成的角度对动作戏进行分析,具备论证“暴力美学”的过程。而其他研究常常省略了论证过程,直接把“暴力美学”当做一个不加限定、边界模糊的概念,只是用它来描述电影中的暴力场景,例如那些把《红海行动》《战狼》等战争片当作“暴力美学”研究的文章。这些作者把“暴力美学”作为论述的出发点,其意图并不在于确立某种美学,而在于为暴力的重要性辩护。
这种做法情有可原,毕竟在过去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任何形式的“暴力”渲染都有可能招致“上纲上线”的批判,称之为“美学”是一种保护伞。文艺作品、体育竞技、电脑游戏……它们都为宣泄人天性中的暴力倾向提供了空间,能使人的不良情绪和暴力倾向,通过合理的方式释放。就电影来说,站在道德立场批评电影中的暴力展示没有任何意义。如果以体育竞技和电子游戏作为参照,就会发现电影中暴力的尺度其实非常小——即使看起来比现实中的暴力更暴力,它也不过是观众根本无法参与的虚拟影像。
暴力是类型电影中的重要元素,而对“暴力美学”的误用与滥用,却正在使这个词语失去其应有的意涵和价值。因此,重审“暴力美学”的形式要求与观念要求,就成为当下中国电影界一个迫切的任务。
郝建的《“暴力美学”的形式感营造及其心理机制和社会认识》是一篇关于暴力美学的纲领性论文。该文指出,暴力美学包含了诸多“上镜头”的元素:1.人们对动作的集体无意识喜好;2.对力量和强健身体的崇尚和心理需求;3.打斗、枪击的镜头组接;4.对血腥的观赏需求;5.工业社会、科技时代对器具形状和金属质感的上镜头性探索。[4]这些元素不以暴力的真实感为目标,而是延续了杂耍蒙太奇的技巧,使用离开现实的、脱离叙事情节的画面元素和组接方法[5],创造具有视觉冲击力的电影文本;“暴力美学”将杂耍蒙太奇中强力灌输政治理念的那一部分清除掉,将艺术技巧的合理内核剥离了出来,是把美学选择和道德判断还给观众的电影观[6]。简言之,“暴力美学”作为一种电影观念,要求电影不表露明显的意识形态立场;它作为一种美学形式,要求电影中的暴力必须从真实暴力中抽离出来。
此外,文中还追溯了“暴力美学”的起源,认为它借由香港电影完成了观念和形式上的整合,继而影响了一批美国影片。文中关于“暴力美学”的指认,也主要建立在吴宇森、徐克、杜琪峰、昆汀·塔伦蒂诺等人的经典文本上。在重审“暴力美学”的过程中,仍然应当把它们当做文本基础。
“暴力美学”的观念由故事实现,它要求电影不表露明显的意识形态立场。它的主角大多是现实中的边缘人物,如《英雄本色》《杀手莱昂》《枪火》的主角是黑帮成员、杀手;即使主角身份是警察,如《喋血双雄》《变脸》中的李鹰、西恩,也多被卷入江湖纷争、血腥复仇中。他们参与的暴力事件虽然违反了法律,但他们这么做往往是被逼无奈或情有可原,模糊的道德立场使人物产生了魅力。相较而言,不少战争片虽然也展示暴力,但因为具有鲜明的国家主义立场,所以很少被纳入“暴力美学”的讨论范围。在《战狼》《红海行动》等影片中,暴力的主要内容是“为国家而战”,使用“正义惩戒”来形容这种暴力显然比“暴力美学”更为准确。
“暴力美学”的形式由视听语言实现,它使电影中的暴力与真实暴力拉开距离,给予观众美学选择的空间。电影将真实感抽离暴力的常见方式有三种,分别是延宕、变形、转移。延宕效果一般通过升格拍摄和音画对位完成,例如《英雄本色》中的枫林阁枪战,小马部署弹药的过程、枪战中中枪者的反应都是升格拍摄的,结合歌曲《兔失志》降低了谋杀的速度。再如《黑客帝国》中的“子弹时间”,使用环绕布置的单反相机逐帧拍摄,相当于变相实现了升格效果;采用音画同步,延长了子弹破空声音的时间,这一点与多数延宕技巧略有区别。变形效果一般通过改变打斗、创伤等视觉元素的形状、色彩完成,例如《杀死比尔》中日式酒楼里的“百人斩”,电影通过黑白、剪影等效果不断改变暴力事件的外形,连续谋杀被中断,观众得以在高密度血腥事件中喘息。再如《放逐》中对于创伤的变形:现实中人被枪击中后是一个小洞,而在电影中是“血雾”——这原本是日本剑戟片的夸张手法,《放逐》将这一效果引入枪战戏,增添了诡异色彩。转移效果通过在暴力场景中添加无关(甚至意义相反)的插入镜头,中断暴力的时空连续性来完成。例如《喋血双雄》《变脸》中以教堂枪战作为影片高潮,打斗中频繁插入白鸽、圣母像、十字架等镜头,为残酷对决布置诗意、浪漫的留白;这些带有宗教意味的镜头,也由此成为最具标志性的“暴力美学”符号。
延宕、变形、转移的手法,分别从时间、空间、时空连续性上改变了暴力的视听效果,使电影与现实中的暴力区别开来。在暴力变得不像暴力的那个时刻,观众得以摆脱道德的束缚,不再被暴力的“原罪”所困扰,转而沉浸在吴宇森式的深情硬汉,或是昆汀式的犬儒幽默中——这是一个凝视的、自由的时刻。电影暴力与现实的距离,就是“暴力美学”所提供的审美选择的空间。在厘清这一暴力美学的形式要求后,再来审视电影《南方车站的聚会》,我们将发现,片中那些所谓“暴力美学”的打斗——例如结尾处居民楼里周泽农以一敌三的血战,既没有从暴力中抽离的时刻,也没有带给观众审美选择的空间。大量评论将这场打斗和昆汀电影中的场面相提并论,因二者在观感上有相似之处,便得出其为“暴力美学”的结论。但实际上,二者的相似之处是一种来自邪典电影的暴力形式——血浆暴力(gore),而昆汀的“暴力美学”总是与“血浆暴力”形影不离,这在一定程度上导致了观众的误解。
二、“超写实暴力”:单向度的真實感
在豆瓣网检索“暴力美学”的标签会发现,近年来的《疾速追杀》(及其两部续作)、《极线杀手》、《安娜》位列其中。尤其对于“疾速追杀”系列电影来说,“暴力美学”已经成为它们的常用标签。
用“暴力美学”为电影贴标签,的确易于界定和评说一部电影。可是,这些电影仅仅与暴力有关,却与“暴力美学”无关。这5部电影满足“暴力美学”的观念要求,比如其主角是杀手、特工等边缘人物,故事的主线是追杀或逃亡事件,也不曾表露意识形态立场。但从形式要求来看,这些影片非但没有与真实暴力拉开距离,反而走向了“暴力美学”的对立面——比真实暴力更加暴力。
暴力的真实感首先来自这些电影的动作设计。在经典的“暴力美学”电影中,《喋血双雄》《变脸》《枪火》等影片的动作戏以枪战为主,这种暴力形式离生活较远,少有所谓的真实感;《黑客帝国》《杀死比尔》等肉搏较多的电影,一般沿袭以戏曲武打为源头的港式动作设计。戏曲武打是身段表演,追求观赏性而非真实感。而这几部电影的动作以肉搏为主,采用现实中特勤人员使用的格斗术为动作设计的原型。此类格斗术讲究实用,目的是一击必杀,从诸多武术流派中整合出连拿带打的“黑手”,常见空手夺刀(枪)、关节反制、要害击打等招式。此类格斗术还讲究速成,只需要学招式不需要修功力,因为特工不需要成为一代宗师。在这些电影的拍摄花絮中,可看到演员经过两三个月训练就打得有模有样,打戏尽可能亲自上阵而不使用替身,在摄影、剪辑时不必藏头露尾,这同样增强了暴力的真实感。
真实感还来自配合特工格斗术的摄影方式,即“战地摄影”。一般来说,战地摄影师既怕错过突发事件,又怕中流弹,一有动静,镜头就甩过去,过去后又赶紧躲,顾不上构图,焦点不实也没关系,有人影就是好画面[7]。而这几部影片中的重头打戏的呈现,基本都在模仿战地摄影,如《疾速追杀》中的夜店枪战、《极线杀手》中的地道枪战、《安娜》中的餐馆枪战,镜头随着演员的击打、射击甩来甩去,画面不清晰反倒带来了真实感。
“特工格斗术+战地摄影”的典型代表是电影“谍影重重”系列,该系列电影大获成功后,这套模式被好莱坞普及。而上述的这几部电影不仅延续了它的真实感,另一方面又提升了暴力指数,在视觉上比真实暴力更加暴力。
电影主要通过力量和速度来展现暴力。多数电影用力量强化暴力效果,由于力量是不可见的,它只能被间接展现为破坏效果,例如电影中的伤口、爆炸、被击飞的重物、破损的建筑。通过放大破坏效果可以间接地强化暴力,这种手段虽然简单,但观众也很容易察觉其中的夸张成分,意识到这不过是一种电影手法而已。而速度却是可见的,视角的变化、物体的运动都可以直接反映速度,因此,通过速度强化暴力在知觉上具有隐蔽性。提高剪辑频率和暴力事件的频率,都能提升暴力的速度感,而观众很难察觉其中的手脚。
5部电影均采用高速剪辑。《疾速追杀》中夜店枪战这场戏,每分钟大约30个镜头;《极线杀手》中地道枪战这场戏,每分钟大约40个镜头;《安娜》中餐馆枪战这场戏,每分钟大约45个镜头。高速剪辑通过景别、方位的切换提高运动速度,即使一个简单动作也会分多个镜头完成。例如《极线杀手》中,持枪下楼动作由两个分镜头构成,第一个镜头以中焦中景拍摄黑凯撒下楼,在他迈最后一级台阶时,切至长焦镜头特写面部,使观众感觉人物一晃就到了眼前,行进的速度感得到了强化。
另一方面,5部影片也通过增加暴力事件的频率来提速影片节奏,单位时间内的暴力事件增多,也就增强了电影的暴力性。大多数电影里,如果要表现杀手杀很多人的情节,只具体表现前几次暴力事件,余下的部分则为避免重复而省略,镜头一转就尸横遍野,暴力事件的数量和时间都是模糊的,因此它的频率也是模糊的。但这5部电影绝不放弃任何一次呈现暴力的机会,并强调暴力发生在一个集中的确定的时间段内,这暗示了暴力呈现的精确性。例如《极线杀手》中的地道枪战,雇佣兵不断涌入狭小的地道,黑凯撒将他们全部击杀后得以逃离,影片在这次屠杀的开头和结尾,分别插入一个监视器拍摄的镜头,镜头中标注着案发的日期、时刻。再如《安娜》中的餐馆枪战,安娜奉命进入餐馆除掉一个寡头,餐馆里坐满了他的保镖,长官提示她只有5分钟时间完成任务。在安娜完成任务的前一刻,长官以“晚了1分钟”为理由,撤离了对她的后援。这两个段落是两部电影的“戏眼”,暴力事件的数量、经过、用时,都分毫不差地展现在观众面前。“疾速追杀”系列的情况更加极端,据豆瓣网上影迷的统计,这3部影片中的谋杀事件数量分别为:《疾速追杀》,85次;《疾速特攻》,128次;《疾速备战》,197次——还从没有哪部电影在100分钟里容纳过如此多的谋杀事件!
这5部影片所呈现的并不是“暴力美学”,“暴力美学”要求与现实拉开距离的部分,在这些影片里被过犹不及地填满了。如何形容这种新的暴力呈现方式?在此需要引入一个绘画概念。20世纪60年代末70年代初,美国一些艺术家厌倦了无休止的抽象绘画,开始走向抽象表现主义的反面,主张创作的要素是“逼真”和“酷似”。画家作画大多利用或者临摹照片,或用幻灯机将底片投射到画布上,然后在投影上着色制作,作品尺幅巨大,注重表现照片细节[8],这种创作后来被称为“超写实主义”。如果比照片更贴近实物的绘画是“超写实主义绘画”,那这5部影片中比真实暴力更暴力的影像,或许可以称为“超写实暴力”。
三、暴力语法的演进:美感的消失
自电影诞生以来,暴力语法就是电影理论关注的对象。正如卡拉·奥勒在《谋杀的语法》一书中所描述的:从鲍特的《火车大劫案》到格里菲斯的《党同伐异》,从库里肖夫的“手枪、笑脸、恐惧脸”实验,到爱森斯坦关于“压迫—革命”的杂耍蒙太奇实验,无不与暴力息息相关。[9]与“暴力美学”在新旧世纪之交形成一股风潮类似,“超写实暴力”成为当下动作设计的新风潮,除了上文作为样本分析的5部影片外,“飓风营救”系列、“伸冤人”系列、《极寒之城》、《红雀》等大量电影也出现了这种倾向。
从创作层面来说,这种转向是由于动作指导这一工种成熟导致的。20世纪八九十年代的香港动作片,刘家良稳扎稳打,袁和平攻守兼备,程小东飘逸灵动,元奎刚猛精进。他们各自具有鲜明的风格,一方面是因为行业标准尚未形成,创作拥有极大的自由;另一方面是因为此时的电影导演常常会参与动作设计,使武戏风格和文戏风格协调统一。港式武打的本质是戏曲身法和法术杂技的融合,与现实中的暴力有着天然的距离。在风格化的土壤里,导演和动作指导的创意相互碰撞,“暴力美学”应运而生。但动作指导属于技术工种,技术成熟就会产生行业标准,大家于是开始朝某一典范靠拢,动作风格便逐渐趋于同一。同时,动作指导的工作模式也越来越独立,导演的参与大大减少,于是就出现了文戏武戏风格割裂的情况。到90年代末,港式武打大同小异,无非就是追车、爆炸、慢镜头、夕阳英雄等套路,“暴力美学”在形式上随之沦为僵化的模式。
港式动作片长期占据东南亚市场,好莱坞看到了其中的潜力,聘请香港动作指导学习技术,以特效工业唤醒了其中的“法术”基因。美国观众比较实在,不太接受以现实生活为背景的影片里出现吊钢丝、慢镜头,但能接受非现实的超级英雄使用港式武打,所以在《刀锋战士》《美国队长》《王牌特工》这类电影中,我们偶尔还能看到“暴力美学”的碎片。面对以现实生活为背景的电影,好莱坞需要研发新的动作技术。一方面动作不能太离谱,能满足美国观众看完电影学两招的孩童心理;另一方面,由于好莱坞电影制作流水线化,分工明确,导演和动作指导各司其职,所以,这套动作技术最好就是万金油,能与任何导演、任何故事都搭调。彼时,以色列马伽术的全球推广初见成效,一些退役的苏联特工也开始公开授徒,原本神秘的特工格斗术在公众视野下曝光,这些条件共同促成了写实的、通用的技术动作。“超写实暴力”风格原本只是这次技术更新的极端状况,但由于《疾速追杀》这类影片的票房成功,于是逐渐衍生为动作设计(尤其是R级电影)的新标准。
这次技术演进既受到审美变化的影响,之后又导致新的审美问题出现。康德将美分为“依存美”和“纯粹美”,纯粹美不以对象的概念为判断前提,即说该对象应该是什么,它是一种无前提条件的美,经由直观形式带给人审美体验;依存美是附属于一个概念的美,而归于那些隶属于一个概念之下的对象,它是一种存在前提条件的美,并可以依据条件进行鉴赏、判断[10]。他还指出两种美必然面对的困境:依存美的困境在于对道德善的过分追求,而纯粹美的困境在于对单纯形式的追逐。“暴力美学”和“超写实暴力”的美学性质不同,面临不同的审美困境;二者的电影实践不同,在面临困境时又呈现出不同的美学结果。
“暴力美学”就像是依存美,观众将重审暴力和施暴者,美感源于为新意义、新身份赋能的过程。重审的诱因是人物和故事,例如吴宇森的“暴力美学”始终建立在英雄情结、男性情义上,昆汀的则建立在犬儒主义和黑色幽默上。脱离这些基础,“暴力美学”就会变成一种矫揉造作的形式主义。“暴力美学”要求解放道德束缚,这使它不至于滑向依存美的困境,它要面对的困难在别处。一个是创作难度的问题,并不是每个导演都有参与动作设计的能力。随着数字预演(Preview)和电脑特效(Computer Graphics)技术的普及,电影的流畅度和奇观性得到了提升,却使视听构思变成了一项教条化的工作,导演施展视听才华的余地越来越小。当动作设计失去了来自于导演的想象力,“暴力美学”无以为继。另一个困难是审美语境的变化,古典式的绵延审美变成了网络式的即时审美:英雄不需要兄弟,单干就行了,自嘲也不需要智慧,自黑就行了。在这个语境里,无论是审美选择还是道德判断,都成了观众的精神负担。
而“超写实暴力”更像是纯粹美,它带来的美感就源于暴力形式本身,恰好能满足观众即时审美的需求,电影故事再老套、再简单都没关系。例如“疾速追杀”系列的电影故事大同小异:第一部讲约翰·韦恩为爱犬复仇,歼灭了一个黑帮;第二部讲他为自己复仇,歼灭了两个黑帮;第三部讲他被人追杀,歼灭了一个大黑帮。虽然三个故事简单又相似,但每部续作的暴力形式都有所升级,观众依然乐此不疲。然而“超写实暴力”营造的真实感全部来源于其形式,它必将面临纯粹美的困境:每一次更暴力的形式升级之后,暴力都在边际效应递减的陷阱中陷得更深—那是更为严重的美学贬值。
从前的电影总想在打斗之余为观众留下些什么,于是有了“暴力美学”;现在的电影只希望打斗越刺激越好,并不在意打斗之外能剩下什么,于是有了“超写实暴力”。对于前者来说,美感是一项必须的要求;但对于后者而言,美感没了,还可以享受快感。二者存在巨大的差异,观众却视而不见。其实,要论获得的快感,电脑游戏的快感更可能是无限的,它的自由度也越来越高,参与感越来越强。如果仅仅把电影作为快感猎取器,那么,它早晚会被游戏取代,或许,它现在已经被取代了……
【作者简介】王礼迪:供职于重庆邮电大学移通学院,从事电影理论研究。
注释:
[1]Enns Anthony,The spectacle of disabled masculinity in John Woos “heroic bloodshed” films,Quarterly Review of Film and Video, 2000,pp.137-145.
[2]Jillian Sandell,Reinventing Masculinity:The Spectacle of Male Intimacy in the Films of John Woo,Film Quarterly,1996(No.4,Summer),pp.23-34.
[3]Karen Fang,John Woos A Better Tomorrow, Hong Kong University Press,2004,p.1.
[4][6]郝建:《“暴力美学”的形式感营造及其心理机制和社会认识》,《北京电影学院学报》2005年第8期。
[5]郝建:《美学的暴力与暴力美学——杂耍蒙太奇新论》,《当代电影》2002年第9期。
[7] 徐浩峰:《坐看重围》,人民文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132页。
[8]赵超:《影像的延伸与再造》,中央美术学院硕士学位论文,2017年。
[9]参见〔美〕卡拉·奥勒:《谋杀的语法》,熊月剑译,世界图书出版公司北京公司,2016年版,第1-7頁。
[10] 〔德〕康德:《判断力批判》(上册),宗白华译,商务印书馆,1985年版,第67页。
(责任编辑 牛寒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