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动画的“精微与极简”

2020-03-27 12:25寇强
戏剧之家 2020年5期
关键词:物哀

寇强

【摘 要】本文从日本动画标杆性人物高畑勋及其代表作品《辉夜姬物语》着手,探讨了其中所蕴含、折射出的非常独特而鲜明的日本地域性文化与审美特征,也从一个侧面生动映射出日本动画这些内化于作品中的鲜明质素无疑是日本动画承载民族风格、跨文化传播得以成功构建的核心要旨。

【关键词】物哀;精微与极简;隐喻与批判

中图分类号:J218.7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7-0125(2020)05-0058-03

2013年,以《太阳王子霍尔士的大冒险》《再见萤火虫》等片饮誉国际的日本著名动画大师、78岁高龄的高畑勋在沉寂14年之后,最终推出了他最新力作《辉夜姬物语》(かぐや姫の物语)。这部长篇动画电影取材于日本最早的物语文学作品《竹取物语》,影片极具日本文化符号含义和深邃的哲理内涵,融合了中国水墨画大幅留白和日本传统绘卷的造型艺术特征,风格空灵而素雅,在世界范围引发了强烈关注和如潮好评。

高畑勋早在青年时代就有了将《竹取物语》改编为动画的念头,萦绕脑海多年直至近耄耋之年终于完成夙愿。

这部影片讲述的是日本古时奈良时代,一个叫赞歧造的伐竹老翁(竹取翁),某天在深山竹林里伐竹,从一根奇异的竹笋里发现了一个巴掌大的可爱小人,遂以为天意,将其带回家抚养。小人突然变为一个婴儿,如竹笋般快速成长,短短数月就已长成为一个妙龄少女,竹取翁因为又屡次在发光的竹子中发现了许多金粒和精美的华服,所以认为上天不仅赐予他这个孩子,而且让他将其像公主般抚养,于是竹取翁在京城置地建房,然后举家迁往,开始了他的“公主打造计划”:请贵人为其取名“辉夜姬”;教授她各种贵族礼仪……辉夜姬闭月羞花般的美貌使其名动京城。哪知,这让辉夜姬陷入了无尽的烦扰和痛苦中,她逐渐领悟到人世间的丑恶,也知晓了她的神秘身世……

一、深邃的影片主题

《辉夜姬物语》虽取材于传说故事,但这并非是一部灰姑娘式的儿童动画,高畑勋这位“成人向”严肃动画电影题材的先驱人物,在影片中借由辉夜姬这一月之精灵在人世间短暂走一遭的悲剧性故事,表述的是一个普世寓言,是触及人生命最本质的议题和反思:人生的终极意义和价值何在?天意之于人的预设和人的选择又是什么?辉夜姬在人间的“生与死”其实就是月之王对她的“罪与罚”。辉夜姬原是因向往人间“生”之“罪”被罚至人世的月之公主,月之王对辉夜姬的惩罚,便是要她对“生”產生绝望而回归寂灭的“月界净土”(死)。这里的“死”并非指肉体的消亡,而是指对人世间爱、恨、情、仇万念俱灰的“心之死”,使她由衷想回归月界,从而达到惩罚她的目的。而这,也就是贯穿整部影片的情节主旨。[1]

所以月之王赐予她富可敌国的金子,操纵竹取翁驱使她远离真、善、美的自然之境和对青梅竹马的舍丸哥哥的纯真爱恋,在京城富贵的囚笼里失去自由和真实的自我;让她生得倾国倾城之美,使得皇上及皇亲国戚们在婚嫁求娶上表现出种种虚荣浮夸的行为;让她遍尝人世间的假、丑、恶,受尽烦扰和心伤而生不如死,最终萌生去意,向月之王求饶。自知永别人世的归期在即,但又不舍人世间的真、善、美。辉夜姬在山间赏花的段落中,当她蓦然望见了山坡上那株伟岸壮丽的樱花树时,狂喜地飞奔了过去,在飘飞似雪的花瓣中惊呼、赞叹、跳转、起舞。樱花树下,落英缤纷,那从树枝头簌簌落下的樱花,让人喟叹这美的脆弱与倏忽即逝。这烂漫的笑容背后蕴藏的是如樱花般的伊人终将香消玉殒,永别于精心养育她的竹取翁和她心爱的舍丸哥哥。

辉夜姬与樱花共舞,天人合一般融为一体,这一幕,是影片剧情与艺术内蕴的关键场景,不仅将辉夜姬纵情于林壑山水之间的真实自我,对人世间美景充满眷念的不舍之情表述得酣畅淋漓,更把日本式的“物哀”之凄美主旨直观呈现。

二、大巧不工的画风,独具匠心的细节

《辉夜姬物语》的画风不似三维动画制作造型足可乱真,与宫崎骏动画作品里描绘的自然界里浓烈鲜艳的色彩、细腻精致的物象细节也相距甚远,即使与高畑勋的诸多前作相比也有不小差异。《辉夜姬物语》隐而不彰的写意画风非常独特而别致:片中无论是角色还是场景,造型的写意,线描的简约,淡彩的素雅,都无不散发着一种大巧不工、余韵悠长的东方式审美的古朴恬淡气质。

片中场景并非是层次刻画入微、构图满溢的样式,而是这样的“留白”:往往取于前景斜伸而出的枝梢上蹦跳鸣叫的飞鸟于一片虚淡空旷的背景上;或是建筑回廊等场景细节概括,侍女等群像五官皆无,在物象关键处和主要角色动态、表情上着力。在虚实对比、空灵简约的整体风格中又见工细雅致这样融会贯通了中国和日本传统绘画的形式特色。

《辉夜姬物语》是一部主要采用手绘形式创作的二维动画,但在制作手法上打破传统二维动画中的分开制作,后期再合成的制作方法,首次采用将人物动作和背景合而为一的方式,这种一体化的制作方式在最终画面效果上的艺术表现力是显而易见的。影片的前半段用了很长的篇幅描绘了一个纯美的大自然。在竹取翁夫妇怀抱婴儿时,以及辉夜姬走在林间、童年时辉夜姬与小伙伴在山林中玩耍嬉戏等场景中,都着力描绘了阳光透射树林,人物身上树影婆娑,影随人移的幻动之美。

“鸟儿虫子和野兽,青草和花朵”既是遍布影片之中的大自然美景之构成元素,也是辉夜姬唱的一首歌谣中的歌词,更是贯穿影片始终,辉夜姬与之互动的情感投射。

和风习习中,绽放的花儿,鸣叫的小鸟,破茧而出的蝴蝶,树上蹦跳的松鼠……这万物生机勃发的美景都让辉夜姬沉醉其中,开心不已。而无论是婴孩时与之嬉戏的青蛙和小野猪,少女时捕捉的雏鸡,还是京城深闺里她放飞的笼中鸟和蚂蚱,这些场景里更包含着两元对立的深意:大自然,这里蕴含着辉夜姬在人世间眷恋的情怀之一。辉夜姬在这一自由之境里如鱼得水,她也如竹子般快速成长,自我意识纵情飞扬,度过了她在人世短暂岁月中最幸福的一段时光。与京城封闭与桎梏的环境下,她的忧伤、绝望、生命的成长也仿佛停滞在那段最痛苦的时光时,成为鲜明的对比。

也就是在这些饱含深意的场景中,于整体概括简约的画面中却也不乏那绵密细腻的动态描绘,如在影片开端的情节段落中,当还是婴儿的辉夜姬在地板上自由翻滚、摸爬滚打,玩得正欢时,突然从天而降的吊线蜘蛛,让辉夜姬的眼睛好奇地几乎盯成了硕大的斗鸡眼,特别是她照着青蛙的动作学蛙跳时,由于跳扑得太快,几步就倒栽葱似的摔倒在门廊下,她非常滑稽地用着地的头支撑着身体旋转几番起身后,居然已会站立并开始蹒跚学步。她的成长之快还不及一顿饭的时辰。

随后,当辉夜姬向大惊失色赶来的养父母展开攥紧的小手时,被抓住的青蛙迅速弹射逃脱。她前一秒还笑意盈盈的小脸瞬时涨红,五官挤作一团,号啕大哭起来。婴孩那憨态可掬、呆萌可爱的表情捕捉之具体生动,动作细节表现之细腻深入,让人叹服不已。而这些“实”写的动态也与“意”写的环境形成了鲜明对照。

而对那五个身居高位且家财万贯的皇亲国戚、公子王孙的好色轻佻,设计者也通过非常细腻的动态将其人性的龌龊刻画得入木三分。辉夜姬惊世的美貌让他们个个垂涎三尺,他们心急火燎地赶往竹取翁的宅邸。听到可以面见辉夜姬时,前一秒还道貌岸然端坐在厅堂里的五个人,迅即就像火燎屁股般连滚带爬地向内室奔去。在辉夜姬面前献媚表白时更是丑态百出:先是在辉夜姬帐前争先恐后地跪倒在地,而谁都又想更靠前一步,不甘心地方寸必争,便又互相你推我攘,人仰马翻,直至最终好容易跪成一排。此后他们拿赝品冒充真正的宝物,企图欺瞒辉夜姬,将他们的卑劣虚伪的人品展露无遗。

影片的写意画风得到淋漓尽致彰显的当属辉夜姬在自己的命名宴会上听到酒后失言宾客的嘲讽言语,被虚情假意深深刺痛的她向着山林旧居一路狂奔的情节片段,同时这一段场景也是影片人物性格表现的高潮部分。辉夜姬拼命地撞开一扇扇庭院帷门,仿若冲出囚笼。硕大的一轮圆月仿佛伸手可及,映射她一路剥去层层华衣,逃离让她窒息的京城,奔向山林旧居,途中那茂密的茅草、灌木丛、树林,连同那圆月都在她舍命奔跑的身影中幻化为成片狂放不羁的线条,在画面中错乱杂陈,写意的炭笔线条构建出了无生机、纯然死寂的黑白世界。整段画面配以钢琴弦乐的呜咽,缓慢低沉的顿音,更凸显出辉夜姬内心的极度幻灭感与对真实自我的澎湃渴求。

三、日本奈良时代社会风貌

《竹取物语》的背景是日本的奈良时代。据史料记载,奈良时代政治相对稳定,是日本第一个文化经济繁荣的太平盛世。这一期间,以家庭为单位的传统手工业有了很大发展,其中最发达的当属纺织业。这一特点也在影片中得到真实表现。片中竹取翁夫妇家中最为醒目的家私就属那架织布机了,即使搬到了京城中的豪宅,竹取大娘和辉夜姬仍然会不时在有意保留做农活的一间偏房里织布。

影片中山里的人们除了伐取竹子编织竹篮、竹筐、竹篓以外,还伐木制作木碗,而片中对于从用凿斧开取、砍削木胚料的粗加工,到凿刀砍挖出碗内里的中加工,再到人力拉动转轮精细切削、打磨碗胚的细加工这一木碗的制作过程表现得非常完整细腻。对于织布机、木碗打磨机等器具的结构形制,纺线、织布、加工木碗的技巧动作等细节更时常以近景和特写镜头予以强调,显示了影片创作团队扎实的前期资料准备工作,可以明显看出这些细节都有可追溯的考据出处,因而非常准确还原了特定时代的历史风貌和风土人情。

另外,在竹取翁请来相模大人教授辉夜姬贵族女子的妆容和举止规范的具体情节中,包括那一时代深闺中的贵族女子穿着华丽的十二单衣,黑发垂地,厚白粉底的面容,以及描画蚕眉,点朱唇,染黑牙齿等细节也无不与历史相吻合。

这些一丝不苟、刻画表现入微的细节不仅体现了影片创作团队严谨认真的创作态度,也明显折射出高畑勋等日本动画人的创作理念。和吉卜力工作室的另一灵魂人物宫崎骏一样,高畑勋坚信无论在作品中构建一个或奇幻或童话的世界,都必须以坚实的现实世界的各种细节为依托,才能够通过完成由现实向想象世界的成功跳跃。“构建想象动画世界时坚持使用现实的描摹刻画手段。无论是所要描绘的是虚拟世界里的自然现象,还是虚拟世界里那些活生生的角色。”[2]这也就是他们两人坚守并在作品里贯彻始终的创作信念。

四、宗教的隐喻与批判

日本的奈良时代,自中国传入的佛教非常兴盛,而创作于这一时期的《竹取物语》在此人文情境熏染下,故事情节也带有浓厚的佛教色彩。如辉夜姬的罪与罚,在人世间的轮回转世,最后向月界的往生等内容。而影片《辉夜姬物语》的故事架构和内涵也沿袭了这点,但亦有所改动,尤其是在视听语言的细节上更进行了颇具创意的艺术表现。

剧中反复出现的一首歌谣:“鸟儿虫子和野兽,青草和花朵”是辉夜姬在月界听到那曾被罚去人间的仙女所唱,那首歌谣的后半段 “自当速速就归程”,是召唤那罚至人间的月界“罪人”回到月宫。

影片后半段里,当养母又唱起这首歌时,辉夜姬唱出了那忧伤的后半段,此时与之相对应的画面,先是在一个升镜头中出现一个牵着孩子向大海奔跑而来的男子,接着镜头反打至两人伫立在松树边,望向那悬于天边的圆月。这两个镜头带有极强的隐喻色彩:第一个镜头是以那罚落人间的仙女回归月界时在空中飘飞的主观视角看向朝自己飞奔而来的男子和孩子;第二个镜头完成了与第一个镜头的逻辑对应,暗示他们其实就是那仙女留在人间的亲眷。所以这首歌正是影片故事轮回之禅意所在,也是对辉夜姬最终命运的暗指。

影片开端,当竹取翁从快速蹿长的竹笋中最初看到辉夜姬时,她的形象并非如之后的婴儿状,而是如同莲花仙子般:那笋叶如莲花般层层绽放开来,辉夜姬以两腿交叠,足心向上的莲花坐姿端坐于其中,这里的莲花状和坐姿都具有极强的佛学含义。影片中的月界被设计为一个一切皆‘空的净土,那里没有人世的污秽遍布,百孽丛生。月界超脱的仙人不再有生死轮回,更没有凡夫俗子的七情六欲,他们自然不会体察辉夜姬离开人世的不舍与痛苦。所以,在影片结尾,辉夜姬被强掳重归月界这一段最为悲情的情节里,在月界一众仙人下凡时的场景中,高畑勋对此场景内涵进行了精心设计:来迎接辉夜姬的“月王”被刻意设计为神态木然地站立着,宛如一尊佛祖雕像,而随行的那些奏乐仙人们也皆是表情空洞、目光无神。

而久石让,这位作为宫崎骏动画电影御用音乐人的音乐奇才为这一场景谱写的《天人の音乐》的配乐,却曲调欢快,悦耳悠扬,确实有佛教教义描述的极乐世界般的境界。但是,在这欢快的乐音萦绕下,呈现在我们眼前的画面是放箭的兵士和宫女悉数沉沉睡去,竹取翁夫妇悲痛欲绝地奔跑呼号,辉夜姬被强行披上了可以瞬間了却世间一切情愫、忘却人世这一段“纷扰”的月宫羽衣。她戴上了公主的金冠,和其他仙人一样,恢复了静若止水的“神圣”表情,但又是怎样一种深入骨髓的哀痛让她在失去记忆的归途中回看那美丽的地球,竟莫名有泪水噙满眼睛?因而,配乐与剧情氛围大相径庭,实在是高畑勋和久石让以对比的艺术手法强化悲剧意味的高妙创意,凸显了对于所谓“一切皆空”佛教教义的深刻反讽和批判。

所以,上述这些视听细节和辉夜姬驳斥仙女、赞美地球生灵的言语一样,都是影片超越原作《竹取物语》,在影片内涵和角色性格中注入强大人性光辉和力量的匠心独运的关键符码。

这部制作耗时8年、耗资51亿日元、长达2小时17分钟的巨作,集中了高畑勋人到晚年后深沉、透彻的人生哲思和对艺术表现形式新的感悟,尤其是本片所透射出的日本动画极为鲜明的民族文化内蕴和对动画传统制作模式突破的完美融合,使其成为高畑勋的登峰造极之作。

2015年,高畑勋凭借《辉夜姬物语》获得第42届安妮奖最佳动画电影导演奖。2016年2月6日,高畑勋荣获动画电影界最高奖项——安妮奖的终身成就奖,这也充分证明了高畑勋在动画艺术领域的突出成就为世人所公认。

2018年4月5日,82岁的动画大师高畑勋驾鹤西去,留给世人的不仅有足堪品味研究的动画杰作,他那老而弥坚的对艺术创作无止境探索的精神,更是值得动画人以及所有的艺术创作者们见贤思齐,反躬自省。

参考文献:

[1] Steve Poon.辉夜姬物语剖析:月亮公主的“罪与罚”[EB/OL].豆瓣电影,2014-08-18.

[2]高畑勋破除与宫崎骏不和传闻:我们反对修改日宪第9条[EB/OL].凤凰娱乐,2016-02-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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