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长篇小说节选)

2020-03-27 12:14草明
鸭绿江 2020年3期
关键词:分厂工友工人

——这儿展开了工人文艺的远景——

清早,火车头在我们住室前后的岔道上倒来倒去。火车头的烟囱有时像一匹调情的母猫似地,闷着嗓门吱吱地叫,有时,却又生了气似地突然吼号起来。我被这熟习的声音弄醒了。

刚洗过脸,一位老工友领了他的女儿摸上我的门来,要求我介绍她职业。十七岁的大姑娘了,看來还像十一二岁的小孩那么矮小。看见我略现惊奇的表情,他就带着不愉快的声调说:

“有啥法?她当长的时候,连糠皮也吃不上。国民党那时代,一个月拿个四五十斤高粱米,七口人哪能够吃?她没饿死,总算她有福气,瞅见了这个新国家。”

给她登了记,问了一会,我就让她先回家去。

通知了文艺小组今天下午职工活动时间内开文艺小组座谈会之后,又到职工会处理了几件事情,才算抽出身子来取参加厂务会议。

文艺小组座谈会是很有趣的。工人们把饭盒子放在会议桌上,坐下来,油污的粗壮的手往桌上一搁便谈起问题来了。今天讨论的是台车分厂三位工友的集体创作的剧本《劳动态度》。这个剧本早已写好,演出过,到新华广播电台广播过。但是作者们感到剧太简单了,不满足这个成绩。便请鲁艺的同志来厂帮他们提高一步。于是他们在鲁艺同志的指导下,一连熬了三四个夜,才改好了的;并已在厂内试演了一次。

“大嫂子的脸色化装得太红了,不像个饿病的人。”

“收电费的比甲长还凶,不合理。”

“解放后,老刘被选为分厂长,他应该先给工友去拜年,不应等着工友来拜年。”

大伙正说着,有人提起机械分厂工友宋金瑞对这个剧有意见。小组长一听即便挂电话邀请宋金瑞来参加。走得气呼呼的宋金瑞赶到,便接着发言。他认为解放后的两场劲儿还不够,还不能叫人看了立刻感到工人未来的社会是个更美丽的社会。——社会主义的国家。说到解放前的两场,他也提出意见说:

“头两场真不错,苦透了新;可惜就是没有把那一点表示出来。就是说嘛:日本人统治了十四年,光复了,工友们盼祖国,后来盼来个国民党,更坏,把咱饿透了,把咱坑透了。不是吗?应该由剧中人把这个意思说明白,等人家更恨国民党。”

该剧执笔者祁醒非虚心地频说:“是,是。”出老刘的李恩(剧作者之一)连连点头。这一来,发言的人更热烈了。他们就是这样的人:不仅在生产上像老虎那么勇猛,即在学习文化上,他们也依然那么热情。在另一种场合里,这些勇猛的人却又那么害臊,害臊得像乡下的大姑娘一样。我清清楚楚地记得:有一天我对金毓春说:

“金毓春,你的那首《北平号》写的很好。已经在东北日报四版上发表了,你看见么?”

他一时说不上来话,给煤烟和机油涂污了的正直的脸俯低不是,抬高也不是。为难了半天,才笨拙地说:

“我,我,不会写。——”

再没有比工人更爱荣耀的了。但也再也没有比工人更懂得用刻苦、埋头去获取荣耀,和用再接再厉,百折不回的靭力去保持他的荣耀的了。

高景水制电焊条成功受报上表扬之后,继续研究,不久便又发明用电焊电梯瓦斯割铁板。金毓春受了称赞,在一星期之内投了三篇稿。都写得那么好。

《劳动态度》讨论到天黑,才算做了一个结束。我离开了会议室,深深吸了一口气带炭酸味的空气。我突然感到对这浓浊的气息很有感情,犹如在屯子里时吸呼到浓厚的牲口的粪草味一样。北面动力分厂的两支特别高耸的烟囱,在黄昏最后的薄暗里,显着他的雄姿。宽敞结实的厂房,一排挨一排地往西面伸展开去,一直伸展到黑色的天幕底下。

黄昏后的二厂是很寂寞的,日间的马达声,机械运转声和熙攘的人影,不晓得消失到那儿去了。如果不是文艺小组十几个人打这儿出来,笑笑闹闹的,那就会寂寞得更不怕了。突然,我发现南边最远的一所厂房透出了通红的火光。

“那是不是失火?”我用稳重的声调问。

“不,那是锻冶厂。呶,你忘了吗?明天星期日全长职工为二七死难先烈复仇,献工一天支援前线嘛。锻冶分厂将就不用灭炉子,打铁趁热,提前在今夜里献工。那是洪炉的火光。不是失火。”一位工友解释说。

听工友说到二七献工,打铁趁热,又看见黑夜里洪炉的鲜艳的红光,我联想起《国际歌》来。这个场面,更帮助我理解《国际歌》的气魄!

糊乱吃了一点晚饭,回到住室,我便闭起眼睛回溯今天所做的事和所接触到的形象。我从精神到肠胃都那么饱和地陷入了沉思中。

“草明同志,我有一个意见。”

我睁开眼睛看时,潘恩学已经笔直地站在我跟前了。他两手并拢提了一个空饭盒子,油污的大衣穿的很齐整,领上的扣子也扣上了。在明亮的点灯光下他那纯朴的脸上十分严肃,而且有点紧张。我刚忙让他坐。他坐下了,把饭盒放在脚旁,还是直着腰子坐得正正的。他原是文艺小组的,但今天因赶着意见重要的活,没有参加讨论。

“这黑你还没回家么,活赶完了么?有什么事情?说吧。”

“我可不可以写小说?我写小说行不行?”

“自然可以。你可以写小说。”

他被我的安详的鼓舞弄的欢喜起来,稚气地笑了。整齐雪白的牙齿在黝黑的脸面中更显得洁白。他的紧张消失了;可是我还被他刚才那种紧张严肃的姿态惊讶着。他安静地往下说道:

“我要把我的经历写成小说。我的身世太奇怪了。我写它,要写的厚厚的,分开两个重点来写。”

“对的,应该有重点来写。过去你写过么?”

“没——有”,他拖长嗓子说。“在国民党时代,还能写什么东西么?打从解放,才三个来月,你全知道我,就写过两首歌。”

“你听我说,我现姓潘,但是我原来不姓潘。我出生三个月后,家里大概穷的够呛。我们全家都上北大荒活命去。可是,人倒起霉来都来一块堆了。还没到北大荒,路过盖平时,我妈便死在路上了。大概我饿哭了,我父亲抱着我也大哭起来。一个马车店的老板,他有两个老婆,可是没有儿子,他们想把我留下,可是,打开破布一瞅,嫌我埋汰,掉头走进屋里,把大门关上了。”他说到这里,低下了头,望望自己身上穿得齐齐整整的大衣,愤愤不平地苦笑了一下,仿佛说:“我那一块都挺干净,不埋汰。”

“后来一个种地的就从我父亲的怀里把我抱回家啦。他就是我的第二个父亲,他算是个贫农吧……我一直不知道,便在潘家长大起来了。我的奶奶爱我爱的要命。十冬腊月里,炕上没垫的,只铺上了一点干草,奶奶的屁股也磨破了;我夜里还要她侍候我,给我凉水喝,给我尿尿。我那时太小啦,现在想起来,自然不对。……到了十岁我上学的时候,同学都笑我是买来的。我回家闹了起来,闹的天翻地覆,我奶奶才害怕的了不得,把这个秘密公开了,还添上一句:‘你的生父要是喜欢你的话,不能卖你呀。我当时对奶奶发誓说,如果碰见我那父亲,我就揍他。奶奶听了,便含着眼泪笑啦。”

“现在想起来,这自然不对,可惜那时候我太小啦。”他惭愧地笑了一笑。

“我的苦还多啦,十六岁我便被抓去当劳工,那味道,不是人受的,日本人把咱苦力往死里打!干下去是个死,逃跑逃不掉,也是个死;但是逃出了虎口呢,不是有希望吗?我逃便逃到沈阳来,学了镟盤。咳,苦处多啦,当工人也是受压迫。好容易盼到光复,谁知道国民党竟连豆饼也不让我们吃饱。……”

他歇了一会,用手解开了领扣,把脖子一伸,忽然扬起眉毛来,好像他刚从枷锁里挣扎出来似地。他又是孩子似地稚气地说:

“你瞅,奇怪不奇怪,现在,打从解放后我已进过两次训练班,我又是我们分厂的代表,我还参加了新民主主义青年团。多啦。这该是另一个重点了吧。可是,怎么写好呢?”

跟着,他又述说他在伪满当工人时,看过了三国志和神仙的小说;后来他邻居从破仓库里偷出来好多书,给小孩们擦屁股去了。有一天他偶然发现书上写的是“这是干啥的?”“他忽隆地跳了起来,”觉得很有意思,从此他看上了几本新小说。沉默了一会,他又犯愁,叹了口气:

“我怎样写我的小说呢?写三国志那样?——不好。老舍那种写法,行是行,——还有一种写法,比方说:他抬起了忧愁的面孔;或者说:他抬头看看天,叹了一口气。——这种写法行么,草明同志?”

“这是新小说的写法。你可以用新小说的写法写。”

“就这么的吧,那么我试试看。”他站起身来,走到桌子跟前,想说什么,没有说便提起饭盒往门口走。但是,他又马上回过身来问我道:“听说人家写小说要用什么原稿纸写的,原稿纸是什么样的?”

我打开抽屉把原稿纸拿出来给他看,并答应送给他一些原稿纸。我被兴奋和感动充满了!

他们都是未来的工人文学家,他们有那末丰富的动人的生活内容,他们有生动的语言,同时他们有那么高贵与蓬勃的创作热情。他们已开始认识文艺活动对他们生活的重要!

自从到了工厂以后,我有过好多次这样的激动:工人热烈而高贵的情感,向上的蓬勃朝气,蜜也似的纯朴温厚的友谊;使我无法控制我的感动和喜悦。像这样的时候,我失去了任何欲望。我只希望永远和他们在一块!

二月二十日于皇姑屯铁路工厂

【按照原文重排,保留原样。】

【责任编辑】  洪  波

作者简介:

草明,原名吴绚文,女,广东顺德人,中共党员。1932年加入左联,历任左联机关杂志《现实文学》创办人(之一),《救亡日报》记者,延安中央研究院文艺研究室特别研究员,东北文协、东三省作协分会副主席,辽宁作协主席,北京市作协专业作家,全国第二至七届政协委员,中国作协历屆理事,中国文联全委会委员。1931年开始发表作品。著有长篇小说《乘风破浪》《神州儿女》《火车头》等,短篇小说集《女人的故事》等,散文集《探索细胞奥秘的人》《在和平的国家里》等,中篇小说集《缫丝女工失身记》《原动力》等,长篇传记文学《世纪风云中跋涉》,报告文学《鞍山的人》等。1987年曾获五一劳动奖章、全国优秀作家称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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