窃声(小说)

2020-03-27 12:14路魆
鸭绿江 2020年3期
关键词:舅舅乐园

路魆

1

三更半夜,有一头长颈鹿模样的动物,从窗外伸进长长的脑袋,趁我睡得迷迷糊糊时在我那乱成野草的头发上啃了一口。我惊醒,跳起,扯亮灯。那截长脖子却不见了。我睡觉用的沙发,就搁在靠近公共走廊的窗户底下,如果有人恶意伤害我,是很容易得手的。至于出现长颈鹿……也不是不可能,毕竟小区居民都认为,我们身处的小区是这个城市里最后一个“神秘乐园”,神秘乐园自然有其神秘不可解之处,应该好好享受其中。但我住得都快发神经了。

我不信邪,抓抓头发,起身跑出去看是谁在恶作剧。果然,只见那个叫芦花的顽皮女孩,骑着一匹简易的木马,滴溜溜地跑上楼去。八九不离十,是她用木马敲了我的头。

我只好折返回家。现在是夏季的夜半。电灯洒下来的光,只能照到沙发外不足一米的空间,房子再远的地方便跟黑夜融合在一起。书桌之下,揉成一团的废稿纸像雪球一样散落着。这里的夏季特别奇怪,吹进来的风很缓慢,更像是流进来一股汽油,摸起来黏糊糊的,还会在我手上打转。四周看一下,并没有抽油烟机往我家里鼓风。

我每天都在承受噪音。白蚁咬木头,邻居密谋时的嘀咕,电话铃声……最讨人厌的还是楼上的女孩芦花玩玻珠的声音,而且她常常在客厅地板上玩。玻珠散落一地时,没有规律的嗒嗒声在我的房间里跳跃。有时候她只玩一颗玻珠,单调冗长的落地声几乎将我击溃。看看桌上那堆废稿,我对她的讨厌就变得无以复加。芦花这个多动儿就像只讨厌的狗,经常在小区里跑啊,叫啊,疯了似的。唯有小区居民对她的行为表示出了极大的讨论热情,并称其是一个拥有神秘创造力的未来新星,是神秘乐园的核心人物。

对,这个小区的名称很独特,就叫神秘乐园。

我趴在窗户上,望向外面,小区院子空空落落的,旁边的工厂内还有几盏灯开着,顶楼的探照灯彻夜大亮。由于烟雾粒子的反射,工厂的灯光一直压在低空处。灰暗的星夜下,几栋青黑色的破楼围成一个圈,像远古的兵器,扎进大地的躯体。被包围在破楼中间的,是一座只有骨架的烂尾大楼,如一头史前野兽的化石,盘踞在悲凉的原野上,状如巨大的图腾。

神秘乐园的形象,有时完全是一团尘雾,捉摸不定。居民的特殊脾性,也是这个封闭小区空间的副产物。这种特殊的人文地理曾经让我痴迷,现在却将我逼入绝境。

这时,一颗灰红的流星从楼顶上划过。余烬,正好落在我眼里。

2

我原本住在郊外乡村,一个晴天的下午,来了个电话说我舅死了,喊我妈去领他的遗体。妈妈听到消息后,没问清楚就把电话给挂了。她已经有三十年没有见过她哥,最后一面竟是去领他的遗体?她有些恍惚,一整天没吃饭。我只好给那边的人回拨电话,问个究竟。

那人说,他们住在王家园区一个叫“神秘乐园”的小区里。我在地图上查了查,那个城区很偏僻,周围都是工厂和荒山。末了他还说,我舅舅的套房,要是我不住的话,他们就要随意处置了。我思考一会儿。反正我正需要一个安静的地方撰稿,不妨在那儿住上一段时间?

妈妈拄着拐杖上了二楼,找些什么东西。我挂了电话后,在房外等待妈妈出来。

窗外灰蒙蒙的,透着一些蓝,远处还有个废弃的冷却塔,本来要进行爆破拆除的,不知怎么,又冒起了烟。妈妈出来后,递给我一张发黄的照片。

“我身体不好,不能出远门,你去吧。”她说。我接过照片。这人应该是舅舅,看着挺像我的,我从未见过他。但妈妈说我们并不像。

“遗体要送去哪里?”我问妈妈。

“先送去殡仪馆,叫他们火化掉。”妈妈坐下来了,看着那个冷却塔。

“嗯。会有些遗物,还有骨灰,我给你带回来?”

“好,麻烦你了。”妈妈打起呼噜。只要安静下来,她就会打呼噜。

我有些紧张,奔着一具尸体去总不会是件好事,而且是一具跟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尸体——应该说那是我老了后的样子。临走时,我托女邻居照顾妈妈,还给了她一笔钱。女邻居疑惑地看着我,最后还是把钱塞进了口袋,进屋去找我妈。在我上车前,妈妈给了我两根蜡烛,说替她上炷香。

去王家园区并不容易。我坐下午三点的小巴士。太阳很猛烈,车厢烤得要升起一股股白烟,几个乘客快被烘成缥缈的灵魂。王家园区是个老城区,跟中心城区之间还隔着一段过渡带,荒芜,漫长,途中还可以看到很多冷却塔。这有点回家的感觉,因为我们住的地方望出去也是冷却塔。这里的冷却塔在繁忙运作,整个天空弥漫着浓重的白色水汽。过渡带呈现条带状,不断地折叠弯曲。车子越走越偏僻,绕着废弃的工厂兜圈子,漫无目的地行进。我很紧张,担心司机是不是打什么鬼主意,要把我们带到个什么陌生的地方。

“司机,这车子什么时候到王家园啊?我正赶着去呢。”

“你没看到车子正在开吗?”司机说,“回去,回去!”在后视镜里,司机堆满脂肪的邪恶小眼睛,在刺眼的光线下眯成一条线。

车子终于在一个寺庙旁停下来。下车后,我找到一个电話亭,给妈妈打电话。是女邻居接的电话,她好像在打麻将,电话那头哗啦啦地响。女邻居应了一声,听出是我后,立刻换上了温柔的声音说:“嗳!你到了吗?”

“没有,我迷路了。你得看好我妈啊。”

我看到写着“神秘乐园”的小区路标。还得往前走,走多远不知道,但总会到的。路越走越荒芜,工厂越来越多,飞过的鸟群像一缕苍凉的烟。一个个冷却塔如巨大的坟头,不规则地排列在荒野里。高耸的电线架、烟囱、宿舍都不那么清晰,有点儿海市蜃楼的感觉,这样走下去真让人发虚。我累了,在一个草垛那儿坐下来,从背包里拿出一根祭拜用的蜡烛,用打火机点着。烛火慢悠悠地在烟雾里飘着。我把蜡烛插在旁边一个形状奇怪的小草垛上。

“舅舅,您老人家一路走好。”

小草垛有一个波浪般的弧形。我还没把蜡烛插稳,小草垛就突然动了,山崩一样,还发出大叫。我蹦到一边儿去。那原来是一个屁股呢。那人从地上跳起来,捂着自己的屁股,哇哇大叫。蜡烛被甩到一边,点燃了枯芦苇,噼里啪啦地烧起来。那个男人像要把我吃掉一样,张大嘴骂我。他骂了几句觉得累了,说不跟我计较。我问他去哪儿。他说去神秘乐园。我说我也正要去那里。他欢迎我去参观。我耸耸肩,说不过是去领舅舅的遗体而已。他点头,继续前行。我只好加紧脚步跟上,以免再次迷路。

他说,神秘乐园用一般方法是找不到的,站起来走路的话看到的都是幻觉,这个地方时时在变,唯有趴下来,才能看到那些经过扭曲的路。我说,这很难理解。他笑着拍拍我肩膀,说多试几次,就能找到窍门了。途中,那个男人趴下来几次探路。

我们一直走到夜晚,才看到几栋烟雾中的楼。我们在小区门口分了手。这几栋楼怎么看都不像有人住,每个窗户都黑漆漆的,一点人气都没有,凄凉得很。我去到保安室门口,张望几下,没见人。灯管发着惨白的光,桌上摆着一个锡皮水壶,旁边有个打翻了的塑料杯。风扇呼呼地吹出热气来,墙上的日历翻动着,上面记满了东西。

这时,桌子下冒出一个秃头,一只枯手撑着桌面,艰难地把身体搁在椅子上。

“谁呀?”他很不耐烦,眼睛一直看着地面,只用耳朵对着我。

这个老头叫虾叔,是个老保安,眼睛因为白内障看不清东西。我表明了来意。他摸索着,拉开抽屉,拿出一支笔,颤巍巍地在一个登记本上面写了个“鬼”字,递到我面前。

“这小区闹鬼。”虾叔笑着说。

“我是来领我舅舅的遗体的。”

“那更不得了啊,怨气缠身!”

莫名其妙。我只好给小区居委会的副主任拨了电话。等了半分钟,正当我要挂电话时,那头才突然传来一个声音:“嗳!是小乐吗?”

“是。我到小区楼下了。”

“好。你稍等一会儿哈,我穿好衣服就下去找你。”

他很有礼貌。一切总算顺当了。小区里的路灯都亮起来。

“等着吧。那只鬼挂了电话,现在就要下来抓你了。”虾叔这是在吓唬人呢。

“净会吹牛。副主任怎么会是鬼呢?”

“你不知道吧?在这里不守规矩的人,死后会被他们丢到垃圾堆!”虾叔竟然哭了。

“得了吧,得了吧。”

“他们会把我埋到城区的公墓吧?你觉得呢?”虾叔依然泪眼蒙眬。

“你是人,不是垃圾,死了当然会埋在公墓。”

“这你就不懂了啊。本来要接替保安一职的,可不是我,是永光。可永光说不干,他们就把他弄到不知道哪里去了。我是没办法才答应做保安的啊,要不然……”

有只大苍蝇停在他患白内障的眼球上,用小腿梳理着透明的翅膀。

副主任叫丁河,他从路灯背后的白光里走出来。虾叔听到动静,又继续躲到桌子底下去了。丁河领着我走,给我安排到居委会的房间睡觉,还说我舅舅刚去世,房子阴气太重,人是不适合住进去的。我说没关系,不信这东西。但他坚持把我带到居委会办公室去。

我勉强在沙发上睡了一夜,那夜很难受,蚊子很多。我还听到墙壁里有个敲击声,像心跳一样。我以为是自己的心跳声太大,于是拿毛毯盖住头,安然睡到天亮。我并没有睡得很沉,在梦里,我也一直在写东西。也许是小区外的古怪风景刺激了我的表达欲。天亮后,我记起舅舅的事,便下了楼。可是到处都没人,有可能都去工厂上班了。神秘乐园本身看上去就很像工厂,大概因为附近的工厂众多,慢慢地小区的形体就跟着变化了吧。

丁河这时候出现了,这男人秃顶,头顶只有一片青色的灰尘。

“睡得还好吗?”他笑着迎上来。

“还行。”我说,“我舅舅呢?”

丁河有点难为情,挠着头。

“说实话,我们已经把他火化了。”

“啊……好端端的,你干吗把我舅火化了?”

“什么好端端的?那是一个死人。谁叫你来得这么迟,尸体都臭了。居民有意见,你懂吧?”丁河笑道,“我很尊重集体意见,这对我们小区发展也很有帮助。”

“好吧。那么,骨灰呢?”

“别急,现在就带你去,骨灰放在他的房子里。”

丁河动身带我上楼。楼道的两侧是两条各有七户人家的走廊,厨房和卫生间作为独立一个小间与房厅隔离,分布在走廊的两侧。走廊窄小,只要往外开一扇门,就能把走廊堵住。楼道很陈旧,墙上贴满了清洁公司的广告。舅舅的房子在八楼。丁河把门打开后,就把钥匙塞到我手里。“进去吧。”他说。“你呢?”我问。“我就不进去了,骨灰放在卧室的柜子里呢,防潮。”他回答,然后慢悠悠地下了楼。

房子昏暗,墙上挂着一幅肖像画,人脸不是很清晰。厨房的墙体长满暗绿色的青苔。我的确在柜子里找到一个小瓮。我捧住它时,一股突如其来的刺骨冰冷让我差点就把我舅的骨灰瓮给摔了。不过现在倒是省了火化的工夫,妈妈再也不用担心,因为舅舅是一堆骨灰而已。

我把骨灰瓮拿到阳台那儿去,掀开盖子,发现里面是一撮白色粉末,太细,太白了,人骨头烧出来的灰怎么会这样?我用手指抹了一点,犹豫着放进嘴里尝尝。这是淀粉呢。

一個身影在楼的对面闪了一下。我迅速抬头,看见是个女人。她在自家窗口处打量我。我赶紧把骨灰瓮收起来,搞不好人家还以为我对骨灰有什么特殊癖好。但那个女人还在盯着我,煞有介事。我只好把“骨灰”重新放回柜子里。假如这真的是淀粉,舅舅的骨灰哪去了,或者说舅舅根本还没火化,甚至还没死?我立马出门去办公室找丁河。

“是淀粉。”我坐下来,开门见山,“我舅根本没死,对不对?”

“我为什么要骗你?”丁河问。他正在吃油淋淋的面条,手边有一大堆文档,“骨灰你已经拿到了,你打算什么时候走?”

“傻子都知道那是淀粉。你给我说清楚。”我夹住他的筷子,不让他吃。

他咂巴着嘴看我,神色冷静。我只好松手,暂时离开这里。

舅舅的死大有可疑。就在进去住的第一天,我就发现厨房的地板水渍斑斑,而丁河说自从一个星期前我舅舅死后,他们就把门关上了。另外,居民见到我,个个都躲着,跨大步离开,据说因为我长得很像死去的舅舅。舅舅根本是他们害死的,他们见到我就心虚。舅舅已经死了,是确凿无疑的,至于怎么死的还有待搞清楚。之所以连骨灰都没有,就是怕留下证据,像处理永光那样,把他弄到一个没人知道的地方去了。

我决定先安顿下来,继续撰稿的工作,尽可能从这种破败紧张的环境中获取写作灵感。

然而,半个月过去后,我一无所得。一切都失去新鲜感。每当我想动笔时,楼上的女孩芦花就开始玩玻珠。我怎么投诉都没用,她做什么都会得到居民的维护,或者说偏袒。

在道出以下事实之前,我要先声明,我完全是为了收集写作素材和打听舅舅的消息,才做了这样一件怪事。等居民傍晚回家后,我就站在他们的门外窃听。墙壁的隔音性很差,我把耳朵贴在墙上铁门上,就能清楚听到屋内的动静。比如,五楼的黄司机昨天在路上碾了个什么,下车一看,竟是个人头,又或者,丁河在生产车间发现有些神情古怪的职员合谋偷猪饲料,他们不是拿去卖而是拿来吃……诸如此类的怪谈。

直至深夜听到他们的鼾声,我才溜回房里。这些听来的事儿都够古怪的,我把它们改编成小说,但写出来的都是爛货。而且他们的谈话内容大多琐碎,关于舅舅的一句也没有,非常谨慎狡猾。我活在焦虑中,生怕舅舅是死于什么阴谋,现在该轮到我了。

我偷偷去过殡仪馆。殡仪馆在小区西郊两公里的地方,没有车直达,门口有很多人在等候,有些还抬着棺材,满脚都是泥,汗流浃背。我在大大小小的棕红色棺材间挤过去,途中还不小心撞开了一个棺材盖。那家人竟对我说不好意思,称他家老爷子闷在里头怪可怜的,所以才虚掩着盖子,好让他透透气。我说没关系,反正待会儿他就要到火里烧,会更热。

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女工作人员。可是她看到我就喊:“你怎么还活着?”

另一个男工作人员走过来,跟女人解释说:“你认错了,他比较年轻,不是同一个人。就算是同一个人,又怎样?你在这地方都工作这么多年了,还这么大惊小怪?”

“你们说的,是我舅舅吧。”我掏出照片给他们看,“他来过这里吗?他是不是在这里火化了?”

“这人不就是你吗?”女工作人员看着照片,眉头紧锁。

“不,前几天有个老男人来过。”男人拿着照片端详,“这是他年轻的时候吧?”

“对。谁送他来火化的呢?”我问。

“什么火化?”男人把照片塞回给我,“他是来这儿应聘的。我看他这么老,怕他处理不好事情,才打发他走了。想不到他竟以死相逼,搞到整个上午火化工作全部停滞。你看,外面还这么多人等着。”

“可是我记得,那个老男人确实是送来火化的。”女人说。

“可能我搞混了。去吃饭吧。”男人说。女人点点头,心不在焉,跟着走了。

我离开殡仪馆时,天快要下雨,风刮起路上的灰尘,馆内突然传出一片哭声。在折返神秘乐园的路上,我向途人求证照片里舅舅年轻时的模样跟我是不是很像。有些人说很像,有些人说根本是同一个人,另外有少数说,其实人类基本长得一个样,分辨是没有意义的行为。

3

住在神秘乐园的那段时间,我还发现了一个很有趣的现象。居民都活在一种不切实际的设想里,被一种狂热的理想驱使着。他们企图恢复这个破城区的旧日辉煌。

一到工作时间,他们像机器一样投入工作,工厂中随处可见他们的身影。他们把钱贡献到城区的重建事业之中,在公告栏上公开表扬谁家贡献的钱最多。暮霭茫茫的黄昏,居民把公共事务置于眼皮底下,呆呆地蹲在天台,或骑在楼下破旧的游乐设施上,看着云烟混合的飘浮物,想象着城区重建之日的盛景。那时他们的心思都悬在天上,不妨认为他们是伟大的实干家,也是一群空想主义者。事实上,自从城市中心迁移后,整个王家园城区都被抛弃了。在王家园众多死气沉沉的小区当中,唯独神秘乐园没有弃儿该有的心态,反而日渐孤傲,独立,风格化起来,可谓独树一帜。我不能形容其为悲哀,但却是徒劳的。

自从察觉到他们疯狂的理想后,出于一个文字工作者的诚实,我发表了跟他们的理念相悖的言论,坦言这里不过是一片永恒的废墟,城市潮流早就离开他们远去,他们不过是一群妄想在现实里复活玛雅文明的怪人,这种病态狂热发展到一定地步,肯定会反噬,会内向坍塌。

公开言论后,我家隔三岔五遭到停水停电。我的存在像一个伤疤,是其他居民的耻辱,眼中钉,他们碰到我就黑着脸。我要求恢复供电时,就有人上来要挟我,要我一起加入这项伟大的重建事业。但我从不靠近任何一个团体。

“你跟你舅都是死脑筋!不知好歹!”游说失败的人离开时这么骂道,接着他顿了一下,打量我的脸,“等等,你俩长得一模一样!”他一溜烟地跑了。

看这情形,舅舅的死跟他们有莫大的关系呢。眼下我只好再去找居委会。但丁河不在,他的姐姐,小区主任丁琳,那时在写报告。我乜了一眼,大概是份业绩报告。

“丁主任,我家怎么老是停水停电?”

丁琳没停笔,埋着头说:“小乐啊,既然你选择留下来,就得遵守我们小区的守则。你对我们有意见,是可以的,但为什么不选择搬走呢?没作对的必要嘛。”

“这是我舅舅的房子,我爱住多久就多久。”

丁琳撂下笔,托着腮,喝了一口水,“我跟你讲,神秘乐园的重建运动会坚持下去。我们被冷落了又怎样?不怪谁。时代就是这么走的,只要不放弃,城区定会重新繁华起来,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希望你不要造谣,不要在言论上左右大家的信念。”

“当然,我无意影响你们。”

“我和丁河经营了家饲料厂。你来厂里做宣传委员如何?听说你靠笔杆子吃饭。”

“不行,写饲料厂的宣传文案,会影响我的写作触感。”

“哈哈,不是真的要写文案,那只是给你发工资的挂职。你需要写的比这个重要得多!这几年咱小区经济发展很快,饲料厂的效益也年年增长。要不你写几篇关于我们小区的形象和发展的宣传文,顺便给其他小区的人瞅瞅嘛,神秘乐园首先要树个榜样,鼓励王家园区的人都投入到工作中来,那么王家园跻身新时代城区之一的日子也就不会远啦。”

“行吧。除了恢复水电,我还有一个要求。”我看着她脸色说话,“麻烦主任管教一下芦花,我在家被她吵得没法写作。”

“万事有商量,但唯独不可以打芦花的主意哦。你用脑子想想吧,别的小区的孩子都是死气沉沉的,只有我们芦花一直充满活力。她是神秘乐园的活力代表,居民都被她的天真活泼吸引了。说到这儿我就得提醒你,你的宣传文里要把芦花好好描述一番,比如你可以用未来之星、创造力、新鲜血液之类的词语,鼓励其他小区的孩子,成为王家园新一代接班人!”

“丁主任,你说得真有道理。”说完,我离开办公室。刚回到家,灯就亮了起来,厕所里的水哗哗地流,听着多舒心啊!

可是几天后,传来一个新消息,虾叔死了。他掉到污水井里淹死了。但我没见过他的尸体。虾叔死后当晚,丁河就来找我,他希望我接替虾叔的保安工作。

“永光呢?虾叔说,是永光——”

“我没听过这个人。你去查查居民登记册,这个人根本不存在。虾叔是个老滑头,他说什么你都别信。”

“好吧。保安有什么用,贼都不会来这儿偷东西。”

丁河走到窗前,撩开窗帘,“小乐,你过来看看。”

我凑到窗前。楼下有一个西装革履的年轻人,站在小区大门前,不时朝内张望,手里拿着一沓传单,像是来推销的。

“看到了吧?你的工作就是要驱赶这些从城里来的苍蝇。他们总是让我们神经紧张。”

“大可以不予理会嘛。我认为保安完全是不必要的。”

“他们手中派发的,是怂恿我们转移到新城区去生活的房地产传单啊,广告词全是噱头,写得天花乱坠,无中生有,动摇我们的意志。现在这个关头,我要确保人员不流失!”

“行吧。”想起永光的神秘失踪,我变得战战兢兢,而且在找到舅舅的死因前,只能忍气吞声,低调进行调查。虾叔、永光和舅舅,说不定这三者的死皆有关联……

4

一个月后的某个夜晚。当我把耳朵贴在墙上偷听时,墙壁里突然有一个声音响起了,“咚咚咚!”我很确定那不是来自居民屋内的,而是在墙壁里头……

这个声音似乎有意引诱我,不紧不慢地响几下,然后加快速度,在墙壁内来回移动。这墙后面难道有个什么空间?有个什么人?是舅舅吗?为了清晰捕捉这个声音,我把耳朵使劲贴在墙壁上,一边移动,一边追踪声音去向。

声音每次出现的时间都不长,很快就消失。我每夜守在楼梯里,只为等它再次出现。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等它。我成了一个夜行动物,已是众所周知的事。居民跟我碰面时,都远远指着我的鼻子骂:“搞得大家吃不好睡不好!有意思吗?”“他到底在听什么呢?难不成他舅回魂了?”“丁主任让他住下来,真是个错误的选择。”“算了吧,这是弥补。”

弥补?他们说的弥补是什么?舅舅果然死了,否则他们不会用“回魂”这个词。

这种捕捉声音的活动对身体也是有害的,且不说要全神贯注,神经高度紧张,以致间歇的神经衰弱,最要命的是把耳朵贴在墙上跟踪、摩擦。就说那天,我又一次从殡仪馆打听消息回来,走上楼梯时,那个声音咚咚地响起,为了准确捕捉它的动向,我立刻把耳朵贴上去。声音时强时弱,时快时慢,接着突然跑上楼。我只好一直贴着墙走。声音最后在楼上王伯家門口处猛地跳几下,便消失了。

有个胖女人经过我身边时,看了我一眼,抬起腿,大叫一声往回跑。我用手摸摸耳边,满手都是血,原来我的脸整个给磨破了皮。听到动静的王伯此时打开门,他神色有点慌张。这老头真像个枯萎的葫芦瓜啊。

“小乐,三更半夜你吵什么呢?发神经。看你满头都是血,跟人打架了吧?”

“可能是吧。”

“什么叫可能是?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唉,现在的年轻人啊……”

“关你什么事。”说着,我就要下楼去。

“等会儿,我劝你不要这么执着,有些事不能太死脑筋,不要刨根问底。”王伯说。

“你是不是知道什么?”我问。

王伯身边突然露出一张傻乎乎的脸,是他的孙女芦花。芦花还骑着那匹木马,笑嘻嘻地要王伯陪她玩,于是把门关上了。

从此,这种偷听行为不但没有使我的创作上升到新高度,反而成为让我拒绝动笔写字,整天做白日梦,惶惶不可终日的推手。接下来一个月里,我每天都在驱赶从城里来的土地测量员、地产中介员、小政府官员,甚至迷路的小贩。小区的宣传文章,我一个字也挤不出来。每当我要动笔时,墙壁里的声音就趁机跑出来。我终日心烦意乱。假如墙壁里的声音是居民的恶作剧,那这个恶作剧也太过分了。严重来说,它足以威胁到我的性命。

有好几天,我把自己关在屋里,不接受任何人来访。我实在受够了那些无用的工作。耳朵自从上次磨出血后,就一直发炎无法痊愈,我坐在阳台那里吹风,企图缓解伤口的刺痒。

那个曾在对面看我的女人,这几天也总是朝我这边看。她的阳台晾了一条红裙子,裙子晒得很干很硬,像个广告牌似的在风中摇摆。附近的凤凰花树开花了,气味很浓烈。一闻到这种浓烈的气味,看着那火一般的花瓣簌簌飘落,我就想起了对面楼的女人。那条红裙子一直晾着,从没见她来收过,有可能向我暗示什么。

没多久,那个女人就来敲门。我有点拘谨,从没有女人主动拜访过我。她面色蜡黄,有几缕头发总是垂下来,她不厌其烦地将其撩到耳后。我请她进屋。她从兜里拿出一小包东西,在我面前摊开,是药水和纱布。我们一句话都没说,她就开始给我耳朵换药。人家好心帮我,我推托的话是不对的。于是我安分地坐着,等她换好药。

“你来找我干什么?”我问。

她指指耳朵,又指指墙壁。她好像是个哑巴呢。

“你说那个声音?”

她迟疑一会儿,突然像啄木鸟啄木那样点头,有点止不住的样子。我只好用双手夹住她的头,让她停下来。她害羞地推开我的手,低下头。我说声抱歉。她摇头,表示没什么。

“你知道声音是怎么回事吗?”我从包里拿出舅舅的照片,“跟这个男人有关系吗?”

她又开始疯狂地点头。看来,不能问太多会得到她直接肯定的问题,否则她会把脖子晃断。我叫她用笔写下来。她在上面慢吞吞地画了一把刀子,一只耳朵,还有一只眼珠子。眼珠子涂成了黑色。她再也没有画出什么有用的东西,看起来好像还不会写字。

我叹口气,说算了。她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呜咽声,看起来很难过。她站起来,来到我跟前,做了一个很机械,却又令人难堪的动作。她先打理了一下头发,抿抿嘴,然后向前伸出一条大白腿,把胸朝我挺过来。她笑了一下,涂红唇膏的嘴瓣儿像红石榴那样突然裂开。我叫她打住,刚见面就上床总不好。

不过她并不打算收手。她敲敲墙壁,又指指自己的小腹,把裙子撩起一截。

“你是说,那个声音在你体内?”这话听起来有点猥亵,但我没别的意思。

她再次疯狂点头表示肯定。她的身材很好,没有一点儿赘肉,白得像莲藕。不过她脸色不怎么好。她把手指搭在我的手臂上,点点头。我像得到某种默许一样,抓住她的手。我这大半辈子,从没得到过任何女人类似的默许。这也许是某种宿命吧,注定我要在她的体内寻找声音的来源。在这过程中,我没有听到任何声音,除了女人在我耳边的频频喘息。

“我是你的人了,你带我离开这吧。我们去新城区,那儿有工作。”女人突然开口说。她竟然会说话……这个桃色陷阱真是令人措手不及啊。

“其实,我随时可以离开。但我舅舅的死还没搞清楚……”

“真羡慕你。你很自由。”女人从我身上起来,捡起地上的衣服穿上。

“这里的人为什么不离开?”我问,“你又为什么不离开?”

“神秘乐园就是我们的归宿。”她怔怔地看着我说,“居委会也不会让我走的。”

“从这儿出去很容易,你可以办到。”

“不,除非我依附你出去,否则我没办法彻底摆脱神秘乐园居民的身份。我曾经去过新城区,但迷路了。那里每个人都在盯着我,像嘲笑我是来自旧城区的臭猪。我心发慌。我去找过警察,他问我要身份证,我说没有,因为身份证和户口本全都在居委会手上。”

“你最后怎么回来的?”

“是警察把我送回来的。丁河阴笑着,站在小区门口等着我。警察还跟他握手。把王家园的臭猪送回来,似乎是件光荣的事。恐怕我永远不能一个人适应外面城区的生活。你呢?你是从哪里来的?”

“我从乡下来的。”

“好吧。你明晚决定走的话,就来找我。”她在我的脸上吻了一下。

“可是,我舅舅……”

“我劝你赶紧离开吧,免得越陷越深。我告诉你,楼上的王伯并不是芦花的爷爷,他只不过是个替代品。芦花是居委会从别的小区捡回来的小孩,从她进来的那天开始,居委会的人就把她塞给不同的住户轮流喂养。”

“啊……哪天如果警察找上门,每个住户都背了锅,谁都脱不了干系。手段真高明。”

“但警察不会来这个鬼地方。说不定到了明天,你就是要喂养芦花的那只母羊。”

这么说,芦花只不过居委会用来绑架居民的傀儡。那群家伙到底是真的被重建理想冲昏头脑,还是纯粹为了剥削居民的钱财?女人穿好衣服,带上门前,她哀怨地望我一眼,带着一丝歉意。我像被强光照到似的,避开她的目光,假装看着地面。

第二天午夜,我收拾好行李下樓,在墙下阴影的掩护下,朝女人的楼里前行。楼道有一盏楼灯坏了,很昏暗,在楼梯平台处有一个小黑板,粉笔灰由于长时间没有擦干净,整块板子长满了白疙瘩。黑板上面有一则通告,写的是领养芦花的事宜。

终于,我敲响女人家的门。屋内传来一阵咔嗒咔嗒的怪声,像某种怪物拖着骨头走过。然而,开门的不是她,是丁河。在他后面的,是整个居委会的人!

我刚退后一步,就被架着拖进屋里。他们把我扔到床上,我站起来,贴着墙,往门口那边挪,准备伺机跑出去。这时,一阵啜泣声在我的右耳边响起。我拧过头去,有个穿着红裙子的女人捂着脸哭泣,我看不清她的脸。

“喂,是你吗?”我问。我连她名字都不知道。她没作声,只管哭。

“认不出来了?”丁河抽着烟,苦笑一声,“真是薄情郎啊。”

我撩起她的头发,她跟昨天的女人很像,但不是同一个人。我还发现,这个女人的肚子已经隆起。她怀孕好几个月了。

“我不认识她。别胡说。”

“你看她的肚子,她怀了你的孩子。你这个强奸犯!”

“不可能!我昨天才跟她上床,不可能一夜之间就……”

“不打自招!”丁河两掌一拍。

“呜呜……”那个女人也趁机哭起来,就是什么都不说。

“你最好安分一点,好好在这儿住,不要管闲事,不要怀疑我们所做的事,那明明是一个划时代的壮举。反正神秘乐园正缺人才,你可以留下来。或者你签字把房子留下,自己离开。要不然,你随时会被送进监狱,那时候房子照样归我们。”丁河说。

我撒腿就跑,来到在楼梯转弯处,王伯抱着芦花刚好从我身边走过。芦花这孩子呵呵地傻笑着,还伸手抓我耳朵的伤口,嘴里喊着:“爸爸!爸爸!”我还没跑到下一层,就被冲下来的人抓住了。他们用绳子捆住我,抬下楼,朝着那幢烂尾楼走去。我从没去过那个地方。越靠近那里,动物的骚臭味就越浓,在那团密实的黑暗中,有许多动物的嘶叫声混作一团。

有个老婆子捻亮电筒,在晃动的光线中,我看到一头头粉红色的动物慌乱地四处逃窜。是一群猪。丁河一挥手,几个人就把我扔到猪圈里。我躺倒在猪尿上,无数只猪蹄在我的腿上踩过,它们的惊叫在墙壁回荡。猪圈门关上后,猪的情绪逐渐平伏下来,在依稀的光线中,我看到地上有很多衣服。某只蠢乎乎的猪的身上,穿着一件红色裙子。我从那些猪的肥肚子间挤过去,跪着爬到它的身边。我用手掀起那件衣服。我认出来了,是那个女人的。那头猪安静地看着我,接着疯狂地点着头,又晃着头,最后却撞开我,混进了猪群中,再也认不出来了。

可是到了第三天,他们就放了我。我带着浑身恶臭,返回家里,喝了一大口水,躺在水池里睡了长长的一觉,梦里的水变成了黏稠的绿色。从那天起,我再也没有见过那个女人。那晚隆着肚子的女人倒是经常缠着我,要我对她肚子里的孩子负责,说那是我的后代。但我的作品才是我的后代,它们至今未曾降世。

5

如今,某种焦灼的情绪闯进我的生活,要瓦解我来这里的那个最初构想。

只要我一出门,就会被居民指着鼻子骂。但我又不能回家去,因为舅舅的死还没搞清楚,妈妈知道后会责怪我。我总不能带着一罐淀粉回去跟妈妈交差吧?虽然妈妈不在乎里头装的是什么。这种生活多少有点悲哀,既没找到舅舅的死因,又没写出作品来,真是两头不到岸。我原本想寻找一种现代性瓦解后的人类风景。比如远离人迹,原始而有诗意的荒野,又或者那些随意变形的悬浮宫殿,环绕在神石之中的古老部落,等等,以此创作一部关于“追寻”的小说。追寻旷世独立的事物,总让我感到无比幸福。即使有这样的打算,我还是一个作品都没写出来。我时常觉得我在这座城市里,具体到在神秘乐园里的那种非人的、颠倒的生活,才是我能够成就的唯一作品。一个三维立体的艺术装置。

我吸着工厂的烟雾,想走进无边的灰霾里,或者干脆变成一缕灰尘。四周一片阒静,没有汽车经过,只有自行车的车铃响起。白天,丁河就蹲在路边跟几个居民吸烟,几点猩红的烟头在灰尘里忽明忽灭。他们表面上在抽烟,实则在监视我的动态。

小区的居民在这里自由穿梭,外头却是我双脚的禁地,连空气都让我紧张。他们日夜咳嗽,不断往地上吐痰,如一颗颗沾着毒液的子弹,射进我脑子。我坐在楼下的跷跷板上时,丁琳从我身边走过去,问我:“想离开这里吗?”我摇摇头,静静看着天上的云烟混合物,那些居民每天黄昏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景色吧。我已经踩进一个陷阱,解脱的方法是向他们妥协,可是身为文字工作者的我,怎么能轻易放下自己尊严呢?作家只是虚有其名,我早就不写了,墙壁里的声音早就转移了我全部的注意力。只要搞清楚墙壁里的声音是什么,一切自然会真相大白吧。我是这么认为的。它的出现总归有原因,它无疑是某种信号,将引导我走向真相。

丁河隔几天就派人来我家监视,以探访的名义。上门来的人要么热情过度,在我的沙发坐上一天,问长问短,探讨形势问题,要么冷漠得像块冰,趁我不注意就钻进我的房间搜查,翻看我的文稿。我对这些人不客气,只管坐在一旁吸烟,打理那盆仙人掌。

“你养的这类仙人掌是不会开花的。死心吧,不要对它太好。”一个男人说。

“要收养芦花吗?我认为你俩会相处得很好。”丁河说。

这时芦花从屋外走进来。她手里拿着一把小刀,帮一个芭比娃娃整理头发。她笑嘻嘻地坐在我身边,把没了半个头的芭比娃娃塞到我手里。

“爸爸,爸爸!送給你!”她说。我把芭比娃娃轻轻丢到她的腿上。

“爸爸不爱芦花!”说完,她手一挥,刀尖就插进了我的大腿里。

“爸爸!你流血了!”

“爸爸!一起玩!”

“爸爸!……”

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我拿出剩下的那根蜡烛点着,放在屋子中间。我被逼到迷信的地步,嘴里念叨着,菩萨,菩萨,帮帮我吧。也许神明真的听到了我的祈祷,墙里的声音突然响起,它就停在沙发后面的位置,没有要移动的意思。哦,它在等我。

我决定把墙壁挖开!

我拿来铁锹,砸墙,墙壁发出空洞易碎的哀鸣,整个房子飘着灰白色粉尘。每砸一次墙,门外就响起鬼祟的走路声,我不得不放下工具去看到底有没有人来。后来,为了加快速度,我完全顾不得门外涌起来的说话声、拍门声和跑步声。我跟自己说:这是幻觉,这是幻听,这是幻视,是这座城市的梦呓。

当灰白色的墙壁被我砸出一个大洞后,露出后面黑漆漆的空间。一阵潮热的空气翻涌而出,等气流平稳后,我蹲下来把手伸进去,用电筒四处照看。墙体后面明显还有一条狭窄的过道,比量一下,这个隐藏的过道容得下一个人通过。内墙的表面发黑潮湿,有不少地方爬满小虫子。这些过道是战时逃生用的。

我对着过道喊了一声,声音翻滚着消失在远处。当我准备进去打探一番时,一个没有身体的脑袋从黑暗中飘了出来。那是个肮脏残损的头颅,脸色苍白,头发像乱草一样。

第一眼,我就认出了,那是我舅舅,长得跟我一模一样。

它用暗黄的眼珠观察我的房子,还在墙壁上撞击,这个撞击声我再熟悉不过。它转过头来看我,嘴巴流着哈喇子。我去厨房给它端来一杯水。由于杯口太小,它根本无法正常饮用,用舌头拨弄几下后,杯子摔在地上碎了。我只好又去厨房拿点蛋糕来。它吃的时候,蛋糕不断从它的脖子根掉出来。

一个头颅怎么能在一个常年封闭的黑暗空间里存活呢?它在这个混乱的空间里,不过是一个半成品,从一份尚未设计完成的造物册上逃出来,无望地寻找身体零件。这种悲哀,就是它存活下去的养料吧。它在常人看不见的黑暗空间里,发出只有少数人能听到的细微声响。这些无法解释透彻的事物,在这个夏季一次又一次地出现,只有我捕捉到了其中的奥秘。

看着那个头颅,我受到极大的打击,意识到原来老了后,我会是这副丑陋的模样!从写作第一天开始,我就想过,假如让我提前预知年老后的样子或者生活,我是否还有动力继续活下去?但现在除了感到人世的苍凉和疑惑外,我没有找到确切的答案。它不会说话,我无法确认它的死因。但只要它是我舅舅,我就算是完成任务了,终于可以离开这里。妈妈在家正等着我回去。但头颅中肯定埋藏着某种秘密,这又让我心生探索的冲动。

这时,在眼角余光中,我注意到几个黑乎乎的“气球”,正在我的天花板上飘浮着。用正眼看清后,我猜它们应该就是永光,王伯,虾叔,以及阳台对面的女人。他们的头颅跟着舅舅的头颅,排成纵列,像春节舞龙那样上下翻腾摆尾,然后朝着墙洞飞去,一个接一个地消失在洞口背后,仿佛被黑暗吸了进去。

这时电话响了。“是小乐吗?请节哀,你妈今天死了。你回来给她出殡吧。”是女邻居,她此时此刻还在打麻将,说话的发音全用了第一声,听感上有点奇特。

“妈妈……妈妈死了……”我好一阵恍惚,就像当时妈妈听到舅舅的死讯时一样,“好,你先送她去殡仪馆火化。有什么遗物的话……你也拿走吧。”

“不过你上次给我的钱,就不能退啦。”

我刚挂电话,就响起巨大的撞门声,神秘乐园的居民要来抓我,那个纠缠我的女人也在外头哭诉,抱着一个哭得凄厉的新生婴儿,阴郁的胎物已经诞下!拿走吧,房子留给你们吧,反正在这世上,我还有什么能带走的呢?荒野上冷却塔,正在一个个坍塌,粉碎!

我轻轻吹灭蜡烛。房间倏地黑下来。我踉跄地尝试走进墙洞里,里面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见。那些枯槁的头颅应该只是生活中的小小谬误吧,是睡眠瘫痪后出现的幻觉,既不是舅舅的结局,也不会是我的未来。带着这种坚定的信念,我往黑暗的纵深处,迈出了未来的第一步。令人想不到的是,墙洞里很凉快,我张开双手挥舞,也碰不到边际。越走越深,入口也离得越来越远,我清晰地听到了外部世界最细微的声音,比如一滴雨落下,划过树叶的声音。

我一边爬行,一边想起故乡的蓝色雨夜。我从未见过我的父亲。那时我和妈妈还住在郊外乡村,在南风拂柳的季节里,听妈妈讲那个舅舅的年轻往事,过着幸福而宁静的日子。那是我们一生中最后的神秘乐园。

【责任编辑】  陈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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