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的魔幻和寓言(对谈)

2020-03-27 12:14陈培浩王威廉路魆
鸭绿江 2020年3期
关键词:卡夫卡乐园城堡

陈培浩 王威廉 路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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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培浩:很高兴一起来作关于路魆新作《窃声》的对话。这篇小说有一种神秘迷离的气质,通过写“我”在神秘乐园小区的奇遇,构造了一个当代寓言,挺有想法的。小说开篇就暗示了它的读法,即我们不能将它作为一个写实小说来读,而应该注意到它的梦游气质及其生发的隐喻、象征。小说开篇写道:“三更半夜,有一头长颈鹿模样的动物,从窗外伸进长长的脑袋,趁我睡得迷迷糊糊时在我那乱成野草的头发上啃了一口。我惊醒,跳起,扯亮灯。那截长脖子却不见了。”从严格写实的角度看,这段叙述是不成立的。“我”既熟睡,如何能看到一头长颈鹿模样的动物从窗外伸进长长的脑袋呢?等“我”惊醒,扯亮灯,它已经消失了。但这种对写实逻辑的公然违背,要么是生手的疏忽,要么就是对小说调性的某种暗示。《窃声》当属后者。因为我们马上读到主人公被一个莫名其妙的电话通知到神秘乐园小区认领舅舅的尸体,他一路寻找神秘乐园小区的那种曲折,让人几乎怀疑这个神秘乐园小区就是卡夫卡笔下的城堡。这种现代主义的寓言写法,有经验的读者应该是别有会心的。路魆请你先谈谈这篇小说的构思,小说的灵感和构思何时产生?你想传递给读者的是哪些信息?哪些地方是你特别满意,特别希望读者注意到的?

路魆:若追根溯源,严格意义上,《窃声》是我六年前写下的第一个小说,一篇关于追寻主体和真相的小说。但它不是一个旧作品,因为在这六年里,它被我不断修改,面目发生了很大变化,树木增加年轮似的,在不断扩充内部的肌理。

我当初写这篇小说,是源于一种受迫害的焦虑,对于自身被人群同化、被世界禁锢的恐慌。外部的一切都在虎视眈眈。在我刚写作时,尽管知晓何为精神的苦痛,但落实到写作上,并没有触及具体问题,于是产生了一个象征性的空间——神秘乐园小区。在我看来,世界是一个符号性的世界,这就是为什么小说中布满隐喻,就连最后主人公寻求出路也是符号性的行为。隐喻不是一个偷懒的手法,我相信那是作者开始尝试给事物进行归类,形而上地去理解,我也相信随着写作的深入,当初靠天生的思维所感知的东西,会在现实里得到一一的对应。这也是这篇小说在六年里不断被修改的意义,它随着我的生长而生长,得到充实,我可以在里面看到自己写作发展的轨迹。可以说,《窃声》是我写作的一棵生长树,对它的构思没有停止过。

今天,对于这场发生在神秘乐园里的超现实的迫害,我有了新的想法,这里面有一个三位一体的结构:“神秘乐园——人类——声音”。神秘乐园代表的,或许是笼罩整个世界的阴影,是谎言和蒙蔽。而它的代言人,却是小女孩芦花。芦花,多么通俗简单的一个名字,而且,你可以说她是狡猾的,也可以换一个词,说她是机灵的。类似的这种具备多重解读性的人物,作为整个神秘乐园的代言人,作为一个象征,非常有可塑性,因为她只是一个傀儡,看起来整个神秘乐园都在围绕着芦花转,其实那只是障眼法。真正的操纵者,是背后那群生活在小区里的成年人,本来神秘乐园早就应该拆除重建,他们却各司其职,维护着虚假世界的繁荣,苟延残喘,守着可怜的利益,对外面的世界置若罔闻。主人公正是看破了这种假象,察觉到了危机,才不愿意受制于人,但他的生活却又建立在这样的基础之上,他要在这里守着舅舅的房子,要在这里获取写作的灵感,矛盾重重,看似无法逃离,出路遥不可及。这种近似于宗教世界的空间非常有趣,人类创造神明,建立无形的权威,对其他人类进行规训。即使没有篱笆,没有围墙,可是一旦被浸润,即使你出去了,身上依然被烙下的刻印的疼痛提醒着你的归属,就如小说里那个离开了神秘乐园的女人,在外面毫无依凭,最终返回,无论是出于自愿还是被迫。归属意味着精神的故乡,然而,假如精神的故乡不再完整,精神便开始流浪,开始寻求出路。这条出路,就是墙壁后面那个引诱主人公的声音。

要说我最满意的地方,是墙后那个神秘声音的设置。它是人的一种觉醒,一份良心,愚昧之中的光明。当神秘乐园所有人都在劝阻主人公不要追寻声音的来源时,他依然一意孤行。人类应该拥有这份叩问和追寻真相的勇气。福柯在《说真话的勇气》里写:“当言说真相的时候,主体就呈现了他自己。”主体需要在承认真相的同时得到呈现,谎言是抹去主体的迷雾,这也是我当初写这篇小说时所说的那种被同化的焦虑之一:主体被集体抹去了。

人一旦见识过黑暗,精神的黑暗就不可能根除。主人公受到声音的召唤,决定凿开墙壁,发现后面有一条不知通向何处的黑暗通道。那条通道通向的,也许是真正的现实,不是肉眼所见的外部现实,而是要用思维感知的世界真相。象征是普遍性的,思维是多维度的,世界是无穷的,这条探索真相的通道永远不会有尽头。

陈培浩:《竊声》是一篇现代主义气息很浓的作品,威廉,你对这篇小说有哪些观察?

王威廉:这部小说优点是很鲜明的,象征的氛围有着较大的密度。一种强烈的怪异气息贯穿始终,而且越往后看越毛骨悚然。看到后面,“没有身体的脑袋从黑暗中飘了出来。那是个肮脏残损的头颅,脸色苍白,头发像乱草一样”。叙事人认出了那居然是自己寻找的死去的舅舅,“它用暗黄的眼珠观察我的房子,还在墙壁上撞击,这个撞击声我再熟悉不过。它转过头来看我,嘴巴流着哈喇子。我去厨房给它端来一杯水。由于杯口太小,它根本无法正常饮用,用舌头拨弄几下后,杯子摔在地上碎了。我只好又去厨房拿点蛋糕来。它吃的时候,蛋糕不断从它的脖子根掉出来。”这段描写很有意思,它在惊恐中抽空了惊恐,而是让恶鬼式的出场显得稀松平常,“我”还去厨房给它倒了一杯水,仿佛来了一个客人。在这里我是非常期待的。此外,“神秘乐园”的种种细节设置,都能看到路魆的匠心所在,他在用力营造一个独属于自己的精神世界,这是极为重要的才华。不过,“我”的进一步反应,却只是震惊于发现自己老了会是这种丑陋的模样,舅舅头颅的情节就此滑过了,这就令人觉得有些遗憾。无论是“我”的反应,还是怪异的头颅,都失去了现实的支撑。反观《变形记》中格里高尔虽然变成了甲虫,但他依然是一个人,能够和读者产生共情。这就涉及荒诞的背后机制展示得不够。作家可以创造荒诞,但必须也展示这种荒诞背后的机制。正是这种机制让故事凝结成一个有机的整体。

陈培浩:《窃声》会让我不由自主地想到卡夫卡的小说。比如写主人公到神秘家园小区去的路上,“还得往前走,走多远不知道,但总会到的。路越走越荒芜,工厂越来越多,飞过的鸟群像一缕苍凉的烟。一个个冷却塔如巨大的坟头,不规则地排列在荒野里”,这里的描写是隐喻性的,这个时候就让人感觉主人公是被卡夫卡小说中的K附体了。当然,卡夫卡《城堡》中,K一直在寻找,不得其门而入,但《窃声》更多笔墨放在神秘家园而不是去神秘家园的路上。小说中,主人公初到神秘家园就碰到守门保安虾叔,后来却被安排顶替了虾叔的岗位,虾叔被宣布为一个从未存在的人。这里又有着某个卡夫卡的影子。我想请问路魆,卡夫卡是否是你自觉学习的文学家?我们知道有一个著名的说法叫作“影响的焦虑”,作家总是力图不活在前辈的阴影下,因为受影响而焦虑。你觉得作家该如何站在前人肩上,又免于影响的焦虑呢?

路魆:我读《城堡》读了许多年都没读到结尾,卡夫卡到死也没把《城堡》完结,这种关系可以说是“未完成的未完成”。但《城堡》散发出来的力量,以及它对我的影响,即使我没读完,也丝毫没有减弱。相对于卡夫卡啰唆的长篇,我更喜欢他的短篇,《乡村医生》里医生与病人呈现的关系,那种对人世重负、精神救赎和道义的承担,一直贯穿我的写作日子。

普遍认为,卡夫卡的城堡形象代表的是权力制度,但我更倾向于残雪认为城堡是理想的化身,是至高无上的理性,K在不断接近却又无法抵达它的过程中认识了自我。这里就必须提到卡夫卡作品形象的普遍性。也可以说,与其讲我在自觉学习卡夫卡,不如说卡夫卡为我提供了一种可以被无限解读的作品的形象,提供了一种文学表达方式。也正如布罗德写道:“卡夫卡的《城堡》超越了书中所写人物的个性,成为一部对每个人都适合的认识自我的作品。”《窃声》中虾叔这角色,他是神秘乐园中随时可被代替的一只蝼蚁,姓名不重要,身份是脆弱的,在更高的力量面前,只能像一只虾那样弓着身躯。我想,或深或浅,这角色也有某种普遍性。当然我写的神秘乐园,其中的普遍性远远比不上卡夫卡的城堡,甚至也不能说我站上过巨人的肩膀,说是“依靠”或许更恰当。

现在回到“影响的焦虑”这个问题。在我写作初期,卡夫卡和残雪所代表的那种文学表达形式,一直是我努力去学习的东西。那我是否会因为卡夫卡和残雪为我提供了一种方法、一种视角,而我一直在探索这种方法以及不断用这种视角去看世界并进而感到焦虑呢?是的,肯定会存在这种焦虑的时刻,会反问自己在这之外,是否还有别的东西我未曾探索过?但只要在这过程中,写作者得到了极大的精神享受,能在一个更独特的视角层面去看待这个世界,并愿意踏出新的步伐,我觉得这种焦虑就是正面的。因为每一次探索的深入和创作的进步,都伴随着自我怀疑,同时也自觉地怀疑一切,接受未知法庭的审判。但这份焦虑不会消失,只会慢慢减弱,它是一种文学烙印。

陈培浩:上面谈的其实是写作的继承与创新问题,威廉,这个问题你怎么看?

王威廉:路魆谈得很真诚,卡夫卡和残雪为他提供的实则是一种小说的方法论。借助这种方法论,年轻的作家可以尝试着建构自己的文学世界。但这个过程是很不容易的,作家必须把自己的独特发现表达出来。这里边有两层意思,一个是独特,一个是表达。独特,表面上的意思是与众不同,文学创作就是这样的,首先必须有“我”的风格,不能写的东西像是任何人写出的东西,那就失败了。这种与众不同可以是题材的,也可以是风格的,也可以是别的。但肯定不仅仅如此,独特的深层要求是要有深刻的洞见,那些独特的形式是为什么而被创造出来的,这是一個成熟的作家需要对自己进行的追问。关于表达,便是如何说,如何写,如何落地,如何呈现,如何将芜杂的意象统一在一起,形成艺术上的有机整体。我们在写作上的继承,便是看经典作家如何“独特”和“表达”,我们的创新便是如何发现自己的“独特”和“表达”,还要在深层次上借助与经典的对话关系而形成文脉上的真正延续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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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培浩:路魆,你的作品在《花城》《天涯》《山花》《香港文学》等刊物发表过,简单谈谈你的写作之路好吗?

路魆:从写下《窃声》这篇小说的最初版本到现在,已经过去六年时间。六年时间,模糊地回忆自己的写作历程,心想:好像写下了很多文字啊。但查看文件夹,大概只有四十个正式的作品留下,包括一个长篇小说《暗子》。若从更长远的时间刻度看,这四十个作品只能算是同一个时期的产物,但我在里面看到了许多精神的流变,这大概源于自己天性的多变,性情的反复。大学期间,我总是幻想着能在毕业前发表一篇小说,当然最后也没实现这个愿望。当年对发表没有什么执念,我只是单纯想知道,到底自己的作品能不能挤进某个文学世界。或许因为运气,在2016年,我得以在《天涯》发表第一篇散文《死与蜜》,关于祖辈的生与死。或许也是因为运气,我同年在《青年作家》发表了第一篇小说《拯救我的叔叔卫无》,是那种填满隐喻符号、纯粹属于幻想的小说,放到今天,我想它很难有机会被发表出来。

2016年是我工作的第二个年头,我在建筑设计院里做设计师。当其他同期进来的人都已经能在项目上有所担当的时候,我依然无法在工作上取得太多进展,上班时偷闲写作,满脑子都是文学的事。后来我选择辞职。在长篇小说《暗子》里,我虚构了一个建在悬崖边的建筑设计院,主人公源于对自己天性的认识,认为在这种涉及生命安全的行业领域,自己分裂的灵魂迟早会被伤害,胆战心惊。我辞职的心理,部分在这里有所投射。从设计院辞职后,我去了做文案,那一年我的写作基本停顿,文案工作对文字感有很严重的伤害。在做文案工作半年后,我的甲状腺出了问题。疾病成了我写作生活的转折,在家养病期间,我决定再次辞职。一直至今,接近两年,我没有工作,写作和阅读成了我的日常。

陈培浩:有一个问题,上面也约略提到了。在你的写作过程中,哪些作家构成了你的师承或资源?关于这个问题,王小波很坦荡地写了《我的师承》一文来交代,但也有很多作家并不愿意让读者知道他的真正师承,有点遮遮掩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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