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俏红
一千年有多远?很远,历经两宋元明清。
一千年有多远?不远,它就在一株树身上。
在浙江义乌市最北面的村庄——大陈镇红峰村有一株1300多年的古银杏,植于唐代,虽饱经风霜,仍枝繁叶茂。一到秋天,一层层金黄色的落叶厚厚地堆积在山道上,像莫奈笔下的油画般绚烂,脚踩上去发出沙沙的声响。旁边有一座古桥,台阶上也积满了银杏的落叶,仿佛所有秋天的美都集中到了这儿,让人惊艳。
据说,这株树是唐代著名诗人骆宾王经过山道时手植。红峰村地处义乌、诸暨、浦江三县市交界,早期,古越国的国都就在红峰村所在的勾乘山,这儿还是西施的外婆家。
骆宾王是义乌李唐村人,七岁《咏鹅》,号称“神童”。“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简简单单的四句诗成了流传千古的名篇。
成年后,骆宾王遭遇坎坷,曾因其个性强得罪人太多被送进监狱。出狱后对自己的际遇愤愤不平,对武则天的统治深为不满,一直怏怏不得志,总想为匡复李唐王朝干出一番事业。就在这个时候,一个令他无比兴奋的消息传来,唐朝开国元勋徐茂功的孙子徐敬业扛起了反抗武则天的大旗。于是,六十多岁的骆宾王毫不犹豫地加入了这支队伍,并激情满怀地写出了《讨武曌檄》的战斗宣言。檄文慷慨激昂,一气呵成,如迅雷贯耳,倾注了骆宾王巨大的政治热情,显示了他文学上的高超才华,以致让武则天为之动容。
但结果是“敬业败,亡命不知所之。”据《中国名胜词典》记载:“骆宾王墓:在浙江义乌县城东15公里枫塘。墓前石碑为明崇祯十三年(1640年)重建。”据说这是个衣冠冢。兵败之后,骆宾王是否回过故乡?有没有到三县交界的红峰村避难?有没有再去看看他手植的那株银杏树?史料没有任何记载,骆宾王的最终去向成了一个谜。
当地人介绍,此树经历过三次火灾:一次是被雷劈而引起的火灾,第二次是日本人烧的,第三次是老叫花在树洞里烤叫花鸡时不小心点着的,可如今这树还顽强地活着。
骆宾王早已不知所终,而一株与他有关的树依然站立着。微风拂过,金黄色的银杏叶缓缓飘落,仿佛那些逝去的时光,还保持着最初的温度……
正如每个人都有故事一样,每株树也都有故事。
一
那一年是公元1130年,南宋建炎四年。
那一年,大火焚烧着城楼,黄沙卷起烧焦的旗帜,四处冒烟的木头发出响亮的爆裂声,阵亡者的尸体横七竖八倒在断墙破瓦之间,家园被毁,血流成河。虽然城中军民英勇奋战,誓死坚守,无奈金军轮番进攻,使用了天桥、冲车等多種器具,城中弹尽粮绝,无数将士为国捐躯。百姓生灵涂炭,哀鸿遍野。
那一年,金军再次南侵,长驱直下,北宋旧都开封沦落。金兵占领了山东,兖州陷落,曲阜孔林遭受兵祸。金兵四处杀伤抢掠,“纵火燔城,烟焰见百馀里”。
那一年,孔子第47代裔孙、大理寺评事孔若钧和他的哥哥孔若古、侄子孔端友、儿子孔端躬等,一路护送高宗皇帝赵构离开山东南渡,到了杭州。因为一时无法回山东,孔若古一行前往衢州暂时居住,孔若钧这一支则留在婺州榉溪。从此,孔氏分成了“北孔”和“南孔”两宗。
“南孔”的由来,明清《金华府志》《磐安县志》《永康县志》以及《孔氏家谱》都记载得比较详细。话说当时孔若古一家先行到衢州,“权以州学为家庙”,所以,衢州有了孔氏家庙,历史上称为“孔氏衢州南宗”。而孔若钧、孔端躬父子一家则继续护送高宗皇帝到了台州章安镇,之后他们辞别皇帝,想到三衢与孔若古会合。当他们经过磐安榉溪时,孔若钧由于长时间跋山涉水,劳累过度,不幸生病而逝。从山东曲阜南下时,孔端躬随身带着一株树苗,他曾发誓“此苗在何地生根,即吾氏之新址也”。待料理完父亲丧事,扦插在地里的树苗居然已长出新芽。孔端躬望着眼前这株刚刚发出新芽的小树苗,觉得这就是天意,是上天选择了榉溪。从此孔端躬在此定居下来,榉溪村便成了“孔氏婺州南宗”。
“孔庙逾千所,家庙只三座”。在全国仅有的三座孔氏家庙中,榉溪孔氏家庙是唯一一座藏在深山里的孔氏家庙。在大多数人眼中,孔氏家庙只有两处,一处是北宗,在山东曲阜;一处是南宗,在浙江衢州。榉溪孔氏家庙很长一段时间不为人所知。
如今,孔端躬手植的这株树苗已经长成了参天大树。历史的尘埃,淹没了许多人、事、物,唯有这株“祖宗树”,在光阴的深处记载着无数的风云变幻。
我站在树下仰头望,树高30多米,树身粗大,几个人围抱不过来,树叶亭亭如盖。
“落其实者思其树,饮其流者怀其源”, 一般房子都是坐北朝南,但榉溪村的房子是坐南朝北。这是因为先祖孔端躬原籍山东,房子朝北,是为了表示孔氏后人永远记着自己的根。
路过一处不起眼的房子,村人告知,这里以前是杏坛书院。孔子第50代孙孔挺家境贫寒,却勤奋好学。为母守孝期间,曾在村中建南山书院,从松阳县丞告老还乡后,躬身执教。因曲阜先圣讲学之处为杏坛,所以这里也被称为杏坛书院。我在曲阜孔庙的杏坛,见过一株古桧,枝干扭曲盘旋,似虬龙飞舞。旁边有一石碑,上书“先师手植桧”。北宋崇宁二年,大名鼎鼎的书法家米芾曾为这棵树写过一首《孔圣手植桧赞》。其实,从“北杏坛”到“南杏坛”,从“北树”到“南树”,从北到南的迁徙,就是一场文化的迁徙。
榉溪孔氏家庙建好后,受战乱影响,屡毁屡修,而“祖宗树”朝朝代代屹立在村中,800多年不倒,它见证了婺州南宗孔氏的繁衍,铭记着榉溪的历史与辉煌。
这株阅尽人间沧桑的古树,就是活的文物,既是孔子儒学的象征,也是孔氏家族绵延不绝的历史见证。无数的朝代更迭、成败兴衰,孔氏家族非但没被时间淹没,反而声名鹊起,赢得了更多人的尊重。
磐安多古树,除了榉溪村的“祖宗树”,还有一株1500年的香榧树也极有名。当我在安文镇看到这把撑在半山腰上的绿色巨伞时,一下子被震住了。在一片杂木丛中,高大的香榧树给人鹤立鸡群的感觉。其昂然挺拔,高耸入云,梳子似的叶片间挂着一颗颗青绿的果子。村里一位老者说:“我出生的时候古榧树就这么大了,我今年80岁,越来越老了,早已吃不动香榧,可这株香榧树却没有任何变化,反而越长越好。别看它年纪大,每年产量可不低。”他告诉我,这株1500年的香榧,是我国最古老的香榧树之一,被誉为“香榧皇”,现在每年还能产香榧700公斤以上。周边的山坳里有600余株的古香榧群,树龄千年以上达100余株,其数量之多、树龄之长、长势之好为世所罕见。
据史载,北宋苏轼、南宋叶适等历代文人墨客都曾到此云游,并留下了赞美香榧的诗篇。“彼美玉山果,粲为金盘实。瘴雾脱蛮溪,清樽奉佳客。客行何以赠,一语当加璧。祝君如此果,德膏以自泽。驱攘三彭仇,已我心腹疾。愿君如此木,凛凛傲霜雪……”北宋诗人苏轼《送郑户曹赋席上果得榧子》一诗,说的就是磐安的香榧。
大诗人苏轼早已不在,但他的诗和这株香榧依然和我们在一起。通过它们我们可以更真切地感受到苏轼的“博喻”与“大气磅礴”。这些香榧树历经千年仍硕果累累,苏轼的诗经过近千年的光阴也依然“鲜活如初”,成为文学的“标本”。我抚摸着“香榧皇”的树干,仿佛能感受到苏轼当年的目光。
磐安县玉山镇还有一株近千年的枫香树。早年,有人在山上建了一座胡公殿,众人敬仰胡公为官清廉,百姓敬若神灵,四邻八方都来祭拜。通往胡公殿的山路较陡,有人就在路边栽了株枫香树,供香客歇息。每到秋天,整树火红的叶子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烁着腊质的光芒,照亮了周边的山林和田野。
时光飞逝,总有一些美好会留存下来,在这块土地上,在我们的生活里。
二
在江南,如果你行走在山间,突然看见一株数百年古树,那么这个地方肯定有来历和故事。也许是某个僧人,背着一把山锄,在山寺门前或在山寺院内,将幼小的树苗植下……后世,山寺无存,古树仍在!寺庙屡建屡毁,到如今,了无痕跡,但古树依然提醒着人们这儿曾经是一个寺庙。有时候看古树垂垂老,好像要干枯的样子,但春天一到,它又水灵灵地活回来了,真是坚韧又顽强。
金华太平天国遗址侍王府院内的两株千年古柏总是让我念念不忘。每次去侍王府,我都会在这两株高数丈的古柏前久久站立,耳边仿佛还能听到隆隆的战鼓,呼呼的练兵声,能看到27岁的侍王年少得志、英姿飒爽的身影。
两株古柏为“夫妻柏”,早已过了“千年大寿”。古柏一侧有一块2003年7月立的碑,上面写着:“一级古木,树龄1109”如今又整整16年过去了,古柏已经1125岁高龄。古柏躯干斜而不倒,根部爬满厚绿的青苔,几个树节像巨大的拳头,突出在外,高高的枝干旁逸斜出,直指云天,充满了张力。杂草匍匐于树根,苔藓依附于树皮,粗壮苍劲的树干如同守望的士兵,走过了千年的霜雪,看遍了千年的风云。
侍王府坐落于金华鼓楼里,是我国现存规模最大、保存最完整的太平天国王府建筑,古柏立于侍王府的耐寒轩前,据文献记载为五代吴越王钱镠亲手种植。
侍王府原址唐宋时为州衙所在地,元为宣慰司署,元末朱元璋曾驻此,明时为巡按御史行台,清朝为试士院。1861年5月,太平天国重要将领侍王李世贤攻克金华后,召集工匠对此大加修葺,并在原旧址上构屋数重筑成西院。整个建筑分为宫殿、住宅、园林、后勤四部分,毗连宽广的练兵场,占地面积达6万多平方米。
从五代十国,到唐再到宋元明清,城墙上的旗帜不知变换了多少回,而院子里的古柏坚定如磐石。千年古树,它是会说话的。
所有的帝王都想江山永固、长生不老,但是没有一个人能做到。而一株树,却以自己的超然物外活得比谁都久。它的生命是有记忆的,所有的记忆都在那一圈圈细密的年轮里。它把自己的根扎得又深又广,把枝叶无限地向天空延展,去吸收天地间的精华,与山河共生,与云雾一体,顽强得让人叹为观止。
它坚守脚下的每一寸土地,从来不懂退缩。它适应任何一种生存环境,干旱、水灾、大雪、狂风、暴雨、奇寒、酷热,什么都不能使它屈服,它承受着各种各样的苦难,却以和风细雨进行化解,正因为经历了所有时间和事件的考验,它才能长成一颗参天大树。它看到的东西比我们要多,它的节操也比我们很多人要高尚。
离两株古柏不远的金华江边有几株古樟。李白在《送王屋山人魏万还王屋》写到“落帆金华岸,赤松若可招”。唐宋以来金华已是江南重要的人文江城、商贸枢纽。三江六岸百货山积、帆樯如林,县志上有记载的渡口达30处之多。而随着时代的冲刷,江堤更迭,如今,古码头这种特殊的建筑遗存所剩无几,宏济桥码头、赤松门城墙都已不在,唯有古码头旁数百年的古樟树还站在那里,不离不弃,提醒着人们这儿曾经有过的繁华和热闹。
西华寺作为金华城中心的一座寺院,类似于上海的龙华寺、杭州的灵隐寺,是金华历史文化的见证。寺前有一株古樟树,直径5米,高40多米,虽历经风雨沧桑,战乱兵火,至今郁郁葱葱。由于年代久远,树干像鱼鳞一样开裂着,表皮粗糙,凸凹不平,有的还带着倒刺……其枝叶越过西华寺的粉墙黛瓦,一直延伸进去,遮住了半个西华寺的上空。西华寺不大,大殿门前有幅对联:“翠竹黄花皆佛性,白云流水是禅心”。东门出口,还有一幅对子,写着“辉煌梵宇千秋旺,锦绣江山万年长”。
西华寺始建于北宋宣和二年(1120年),是一座近900年历史的尼姑庵。相传,出生于金华雅堂街的南宋丞相王淮(1126~1189年),幼时读书经过庵门口,因神灵显异,其母劝其绕道驻谒巷。后王淮考中进士,做了太子的老师,又升任丞相,驻谒巷遂改名为避圣巷。时至今日,无论驻谒巷还是避圣巷,早已销声匿迹。但坊间一直认同西华寺内供奉的菩萨是很灵验的。
一直到解放后,寺内还有一个主持,不知姓甚名谁,大家只称之为“西华寺的尼姑”,她家住在离西华寺不远的酒坊巷。因为当时时势不断变化,各种运动,她时而出家,时而还俗,全由不得自己,也不知道她到底有没有脱俗,只知道最后她是在西华寺终老的。日子过得真快,古樟树越来越老了,一代又一代的人和故事,在它的默默注视下,淡出了时光的舞台。
有时候想,人不如一株树自由。做一株树,站在天地之间,想开哪朵花就开哪朵花,想落哪片叶就落哪片叶,想和小鸟聊聊天就聊聊天,想和清风牵牵手就牵牵手……而人在滚滚红尘中,却像被大江夹裹着的一颗微小砂粒,你想站立,但洪峰来的时候,岂有你容身之处?只能跟着巨浪翻转而下,无从掌控自己的命运。一株树起码有自己坚实的根,可以在天空下自由地生长,可以不卑不亢地站一辈子。
很多时候,人不如树啊。
我去的那日,看见一个年轻居士在大殿内认真地诵念佛经,恭敬虔诚。据说西华寺附近还有过金华最早的书院——丽泽书院,也早已消失在历史尘埃中,学者们经过多番考证,只知道个大概,没有确切的答案。西华寺门前的这株古樟树是否知晓丽泽书院的蛛丝马迹呢?是否能告诉我们更多吕祖谦和丽泽书院的故事呢?古树静默着站在那里,端庄沉稳,享受着无数善男信女的香火,为这方神秘的土地增添了更多的历史厚重感。
树每长一年就多一个年轮,我无法想象这几百上千个年轮,是怎样一圈一圈叠加上去。我不曾看到过千年古树的年轮,但我想正是因为有了这些年轮,它才能在风雨中,宠辱不惊,屹立不倒;才能阅尽世事,容颜不改。
三
如果说这些有故事、有内涵的古树承载着历史留存、传承着祖先文化。那么,在江南小村,更多的古树只是默默无闻地站在村口,然而它却是每一个游子心中挂满乡愁的那株树。
一辈子,可以去的地方很多,能回的地方不多。
远远望见村口的古樟树,我就知道——家到了。我是那样熟悉这片土地,我的生命曾像树根一样紧紧扎在这儿。天真与单纯、快乐与悲伤、满足与失落、欢笑与哭泣,这片土地倾注了我所有的感情。春去冬来,无论我何时回家,古樟树下总站着母亲熟悉的身影。我快步走过去,母亲迎上来,我们彼此笑着对视,眼里分明有着泪痕。母親脸上的皱纹越来越多,就像古樟树灰褐色树皮上的细细裂痕。
初春的季节,樟树在换叶,红的黄的老叶一片片落下来,落在我的发梢,落在母亲的肩膀,我们同时抬头望着樟树,那嫩绿的新叶在老叶的呵护下又开始了新一轮的生长。“常绿不拘秋夏冬,问风不逊桂花香。泊名愿落梅兰后,心静好陪日月长”,所有的落叶里,只有樟树的落叶不会让人感觉凄凉萧条,因为它落叶的同时枝头又涌出无数鲜活的新绿。
算起来,从明代开始,这株樟树就已经生根发芽。我站在樟树下,深深吸一口气,能感受到香樟特有的香气。春天的雨说来就来,云从四面八方聚拢,不一会儿,“噼里啪啦”像炒豆子似的雨点就开始往下落。
树在雨中静默着,像一位饱经沧桑的老人。雨一滴都洒不到我身上,浓绿密实的树叶挡住了落下来的雨点。此刻,它庇护我,一如当年庇护我的父亲。
父亲上面有两个姐姐,两个哥哥,不知为何,两个男孩都没有养活,小小年纪就夭折了,父亲出生的时候,家里非常紧张,好不容易又得个男孩,生怕又有什么闪失。
父亲的爷爷——我的太公是前清秀才,为人热心,好学乐施,经常捐桥修路,后来办了家私塾,方圆几里的人家都把孩子送来求学。那个年代,教书是一种吃力但颇受人尊敬的职业,太公一心扑在教学上,是出了名的踏实严谨。太公只有我爷爷一个独子,一代单传。孟子言“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作为旧时的人,传宗接代的观念是相当看重的,前面两个孙子已经夭折,对于好不容易得来的第三个孙子,一家人都照顾得特别仔细。
可有一回,父亲突然发起高烧,晚上抽搐得厉害,太公和爷爷吓坏了。此时,村里一个老人和太公说,赶紧给孩子认个樟树娘吧,这样好养活。
在乡下,樟树是吉祥如意、长寿的象征,可以辟邪驱魔。太公听了觉得有道理,父亲病稍好一点,太公选了一个吉日,让奶奶抱着父亲,在父亲的衣服里藏了一张红纸条,红纸条上写着父亲的生辰八字。然后带上准备好稻谷、黄豆、玉米等五谷和蜡烛、香等祭祀用品,来到村口古樟树下认娘。烧香祭祀祷告一番后,太公给父亲取了一个小名叫“樟树囡”。虽然是男孩,却取了女孩名。据说这样妖魔鬼怪不会来记挂,孩子就能健康成长。
说来也奇怪,自从取了“樟树囡”这个名字后,父亲就变得活蹦乱跳,很少生病。每年端午和正月初一,奶奶都要带上父亲给樟树娘谢礼还愿。父亲满10周岁时,还带上酒菜饭等供品,杀了一只大公鸡祭告樟树娘。
父亲平平安安长大了,村口的这株古樟树越发巍峨挺拔。父亲从小听惯了别人叫他“樟树囡”,所以对樟树感觉特别亲。上世纪60年代,有人提出把樟树砍了,拿去大炼钢铁,村中的老人和父亲坚决反对,古樟树才得以留存下来。
从小,我也喜欢古樟树,母亲经常带我在樟树下玩耍。由于年代久远,樟树躯干早已空心,黝黑的树洞就成了孩子们的乐园。我们经常在里头捉迷藏,一会儿从树梢开口处进去,下到树根洞口出来,一会儿又从树根洞口钻进去,爬到树梢开口处出来,钻进钻出,全然不在意会弄脏衣服。此时樟树更像一个母亲,把一群小调皮蛋紧紧抱在怀里。
更有趣的是,村里谁家娶媳妇,当新娘子花轿进村时,都要在村口樟树下歇一歇,在这里分发染上红绿颜色的喜蛋和花生、糖果。
有一年夏天,古樟树突然被雷劈掉了半边,我们都以为活不成了,可没想到,过了不长时间,樟树又开始发芽,长出新枝,充满了生命的不屈。还有一年大雪,积雪重重地压在树枝上,只听见“咔啦”“咔啦”的声音,不少枝干硬生生被雪压断了。冰雪融化后,剩余的枝干依然不畏严寒,迎风斗雪直指云霄。
几乎每个村都有自己的古树,祖先在时,它们在;祖先走了,它们依然在。总觉得这样的一株树是我们与祖先沟通的最好媒介。此刻,我靠在古樟的树干上,也许100年前,200年前,300年前,我的祖父,曾祖父,曾曾曾祖父,也曾经靠在古樟上,像我一样傻乎乎发呆。风吹过,仿佛有一股电流,我的气息,古树的气息,通过枝叶轻微的颤栗,与祖先的那个世界相通,我仿佛看见祖先们在树下劳作的身影。一辈子,就像电影的一个镜头,一晃就过去了。多年以后,我们的子孙是不是也可以通过这株古树来感知我们现下的存在?这株古树是我和祖先那个世界所共有的唯一活着的生命,也是我们与未来相通的唯一活着的联系。
每当我在城市痛苦烦闷时,就回来看看古樟树。站在树下,惆怅突如其来又转瞬即逝。我想告诉它所有的故事。但事实上我知道,一切的一切,有哪一件能逃过它的眼睛?脆弱过,孤独过,彷徨过,绝望过,却也勇敢过,独立过,奋斗过,坚强过。古樟树的从容给了我安定的力量。
清朝张澍在《姓氏寻源·序》中言:“参天之木,必有其根;环山之水,必有其源;人之有祖,亦犹是焉”。树大分枝,村里的后辈们一个个仗着梦想行走天涯,但总有一天,他会回到这株古樟树下。远行归来,无论成功还是失败,富贵还是潦倒,古樟树都会像一个阔别已久,深深思念的亲人一般无条件地接纳他。因为这儿是他的根,是他的来处和归途。几百年来,古树会一直守护着村庄,守护着村中的子子孙孙。
年少时,我嫌乡村陋小,嫌古樟树上挂着的一串串豆荚土气,一心想往远处飞,给了自己一万个不得不出走的理由。然而每当在外面身心俱疲、困惑迷惘时,第一个想到的依然是古樟树下的家。因为只有在家人面前,我们才可以毫无保留地放松自己,理直气壮地选择自私,我们心里非常清楚,谁是最爱我们的人,谁是永远不会遗弃我们的人。
孔子曰:“思其人,爱其树,尊其人,敬其位,道也。”我相信树是有生命,有灵性,更是有灵魂的。母亲说,若她去世了,骨灰就树葬好了。放在一株大树的底下,我们看到树,犹如看到她。人生苦短,其他的东西未必能比树活得长久。这些坚守在岁月里的古树,兴许倒可以在一代又一代人的心里留下一些永不磨灭的东西。
每次离别,母亲总是把我送到古樟树下,牵着我的手依依不舍。等我们车子开出很远了,她依然一动不动久久站立着,风吹拂着她花白的头发……我哭了,不是因为悲伤,而是因为家的温暖。这株古老的樟树和这片热切的土地是我心中永远的牵挂。
四
传说古时有一种树木叫“建木”,可以做上天下地的天梯,供上古神人自由往来于天地之间。《山海经·海内经》:“建木,百仞无枝,有九欘,下有九枸,其实如麻,其叶如芒,大暤爰过,黄帝所为。”《淮南子·墬形训》:“建木在都广,众帝所自上下。”传说中还有一种不死树,吃了这种树的枝叶果实就可以长生不老。《山海经·大荒南经》:“有不死之国,阿姓,甘木是食。”晋·郭璞注:“甘木即不死树,食之不老”。也许在远古时代,人们就已经知道树是有神力的,远古先民非常崇拜圣树,“建木”和“甘木”都是这样一种特指,它把人类自由升天入地和长生不老的美好愿望寄托在树身上。
这些日子,不断遇见古树。400年的糙叶树,500年的菩提树,800年的榕树,900年的柏树,1200年的红豆杉,1500年的香榧树……这一株株几百上千年的古树,能在纷繁战乱和自然侵蚀中活到现在,本身就是一个奇迹。这些古树不以人事变迁、不以历史繁衍、不以时代更迭而改变,它永远以冷静、客观、超然的态度来面对所有的一切。
阳光洒在这些古树的叶片上,漏下来的光影像细碎的花瓣。这阳光依然和远古时的一样,这微风也和远古时的一样,它们没有变化,而人类早已面目全非。在这些古树眼里,人类的打打杀杀,大小恩怨是不是都会变得很可笑?看多少朝代灰飞烟灭,多少世事激荡沉浮,眼前这株穿越了时空,感知了历史,而且至今还活着的古树,向我们展示着某种力量的神秘。
我们的内心缺少光泽,总不如一株树明亮干净;我们的呼吸有着迟疑,总不如一株树简单坚定;我们的眼睛游离不定,总不如一株树清澈纯粹;我们抵不住权力的诱惑,总不如一株树初心不改;我们的思想无法逍遥,总不如一株树青葱自在……古树的修行也应该是人的修行吧,学会吸收与扬弃,沉淀与转化,从而让自己的灵魂可以蓄积,可以等待,可以历千年百世而不坏——生命收放自如,“复见天地之心”。
每一株古树都有它的豁达和智慧,千年亦不变。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人是比不过树的。一代一代的人都走了,这些树还活著,等我们都走了,树依然在。以后的世界,我们不知道,它们知道。它们几百上千年如一日,默默地注视着人间的兴衰更迭、荣辱存亡。站在古树前,内心不由得充满了敬畏。
时光恒久,肉体单薄,生命渺小。我们的人生何尝活得过一株树的一半,唯有留存生命里更多的感动来丰盈我们的人生,留存更多的记忆来感悟我们的岁月。生命中的每一个瞬间都弥足珍惜,感谢这些古老的树途径我的身旁,不动声色地提醒我。
那日,在泉州开元寺看到一株1300多年古桑树,在古桑树旁,有一块石碑,记录着这株古桑树的历史。这株古桑,在民间有一段可以开出莲花的传说。据说开元寺的前身,是大财主黄守恭的一个大桑园。传说有一天,一个和尚要这块桑地建佛寺,财主不便拒绝,故意出个难题:须待桑树3天内开出白莲花,方肯施舍。过了3天,园内桑树果然开了白莲花,财主无奈只得献地建寺。这就是今天的开元寺,原名“莲花寺”。1925年一次雷雨中,千年古桑被雷电劈中,一分为三,折断的枝干并没枯死,反而落地生根,如同三瓣莲花盛开,如今古桑已是开元寺的镇寺之宝。
开元寺是弘一法师曾经的住锡。整个寺内古树遍地,几百年的榕树、龙眼树、菩提树随处可见。想当初,弘一法师选择开元寺作为他人生最终的停留地,是不是也与这些古树有关呢?现在已经不得而知。张爱玲说:“不要认为我是个高傲的人,我从来不是的,至少,在弘一法师寺院围墙的外面,我是如此的谦卑。”无数的人在弘一法师寺院围墙的外面都是这种心态吧。“华枝春满,天心月圆”,大师这句最后的偈语留给后人无限的想象,用来形容寺内的古树也很妥切。人生,正如弘一法师最后的遗笔——永远的“悲欣交集”。
一代高僧走了,曾经朝夕陪伴他的古树还在。天地间的气,从来没有断过。就像这些古树,不慌不忙,日复一日地活下来。“茫茫堪舆,俯仰无垠。人于其间,渺然有身”,人如果能像树一样置身天地间,坦然地接受,勇敢面对,既看透世间真相,又不执著于得失,时时观照,修心内省,“寂然不动,感而遂通”,自然就会多一份清醒和理智、从容与淡定。
断舍离,是人间常态。所有的温情都会越走越远,所有的日子都会越过越单薄……古树在这里,我们终究又会去哪里?又该向何处去寻?眼底只有湿润,没有答案。
如果再遇到古树,我就抱一抱它吧,我会觉得我抱的不是一棵树,而是过往的人生和岁月,是未来的期许和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