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10月,我的心走过了千山万水。诗人巫蓉(本名俞凌)的死,直击我的心,那些天总是恍惚,她的影子老在我脑子里打转转,百转千回,直搅得心神不安。每当夜晚来临,就会莫名地担心,一想到她,我就会哭。夜深人静时,我从悲伤中惊醒,浑身颤抖、满身大汗。
1981年9月,安徽大学207幢女生楼三楼的一间房门上贴了八个同学的名字。我们俩是挨一块的:俞凌,凌晓军。她名字的字和我的姓是同一个字。第一次相见,冥冥之中好像有一根神秘的线拉扯着,我们俩仿佛是相识了很多年的老朋友,彼此都感觉特别亲近,从那天起我俩就成为最知心的好朋友。四年我们同住一室,同坐一个座位,形影不离。在学校时我们如影随形,毕业后虽然相隔越来越远,但仍然是心灵相通、灵魂相依。我在宁波,她在合肥,我们经常把手机打得耳朵发热,电耗得光光。总有说不完的话,道不尽的想念。后来有了微信,更是互动不停。去世前两个月,她每天早上都会在微信上发一组当代美术作品欣赏,我们依然互动得很好。发完整整100期后,她的微信基本就定格不动了。那一阵我貌似工作有点忙,和她的通话相对少一些。听说她坠亡的消息,我先是有点不信,是团支书在微信上最后跟我确认了这个不幸的消息。我的心不由自主地抖个不停,眼淚唰地就下来了。在她家中的灵位前,我忍不住嚎啕大哭,我不停地责备自己,最后没有关心到她内心的痛苦。我还责骂她是个“混蛋”,怎么就选择了这样的方式抛下了耄耋之年的老娘,和她无比疼爱尚未婚嫁的女儿,还有我们这些同学朋友?对于她最后选择离世的方式,我真是深深地遗憾。
俞凌,笔名巫蓉,乳名凤乔,1963年4月17日出生在安徽含山的一个小山村里。七岁丧父,寡居母亲拉扯她和小她四岁的弟弟度过了贫寒而遭人欺负的少年时代。她从很小就发誓要保护妈妈、保护弟弟。穷人家的孩子懂事早,打小就会帮妈妈做农活、干家务,吃苦耐劳,打架也是一把好手。村里孩子野,不懂事,经常笑话她姐弟俩是没爹的娃。那样的境遇,让个子不高的俞凌特别气愤。有一次,小伙伴聚在一块玩,又在笑话他们姐弟没有爸爸,俞凌忽地从地下捡起半块砖头,向那个经常挑头笑话她的孩子狠狠砸去,鲜血从那“倒霉蛋”头上哗啦流了下来,一堆孩子马上作鸟兽散,俞凌自己也吓坏了,半夜不敢回家。后来妈妈从村头的一个草垛里才把她找回来,不过一顿暴揍肯定是少不了的。可是就是那一砖头,把她厉害好斗的名气也给砸了出来。后来又经过无数次征战,她便成了村里的孩子王。她的母亲也是个了不起的人,清贫却极有骨气,虽然文化不高,但通情达理,特别懂得孩子要读书才会有出息的道理。清瘦的俞妈妈一分一厘地省吃俭用供养两个孩子读书,为此吃了太多太多的苦,俞凌每次说起母亲,眼里都有莹莹泪光。为了报答母亲,她勤奋学习,从不偷懒,且成绩不错,高中考上了县城的含山中学。我特别懂得为什么会有那么多感恩母亲、报答妈妈的诗作从她火一般的胸腔内喷涌而出。贫寒的家境让她奋发,从小就担当起了家庭顶梁柱的重任,后来下海经商,很大一部分原因也是为了完成振兴家族的使命。
1981年巫蓉就读安徽大学中文系汉语言文学专业。诗心浓郁的她深受上世纪八十年代一批朦胧诗人的影响,她有一个很厚的本子,上面抄满了顾城、北岛、舒婷、海子等人的诗作,正是这个时期,她狂热地爱上了读诗写诗,并显露出诗歌创作的卓越才华,创作了大量优秀的诗作,成为上世纪八十年代大学校园里著名的女诗人。《诗歌报》曾用整个版面热情介绍她的诗作,比如深情唯美的《南方的小巷》,这也是俞凌的得意之作。在学校时她曾不止一次地把这首诗读给我听过。
走进我的诗里来吧
虹霓般的呼唤
南方,有一条小巷
似一束深情的目光
记忆永远也筛不去
牵牛花绽开的殷红的时光
——告别乡亲父老的胸怀
满巷人,无言为我送行
我走出巷口了
还将漫游海角天涯
可我却怎么也走不出
小巷那深情的目光
小巷,南方的梦在墙头生长
牵牛花一样缠绕着
我的梦想的小巷含着脉脉的惬意
浅红的微笑
长驻我赤诚的心上
走进我的诗里来吧,携住
那道永不暗淡的目光
她早期的诗歌清丽飞扬,意味隽永。当时在安大校园里有很多学弟学妹都是她的铁杆粉丝。我自己也特别喜欢她那时的明媚和光亮。
女诗人的爱情都是浪漫的,有着千回百转的情愫。她的灵魂在诗歌中飞翔的时候,是电光火石般璀璨的,然而落入凡间却是千疮百孔、一地鸡毛。俞凌在爱情里尝到的酸涩,远远大于爱情带来的甜蜜,她总是心太软,心太软,身上所有的果断决绝,在爱情面前立刻缴械投降,我们几个室友经常为她唏嘘不已,多次劝她放手。她总是千般不舍、万般不愿。
她当年的毕业分配是不如意的。先是分到合肥的一家工厂,拿着派遣证久久没有去报到,后辗转进了《安徽工人报》社当编辑,几年后,她以19万元的底价承包了报社的全年广告,这也是她后来改做广告企业的一个原因吧。当她准备下海的时候,她曾告诉我,自己从来没有见过转账支票是什么样子的。也许傻人就有傻福吧,她后来下了海,居然把“宝洋广告”经营得还不错,把妈妈弟弟都照顾得很好。还送女儿读艺术,去法国留学。她在内心深处一直都有强者心理,她始终相信什么事都难不倒她,一直苦苦地为周围人活着。办企业不容易,当我们每次聚会时, 她总是手机响个不停,都是厂里琐琐碎碎和供销经营的事。我看她实在太辛苦,多年前就开始劝她:最好变卖印刷机器,把厂子关了,也好好过两天舒心的日子,赚钱哪里是个头呢。她总说现在整个企业界都好难,关了厂子她的那些工人怎么办?但绝口不提自己遇到了多大的难事,她特别不愿意让我为她担惊受怕!
俞凌的代表作《断崖》写于1988年,恐怕真有所谓的“一诗成谶”:
“你看到我是一个忧郁的女人/黑珍珠的玻璃体折射出智慧的光芒/我断定我是一个出色的女人/一片迷茫的水中这个女人是优雅的鳕鱼”
大学毕业三十周年的聚会,我俩仍住同一个房间,这是我们今生最后三天的相处,有说不完的话,很温馨很美好。林徽因说,或许人间原本就没有什么是永远。你曾经千里迢迢来赶赴一场盟约,有一天也会骤然离去,再相逢已成隔世。我们班三十周年聚会,是不是就是她和我们的最后一场盟约?
俞凌离世后,我经常想,如果她不下海经商,一直就生活在诗意的世界会是什么样子呢。唯愿她的灵魂在无垠的宇宙间永永远远、日日夜夜、自由自在地飞翔,以一个精灵的诗意姿态。
2016年10月23日我出差上海,住徐汇区瑞峰酒店,客房恰好也是26楼,最不可思议的是那里居然有个很大的阳台。我试着从阳台往下看,心立马慌兮兮的,即刻联想到俞凌从合肥浙商大厦的26楼纵身一跃,该有多大的勇气。冥冥之中,那幢楼不正是她的断崖吗?她飞出的刹那是怎样的心情?是诗人的飞翔吗?她在落地的刹那,是不是很疼很疼?在飞出去的瞬间有没有后悔过?
在上海瑞峰酒店的26楼,我住了两个晚上,竟然两夜都无法入眠,眼泪就那样不由自主地流出来,我在想她,想她,想三十年来我们一幕幕的过往。
次年的清明,是俞凌离开我们的第一个清明节,实在怕她太孤单,天南地北的几位姐妹室友相约,去合肥小蜀山草坪墓地去看望她。我们特意带了白玫瑰,我相信诗人巫蓉应该懂姐妹们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