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族,现居乌鲁木齐,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有散文集、诗集、小说集、长篇小说等。有作品翻译成日、韩、英、俄、法等文字在海外出版。
麝 鼠
虽是鼠类,却很受欢迎。
原因是,麝鼠的腺部有一个香嚢,会像香獐子一样分泌出芳香味,待分泌物凝固,便常常代替麝香入药,或被制作成香水。因为有这个功能,麝鼠在人们心目中的地位,便几近于香獐子。
麝鼠又称青根貂和麝香鼠,这两个叫法不错,让人觉得它们是珍贵的动物。但除此之外,人们又叫它们为水老鼠和水耗子,这两个别名一下子便把它们拉入俗套,让人觉得它们是偷偷摸摸的鼠类,无论是性情还是生存之道,都没有可称道之处。
麝鼠能长时间潜水,但却不完全依赖于水。同样,它们对陆地生活也是适可选择,如果生存得不爽,或者受到威胁,亦會果断放弃。它们经常栖居于低洼地带、沼泽地、湖泊、河流和池塘等地,有时将洞穴筑在岸上,有时又筑在草丛中,但必须临近水,因为一旦有危险,它们就会一头扎入水中逃离而去。
也有麝鼠另辟蹊径,如水上漂浮的木头、枯枝和废弃物等,都会被麝鼠用于筑巢。有时河水上涨,那些漂浮物向下游漂去,麝鼠无知觉,便随之一起漂走。直至有人惊呼有麝鼠,一把将它们从尾巴上提起,它们才知道大祸临头,命将休矣。酿成这一悲剧的原因是,麝鼠的耳孔自小被长毛堵塞,便一生成为聋子,鲜有听得清的时候。所以无论周围发生什么,它们看见了便及时躲避,若看不见便没有任何反应。
它们的牙齿颇为尖利,有一人抓了一只麝鼠关进鸡笼,计划在第二天取香嚢并剥皮,是夜听得有细微的声音传来,像是木头正在被什么啃咬。那人披衣出门,见那只麝鼠正在咬鸡笼。他一急冲了过去,麝鼠一惊便用力把鸡笼扯开,一跃而出到了院中,然后快速窜了出去。那人细看鸡笼,笼栏被齐刷刷地咬断,上面的咬痕犹如被刀割过一样。
它们除了越冬外,其他时间都忙于储备食物。水中植物的幼芽、嫩枝、绿叶、果实、块根、茎秆等,只要被它们看见,便无一不剩地被它们吃掉。在饲料不足的情况下,它们也吃河蛙、田螺、鱼类和泥鳅。也许是吃食充足,每个麝鼠都胖乎乎的,移动几步都东摇西晃,似乎无法把自己拖向远处。尽管笨拙缓慢,但它们走动时却很固执,哪怕只是走很短的路,也要重复上次经过的路线。人们掌握了它们的这一习性,便在它们经常经过的地方布下圈套,它们便被人们稳稳地捕获,然后取了香囊。
麝鼠的储备意识很强,是最典型的防患于未然的性格,常常在肚子饱着时则考虑饿肚子的可怕,所以它们经常储备食物,哪怕不吃,也要让自己心里踏实。有一人发现了麝鼠的洞穴,里面堆满采来的植物,有的已经腐烂,有的则已干燥,实在是无法再吃了。如此巨大的“粮仓”,是一只麝鼠日复一日往回拖运,一点一点积攒起来的,可见麝鼠多么勤劳,又多么执着。
麝鼠虽然胖,却是游泳高手,只要一头扎入水中,转眼就会游出很远。某一日在布尔津河边,有一人看见一只麝鼠刚爬到河边,大概是要喝水,但一只水鸭子却受到它的惊扰,在水面上扑腾着要飞走,但它太惊恐,以至于扑腾了半天也飞不起来,于是河面上闪着一片水花,让那人看得着急。但更让那人不解的是,那只麝鼠也因那只水鸭子而受惊,刷的一声跳入河中欲游向对岸。于是,一只水鸭子和一只麝鼠,在河中向两个方向挣扎逃离,但它们都恐惧对方,认为对方会伤害自己,所以都要尽快远离对方。那人感叹,胆小者,往往会在内心把对方放大,其实同时放大的还有恐惧。后来,那只水鸭子终于飞离而去,而它飞起时带出的水花,再次使麝鼠受惊,于是便把头向下一低潜入了水中。它们的潜水能力很强,能在水中两分钟不露头,若遇敌害则可潜水五分钟不换气,最长时可达到七分钟。过了一会儿,那人看见对面有一个黑糊糊的影子爬上岸,很快就不见了。不用说,一定是那只麝鼠,它认为只有从河中潜游是最安全的,所以便从水中一口气游到了对岸。
麝鼠好斗,如果不是同族麝鼠,便很难相处。它们将血缘关系作为结群的标准,如受到威胁或伤害,会群起反击。在对敌格斗时,它们常常不惜伤亡,也要置对方于死地。有人曾见到一只麝鼠,被另一只麝鼠咬掉了尾巴,那麝鼠忍痛逃走,口衔尾巴的麝鼠高兴极了,把自己的尾巴甩来甩去,似乎在宣告自己取得了胜利。但好景不长,那只断尾麝鼠很快便领来一群麝鼠,它们一拥而上,把那只麝鼠扑咬得连声惨叫,最后在地上变成了一团模糊的红肉。
每年进入十月后,雄鼠便开始分泌麝鼠香,睾丸会缩回腹腔内,无法与雌鼠交媾。所以,雌雄麝鼠必须在十月前完成交配。每年越是临近十月,雌鼠便越是显得急切,它们围着雄鼠吱吱乱叫,并不时地用爪子去挠雄鼠,意欲引起雄鼠注意自己。这个时候的雄鼠显得高贵、优雅和从容,而雌鼠却一副很着急的样子,会抓住一切机会引诱雄鼠。雌鼠们深知,只要雄鼠身上散发出香味,其身体里的情欲之火就会熄灭,它们将陷入巨大的失落和痛苦中。配对成功的雌雄麝鼠,会急切地去寻找可供它们燃烧情欲的隐蔽角落,为了不受打扰,雄麝鼠会在选择好地方后,用后腿蹭几下周围的树木和石头,以便让同类闻到它们身上的味道,明白此处已被占用,请另寻别处。
因为毛皮很珍贵,所以麝鼠的毛皮常被人们用于做帽子,戴在头上既好看,又暖和。如果是用雄鼠的皮毛做的帽子,戴在头上还会有香味。所以人们捕捉麝鼠,一是为取香囊,二是用它们的毛皮做帽子。哈萨克族牧民在戴帽子方面极为讲究,譬如伊犁自称自己是克宰依、阿勒班部落的后代的男人,在夏天时戴山羊绒擀成的薄毡帽;阿勒泰的克烈部的后代的男人,在冬天则戴一种叫吐马克的冬帽。用水貂皮加工成的圆形帽子,叫波尔日克,因为美观大方,且御寒保暖性强,是人们在冬天的最爱。
曾有一群人去一条河边看麝鼠,那几只麝鼠对他们的到来浑然无觉,懒洋洋地趴在石头上晒太阳。有一人戴了一顶波尔日克,他甫一接近麝鼠,它们便齐刷刷地跳进水中,于是水面便溢动几条波纹,一直延伸向对岸。众人颇为愣怔,麝鼠的听力那么差,反应又很迟钝,何以突然做出那般反常的举动?
是河狸干的吗?
北 鲵
温泉是一个沉静的地方。
十余年前在温泉参加一个笔会,接待我们的宾馆前有一条人工小河,里面有不少红色的鱼,起初我们以为是放进去的金鱼,后来才得知是一种野鱼。大家一番议论,认定它们既不是红鳟鱼,也不是大红鱼,因为红鳟鱼和大红鱼都是冷水鱼,而那条河并非由雪水汇成,不是红鳟鱼和大红鱼生存的地方。其实它们到底是什么鱼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们在我们面前表演的一番跳跃,让我们吃惊得目瞪口呆。当时夕阳在水面上泛出一层彤红的光芒,像是那条小河被点燃,要升腾起火焰。我们中有一人说,这世上最难的事情就是:石头上栽树,河水中点灯。他的话音刚落,河水中的鱼却齐刷刷地跃出水面,在空中翻转几下后复又落入水中。它们将水面搅得波动起来,反光中的夕阳便起起伏伏,像是挣扎着不肯落下去。它们一直跳跃着,那一刻的水面一片喧响,像是太阳马上就要坠入巨大的黑暗,而一条小河中的鱼却想用跳跃的方式将其挽留下来。过了一会儿,太阳还是慢慢落了下去,天色扯开像幕布一样的黑色,河中的鱼便不再跳跃,水面一片寂静。我觉得此时的鱼并不是因为没有挽留住太阳而失败了,而是认知了世界的巨大密码,让自己归于平和与从容,然后等待黎明的到来。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一直觉得那些鱼虽然生存在一条人工小河中,但是它们心中有世界,是非同一般的鱼。
同在温泉,很快又听到北鲵。提及北鲵的那人说,北鲵是古老的物种。我记得当时的人们的表情都很淡然,似乎古老的物种并不会引起人们的兴趣。后来他又说,它们是延续了四亿多年的物种,人们便都惊讶,这么古老啊,和恐龙一样久远。
那人见大家都有了兴致,便趁热打铁说,其实恐龙远不及北鲵,因为恐龙早已灭绝,而北鲵却一直活到了现在。北鲵和恐龙曾一起经历了地壳运动,在某个光明被巨大的黑暗吞没,一切都坠入无底深渊的日子,却有透着光亮的缝隙留给了北鲵,它们吃力地爬出,进入新的生命的另一轨道。
天佑北鲵,让它们成为那个时代的幸运儿,一直活到了今天。
时间能说明一切,譬如北鲵的存活。北鲵又名娃娃鱼、水四脚蛇等,是新疆唯一存活下来的有尾两栖动物,栖息于温泉县境内的高山泉水和小溪中。那里海拔近两千米,平时除了牛羊在春夏转场经过,再也没有走动的生命。
北鲵在新疆出现,亦有趣事。1866年,一位叫凯塞尔的俄国人,在新疆阿拉套山的雪地里发现了两条冻僵的北鲵,带回实验室后本打算解剖,不料它们竟然都活了过来。凯塞尔是识货的动物学家,遂宣布他发现了存活三四亿年的物种,而且它们身上有抗冻基因。但凯塞尔的运气不好,仅见过那两条后,再也没有见到其它北鲵的影子。因为是在雪地里发现北鲵的,他无法确定北鲵是否还可生存于水中,更不能确定北鲵是不是两栖物种。他怏怏然离去,直至临死仍被遗憾搅扰得不得安宁。
北鲵偶尔一现,便又神秘遁去,是灭绝了,还是被人惊扰,躲到了再也不会被人发现的角落?它们也许知道,只要不与人类处于同一时间,就一定能把人类远远甩开,而它们在适应时间和歷经时间方面,有超出所有物种的自信。
等到一个世纪过去,到了1989年9月,新疆师范大学生物系的一名温泉籍学生,从家中带来一只四脚蛇。此物是一位牧民发现的,他独自赶着一大群羊在山里放牧,数月下不了山亦见不着人,闲待着无聊便翻小溪中的石头玩,几条“长脚的鱼”突然窜出,让他惊讶得大叫,但很快又发现它们并不是蛇,于是便抓了一百多条连玩带送人。那名大学生闻讯后要了一条,带回学校请老师辨认。生物系教授王秀玲一看大喜,这就是她整天给学生们讲的北鲵。她第二天便直奔温泉县,在苏鲁别珍山脚的一条泉水小溪中,终于发现了北鲵的集聚栖息地。
北鲵结束了亿万年的等待,终于进入人类视野。
我有一年又到了温泉,本想再去看看那个宾馆前的小河中的鱼,但朋友说那条小河已经干枯了,鱼也早都死光了。当时听到这个消息心中一震,那么好的鱼,为什么不想办法让它们活下来呢?朋友说,现在来温泉的人都去苏鲁别珍山看北鲵了,没有人惦记鱼。他问我,苏鲁别珍山就在不远处,想不想去看看北鲵?既然北鲵近在眼前,便一定要去看。我们的车子在沙子路上颠簸了半个多小时,到了那条小溪边。那天真是运气好,刚下车便听到有什么跳入小溪中,水面哗的一声溅起水花。一定是一条北鲵趴在溪边的青草中,被车子声惊扰,遂迅速跳进了小溪中。
我们向小溪中细看,发现一条北鲵趴在溪底的石头上。它脑袋圆平,皮肤光滑柔软,与四脚蛇极为相似,只是四肢因短小便显得无力,似乎撑不住身子,就那样在水中趴着。我们说话的声音惊扰了它,它尾巴一摆钻入一块石头下面。
我们想搬开石头看看,旁边的一位牧民拦住我们说,不要干那样的事情,北鲵选择一块石头,像人盖房子一样不容易,你们把它住的地方破坏了,它住到哪里去?我们便住了手,又去别处寻找北鲵。后又见到几条北鲵,便发现一个规律:苏鲁别珍山不高,亦无积雪,所以不会有融化的雪水流淌下来,北鲵的生存环境因此便很有限,仅生存在小溪中的石块下,或泉水中的石洞里。它们偶尔爬到岸上,靠后肢推动身体,摇头摆尾地缓慢爬行,但行之不久便会回到水中。在水中,它们为减少阻力,便把四肢紧缩,用灵活宽大的尾巴游动,速度比在岸上快出很多。
来之前在报纸上看到一个报道,是记者跟随王秀玲教授对北鲵的考察实录,里面有这样一段话:“生长在一个个不相连接的涌泉处的北鲵,基本上没有互相造访的可能。它们各自过着亿万年不相往来的生活。它们不能离水太远,已发现‘最能干的远行者,离开水最多也就十多米远。王秀玲用塑料桶把这一处的带到了另一处,而这‘具有历史意义的会面,北鲵爬了几亿年也没有做到。”
我们不懂北鲵,是不能那么干的。听说还有一个叫捷麦克沟的地方,亦有北鲵,和苏鲁别珍的北鲵加在一起,有三千条左右。但我们已看足了北鲵,便准备离去。刚要上车,那位牧民突然大叫一声,弯腰从地上捡起一条北鲵。他唏嘘着对那条北鲵说,你咋就忘了回到水里去呢,把自己撇在岸上,风这么大,太阳这么热,连蚂蚁也打你的注意呢!
他把那条北鲵放入小溪中,但它已经不行了,身体微微动了几下,便翻出了肚皮。我们都难过,但很快便出现了让人叹为观止的一幕,有五条北鲵从石缝中游出,用嘴去触碰那条北鲵,发现它已命殁后,便合力将它推向一块石头,把它藏在了石缝里面。
一条北鲵死了,它们一向都安静的世界,发生了大事。
白嘴硬尾鸭
最早听人说到白嘴硬尾鸭,对其中一个细节记忆深刻,说雌白嘴硬尾鸭孵出幼鸭后,会让它们爬到自己背上,不论游水、觅食,或在岸上爬行,都不让幼鸭下来。当时觉得,它们作为母亲,把背部当成温暖的怀抱,让幼鸭幸福地成长。
但白嘴硬尾鸭这个名字,叫得却有些不合适。
首先是白嘴一说,就叫得不妥。其实它们的嘴并不是白色的,尤其是尖尖的喙,是一片一眼就可看得清清楚楚的淡蓝色,所以它们的名字中有白嘴二字,就显得有些牵强。
要说它们身上的白色,其实在它们的头部,那是很明显的大面积的白色,以至于把头顶的少许黑色,以及蓝色尖喙都一一淹没,让人觉得它们的整个头部都是白色。
至于硬尾一说,倒极为准确和形象,它们的尾巴仅有三四根羽毛,紧紧收拢在一起,然后向上挺立,极显硬朗之感。
如此说来,应该叫它们为白头硬尾鸭,但无奈白嘴硬尾鸭一名已经叫开,是没有办法改变了。
说起来,白嘴硬尾鸭并非无名之鸟,它们是卡通“唐老鸭”的原型,但知道“唐老鸭”的人很多,却很少有人会想到可爱的“唐老鸭”原型,居然与一只叫错了名字的鸟儿有关,以至于在现实版中遇到白嘴硬尾鸭,也很少有人能想到与著名的“唐老鸭”有关。不仅如此,白嘴硬尾鸭还很难见到,它们一旦发现有人或别的动物接近,就会迅速飞走。它们逃离的速度很快,直到飞出你的视野,也不会减缓速度,并且从此再也不会回来。在它们的意识中,似乎人类只要把目光投向它们,就会向它们伸出贪婪的双手,所以它们始终保持“逃跑”意识,把安全放在第一位。
阿勒泰、塔城、哈密和乌鲁木齐等地的大小湖泊和水库,因为汇聚雪水而颇为清凉,所以是白嘴硬尾鸭的天堂。它们对栖息条件并不挑剔,但周围一定要安静,如果别的动物在附近活动,或者有人走动,甚至小湖泊和水库中有水生动物或运动猛烈的鱼,它们也会果断放弃,去寻找更加理想的地方。这也就是它们为什么选择小湖泊和水库的原因,因为那样的地方很少有水生动物或运动猛烈的鱼。它们安静地度过夏天,到了初秋,便迁徙向南北去,辗转数千里到达湖北的洪湖一带过冬。
一北一南,将它们的一年时间一分为二,而遥远的飞翔,则又使它们被季节牵引,飞走时让人挂念,归来又让人欣喜。
曾听人讲过一只白嘴硬尾鸭的故事,当时有一人发现,湖边有一只白嘴硬尾鸭长久徘徊,便想把它捉到家中喂养,然后独自欣赏。那人准备了网兜,悄悄接近那只白嘴硬尾鸭。它发现他后却并不离去,而是卧在湖边纹丝不动。那人顺利把它扣入网兜中,它拼命用尖喙去啄网兜,但它的力气太小,加之网兜又太结实,最终被那人提上了岸。它撕心裂肺地鸣叫,其声音之悲怆,犹如身上的肉被硬生生地撕扯了下来。那人无意一瞥,看见它刚才卧过的地方有四枚雪白的蛋。他愣怔片刻后明白过来,白嘴硬尾鸭是为了保护自己的蛋,便死活不肯离去。他默默解开网兜,将那只白嘴硬尾鸭放开,它迅速跑到那四枚蛋跟前,断定其完好无损后,才卧了下去。那人走远后回头观望,那只白嘴硬尾鸭仍然卧在那儿。
我见到白嘴硬尾鸭,是几年前在奎屯水库。我们那天的运气好,本以为它们发现我们后会飞走,不料它们却并不在意我们,而是自由自在地在水库中游动,我们先是远远地看,后来便凑近看。它们虽然长得体圆身大,却显得极为优雅。等它们游得近了,便看见它们身上的羽毛很细密,也很柔顺,被阳光照着,似乎有流苏正在盈浮。但它们还是极怕人,我们中的一人咳嗽了一声,这一细微的动静便使它们立即警觉起来,头一扭闪出一片白光游走了。我们只好躲在树后,等了一个多小时后,它们才从草丛中小心翼翼地探出头,然后慢慢游入水库中去了。它们发现水库周围没有危险,在水面上游动了一会儿后,却把头向下一低潜进了水中。它们喜欢潜水,每天都会潜入几次,但它们对周围始终不放心,潜入水中三五分钟后,便会警觉地钻出。如果四周安静,它们便悠闲地游水,高高翘起的尾巴显出几分顽皮。但它们并不会游得时间太长,很快就会飞掠而起离开水面。
听人说,它们偶尔会上岸,但行走得十分困难,走不多远就不得不又飞走。它们起飞时总是很笨拙地扇动双翅,以至于地上的尘灰已弥漫而起,才能够挣扎着飞起。它们本是水中精灵,离开水域便如陷禁锢,所以它们不会长时间留在岸上。
那天听到它们不停地鸣叫,向熟悉白嘴硬尾鸭的人询问,得知它们平时好静,只要周围有喧嚣的声音,便马上另选一地栖息。它们常常保持沉默,似乎它们沉默了,世界便也会沉默。而它们发出鸣叫时,则是求偶的热切激流在身体里鼓胀,以至于憋得难以忍受,最后在喉咙里化作一声长鸣,在水面响彻传开。原来如此,我们便耐心躲在树后,过了一会儿,便见有几对白嘴硬尾鸭头挨头,一起游入了水库边的草丛中。那是一个隐秘的世界,亦是属于它们的美妙的世界,别的白嘴硬尾鸭都远远离开,不打扰那几对眷侣。
离开水库时,又看见几只雌白嘴硬尾鸭背着幼鸭,在水库中慢慢游动。作为母亲,这是它们的使命,一直要让幼鸭在它们背上长到能下水为至。到了秋天向南白嘴硬尾鸭不愿接近人,但难免发生与人牵扯在一起的事情。但幼鸭能够下水并不意味着它们的使命已经结束,它们还要教它们游泳、潜水和飞翔,因为过不了多久,它们就得带着幼鸭迁徙向南方。那同是一场漫长艰难的飞翔,如果幼鸭的体质孱弱,就会在半路丧命,作为雌白嘴硬尾鸭,它们最不愿遇到那样的事情。有一人曾见过一只幼鸭在迁徙中死了,有一只雌白嘴硬尾鴨围着它哀鸣盘旋,一群白嘴硬尾鸭在一边亦吱吱低叫,让那人心里不是滋味。来年开春,它们北上时又路过那个地方,又是一阵哀鸣。为了防止幼鸭在途中发生意外,雌白嘴硬尾鸭会严厉训练幼鸭,直至幼鸭达到它们的要求,才会放心地带幼鸭上路。
一年之中,白嘴硬尾鸭待在新疆的时间也就五六个月,但却会留下不少奇事。有一年,一只白嘴硬尾鸭生病后死在岸上,它头部的白那么显眼,引得秃鹫盘旋而下,欲往它身上扑。一人发现后,将秃鹫驱走,然后把它埋葬在山坡上,为防止兽类把那个地方扒开,又在上面压了一层石头。离开时,他觉得自己为那只白嘴硬尾鸭修了一座坟。他唇角漾起一丝笑意,并低声念叨,你活着时那么好看,死了配得上拥有一座坟墓。
入秋后,白嘴硬尾鸭准备向南迁徙。它们飞到那人屋顶上空,一改平时沉默的习性,发出几声鸣叫,然后在屋顶上空绕飞三围,才向南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