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达
七 月
生活在七月呈流水状
地面潮湿得孤独
发亮的湖抬高了内心的水位
月光漂浮在湖面上
终于熬到开闸泄洪的日子
时间的堤坝
形同虚设
秋 分
我们在秋分这天一起喝酒
并无什么特别用意
就是大家有许久没在一起聚了
也不知道彼此都在忙些什么
忽然有些惦记和想念……
日子过得太快
一年四季,春夏秋冬
车轱辘一样轮番转
有时感受到春风袭面
有时又困顿于秋风秋雨
谁使得上劲互相帮衬一把
其实人生就是这样
孤独,扎堆,变着法子继续孤独
每人都有每人的小圈子
悄悄的,把一些日子交出去
悄悄的,把一些人情赎回来
秋分到了,至少不再夜长梦多……
中元节
白天,什么也干不了
时间是无用的
它只管飞逝
只管追忆
我的华年去了哪里
夜晚,可以用来怀念故人
你我有大把大把的故事
撒在岁月的槐树下
苍狗食月
我卖力地敲着铜锣
试图惊出一条
疑虑重重的土狗
我们睡过的草席
有好多年
我睡过的草席都像溪滩里的鹅卵石一样发黄
泛黄的草席铺在床上
疲惫的身子往草席上一躺
多么放松啊,一颗卑微的灵魂
就此被草茎收编
那时我如此迷恋一张铺着草席的床
屋檐下,散发着草席淡淡的馨香
我横躺在床上时总做白日梦
想梦见什么就梦见什么
竖躺在床上时轻微的鼾声会摇动未来
抵至某个不知名的远地
但那时我不知时间也是一条细细的草茎
一头系着我的来处
一头连着我的去处
我在草席上波浪般自由翻滚
脸颊抵着草席,裸露的手臂背面
刻着一条条草席的茎秆
像一个稻草人
裹满空空的梦想
处 暑
到了处暑,天就该凉下来
一些持续高热的日子渐被替换
蝉鸣声里开始有寂静
掠过树梢的秋风不那么单纯
带着点意味深长的味道
燕子的翅膀下挟带了些许
来自高纬度的讯息
熟透的叶子
已为秋虫准备好了新的归宿
不再醉心于酷暑的浓烈
也不再沉迷于宵夜的宿醉
厌倦了。火热得太久
就知道
每一个处暑
都是永恒为光阴的虚无
立下的无字碑
一台自鸣钟
可以设想
一台自鸣钟曾在无数个子夜敲响
钟声如锥子穿透
厚帘似的岁月
可是那时
我们听着钟声
并没有梦见未来的情景
反倒有被钟声追打的感觉
后来我们就被一分一秒地撵入现世
由此可见
早年我们的成长
不过是一台自鸣钟的游戏
我们听到的当当钟声
悠远绵长余音不绝
也仿佛来自远方
东华门
城楼的上方天蓝得出奇
那时我恰好绕到城脚
走出去一段路回头
发现这是东华门
是的,东华门
仿佛一个老熟人,可我真没见过它呢
也许只是听过这名字
无意中就记下了
无意中记住的事物才可能是真事物
至少不会是梦
而东华门面朝东方,由此地出发
有一条街被命名為东华门街
现在,我就走在这条路上
街两旁有不少炸酱面店
貌似饥肠辘辘
但没有一个人出来招呼我进去用餐
确实,我的样子不像游客
路过东华门纯属偶然
镇 远
能在镇远古镇下榻一夜的人是有福之人。
是夜我绕城一周,相当于穿越了
两千多年的断代史。我有一阵恍惚
清晰如哒哒的马蹄声
走在镇远街雨后湿亮的麻石板路上
感觉自己前生好似某个武士,
是夜,我披一身铠甲,手执长矛
穿过卫城巷道。那身影
几乎与两千多年后的我重叠
仿佛某种不能逃离的宿命
我们仍在重复一个巨大的梦境。
开封府
开封府城门大开
行人从门里自由进出
烈日高照
我们炽热的身躯汗水涔涔
包青天在府中打坐
张龙赵虎王朝马汉仍侍立两侧
没有窦娥在门外击鼓鸣冤
一日好天气万里无云
我们走进威严的开封府
内心怀抱忐忑
作为一个小公务员
面对铁面无私执法如山的包大人
只会如履薄冰
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就
草菅了一条犬命
惊醒梦中久睡不醒的包公
出来开堂审理,公堂上黑脸包龙图黑云压城
大喝一声:给我拿下!
许多年过去
古老的开封府依然威风凛凛
一枝荷花不出墙
我在一池荷花面前蹲下来
让路过的时间也驻步
不要那么快
我想告诉他们
这些年我观赏一枝荷花得到的秘密
天地是这些荷花的院墙
风儿也曾经是风流客
一枝荷花再怎么开
都不会出墙
荷 塘
荷塘沉陷在天地间
而眼下正是荷花浮现的日子
蜻蜓从一枝荷花跳跃着飞到另一枝
青蛙坐在荷叶上
荷叶撑起了一片天
我目不暇接
不知该如何跟这些荷花
倾诉内心的讶异
面对人间偶尔邂逅的美好事物
我事先准备过无数种赞美的方式
可是临了却一句也吐不出
我忘了自己
也是个无根的孩子
来这世界上纯属偶然
莲 心
把心暴露在朗朗乾坤下的
荷花算其中一个
那时,微风拂过金灿灿的莲子
荷塘也将满目的绿色
传导给一只青蛙的眼睛
它叫声高涨
试图压低
我内心阵阵的空寂
在一池坦荡的荷花面前
世界分出了虚实
与高下
莲心赤裸,而我隐晦
如同暮色正从池塘低处缓缓腾起
再过一会
我们都将淡出彼此
斑驳游离的视野
立 冬
我知道立冬这桩事有点像立碑
宣告或预示一个残缺的季节到来
会有白色加冕,会有大雪封山
会有一只神秘之手把我抛进时间的旷野
会有一声遥远的呼喊引我登临岁月之巅
酵 母
酿酒不可少了酵母
正如饮酒不可少了酒鬼
如此即可在酵母与酒鬼之间划上等号
有些公式的成立真的匪夷所思
仿佛酵母创造了另一种人类历史
青田石门
在青田石门
我极力仰起谦卑的头颅
让一挂瀑布清洗
我挂满泪水的脸颊
这是何年何月?
青田敞开从未关闭过的石门
而瓯江仍横亘在路上
我几乎忘却了渡船马达声
旋即抵达对岸
身后,有一扇大门
正缓缓闭合
后来的岁月,我一直无法忘记
大自然所饱含的沧桑
跟人一样
它也有飞流穿肠的忧伤之痛
和末路狂奔的欣喜之殇
砧 板
被千刀万剐过的砧板
终于空下来了
白天,它享受阳光的抚摸
夜晚,让月光临幸
但这一切仍无法
掩藏砧板显而易见的寂寞
那些油盐酱醋的日子
那些青菜萝卜的岁月
都已经过去
风干的刀砧板
弥漫着无限的空虚
乘一辆倒行逆驰的
公交车回家
事有蹊跷
是夜我理过发
尔后在大街上迷了路
我向前走几步,似乎错了
又往后跑几步,感觉也不对
仿佛悬在路中间
首鼠两端,上下不得
此时,一辆倒行逆驰的公交车开过来
它是从哪来的,要到哪去
一概不知,但我顾不上这些,急忙跳上车
不等站稳,车子就朝黑暗深处疾速倒行驶去
咣当咣当,吭哧吭哧
耳边时光风驰电掣
一路上胡子、眉毛、头发渐白
多么仓促匆忙的旅程啊
甚至来不及告别
甚至来不及弄清一个真相
公交车一个急刹顿挫,车到站了
这时,不知是谁连推带搡把我挤下了车
脚踏着实地,发现
竟是那个熟悉不过的繁华尘世
一条花园小径直通家门
透過窗户,我看见妻正在厨房里忙碌
跟迷路之前一样
不慌不忙,神态平和安详
霎时泪流满面
她不知道,有那么片刻
我在路上曾被靡丽的黑暗裹挟
迷失了方向
草木复活记
从花圃里搬来挂上庭院的铁艺栅栏,
养植在陶罐里的常青藤,叶子还是绿的。
好像刚从别校转学过来的样子,
有种青葱散发的新鲜感。
只可惜,没多久
就遇上早袭的寒潮,枯死了。
见多尘世悲欢离合的冷暖,
几棵草木的枯死自然不会带来太多的悲伤。
随它去。不再为其浇水、施肥,
不再取上取下修枝、松土。
不再抱任何希望。听凭它空荡荡勾挂在铁栅栏
上,
让风吹吹那些枯萎的叶
让雨淋淋那些枯干的根
让阳光掠过那些寒冷的岁月。
日子该怎么过还怎么过
直到春天卷土重来。
忽然惊喜地发现:这些以为死去的常青藤,
竟然都返青了。绿叶仿佛从虚无中生长出来
缭绕攀爬的藤蔓重新郁郁葱葱。
这些草木是如何熬过寒冬的,
它们在地底下都发生了些什么
就那么毫无征兆地
复活了一颗令人生畏又敬佩的草木之心。